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洪秀全能算傑出歷史人物嗎?

本文選自李潔非《天國之癢》,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5月。

#洪秀全仍在那時代的觀念的束縛下行事,是後世史家將他拔高了

#他在歷史必經之路所踏上的第一步,比他做到什麽或做得怎樣,重要得多

#以太平天國領袖群體而言,洪秀全才遜楊秀清,學愧馮雲山,識不敵洪仁玕,德不配石達開、李秀成,若論英氣與豪氣,陳玉成也能甩他十條街。

1

對太平天國材料閱思過程中,我並未生出洪秀全是傑出歷史人物的感受。照理想的情形,所謂歷史完人應在才、學、識、德四方面,俱臻超卓。其實,這樣的人從來一個也找不到。雖如此,作為傑出歷史人物,即不能面面出色,至少有那麽一二點領冠群儕,如此相求,似不為過。

我們衡諸洪秀全,發現他蓋皆平平。以太平天國領袖群體而言,洪秀全才遜楊秀清,學愧馮雲山,識不敵洪仁玕,德不配石達開、李秀成,若論英氣與豪氣,陳玉成也能甩他十條街。這都很明顯。然而,以上袞袞諸公,卻都屈居其下,對他頂禮以敬、稱兄呼主;而他則以狀若無奇之秉賦,在史上留下濃墨重彩一筆,乃至開了一個時代,確有些於理不通。

也許我們的某些想法,從根子上就是錯的。比如,在歷史巨變面前,人因被其氣勢所炫震,常易生出英雄創世的膜拜。其實呢,若能冷眼看去,多半會發現真相與其說是英雄創世,不如說“時勢造英雄”。因為史上英雄人物,固有才學識德很堪與歷史運道相配者,但也實在不乏一些平平之輩,可“天之大任”卻偏偏降於這樣的人身上,把他驅為歷史的先鋒,讓他先嘗歷史的禁臠,他於是便也加入了“歷史英雄”的行列。當年,曹丞相與玄德公“青梅煮酒”,說破“英雄”之事,後者手足無措,竟致失箸於地,惟借驚雷掩飾。小說家出於美化,謂劉玄德並非失態,而是機智和從容,實則我們從他一貫的婦人腔調,就可以斷定他那小心髒的確是被嚇著了。類似這樣被歷史擺在英雄位置然而實際不配的例子,還有許多;比如秦末大亂中的陳勝,他也莫名其妙地被推上“陳勝王”的高度,最後證明,真正的英雄乃是項王與沛公,甚至甘當配角的吳廣,英雄成色也比陳勝更高;還比如,元末被劉福通迎到亳州稱小明王的韓林兒,朱元璋原來也拜他為尊,可是後來還有什麽人記得他?

所以,歷史無法排除偶然。洪火秀於廣州邂逅洋教士,懷揣《勸世良言》以歸,基本上就是這麽一種歷史偶然。他於此書所瞥去的寥寥數眼,被隨後的病魘卷入夢境,幻歷種種。而醒來後,夢境全失,渾如常人。足足又過六年,始因表親李敬芳的過問而再度拾起,就此“神明”附體,並得馮雲山匡扶創拜上帝會。檢視整個經過,惟一可以認定的理性事實,惟有時代風雲的際會。那個附於洪秀全之身的“神明”,其實就是1840年前後降臨於中國的“千年變局”。這一重大歷史契機,把他置於不凡,從而經他之手將歷史舊簾落下,並推開一扇新的窗口。

“涓涓不絕,將成江河;萌蘖不剪,將尋斧柯。”歷史的自我書寫與演繹,每每這般,由涓滴而成巨流,從細枝而致盈抱。1836年廣州龍藏街一幕,微渺如芥,除了洪秀全自己,大概再沒有第二個人察覺這一瞬間,但當歷史鏡頭拉開,拉向後三十年、五十年、一百年,縱然憨夫愚婦亦不難於悉知歷史大勢已降。從1836年洪秀全偶獲《勸世良言》,到1894年孫中山創興中會,我們無疑看清了近代中國反清圖變意識全因西風東漸而催生,且意識之進化,亦與西風東漸的深度和廣度十指相扣。就像洪秀全造乎於時勢,孫中山何嘗不純系歷史的產兒?

同樣反清,孫中山所追求和覺悟的,較諸洪秀全無疑賢明甚多,但那顯然不能解釋為此智彼愚,而是孫中山所可憑借的也比洪秀全豐富進益甚多。在洪秀全當時,他僅僅通過傳教士知道上帝、耶穌和天國,這些大致尚屬西方中世紀的思想資源,而到孫中山那裡,有識之士業已從容知曉資產階級革命的共和、民權諸概念。就此來論,不論洪秀全存在什麽局限乃至陷於悲劇,皆可體諒。在反清圖變這條路上,他隻相當於咿呀學語的幼嬰,換作別人,也並不能更高明。我們既不必把他當作不世出的英才供於歷史廟堂,但若懷著後知後覺者的優越,奚落、嘲笑其幼稚簡陋,更不可取。對歷史來說,他在歷史必經之路所踏上的第一步,比他做到什麽或做得怎樣,重要得多。

2

洪秀全雖器局平平,但在歷來的農民領袖中,他有個優勢,乃是通文墨之人,儘管自其所思所著看學問有限,然跟諸多同儕比,卻已高出不少。當然他有個最主要的機遇,是從時代處領得獨特饋贈。過去,像黃巢、宋江,也略知書,卻沒有《勸世良言》可讀,亦無羅孝全可訪,只能得授什麽稀奇古怪的“九天玄女天書”而已。所以,黃巢、宋江都達不到他的悟識。反過來說,他雖然得“天”獨厚,器局上終歸顯窄,英雄氣魄根本不比黃巢、李自成。他之能走得比較遠,打下半個中國,不得不說世運是到了一個顛倒激蕩的關口,各路英豪紛紛自天降至下界,匿於民間,而他以拜上帝教點燃的那把火,將這些豪傑之輩吸引聚攏,跟在他的麾下,各展其能。太平天國,確是一種首領才具庸疏,但左右英雄競起的現象,洪秀全以下,個個是能人,不要說楊、馮、蕭、石,即便後起的青年才俊陳玉成、李秀成,放眼當時中國,都是掐尖兒的大材,乃至品階更低、資歷更遜的譚紹光之輩,縱是敵方、洋人,也視之為一等一的好角色。因得無數好漢追隨、輔佐,僅堪村塾先生之資的洪秀全,終至於“天王”之位,在中國呼風喚雨。

過去將洪秀全照著“偉人”風范來描繪來塑造,就比如現今官祿布紀念館外那尊塑像的儀表,但凡讀過一些太平天國材料者,都知道與其本人無甚關係。洪秀全體肥,“頭禿無發”,而且為人懶得動彈,即便出門,必乘輿坐船,哪裡會是那樣一個按劍挺立的雄姿?

反過來,網上坊間對洪秀全的一些醜化、謗詆,也不都有道理。此類筆墨,尤堆集於其性生活方面。其實洪的后宮並不很廣,少則數十人,多則不逾百十人。拿歷史上多數帝王的后宮來參照,實為“正常”;跟有些窮奢極欲的帝王比,甚至得算收斂。

3

洪秀全的一大苦惱,應該是精神世界的孤獨。為什麽這麽說呢?我們看他對於上帝的信仰,是很沉湎很投入的,但舉國上下除他自己,旁人都談不上真正信上帝。李秀成自述不斷寫到因為“信實於天”的問題,君臣之間發生分歧和爭執。他規定的飯前禱告、做禮拜這些日常宗教內容,大家被迫照辦,但我們從所有類似場景的描寫來看,全是敷衍了事、應景充數。連他下面的二號人物楊秀清,也明顯不信上帝,滿腦子孔孟之道,在杖責天王過程中,所談居然是一套又一套儒家綱常。可以肯定,上帝信仰並未深入人心,成為太平天國的精神支柱。就此而言,洪秀全內心難免有一些“孤家寡人”之慨。

儘管洪秀全資稟一般,又是一個耽溺於偏執、浪漫情懷的人,但不等於說他既天真又顢頇,實際上他還是很精明的,對權術頗有一套。該妥協,知道妥協;須隱忍,能夠隱忍。1848年,趁著洪秀全赴廣州營救馮雲山,楊秀清和蕭朝貴瞅準一、二號人物都不在的空當兒,精心策劃,表演天父、天兄下凡雙簧,以搏出位。等洪秀全歸來,其勢已成。洪秀全明知其故,也明知楊、蕭所為系民間土教雜流,不合大雅,但他審時度勢,順水推舟,因勢利導,認可楊、蕭天父、天兄替身資格,假以吸聚會眾、壯大隊伍。此時,他似已忘記當時離開紫荊山,正是為了營救手足一般的得力助手馮雲山,與後者漸漸疏淡,轉而倚重楊、蕭。這是明知澀果,而能強咽的姿態。

洪秀全的政治天分頗高,只可惜人格不夠健強、心理有殘破之憂,妨礙了他真正成為一代之豪傑。罩上天王光環之後,精神舊疾被充分掩蓋,然隱患未去,死灰隨時可以複燃。與東王決裂之事,雖殫精竭慮,全力敉平,但我們也曾分析過,此事對他自信心的打擊絕非小可。1856年明顯是個分水嶺,隨之,他的意志複歸消沉,自閉傾向漸強,抑鬱心態難禁,益發離群索居,惟思在信仰方面獨善其身,對任何實務都打不起精神,不思振作,就是一副聽之任之、破罐破摔的架勢。天京末日之前,表現尤為明顯,忠王一再談及這種感受,滿是無奈口吻。

設若洪氏之軀未曾寄居一顆易碎之心,此人的作為乃至太平天國之運道,有可能會是另一番面貌,那對歷史來說,是福是禍、是喜是憂,則並非吾儕所可逆料了。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