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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大俠周海峰:癡迷武功,別人把他看作逆子和吹牛大王

江湖裡從來只有他一個人。

文 | 劉蒙之

編輯 | 王迪

湃客號:@陝師國際非虛構寫作研究中心

1997年前後,周海峰已經是禮泉縣城武術圈的風雲人物了,風傳他有習功的天資異賦,性格凶悍殘暴,喜歡逞強鬥狠。人們把他比作禮泉縣的“李小龍”,縣城裡外都是關於他的彪悍傳說。

周海峰的父親是當地有名的民間武師,除了行醫,一生酷愛練武,形意、八卦和小紅拳無所不通。習武嗜好傳給周海峰後,他一輩子都跟練武耗上了,一入江湖,再未回頭。

周海峰的拳館位於縣城東關的一片低矮的民房群中,和他的身材一樣。他身材削瘦、披肩長髮,扎著馬尾、染得金黃,帶著蛤蟆墨鏡,白衣飄飄,即使在一線城市,這都算造型奇異的中年男子。說話的時候,他臉上蕩漾著少年才有的天真,只不過在奔五十的年紀,整個人好像被蒸餾了一道水分,黑瘦黯淡。

一九九七年香港回歸,他籌劃了一場“迎香港回歸武術擂台賽”。說是擂台賽,其實就是他和另外一位民間拳師的公開比武。時年二十三歲的周海峰著紅色頭盔,藍色拳套,黑色背心,黑色褲子,白色球鞋,蹦蹦跳跳,活力四射。對手則是一位四十出頭、威武壯大、頗具江湖名號的武館館長,一身傳統武師打扮,老成持重。

比武那天是工作日,據說到場的都是一些進城的農民和閑蕩的社會青年。儘管失去了年輕學生的支持,台下還是人山人海。兩個年齡段的對手,兩種拳法的交鋒,讓到場的觀眾血脈噴張,大呼過癮。

不久,比武大賽就在全縣傳開了,故事像武俠小說一樣精彩,兩人儘管打成了平手,也都一戰成名。成名之後,他把武館從煙霞鎮搬到縣城文化館。其時,文化館已經開始沒落,承包給了私人租用。他租了一個間開武館,收了三、四十名徒弟。剛開始大家還交學費,後來有徒弟家境貧困,他就不收了,再發展後來,所有徒弟的學費都免了。有人勸他說要結合現實,但他癡迷武功,心思都在練武上了,根本不想費那腦筋。

周海峰在文化館最重要的收獲就是找到了老婆裴寧靜。裴寧靜在縣城的一所小學教美術,暑假空閑,就在武館旁的美術班兼職教學生繪畫。周海峰給她寫詩,拚命追求,一年多後,他們就順順利利地結婚了。

結了婚的男人一般都規矩了,要掙錢養家,但他除了研習武功,好像沒有過日子的意思。

做父親看著苗頭不對,就想著法子讓他解散了武館,把他們安排到臨近的興平縣和他姐姐一起承包醫院科室。守著父親祖傳的治療乳腺藥、糖尿病、高血壓的秘方,他們每月都有數萬元的營收。按照當時縣城的房價,月收入能買一套房。

但他覺得太壓抑,活得不痛快。那個時候,他寫過一首詩,其中幾句是:“倦曲在無人角落,象蒼蠅,恐懼地面對死亡的冬天,孤獨而又無助/倒霉發黑的生活剝奪了我承諾的勇氣,心中柔情,象被狂風卷起的蒼黃秋葉,兜兜轉轉。”

他不願意兜兜轉轉,不能忍受做生意的瑣碎。他給老婆索要儲蓄卡,她起先不給,他逼著她交了出來,買了一台“長安之星”汽車和“太子”摩托車,騎著摩托車去全國尋覓武術高手去了。

科室的生意留給了裴寧靜。那時他們已經有了女兒。武術高手臉上沒有刻字,他漫無目標地騎行了三個多月,一無所獲。回來時已經大雪紛飛,他依舊無心經營生意,白白把科室送給親戚去經營了。

縣城已經容不下他了,他騎車去了省城的拳擊隊去踢館。看著自稱要“挑戰高手”的周海峰,拳擊隊領導被他的猖狂和無知逗得笑不可支,但還是給了他一個挑戰機會。他打得是野拳,雖然不是專業運動員的對手,但也頗為難纏。領導看他底子不錯,破例讓他參加隊裡的試訓。

三個月後的一天,在他穿一身藍色羽絨服對著鏡子打空擊的時候,教練過來找他談話,問他願不願意簽合約,做職業的拳擊運動員。他略微糾結了一會兒,拒絕了。

他受不了約束,耐不了麻煩,想怎麽打,就怎麽打。拳擊隊為了拿榮譽,出成績,已經練廢了好幾個人了,他都知道。他抵觸那種壓迫式的訓練,覺得太摧殘人。他只能離開了。

他也不是好聲好氣地離開,而是公然挑戰省拳擊隊。省拳擊隊應戰了,派一名隊員來對戰,其余的事情一概不管。周海峰不但是比賽的拳手,而且負責比賽的籌辦。起先體育局和警察局怕出事,禁止比武。他反覆交涉和溝通,最後批準了,但不給出警。他只好在學校找關係讓學生維持秩序,期間還要忙著拉商業讚助,處理各種瑣事。

賽前幾天,他感冒了、拉肚子,吃不下飯,上場前還打了一針退燒藥。那天觀眾很賞臉,來了三千多人,人山人海。他和八十公斤的選手晉波打得難解難分。比賽打了十五個回合,超出了職業拳擊最高十二回合的先例。比賽停止的鑼聲剛一響,他就因脫水暈眩昏厥,被送到醫院醒——裁判判他輸。

“醒來以後,感到奇恥大辱,被人數了八、九次八”。提起這段往事,周海峰憤憤不平。他認為自己沒有失敗,而是被省隊指定的裁判黑了。“裁判差點把我陰死,我要的是靈魂乾淨的戰鬥”。沒人知道到底是裁判黑了他,還是保護他。四十八公斤對八十公斤,那場比賽太懸了。

(注:數八,如果被擊倒選手在站立起來後再在無擊打情況下再次倒地,台上裁判員開始一次8次數秒。倒地並正在被數秒的選手只有在決賽的最後一個回合結束鈴聲響時才可以被終止數秒,避免被判失敗。)

除了失敗,那場比賽還給他帶來後續的病痛,凜冬的寒氣在他與對手格鬥的時候悄然進入溽熱的身軀和腰椎。有一段時間,他只能躺在醫院病床上,不能動彈。同一時期,女兒也因為感冒發燒住院了,父女倆並排兩張床躺著。裴寧靜要照顧老小,還要照顧生意。

“那時候,我沒有想到憐憫妻女,只是覺得自己要殘廢了,要離開信仰熱愛的武道了,淚如雨下。”他說。

2001年,周海峰沒有上學,繼續癡迷著英雄道和江湖夢。一個偶然的機會,他聽說中國的“唐·金”劉剛在昆明開啟中國的職業拳擊WBC比賽(WBC,有廣泛代表性的國際拳擊組織),懷著滿懷的崇拜和信仰奔赴昆明。

在與早他兩個月到昆明尋夢的李兵認識以後,兩人在城中村合租了一間十平米的房子苦練技擊。他廢掉了財源滾滾的生意,經濟已經開始窘迫。他經常連飯錢都沒有,上午不吃飯,下午吃炒米飯,晚上買一塊錢的炸土豆將就,日常的訓練全靠熱情和理想支撐著。那時候,李兵很佩服他的拳法、速度、技術以及思想——打拳需要智慧。

堅持了幾年以後,周海峰在昆明終於迎來了自己的第一場正式WBC比賽。作為四十八公斤級的新手,他的任務是為一名被事先定好的選手墊排名。結果上去一回合,周海峰打敗了對手。他贏了。他的武俠人生閃現了這麽一次珍貴的一次高光時刻。但不久之後,我就看到了他被KO的記錄。

他和熊朝忠有過一場殊死較量。“在比賽中,我一直點數佔優,裁判給我玩了一個強製數八。肮髒的勝利和失敗不重要,但職業拳擊沒有強製數八一說。我當時很氣憤,因此下拳台抗議。沒有經紀人,我只好自己抗議。”當年的比賽記錄還在網上,他被熊朝忠KO了,這和他的說法有些不一致。

“拳手投入自己的青春、身體、熱情和信仰,但經紀人看作只是生意,就該犧牲就犧牲。甚至,你該死時候就去死。”他尖刻地指責拳擊圈。

他的好朋友李兵也說過類似的話:“每一個成功的拳王都需要很多墊腳石,才能成為拳王,也是經紀人在後面操作的結果。有實力的,經紀人才會操作你。經紀人喜歡比較老實一點的人。太聰明的人,經紀人費勁。周海峰比較麻煩,在經紀人的掌控範圍之外。”

周海峰一點不老實,從小就是個“麻煩”,或者說被人煩的人,甚至有些乖張,皮到無可救藥。

他父母親的關係不好,兩人經常發生口角,演化為打架是常有的事情。每次打架的時候,他那尊為民間武師,收徒無計的父親打架時瞬間變成被廢掉筋骨的俠客,總會被他母親打敗。最凶的時候,兩人互撕頭髮,像要連根拔掉。

周海峰逐漸開始懷疑,父親的武功是假的,那只是和徒弟一起演出來的高強武功。於是,父親在他心目中的英雄形象漸漸垮塌。

他氣力太小,沒有能力製止父母的吵架。於是,他幻想自己練就蓋世神功,止息父母的家庭鬥毆。“經常欣賞老父和老媽對打,開始我們還感覺心疼的撕裂一樣,但看多了,幾天沒打一架我就想挑撥一下他們”,他說。

這個對自己丈夫動粗的女人也沒豁免自己的兒子。周海峰從小不知道什麽是溫柔以待,六七歲的時候自己做飯吃。小時候,他經常尿褲子,哪怕天寒地凍都不敢對母親說。他就繼續穿著,讓屁股把褲子暖乾,否則就會遭到母親的打罵。他犯了錯誤,母親答應不打他,待到後半夜,母親手裡握著笤帚疙瘩,掀開被子開打。

家裡子女多,他母親沒精力打他,還會委託別人代打。一次,母親讓他送韭菜給老師,讓老師幫自己收拾他。他把韭菜送給老師,老師結結實實打了他一頓。

他母親從小就教育他,認清婆(陝西方言,奶奶)是一個天下無雙的壞人,於是他從小就恨婆。有一次,他走在村裡的路上,婆手裡拿著一個肉夾饃要遞給他吃。他抬頭看著一眼婆,就朝著婆手中的肉夾饃唾了一口,婆當場就癱了。

這事兒被他婆知道了,就找學校哭鬧,在校園裡跳著罵老師,老師臊得不行。那一天,婆在他眼中瞬間從“大奸之人”變成“大忠之人”。他從此改變了對婆的看法,下雨天只要婆給他送傘,他驕傲得像隻公雞一樣。

他就那樣挨過了童年,升到了初中。那時候中學生的課外閱讀很簡單,女生看瓊瑤,男生看金庸。他看古龍的小說《歡樂英雄》,羨慕那種窮得要命,又慷慨得要命,不知道明天做什麽,但今天就很快樂,想喝酒就喝酒,想醉倒就醉倒,想打架就打架,沒心沒肺,沒頭沒腦,但就是那麽快樂的武俠生活。

俠客是那麽自由、快樂——他也要當俠客。

煙霞鎮的江湖裡沒有高手,包括他花拳繡腿的父親。

十四歲時,他和師叔真刀真槍地打,一炷香不到的功夫擊倒了師叔。兩個師兄不服,幾十個回合也被他打敗了。

“真正搏擊的時候,敵人不可能和你演雙簧的”,他再也無法認可父親的武術圈子了。

初二沒讀完他就急不可耐地在煙霞鎮成立了搏擊院,買護具,編套路,練拳法,他要創立門派,用真拳腳打出名聲。搏擊院的很多學員都是在校學生,有一次學校收學雜費,讓學生大雪天冒著風雪回家取錢。他認為那是亂收費,指使兩個徒弟把一袋鬼票扔到校長辦公室。

校長匯報給教育局,教育局報了案,派出所命令他把人交到派出所,他帶著兩個徒弟連夜逃了。搏擊院也被派出所關停了。

逃離了煙霞鎮,背井離鄉,他遍覓天下英雄學習李小龍的截拳道。一次,在一本武術雜誌上看到一篇關於天津截拳道高手的文章,就帶著兩名徒弟興衝衝地直奔天津拜師。相處了幾天時間以後,他發現師傅只是個打廣告、收徒弟賺錢的騙子,沒有真武功,便失望地離開了。

他聽人說河北功夫高手眾多,就又帶著兩個徒弟一路尋到了河北。苦苦尋覓,間或切磋,還是找不到像樣的功夫高手。他們擠著住在一間破舊的旅館裡。他寫了一個比武告示,希望身懷絕技的高人能來切磋,可是無人應戰。百無聊賴,他和徒弟在旅館門口表演九節鞭,掄劈、平掃、纏繞、撥掛,圍觀的人把他們的表演當成雜技看了。

逃跑時帶的錢花光了,他養不起徒弟了,就近在渤海灣找了份打漁的工作。他從小就沒見過海,不習慣。每次出海,得吐上一大堆。每次上岸,他都發誓回老家,但還想堅持堅持找到武林高手,又不想走了。他只是祈求多鬧海。鬧海不打漁。

“打漁是一種罪,不僅僅是一種苦”,他說。終究過不慣漁民的生活,第二年秋天他回了家,風頭也避過去了。作為家中唯一的兒子,父親就想讓他將來有個生計,養家糊口,有意把他的中醫手藝傳授給他,讓他背誦《藥性賦》,學習把脈,他死活不乾。

父親非常傷心,母親也很難過,整個家庭對他非常失望。

“在世人眼裡,我是個逆子,失敗者,乞丐,吹牛大王等等都會是這個世界給我的加冕,但我毫不介意照單全收。”他有些怨氣。

闖蕩了一回“江湖”,雖然沒有遇到高手,但他的心是收不攏了。他決定現在家鄉苦練功夫,練成後,再找天下高手切磋。他母親在縣城東關新購了一處房產,本來是要做生意用的,被他充當拳擊協會的練功房了。

那是他專心鑽研、武功精進的幾年,武術幫派經常來踢館,方圓幾十裡農村的武師來挑戰,社會上混子們經常來生事,想弄垮他的拳協。武術幫派和農村武師的傳統套路不是自由搏擊的對手,麻煩的是混子的挑戰,不按常理出牌,出手凶狠。

最嚴重的一次,混子們聚集四五十號人來挑事。他組織了三十幾號人,四把武士刀和一杆假槍來對抗。在與混子們亦戰亦和的較量中,他的拳館逐漸有了江湖地位。

有一天,周海峰打累了,覺得整天裡打來打去,迎接沒完沒了的挑戰也不是個辦法,就琢磨著怎麽能一次了斷接續不斷的挑戰。徒弟們想了一個主意,舉行一場擂台賽,一舉定乾坤,揚名立萬,比武樹威,奠定自己在江湖上的地位,這才有了一九九七年的那場擂台比賽的事情。

周海峰返回禮泉,撂挑子不在昆明打拳之後,隨行的人還有李兵。兩個人招了一幫徒弟,打掃乾淨拳協破敗的練功房,心無旁騖地帶徒弟練功。雖說訓練條件和WBC不能相比,但是因為目標純粹,反倒過得很開心。那時候WBC剛開始推廣,嚴重缺人,老闆經常打電話叫他們回去,他們都置之不理。

李兵雖然年齡小,但比周海峰成熟,“世界上有幾個能打出名次的,也是費錢的一條路。一直沒有錢,卻一直在堅持。”待了一年多,他回到了自己的家鄉當了一名拳擊教練,以此歲月靜好,安穩謀生。

周海峰繼續向江湖的深處行走。因著在WBC建立的人緣,一個偶然的機會一位韓國經紀人打電話給他,問他願意不願意去韓國拳館打拳。那時候他在縣城整天帶著一幫青澀蛋子踢踢打打,煩悶已久。肌肉廢弛,全身發癢,這個電話無疑是一束光明,他就毫不猶豫地去了韓國。

“剛到金海,語言不通,經常把自己走丟。剛開始去經紀人家住,但經紀人經常和老婆吵架,我就申請住在拳館,拳館在在地下四層。身上實在沒有錢,人家也不借,經常挨餓。”他笑呵呵地說。

經紀人不借給他錢,但也不想看他餓死,就介紹他去一家餐廳當夥計。他乾得很賣力,一些藏汙納垢的角角落落和廚房設備上的汙垢都讓他擦乾淨了。老闆看他老實,吩咐廚師單獨給他做飯——之前他只能吃客人的剩飯。

在金海,他生活吃住都在拳館,從早上十點開始到晚上十點都是訓練。對於普通人來說,單調辛苦的生活不可能忍受,和坐監獄沒有多大區別。他卻如魚得水,心無旁騖地打拳,經常一個禮拜連樓都不下。

經紀人只是想檢驗他的訓練水準,派了一位七十公斤的拳手和不足五十公斤的他對陣。他認為自己代表中國人,榮譽感激發了他的潛能,用了六個回合,他就把對方打得跪在地上。經紀人一怒之下,派了三位八十公斤級的拳手和他輪流打,把他打成了腦震蕩。

待了一段時間以後,他漸漸明白自己是被招募來打地下拳擊的,與正式的比賽無緣。地下拳擊賽對手體重相差懸殊,技術特點截然不同,打法凶狠,場面血腥,比賽不會公開,媒體不報導。腦震蕩還沒好時候,經紀人就為他安排了一次比賽,對手是一位八十公斤級的拳手。為了增加體重,經紀人做了很多炸醬面給他吃,強迫他努力進食。他身體接不住,都吐了出去,最後只好喝番茄汁補充營養。

比賽開始前,周海峰有些發怵,給經紀人提了三個要求:用正規拳套,多些出場費和用大一點的護襠,以保護自己的肋骨。經紀人拒絕了他的要求,他只好硬著頭皮上。對陣八十公斤級的拳手,他只能選擇步伐躲閃逃學生,在躲閃中尋找機會,下重拳給對手施壓。第一個回合,對手打不上他,還吃了他幾拳,點數佔下風。第三回合,他吃了對手一拳。特製的拳套打在了他的鼻子上,出血後直往鼻孔裡灌,比賽終止。

“腦震蕩、體力弱,我承認失敗,自認為是塵土。”他苦笑著說,唯一能帶給他安慰的是倒地後給他治傷的人的善意。“我傷的很重,那時候就躺在一位泰國大娘的腿上,她並沒有義務,但她卻慈愛地為我治療按摩和撫慰,她的孫女也充滿憐憫地在我腳邊看著我。”

打拳的間隙,周海峰得到了一份造船廠的穩定工作。一般的工人躲重活,他搶著乾。一是為了積極表現,二是為了訓練力量——他沒有時間專門訓練力量。鋸鋼板又髒又熱,渣滓沾滿身體,他不覺得苦。結工資時,老闆給他發了很多工資。終於有錢了,他開心地給老婆打電話,說自己有收入了。

發工資前幾天,裴寧靜給他打過電話,說女兒坐在房子裡偷偷看他的照片。她問:“你鬼鬼祟祟幹什麽呢?”女兒回答:“我想我爸爸,我怕我忘了爸爸!”周海峰聽後非常內疚,他對女兒有那麽多的傷害,心裡很難過。發了一大筆工資,他第一個念頭就是給女兒買禮物。

當他滿街為女兒尋找禮物的時候,經紀人打電話把他叫回拳館。 “Money!Money!”,經紀人叫嚷,要從中間提成。他告訴經紀人,他要養家,給女兒買禮物。經紀人順手抽了他一耳光,從中抽出了10萬韓元丟給他。其余都收走了。他狠狠瞪著經紀人,舉起一隻玻璃杯,想要發作,最終玻璃杯在自己頭上砸碎了。

“我回到房間,提起給女兒買禮物的錢沒了,嚎啕大哭。為了英雄夢,放了名、放了利,放下一切去當英雄,那時才明白什麽叫英雄。保護妻女,我是她們的英雄。”有時候,瘋子和天才只有一步之遙,他不成熟,太善良,容易相信別人,多少年他都是把江湖放在前面,大於老婆和孩子。

裴寧靜是從心裡是崇拜他的,崇拜的不是他的功夫,而是他真誠的感情。但讓她苦惱的是,周海峰不是一個好丈夫,甚至不是一個成熟的男人。他外出打拳不跟裴寧靜說,問得多了,周海峰就把她拉黑。一個拉黑,她又申請一個,她先後注冊過八個微信號,最後都被他拉黑了。

周海峰沒有家庭的概念,和她缺少必要的溝通。準備去韓國,晚上一個人悄悄地收拾東西,從來不會跟她提前說明,在老婆看來,這個家庭對周海峰來說就像旅店一樣。唯一能寬慰她的是,他雖然脾氣暴躁,但心底特別善良。她們姐妹幾人,母親願意跟他們住,就是因周海峰善良,不嫌棄母親。

在韓國,周海峰覺得經紀人的控制快讓他窒息了。

“我不想過複雜的生活。當我們壓上信仰甚至生命的時候,我們忽視的是拳擊只是另一部分人的生意而已,我們的夢想和生命只是稱幾斤值多錢的問題,這和豬被宰後上秤論錢沒有本質的區別。”

回國前的最後一場比賽是在濟州島打的,對手是一位九十公斤級的拳手。他沒有勝的想法,只想著保命。那是一個猛攻性拳手,波浪一樣的拳頭節奏潑灑在周海峰的瘦小單薄的身軀上,聲音嚇人,觀眾不斷驚呼,怕打死他。狂風暴雨攻了九分鐘後,最後一拳落在他的眼睛上。眼睛流血,看不清位置,對手抓住機會把他掄在圈繩上,從高處襲擊他的肋骨。

身體的痛苦尚可接受,讓他難過的是,比賽中對他的侮辱,謾罵之聲不絕於耳。觀眾隻崇尚勝利者。“我以後不想參加比賽了,比賽都是名利之局,我可以去世界任何地方踢館。”他說。

這句話陡然生出黑色的幽默感與悲哀感來——無論踢館贏輸,如今都沒有人去做這種蠢事了。

年齡漸長,歲月滄桑,生活維艱,江湖中俠客乾的事情,不能養家,誰還打拳啊?

他倒是收了一個虔誠的徒弟董路。為了能跟他學習拳擊,董路中考時故意考砸。為此,董路的父母非常生氣,把他帶走了兩年,不讓他們見面。前年,董路又見周海峰,正式拜師學習。在董路看來,他可以和師傅一樣忍受清貧,追求武道精神。

董路父親認為周海峰是流氓黑社會,他收過的很多徒弟在社會上仗著有點拳腳功夫惹是生非。這個指責並非空穴來風,有時候,周海峰也擔心徒弟們走向社會以後用法律找不到公道,就會用拳頭尋找公道。

他的不少徒弟沒有文化,在社會灰暗地帶遊移,有些還真成了黑社會小頭目。也有幾個爭氣的,當了專業拳擊運動員,其中一個尤其讓董路佩服,就因為他在比賽中狠揍了“日本鬼子”(日本拳手)。徒弟大部分叫周海峰老師,不叫師傅。周海峰覺得自己不是教格鬥技術,而是希望他們走正路。

在拳擊協會的練武場,雖然打拳的人寥落,但周海峰的興致很高。上下兩層的地方,訓練場地佔據了四分之三。當年騎行的“太子”摩托車還在,繞滿了閃爍的彩帶燈光,異常拉風。訓練場音樂經常放得山響,前來切磋拳腳的人有摔跤的,民間神功,硬氣功,打太極的,什麽人都有。

裴寧靜跟他說,當下最重要的是把女兒培養成才。家裡都是周海峰的物件,她插不進自己的東西,就在縣城租了一間單元房作為自己畫室。單元房每月九百元租金,他每月有四千元的工資收入,寧叫錢吃虧,不叫人吃虧。

從韓國回來以後,周海峰平和了一點。“母親富,嶽母富,妻子上班,我自己有錢沒錢關係不大。住有住的地方,練有練的地方,老家還有世外桃源,現在只想靜。前段時間,媳婦和女兒搬出去了。”四十五歲了,已經打不動了。

如果從前沒有贏過,以後注定也不會贏了。

他緩緩敘述了自己漫長的武俠夢,和夢的凋零:

“我曾經的夢想是成為一個俠客,這個夢想保護了我的童年時光,在愚昧的農村生活中,在粗暴的教育面前,在扭曲的親情裡,這個夢想讓我活在自己的娑婆世界。”

他很小的時候,當生活露出它極其醜陋和殘忍的一面的時候,他無處可逃,就逃進了自己的夢想裡。他想成為一個俠客武士,擁有一身神奇的武功來捍衛自己。

“後來打拳擊,我覺得它是公平公正的,能代表武者的精氣神,能承載我的夢想,我希望能成為拳王。但是拳擊人大部分素質低下,情操可鄙。公平公正都只是表面的,更多的是肮髒交易和盜世欺名。”他把“欺世盜名”這個成語說顛倒了,不過不影響理解。

他沉浸在自己的任俠江湖裡,就像真有一個與我們所處的物質社會平行的武俠世界,那是他為自己建造的庇護所。武者的身份是他的盔甲,能支撐他自尊地生活。

“當我回觀自己的時候,才發現,哪那個在別人眼裡千姿百態的自己,原來只不過是個病人,靈魂從剛懂事起就受到嚴重的傷害,直到現在,還沒有痊愈的病人。”他大笑著說。

他卸下了面具,敞開了心扉,懶得掩飾。

快五十人了,他還是那個孤獨、缺乏安全感的少年,從來沒有改變,絲毫沒有長大,只是一個人迎著呼嘯的風行他逃跑。他的過去才是自己永遠無法打敗的敵人。

江湖裡從來只有他一個人。

本文圖片除標注外,均由受訪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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