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先生去世，享年94歲。

我本來以為又是一次狼來了的假新聞，因為金庸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被去世”一次，然而這一次再也沒有等到辟謠。

也許昨天就是華山論劍的日子，古龍、梁羽生、黃易這些武俠大師恭候多時，金庸只是去和他們團聚了。

2018年，單田芳、常寶華、臧天朔、李詠、金庸，我們已經和這麽多小時候熟悉的名字告別。大家都在感歎一個時代的結束，原來是從這些熟悉的名字不斷出現在訃告裡開始的。

不知道應該用怎樣的語言描述我們的損失，用《天龍八部》喬峰描述阿朱的台詞就是：

金庸就是金庸，四海列國，千秋萬載，就隻一個金庸。

作為作家，金庸的國民度沒有幾個人可以媲美，都說“凡是有華人的地方，就有金庸的讀者”。

從十幾歲的少年到六十幾歲的老人，好像每代中國人的人生都有留下金庸江湖故事的痕跡：

60後70後的童年有他的武俠小說，80後90後的暑假有武俠小說改編的電視劇。

《射雕英雄傳》《神雕俠侶》《倚天屠龍記》《天龍八部》《笑傲江湖》《鹿鼎記》……根據他的15部小說改編的影視作品已經超過100部。

“飛天連雪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每個字代表一部小說，這是他留給這個時代最好的禮物。

橘子君整個晚上都在回憶金庸創造的江湖：

欲練神功揮刀自宮的東方不敗，大隱隱於市的絕世高手掃地僧，無所不知卻樣樣不會的王語嫣，白衣飄飄的古代瑪麗蘇男主段譽，還有《滄海一聲笑》《難念的經》《刀劍如夢》《愛上張無忌》的曲調。

巨星隕落，武俠式微，江湖落幕，這幾年影響力越來越弱的武俠，未來的路也許更難走了。

從此以後，可能再也沒有人可以像金庸一樣寫出豪氣雲天的武俠男主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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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大俠”，我的腦子裡就蹦出“郭靖”兩個字。

很多人質疑黃蓉為什麽愛上郭靖？兩人相遇的時候，黃蓉精靈古怪聰慧過人，是江湖裡最嬌俏的翠色，郭靖只有平平無奇的武功和榆木腦袋，是江湖裡的一株狗尾巴草。

但是他生性古道心腸、仁義忠厚，把人當朋友就心掏出來給別人。

兩人第一次見面，郭靖就和乞丐打扮的黃蓉喝酒吃肉送馬贈裘，赤子之心才能吸引過分聰明的黃蓉。

看看《射雕英雄傳》的原文就知道郭靖對黃蓉全是笨拙的表白：

江南七怪讓郭靖娶穆念慈，郭靖不願意，雖然沒有承諾過終身，但是“我不能沒有她，蓉兒也不能沒有我”，這大概是兩情相悅最美好的表述。

“師父們對我恩重如山，弟子粉身難報，但是蓉兒不是小妖女，她是很好很好的姑娘，很好很好的”

“不管旁人說該是不該，就算把我身子燒成了飛灰，我心中仍然只有你一個人。”

“我隻盼一生和蓉兒廝守，若沒了蓉兒，我定然活不成。”

“你變了老太婆，我還是要娶，你那時是個美麗可愛的好蓉兒老太婆。”

這種笨拙的表白真是格外打動人。

說回正文，金庸很少會寫完人物風光霽月的一生，但是郭靖和黃蓉不一樣：

他們的少年時代是《射雕英雄傳》的主線，中年時代是《神雕俠侶》的旁支，晚年時代在《倚天屠龍記》被提及。

《神雕俠侶》裡郭靖教育楊過“俠之大者，為國為民”，於是他就用一生來實現這個目標。

即使《神雕俠侶》的結局是楊過夫婦出現擊敗蒙古大軍，可是《倚天屠空記》還是借著滅絕師太的台詞告訴大家：

“襄陽城破之日，郭大俠夫婦與郭公破虜同時殉難。”

好像從沒有人感慨過郭靖和黃蓉年少相識相守江湖，此後生則同衾死則同穴，真正完成了一生一世一雙人這個定義。

郭靖明明是江南七怪之徒、北丐洪七傳人、桃花島繼承人、蒙古金刀駙馬、金國小王爺拜把兄弟，這麽一個身份地位的人卻衝在一線保衛國家，他並不是不知道國家大勢無可挽回，只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明知襄陽城守不住還是要以身殉國▼

所以這個名字可以在時間線百年以後的《倚天屠龍記》照樣熠熠生輝。

同樣是俠之大義者，郭靖和喬峰是總是放在一起對比的名字。

想想郭靖也曾經礙於道德掙扎在華箏和黃蓉之間，喬峰不是，他對阿朱一往情深，從責任到愛情，完全不拖泥帶水。

兩人約好了報仇以後就一起去關外牧馬說謊，過與世無爭的生活。

喬峰說：“從現在開始，我不再覺得孤單、我再也不是被人歧視的胡虜賤種，因為世上起碼還有一個人……起碼還有一個人“，他哪裡說過這樣的小女兒情話，說了一半就說不下去，阿朱接下去：“起碼有一個人佩服你、敬重你、感激你，一生一世都會陪著你，和你一起承受患難屈辱、共赴患難。”

誤殺阿朱以後，喬峰就決定終生不娶：“阿朱就是阿朱,四海列國,千秋萬載,就隻一個阿朱“。

這個一往情深的程度，大概也是金庸筆下的獨一份。

他也是金庸筆下最血性的男主角：

明知聚賢莊眾人要殺他，阿朱讓他快走，他說“大丈夫生而何歡，死而何懼”。

從前的朋友都站在他的對立面，他選擇大碗喝酒，乾杯絕交，大開殺戒。

少室山上，明知凶多吉少，還是先打個痛快。

在天下豪傑面前和兩位兄弟結義，他說“死也罷，活也罷，痛痛快快地喝他一場”▼

金庸的主角總是奧特曼打怪獸，一步步練級成為絕世高手。

但是喬峰不是，他從出場就是滿級的喬幫主，隨便什麽級別的對手，他上去就是降龍十八掌。

所以別人的人生都是正序，喬峰的人生都是倒序：因為血統是契丹人就被打入十八層地獄。

兩個國家的人都對他有偏見：他有契丹的血統，卻在大宋生活了幾十年還是殺外敵的功臣。

他一生努力想要尋找殺害養父母的凶手，沒想到苦苦追尋的大惡人竟然是親生父親。

忠義不能兩全，於是在雁門關，他用性命換取宋遼幾十年的和平▼

比不上郭靖的擔當、比不上令狐衝的大度、比不上胡一刀的爽朗，但是這樣的喬峰還是金庸小說豪氣乾霄第一人。

每次金庸小說渣男主角評選，張無忌、袁承志、陳家洛都是名列前茅。

最出名的就是張無忌，先後有殷離、小昭、周芷若、趙敏，他好像什麽都沒有做，但是什麽都不做也是錯。

周芷若的“倘若我問心有愧呢”終於還是輸給了趙敏的“我偏要勉強”，張無忌過上了一輩子給趙敏畫眉的生活。

張無忌在枯井底表白趙敏的情話簡直十級▼

但是除了感情的其他事情，張無忌都是俠骨柔腸的正派人物。

即使面對唾手可得的皇位，也會毫不猶豫拒絕▼

少年時期曾經拖著病弱的身體，不遠萬裡將楊不悔送到楊逍手裡，不用酬勞也不用報答▼

因為父親母親知道金毛獅王的位置，所有人都在覬覦屠龍寶刀，除了武當山和天鷹教，沒什麽人真的對他好。

他從下就生長在充溢爾虞我詐、恩將仇報的環境裡，這樣還能堅守大仁大義、俠骨柔腸，也是因為大海一樣的胸懷和磐石一樣的意志。

討論張無忌到底愛周芷若還是趙敏，和討論令狐聰到底愛任盈盈還是嶽靈珊一樣，都是永恆的問題。

令狐衝單戀嶽靈珊多年，從生離到死別，佔據了整個故事的百分之九十篇幅▼

別說令狐衝和任盈盈在一起以後，心裡還是忍不住想著小師妹。

但是他最後百分之十的篇幅，似乎確實愛上了任盈盈。

他就隻愛任大小姐一人，也是愛得要命，心裡便隻一個任大小姐▼

隻娶你一個，決無二心▼

令狐衝和任盈盈剛聽完一對老夫婦的對話：丈夫三更半夜去妻子的房子裡還要帶塊肉喂狗的故事，於是令狐衝也開起了車。

“我真想永遠跟你在一起生活 如果可以避開武林的腥風血雨 過著神仙一樣的生活就好了”

“盈盈 我在世界上只有你一個 如果為了他倆使我們有芥蒂 那我做人還有什麽意思”

但是好像沒有人講令狐衝是渣男：他愛嶽靈珊，青梅竹馬，刻骨銘心；他也愛任盈盈，患難與共，生死相依。

比起感情，令狐衝的優點太大了，他是一個極其灑脫的人，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天塌下來，他也只是一句“我這一生，麻煩事天天都有，管他娘的，喝酒喝酒”。

其他男主角總是顧全大局，他永遠把自我認同擺在第一位，“我不願做的事，別說是你，便是師父、師娘、五嶽盟主、皇帝老子，誰也無法勉強。總之是不去，一萬個不去，十萬個不去”。

他不在乎武功。

有了獨孤九劍和吸星大法各種絕世武功，他卻感到無比酸楚，寧願時光倒回，還是做無憂無慮的華山大師兄。

他不在乎戒律。

身為名門正派的令狐衝和采花大盜田伯光惺惺相惜，盛情難卻就坐在一起喝酒。

看見向問天，明知他是魔教中人，但是佩服他義薄雲天的豪氣，於是就主動去結交朋友。

他也不在乎性命。

方正大師極力勸說他遁入少林，可以保護他不受正道追殺，同時可以傳授易筋經保住性命，他長揖在地，轉身出門。

“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令狐衝大概是最貫徹這句話的武俠小說男主角了。

偶爾過猶不及的時候，酗酒賭錢，這個不管那個不顧，也是人間真實。

楊過和令狐衝，就像是兩個隔壁古龍劇組的演員走錯了片場。

所有大俠都在為家國大業奔命，而楊過想著：我要和姑姑私奔，大宋子民關我什麽事情。

金庸這麽多男主角，只有楊過擁有“一見楊過誤終身”的說法，他情深似海，一等小龍女就是十六年時間。

於正版本的《神雕俠侶》裡，楊過有個台詞是“我以後早上想你二百遍，中午想你二百遍，晚上再想你二百遍”。

其實原著中楊過的情話才是真的入木三分。

“你們斬我一千刀、一萬刀，我還是要她做妻子”

“你知道我只有喜歡不盡。咱兩個直到老了、頭髮都白了、牙齒跌落了，也仍是歡歡喜喜的廝守不離。”

“甚麽師徒名分，甚麽名節清白，咱們通統當是放屁，通統滾他媽的蛋。死也罷，活也罷，咱倆誰也沒命苦，誰也不會孤苦伶仃。從今而後，你不是我師父，不是我姑姑，是我妻子”

“苦是老天爺隻許咱們再活一天，咱們便做一天夫妻，隻許咱們再活一個時辰，咱們就做一個時辰的夫妻。”

“半枚丹藥難救兩人之命，要它何用？難道你死之後，我竟能獨生麽？”

可是這個人也敏感、孤僻、輕浮，心裡裝著小龍女，撩撥了陸無雙、程英、公孫綠萼、郭芙、郭襄也不打算負責。

時值亡國滅種近在咫尺，他還有好幾回動了想害郭靖的念頭。

大半部分的《神雕俠侶》，他都在善良和邪惡間搖晃，直到郭靖獨闖蒙古大軍，他終於改變了看法下決心走正路。

也許就是金庸一定要讓楊過領悟郭靖的大義而自我掙扎出生天，他代表了那群迷途知返的浪子。

不能因為他的幾次“政治不正確”忘記他拚死救黃蓉母女，拚死救郭靖，拚死救大武小武，平息襄陽戰火的事跡。

不過韋小寶可能才是那個最“政治不正確”的男主角：

全程都是怎麽追妹子，怎麽為天地會立功，怎麽幫康熙辦事情，怎麽升官發財。

在感情上從不專一，和七個妻子享受齊人之福；在事業上，在天地會和朝廷，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但就是這麽一個最不正經武功最差的韋小寶：

在天地會方面，坐穩香主之位，聲勢一時無兩。

在朝廷方面，幫康熙擒鼇拜、護老皇爺、削吳三桂的番、平台灣、剿滅神龍教，是康熙面前的第一紅人。

在財富方面，韋小寶腰纏萬貫，手握天下第一大寶藏地圖《四十二章經》。

最後韋小寶捨不得殺小皇帝，也捨不得滅天地會……帶著七個老婆跑路歸隱。

韋爵爺當然有個人魅力：他聰明、隨和、巧舌如簧，而且也講義氣，如果學到他一點應變能力也足以應付職場。

舉個例子，韋小寶被叛徒劉一周在吳三桂面前戳穿是天地會的香主，於是他靠著一張嘴化險為夷。把自己的所有身份都漏出去，連著用了9個“你有沒有和王爺說”的無雙口才顛倒黑白，把他的話給堵回去。

金庸的15本小說隻寫了17年時間，《書劍恩仇錄》從1955年開始連載，《鹿鼎記》在1972年結束。

六七十年前創造的武俠宇宙，這些或豪氣乾雲、或時正時邪、或自由自在、或宅心仁厚的武俠男主角，直接定義了我們對江湖的定義，對武俠的理解。當我們在悼念金庸的時候，我想也是在悼念著自己已經遠去的當年沉浸武俠世界的時光。

金庸生前曾經說過，如果有天他去世了，他的墓志銘將會是：

“這裡躺著一個人，在20世紀、21世紀，他寫過幾十部武俠小說，這些小說為幾億人喜歡。”

我想已經是了，謝謝金庸先生的“大夢一場 悄然離去”。

就用《神雕俠侶》的話結束吧：“今番良晤，豪興不淺，他日江湖相逢，再當杯酒言歡。咱們就此別過。”

最後一句

你最愛金庸的哪本小說？我是《天龍八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