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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太炎:學習經典的意義,是教人修身

什麽叫作經?本來只是官書的名目。後來孔子作《孝經》,墨子有《經上》《經下》兩篇,韓非子的書中間也有經,就不一定是官書了。但墨子、韓子的書,向來稱為諸子;孔子的《孝經》,也不過是傳記。真實可以稱經的,原只是古人的官書。《莊子·天下篇》說六經的名號,是《易》、《詩》、《書》、《禮》、《樂》、《春秋》。《禮記·經解篇》也同。難道古人只有六經麽?並不然!現在存的,還有《周髀算經》,是周公和商高所說;更有《逸周書》,也是周朝的史官所記錄。《易經》的同類,還有《連山》、《歸藏》;《禮經》的同類,還有《司馬法》。漢朝都還完全。這種都是官書,都可以喚作經。不過孔子所刪定的,只有六經,也不是說刪定以後,其余的書一概作廢,不過這六件是通常講誦的,其余當作參考書罷了。但是《樂經》到漢朝已亡,《禮經》有《周禮》《儀禮》兩部:《周禮》是講官製,本來喚作《周官》;《儀禮》是記儀注,本來專稱《曲禮》。到漢朝《周官》亡了《冬官》一篇。《曲禮》本來有三千篇。孔子的時候,已經散失了許多。後來漢朝傳的,真本有五十六篇,俗本只有十七篇。因為頭一篇是《士冠禮》,所以喚作《士禮》。《尚書》本來有一百篇,漢朝傳的,真本有五十七篇,俗本有三十三篇(三十三篇也並作二十九篇),這個真本就稱古文,俗本就稱今文。可惜漢朝人隻愛今文,把古文多餘的篇都亡失了。此外《易經》、《詩經》、《春秋經》,到如今都完全無缺。本來是六經,因為《樂經》亡失,所以隻稱五經。漢朝人卻又不數《周禮》,此外《左氏傳》、《谷梁傳》、《公羊傳》,都是解說《春秋》。《小戴禮記》、《大戴禮記》,是解說《周禮》、《儀禮》。《爾雅》是總解群經的訓詁。《論語》、《孝經》,是孔子私家的書,本來隻稱傳記,不稱為經。從唐朝定《五經正義》,經的名目,漸漸混亂。五經中間的《禮經》,不用《周禮》、《儀禮》,隻用《小戴禮記》,這真是名稱不正。到了宋朝,本經和傳記統統有疏,卻隻《大戴禮記》沒有疏,《孟子》倒反有疏。所以後來退去《大戴》,收進《孟子》,稱為《十三經》。《十三經》的名目,原是蒙混相稱。只看這十三部有注有疏,就喚作《十三經》。其實《孟子》分明是子書,非但不是經典,也並不是傳記,所以這種名目,不可執定。這樣說,經典到底是什麽用處呢?中間要分幾派的話,漢朝人是今文派多,不曉得六經是什麽書,以為孔子預先定了,替漢朝制定法度,就有幾個古文派的,還不敢透露的駁他。宋朝人又看經典作修身的書。直到近來,百年前有個章學誠,說“六經皆史”,意見就說六經都是歷史,這句話,真是撥雲霧見青天!《尚書》、《春秋》固然是史,《詩經》也記王朝列國的政捐,《禮》、《樂》都是周朝的法制,這不是史,又是什麽東西?惟有《易經》似乎與史不大相關;殊不知道,《周禮》有個太卜的官,是掌周易的,《易經》原是卜筮的書。古來太史和卜筮測天的官,都算一類。所以《易經》也是史。古人的史,範圍甚大,和近來的史部有點不同,並不能把現在的史部,硬去分派古人。這樣看來,六經都是古史。所以漢朝劉歆作《七略》,一切記事的史,都歸入春秋家,可見經外並沒有史,經就是古人的史,史就是後世的經。古代撰他當代的史,豈是為漢朝,所說治國的法度,也只是當時現用,並不說後世必定用得著。固然有許多用得著的,但他當時著書,卻並不為此。至於修身的話,本經卻也少見;就有幾句,你看後來《史記》、《漢書》,何嘗沒有修身的話?要知道一部大史書,中間嘉言懿行自然不會沒有,不過他作這部書,並不專為教人修身起見。譬如大海中間無所不有,頗有許多珍奇物品,可以供給人用,難道海為要給人用,特特生這珍物麽?孔子雖則說:“興於詩”,不說詩人的本意,為教人修身,不過說依他的音節,可以陶寫性靈,伏除暴嫚。其實在孔子當時,只有《詩經》,所以說這句話。如果在後世也好說:“興於《離騷》”,“興於漢晉五言”。《禮》、《樂》原有幾分教人修身的意,但是琴瑟歌詠,使人增許多樂趣,不至專尋煩惱。舞就和近來體操相似,使人身體輕利,少生疾病;《曲禮》防閑得人的行動,不能任意恣縱。禮既太拘,隻怕人不能安處,又用樂去鬯散他。所以說“禮樂不可斯須去身”,就算是修身的用處了!究竟六代的樂,都是像當時帝王的功德,朝聘饗燕等禮,原是為各國的邦交,大處總不是為修身,不過小處帶著幾分。若把經典當作修身的書,便只看了小小一角,本意差得遠了。若把經典當作替漢朝立法的書,就是看經典作《推背圖》,看孔子作神奇靈變的教主,更差得遠了!若曉得經典是古史,無論有沒有修身的話,無論現在政治上用得著用不著,總是該看,也和《史記》、《漢書》一樣。本經以外,各種傳記,講修身的話原多,但真個為修身計,也還不必用許多話。隻《禮記·儒行》一篇,分出十五種儒,盡可以聽人自擇了。可笑現在一班講今文學的,把經典看成奇怪的書,把孔子看成耶穌、摩罕默德,真是喪心病狂!那邊總領學校的人,又作出規矩,要各學校專設讀經一課。讀經原不可少,但是把經典專看成修身的書,他意中所說的修身,又不過專是忠孝節義,孝義原是古人所重,忠節恐怕未見得罷!(這個忠,和忠恕的忠不同:忠恕的忠,只是周到懇摯的意思;這個忠,就專說忠君。)近來又刻許多經典讀本,還是用宋元人的注解,一發可笑。就中只有《孟子》一書,偽孫奭《疏》太荒陋不通,(什麽叫偽孫奭《疏》?說這個疏不是孫奭作的,作《疏》的人,自己冒名孫奭,所以叫作偽孫奭《疏》。)覺得朱子的注很好。但朱子比趙岐,也沒得高。(趙岐是漢朝人,在朱子的前有九百多年,作《孟子章句》。)《論語》邢《疏》,也不見得勝過朱《注》,究竟何晏《集解》是好。(何晏是三國魏朝的人,在朱子前也有九百年光景。)這種原可以勉強相代,《大學》隻該用古本,斷不可用變亂改竄的本,並不是看輕程朱的理學,要曉得二程的理學,原是從禪宗出來,不是從《大學》出來。不過借《大學》作個門面。現在只看二程自二程,《大學》自《大學》,自然應該改還古本。又何必用朱子《章句》呢!這種不過隨便講講,若說實話,《大學》、《中庸》,只是《禮記》中間的兩篇,也只是尋常話,並沒有什麽高深玄妙的道理,又不能當作切實的修身書。只要還歸《禮記》,也不必單行了。至於《禮記》用陳澔《集說》,陳澔《集說》的淺陋,和《孟子》偽孫《疏》差不多。鄭康成的《注》,現在反棄了不用,真是顛倒!大概對著假理學的人,說朱《注》不如古注,他總不信。至於陳澔《集說》,不如古注,就任便怎麽的假理學人,也該曉得的。若再不曉得,就不配作假理學,隻配作真學究了。《易經》用朱子《本義》,比王《注》實在不如。(王是王弼,是三國魏朝的人,和何晏同時。)況且上面畫許多先天八卦假洛書,都是道士編造出來,作煉丹的記號(假造的人,叫作陳摶),豈不是妖妄極麽?一百多年前,有一個王懋竑,說這種怪圖畫,原不是朱子載在《易經》上的。我想朱子也未必這樣荒謬。他當初校定《易經》,還漢朝古本的舊面目,豈肯拿道士的圖畫,去亂《易經》?現在如果看注解的優劣,應該仍用王《注》。王《注》到底要算第一家。平心說來,比荀氏、鄭氏、虞氏都高。這種話,裝漢學門面的人不肯信。我說只要把王氏《易略例》看看,就曉得王氏遠在諸家的上;再把《經典釋文》所引馬融、劉表兩家的注看看,就曉得漢人說《易》,本是這樣,並不是改師法。那句“輔嗣易行無漢學”的話,簡直可以不必采它。

如果看本子的優劣,應把朱子《本義》的本來面目還出,豈可用這種妖妄的書呢?《尚書》用蔡沈《集傳》,也是無理。這偽《古文尚書》,是東晉梅賾所獻,魏朝王肅所撰,已經有定論了。現在不把偽的幾篇削去,要問還是讀孔子刪定的經,還是讀王肅偽造的經?如果要留著偽經,用蔡沈《集傳》,自然不如用偽孔《傳》(托名漢朝孔安國所作,所以叫作偽孔《傳》),偽孔《傳》雖是王肅冒名,但中間幾篇真《尚書》的傳,比蔡沈不曉要高幾千萬倍。況且王肅雖則偽撰古文,並沒有把書序刪去,書序是孔子所作,《史記》裡頭有明文。現在蔡沈用了杜撰的古文反削去真正的書序,真不知是什麽心腸!如果要用真經,近來孫星衍的《今古文注疏》,雖不算十分精當,總可以用得。不過不分家法,是他的短處了。《詩經》用朱子《集傳》,朱子的書惟有詩傳最壞,因為聽信了鄭樵的亂話,把詩序都削去。若說用三家詩麽(魯詩、韓詩、齊詩,叫作三家詩),三家詩並沒有真本留存,依然用的《毛詩》;既用《毛詩》,又刪去詩序,這是什麽道理!況且詩序所說,《國風》都是關於國政,朱子削了詩序,自去胡猜,把《國風》裡頭許多正經話,說成淫奔期會的詩。諸公要用經典教人修身,到這裡卻矛盾自陷了!鄭《箋》雖則有許多詰詘,大義總沒有差,就說鄭《箋》不大好,毛《傳》原是至精至當的書,略有眼睛的,總曉得比朱《傳》高萬倍呢!大概注疏本嫌它太繁,單注本卻是不繁,原有刻本,何不將來翻印,卻用這班陋劣荒疏的注本。還是總領學校的人,不曉得有那種書呢?還是看了這種注本,真個奉為金科玉律?看來總領學校的人,比半日賣草鞋半日教書的人見識差不多。我們要人看經典,是使人增長歷史的知識,用意在開通人。那邊要人看經典,不管經文是真是假,注文是好是壞,隻用一句修身的假話去籠罩,又不曉得注文於修身是有利是有害,用意只在迷罔人。曾看見日本大隈重信,作一冊國民讀本,別的話一點不說,只是誇張國體,教人自勉,正在駭怪,想這種書和中國的聖諭廣訓演義一樣,不是學校裡頭講的,只是在土地廟裡搭個台叫老人穿了黃布袍子去講的。那曉中國人也是這種見解。唉!講今文派的,荒唐到那步田地;總領學校的,又鄙陋到那步田地;不必等別國的秦始皇來燒我們的書,就永遠是這個中國,經典也就要滅亡了!

有人說,經典不為教人修身作的,這句話是不錯。但人到底要修身,如果說經典不關修身.恐怕要求修身的路,就不得不走入神教,或走入外國一種奇論,和中國向來的道德不合;況且看經典變了沒用的東西,就強他讀它也不肯讀,成了這一種輿論,真怕經要廢絕了!所以總領學校的人,用經典當作修身的器具,也有一番苦心。我說這句話,也有幾分道理。但要曉得,傳記裡面修身的話還多;子書裡面,像《荀子》說修身的話,就很不少。並不是除了經本,沒有修身的書。經本和後代的歷史,我但說它不為教人修身作的,並不說它裡面全沒修身的話。只要會得編次,豈怕沒有修身書。傳記諸子裡面講的修身,雖有高下不同,總比神教要高許多,略有一點知識的,大概曉得,又豈怕它入神教啊!至於別國道德的話,往往與中國不投,縱算他的道德是好,在中國也不能行。古人說的“甘露翻成毒藥”實在是有。何況功利主義快樂主義,本來與道德背馳麽!這個不是經典所能抵拒,也不是傳記諸子所能防製,只要教人明白了一句話,就自然不會走歧路了。那句話呢,說道德本來從感情來,不專從知識來,感情怎麽樣子發生?不專從當面的事發生,多從向來的習慣發生。各國的習慣不同,所以各國的感情不同;各國的感情不同,所以各國的道德不同;並不能拿一種理去強派。那墨子的天志說,董仲舒所說的:“道之大原出於天”,陸子靜所說的:“東海有聖人焉,此心同,此理同也!西海有聖人焉,此心同,此理同也!”都是憑空妄想的話。實在各國道德不同,既作了中國人,承中國的習慣,自然該守中國的道德。若說中國所守,只是古道德,不是新道德,在現世不相宜,那倒不然。中國的道德說,從三代兩漢到現在,總是漸漸變來,並不純和古代一樣。就偶然還有不愜意處,也隻該由自己想法子改正,不必照別國的法子改正。別國的道德縱然好,也只好照莊子說的,水不可用車,陸不可用舟。何況更有許多可笑可鄙的麽?你看佛教進中國來,中國人覺得與本來的道德無礙,也都依了作去,只有父母拜子這一件事,就不容學那邊的風俗。有這樣的界限,自然不走入歧途了。假如那邊再難道,照這句話,中國的道德,是有一定的界限,不許人走出一步,豈不是硬束縛人麽?這也有話對他,說界限雖是有定,中間的路線原很多,任你自己要走那一條路,並不來束縛你。只有儒家、道家、農家、小說家,各各有他家道德話。孟子說的伯夷清,柳下惠和,孔子時,也是不同。就《儒行》所說的十五種儒,也是不同。不過在中國都行得去。這就是大界限哩!若怕人說經典沒用,就要廢絕,也只要問那個人,歷史還有用麽?如果他說有用,那麽經典是最初的歷史,怎麽可以廢得!如果他說過去的事,都沒有用,那麽就該轉問他:你看了西洋史,記得希臘羅馬的事。記得一二百年前英俄德法奧美的事,要作什麽用處?一樣都是過去的事,和現在都不相乾。一邊還是本國事,一邊卻是別國事,別國事過去沒用還應該記,本國事過去沒用,就不應該記麽?那邊自然塞口。就要發廢棄經典的妄論,再也沒有立論的根源,不過是狂吠亂罵,總不怕別人會聽信,又何必用修身的名目去保護經典呢!

來源:《教育今語雜誌》第二冊1910.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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