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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力粉絲團:一次次快速的集結只為了“摧毀一切”

作者 | 張一童

設計 | 托馬斯

“梅格妮”又一次感到了被冒犯。

虎撲社區裡對吳亦凡的調侃如同一根針一樣扎在她們心裡。

在粉絲們眼中,這位出身韓國頂級男團的男藝人身兼歌手、演員和製作人三重身份,在帥氣的外表之外,還擁有極高的藝術才華,《中國新說唱》中嚴格而專業的點評就是印證之一。

但因為被認為點評與自身水準相悖,這些內容在虎撲受到了嘲笑。儘管對於虎撲網友們而言,這只是個無傷大雅的玩笑話,但在“梅格妮”眼中,這成為了對吳亦凡極大的侮辱和褻瀆。

一位”梅格妮“將虎撲裡的帖子整理成長圖發到了微博,並號召更多的吳亦凡粉絲前往虎撲舉報刪帖,回復評論,進行“反黑”。在主戰場微博,幾乎每一天,“梅格妮”們熟練地進行著包括舉報、控評、淨化搜索在內的具體工作,清除一切對吳亦凡不利的言論。

這一次,面對封閉社區的天然屏障,“梅格妮”們甚至試圖通過集資和有組織地買號實現突破。

以粉絲為組織對象,這樣的戰爭每時每刻都在進行。沿著無數條網絡光纜,在飛快的鍵盤擊打中,數千萬年輕人迅速集結。他們不知疲倦、持續不斷地在社交網絡上掀起一場又一場浩浩蕩蕩的討伐。

他們曾在土味、六學等亞文化的解構中獲得短暫的歡娛,也曾在“帝吧出征”這樣有組織的網絡群體運動中感受到集體榮譽的爆發。

2018年,一個新出口出現並發展成為全民性的社會浪潮。多檔爆款真人秀的連續播出讓數量眾多的偶像湧入市場,製造了秩序嚴密,狂熱認同的一個個青年人組織。在中國的社交媒體文化裡,這也就意味著層出不窮的粉絲戰爭和內部紛爭。

集體主義重生

一條微博評論的字數上限是140字,一個普通人的平均打字速度在每分鐘50到80字之間,但一名經過“訓練”的合格“戰士”往往在數十秒內就能完成一次完整的輸出。

10月12日下午4點,距離芭莎明星慈善夜開場還有不到4個小時,微博用戶“蔡徐坤數據站”發布了一篇名為《蔡徐坤芭莎明星慈善夜控評文案》的文章。

這篇數千字的文章中包含了50條不同內容的文案,以供粉絲們直接運用在芭莎的官方評論中,文案被更為細致地分為了“開場文案”和“公益文案”兩大類,用以針對不同時段微博的評論需求。

在這篇文章的評論區,精心製作的數十張圖片被一並上傳,配合慈善活動的特定主題,圖片內容包括了蔡徐坤本人的照片和粉絲公益活動總結。

近1300名粉絲轉發了這篇文章,閱讀量超過了40萬。10月13日凌晨,慈善芭莎官方發布了一條蔡徐坤相關微博,短短幾個小時裡,在近萬的轉發和評論中,借助這些成熟的文案,數千個账號發出整齊劃一的聲音。

對於“數據站”和“ikun”們而言,這只是日常工作的一部分。事實上,包括控評、反黑、打榜、簽到等在內,這套完整的工作體系往往涉及多個平台的多個工具。“數據站”是這些工作的組織者,每天的固定時段,“數據站”都會發布微博提醒粉絲“做任務”,大部分的微博甚至還附有完整教程。

無關某個特定群體,儘管繁複而辛勞,但這幾乎是每一個新時代粉絲的日常。

在一個超過300人的PG ONE粉絲群裡,每天早晨七點不到,粉絲們已經開始成批地分享投票鏈接,這種分享在一天中不間斷地發生,往往持續到晚上十二點以後。

“輪博”可能是更具代表性的一種。粉絲們堅信網絡流量是藝人商業價值的體現之一,為了證明偶像的影響力,為其贏得更多資源,通過重複轉載同一條微博,他們不斷衝刺著新的數據記錄。

2014年9月21日,王俊凱發布了一條15歲生日的微博,774天后,這條微博創下了首條轉發破億的歷史記錄。四年後,蔡徐坤的一條生日微博,僅用9天轉發就破了億。

很難說這不是一種變相的內部洗腦。“輪博女工”們創造出的記錄並不能代表藝人的真實流量,事實上,曾經有業內人士表示,儘管有著一定的參考價值,但微博數據對品牌商的影響可能遠不如想象中的大。

但對於粉絲們而言,這是支持偶像的必要方式,更是獲得“集體”認可的入場券。

應援物、應援色等表層實物提供了基礎性的團體認知。但在有著明確分工和森嚴等級制度的粉絲群體內部,只有充分地參與到群體活動中,才能獲得真正的認可。

單個粉絲在粉群裡的地位與付出的金錢和時間直接掛鉤,粉頭則充當著管理者的角色,他們是粉絲活動的組織者,也擁有更多話語權和資源分配權力。

在這個由市場和粉絲共同創造出的全新“集體”中,群體為單一個體提供了安全感和集體榮譽感,每一個數據記錄都被認為是粉絲和偶像共同創造的成績。

共同意志的統一指導和有限資訊不斷的內部循環與傾向性解讀中,一種群體認同在內部發酵並充分自洽。

極端是一種政治正確

偶像成為這種集體意志的集中投射,這或許可以解釋粉絲為什麽會致力於創造和維護一個無懈可擊的偶像。

走向工業化的成熟偶像產業讓這種”神化“更具可操作性。造星流水線不間斷地批量生產著標準化的偶像產品,他們有著同樣精致的臉龐,經過相似的訓練,掌握一樣的技能,被共同標上努力、積極、有才華等標簽,綜藝節目讓這種人設輸出更加快速且更具穿透力。

但在內部認同不斷加深的反面,在外部假想敵的不斷樹立中,極端被賦予了充分的合理性。或者說,在以好惡為判斷標準的粉圈江湖中,極端才是一種政治正確。

“反黑”的定義被不斷扭曲。這個誕生於粉絲群體中的專屬詞語意為反擊黑粉對偶像的惡意中傷,在最初作為一種防禦性行為存在。但“黑”的定義正變得越來越寬泛,所有的批評和反對意見都被打上“黑”的標簽。

1月4日,一位PG ONE粉絲在微博上曬出了自己倫敦大學教育研究院的碩士學歷,在近2000條評論裡,眾多PG ONE粉絲曬出了自己的學歷,範圍涉及國內頂尖985大學和國際TOP10高校。

就在同一天,“紫光閣”在微博點名批評PG ONE的歌詞教唆青少年吸毒、侮辱婦女,並迅速在更多主流媒體發酵。在此之後,包括吸毒、出軌、侮辱死者,連續性的負面新聞曝出,但這些都沒有讓粉絲們就此離開。

PG ONE的粉絲們為偶像做著辯解,他們在微博向警察政務號發去私信謾罵,曲解“紫光閣”的實際含義,並試圖通過學歷為自己的行為背書。

這已經遠遠脫離了事實判斷的範疇,甚至連價值觀取向都談不上,而表現為一種情緒主導下,無底線的反駁和極端性的對抗。

這種情緒性的表達幾乎是年輕人的基本特徵之一,在人類社會發展的歷程中,這種群體性特徵一次次與時代浪潮和社會環境相結合,並誕生出不同的產物。

對於新一代逐漸掌握互聯網話語權的中國年輕人而言,源源不斷的娛樂內容填充著他們的精神世界,過載和被多層處理的資訊讓是非價值判斷變得困難,他們對真相持有強烈懷疑,拒絕背負歷史包袱,追求消費主義帶來的快感。

與此同時,在有限的現實討論空間裡,情緒的宣泄注定以更為“正能量”和娛樂化的方式進行呈現。

但這並不代表著暴力情緒和宣泄欲望的消失。事實上,被壓抑的反面,在相對安全的大眾文化和虛擬網絡中,情緒注定將以更為暴力和極端的方式得到宣泄。

年輕人們試圖通過不斷創造文化共識宣泄情緒。這包括土味、嗨粉、六學等亞文化的興起,通過解構和重建,帶有戲謔意味的亞文化在社交網絡掀起一輪又一輪的群體狂歡。

但當兩檔爆款綜藝為偶像打開了真正的流量入口,造星流水線不間斷地批量生產著標準化的偶像產品,一直尋找著情緒宣泄地的年輕人們,終於找到了一個終極空間。

摧毀一切

大眾娛樂和正能量偶像粉飾出的無害假象下,批量製造出的“信仰”為極端情緒提供了合理性。而在極端情緒的指揮下,一切以“毀滅”為目的的暴力手段都被允許。

虛擬網絡和集體主義提供了更多安全感,攻擊變得更加無所顧忌。與此同時,借助於社交網絡,粉絲高效率地完成著一次次線上集結,他們積極搜尋異教徒,主動入侵大眾討論空間,通過集體性的謾罵和人肉等惡性手段摧毀所有對立觀點。

微博網友“我是陳泓宇啊”成為了受害者之一。

4月,蔡徐坤發布微博表示將把染黑發作為微博700萬粉絲的福利。微博網友“我是陳泓宇啊”轉發了微博並在表示不理解時使用了過激用語。

一場罵戰隨之開始。大量粉絲湧入陳泓宇的微博,並對其進行人身攻擊。迫於壓力,陳泓宇刪除了原微博,並連發兩條微博道歉。但粉絲們並沒有就此罷休,他們人肉出了陳泓宇的真實資訊,並在微博不斷@其就讀的中國民航大學,要求處理此事。甚至,僅僅是在陳泓宇微博下回復的網友都受到了人肉。

而作為黨同伐異的終極體現,舉報,這項歷史悠久且在特定時期發揮重要作用,並成為群眾主要鬥爭方式的手段在2018年的互聯網重燃生命力,成為粉絲們解決問題的基礎方法之一。

過去的一年裡,這些在年初尚且還不知道“紫光閣”為何物的年輕人們,在快速的學習過程中已經掌握了一個“舉報者”應該掌握的所有基本知識。

這其中包括了一些頗具傳承性的手段,比如如何為一件影響力有限的小事從更高層面扣上更大的帽子,如何用大字報式檄文製造輿論壓力。與此同時,他們知曉微博上所有的政務號大V,甚至具體到每一條罪名應該@哪一位大V,在需要的情況下,這種知識面還包括如何通過政府官網進行舉報。

幾乎是沒有停歇的,不知疲倦的粉絲們在互聯網上掀起了一輪又一輪討伐和互相攻擊,在無意義但相對安全的大眾文化裡,年輕人們進行著更粗魯的價值判斷和更狂熱的自我表達。

就像是足球流氓在歐洲大陸的廣泛傳播,粉絲文化作為一種新型的社會技術,在互聯網社區被迅速移植到不同領域和內容的討論中,演變為一種基礎思維邏輯。

不僅限於偶像,在體育、曲藝、文學、學術甚至社會政治問題等多個範疇下,一種“非黑即白”的粗暴價值判斷和“黨同伐異”的暴力自我表達受到了廣泛的認可,並在自我感動和群體認同中被包裝為一種高尚事業。

只是對於整個互聯網公共議題討論而言,這種暴力正帶來極大的毀滅性震蕩。失去了思考能力的年輕人們終於陷入了一場無需醒來的、狂熱的精神麻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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