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並格魯吉亞：亞歷山大一世劍指南高加索

摘要：保羅一世雖突然夭亡，但他的兼並巴庫汗國和卡特爾-卡赫基亞王國之舉，卻把俄國對高加索的爭奪，推上了一個新的台階：在與英、法、土耳其和波斯的爭奪中，俄羅斯帝國取得了優勢，軍力、政治控制力和影響力，大幅度上升，西起黑海，東至裡海的大高加索山脈最南端的大片土地，成了俄國的新邊疆。

聞一（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歷史研究所研究員）

提爾西特和約並沒有結束俄法之間領土和霸權的爭鬥，而俄法雙方承擔“盟國”義務的秘密條款，也只是為兩個帝王提供了暫息機遇。兩隻猛虎，仍在各自的角落裡，眈眈於他日的生死勝券。因這一和約與“結盟”，亞歷山大一世雖失去了不少東西，但他獲得的機遇和時間，卻要多於拿破侖皇帝。

羅曼諾夫王朝的土地收集，歷來立足於全方位拓展：西有波蘭、立陶宛之界，西北有波羅的海沿岸土地，東有西伯利亞和遠東、太平洋的無邊疆域，東北有堪察加的荒原，北有北冰洋的未開發之地，南有裡海、亞速海、黑海的浩瀚海路，東南有君士坦丁堡、地中海的通往世界的神聖窗口。

時間不同，掌權的君主決策各異，兵力、國力所提供的保證有大有小，因之，一定時期的土地收集方向會隨之發生變化，有輕重緩急之別，但是，歷代沙皇們從來沒有放棄過收集土地的國策。到了葉卡捷琳娜二世，這位女皇以極大的力量，把收集土地的方向集中到了俄國的南疆，也即集中到了裡海、亞速海、黑海、地中海一線。

收集土地的方向發生了重大的轉移，這是俄國君主更強烈地覬覦和爭奪大國霸權地位的深層訴求。如果說，葉卡捷琳娜二世之前沙皇們的目光，更多地集中於波羅的海沿岸和烏拉爾-西伯利亞方向上的話，那葉卡捷琳娜二世在實現“新俄羅斯計劃”、三次瓜分波蘭的進程中，就逐漸把收集土地的目光，更多地專注於俄國的南疆，把大高加索山脈以南的土地囊括進俄國的版圖，就成了這位偉大女皇的新目標。

那時，在大高加索山南麓，從裡海邊的巴庫，往西北去格魯吉亞和亞美尼亞的大片土地上，有著一系列的公國和“汗國”。幾個世紀以來，它們都處於俄羅斯帝國與土耳其、波斯的爭奪之中。此外，這些公國和汗國還不斷與來自西南部，即阿塞拜疆北部和達吉斯坦的各部族，進行爭奪草原和資源的內訌與戰爭。因此，在一段相當長的歷史進程中，它們或是依附於土耳其、波斯，或是在俄國的保護下求生存。

早在1783年，當時格魯吉亞東部有個卡特爾-卡赫基亞王國，國王叫伊克拉裡二世。這位國王既懼怕土耳其和波斯的進攻，又擔心在內訌中王位不保，就通過當時掌控高加索的波將金公爵，請求沙皇俄國的保護。這年8月初，卡特爾-卡赫基亞王國與俄羅斯帝國在北高加索的格奧爾基城簽署了《格奧爾基條約》，俄國為首簽約的就是波將金。

伊克拉裡二世請求的，是純粹的保護，而不是歸降俄羅斯帝國，但簽約的結果，卻是卡特爾-卡赫基亞王國完全成了俄國的臣屬、附庸。這份條約的主要內容是：俄國承諾保護卡特爾-卡赫基亞王國，但條件是它必須放棄獨立的外交政策；葉卡捷琳娜二世保證格魯吉亞東部領土的完整，但格魯吉亞軍隊要效忠俄國女皇；俄國承諾發生戰爭時保護格魯吉亞，但堅持了“土地”回歸的要求，即要將“自古屬於該格魯吉亞王國的土地”還給格魯吉亞。當卡特爾-卡赫基亞王國臣屬於俄國時，這種土地的回歸，事實上也就是向俄國的回歸。

因此，這份條約的核心就是，這個格魯吉亞東部的王國，失去了獨立自主的外交權，以及在戰爭與簽約時的國家大權。這是一份完全有利於俄羅斯帝國的條約，一個一箭雙雕的條約：既削弱了波斯和土耳其在高加索的影響與實力，又使東格魯吉亞成為俄國的實際附庸，讓信奉東正教的格魯吉亞，成為對抗來自土耳其、波斯的伊斯蘭教和英法的天主教的前哨陣地，為俄國實現“大東正教帝國”創造條件。所以，俄國的史學家一直秉筆直書：自此，東格魯吉亞自願臣服俄羅斯帝國，那些“自古屬於東格魯吉亞的土地”也就順勢“自古屬於俄羅斯帝國”。

俄羅斯史學著作中伊克拉裡二世簽署《格奧爾基條約》的畫作

在《格奧爾基條約》簽署後，俄國對卡特爾-卡赫基亞王國進行了全面的控制，從莫斯科派往格魯吉亞的官員、使節、軍隊絡繹不絕。於是，俄國在連接南北高加索的一條古道上，修建了“格魯吉亞軍路”，該路始自俄國新築的城堡——弗拉季高加索（意即“佔領高加索”——聞注），直通卡特爾-卡赫基亞王國的首府梯弗裡斯（即今第比利斯——聞注）。

在其後的數年中，臣屬俄國的東格魯吉亞，並沒有處於平穩與安定之中。到了90年代，東格魯吉亞，以及整個高加索血腥的內訌與戰爭，此起彼伏。波斯、土耳其和俄國對高加索的爭奪，日趨激烈。波斯的新阿沙——阿迦·穆罕默德汗開始積極爭奪高加索，派出使臣到各個汗國，以戰爭相威脅，要他們臣屬波斯。首當其衝的，是阿塞拜疆北部的各個汗國——巴庫汗國、傑爾賓特汗國、卡拉巴赫汗國和舍金汗國等，再遠一點，就是東格魯吉亞的王國。一些汗國——卡拉巴赫汗國和舍金汗國等不從，被波斯大軍所滅，而巴庫汗國和傑爾賓特汗國不得不向俄國求援。巴庫汗侯賽因·柯瑞請求俄國保護。

1795年12月，葉卡捷琳娜二世下令接受巴庫汗的臣服。在有關巴庫汗國臣服俄國的協議中，寫有這樣幾條：“第一條，汗及其繼位者的汗，封號必須由皇帝陛下確認核準。第二條，汗若沒有事先取得高加索防線司令官同意，不得在重大事務上與不臣屬俄國的周邊的汗們接觸。第三條，給俄國商人提供優惠。第四條，將擱淺於海岸的船隻連同貨物，在適當時候全部交還船主。第五條，讓一艘俄國船永遠停留在巴庫港。第六條，審理俄國人與波斯人以及其他人的商界事務時，不得只有巴庫長官一人，而要與俄國領事同辦。”

這份協議書很清楚地表明，對於俄羅斯帝國來講，所謂的保護，就是要接受保護者完全臣服於沙皇，聽命於俄羅斯帝國的意志。在這種表面光亮的“保護”言辭下，佔有和剝奪就是實質：受保護者不僅沒有了處理自己汗國內外事務之權，而且在汗國內，俄國和俄國人的利益是首位的，獨立的管理、司法權，也被勒令要與俄國領事“同辦”，沒有駐地司令官的同意，汗什麽事也不能辦理。

所以，汗國接受協議之後的遭遇，可想而知。1796年春天，葉卡捷琳娜二世派大軍征討巴庫，以兌現紙面上的東西。統領大軍的，是葉卡捷琳娜二世最後一位寵臣普拉東·祖博夫的哥哥瓦列裡安·祖博夫。在他的大軍進駐到離巴庫20俄裡的地方時，侯賽因·柯瑞汗派來使節向祖博夫表示：“汗率領自己的全部奴仆聽命於女皇的意志。”而當俄國大軍兵臨巴庫城下時，侯賽因·柯瑞汗親自出城，將巴庫城的鑰匙獻給了祖博夫。而這位俄國將軍並不滿足於此，立即下令，讓大軍迅速佔領巴庫。與此同時，用裡海艦隊封鎖了巴庫灣。到此，俄羅斯帝國保護巴庫汗國的進程大功告成：俄國以軍事佔領的方式，完成了對沙皇宣誓效忠的“保護”，以封鎖、隔絕的手段，實施了俄國經典的“自願臣服”。

巴庫是俄羅斯帝國爭奪高加索的重要一步，葉卡捷琳娜二世如此急切地征討和佔領巴庫，最終的原因有三：

第一，巴庫灣一帶有著極其豐富的油田，蘊藏著不可估量的石油，這是一筆巨大的財富。俄國與土耳其、波斯爭奪高加索的不可捨棄的經濟目的，就是這裡的石油。除此之外，這裡還有許多盛產優質鹽的鹽湖。對俄國來講，莫斯科周邊地帶缺少的，正是這種鹽湖和鹽礦地。爭奪與控制鹽的生產與貿易，一直是俄國商人和政府的重要議題，日程上的大事。

第二，巴庫的戰略地位十分重要，它背靠大高加索山脈的崇山峻嶺，面對廣闊的裡海。歷來都是土耳其、波斯登陸高加索的橋頭堡，也是沙皇們擴展南疆勢在必奪的灘頭要地。

第三，只要佔領了巴庫，阿塞拜疆北部的各個汗國就能控制在手。巴庫的北部是格魯吉亞，格魯吉亞的西部是黑海，而北部則是難以逾越的大高加索山脈，“臣服”佔領了巴庫汗國，經格魯吉亞直至黑海邊的巴統，這就是一條無法攻破的戰略線。

在“臣服”巴庫汗國的同時，俄羅斯帝國也在解決東格魯吉亞的問題。1795年9月，伊克拉裡二世拒絕了波斯阿迦·穆罕默德汗的威脅，相信俄國會根據《格奧爾基條約》來保護自己的王國。但是，俄國卻遲遲不發兵，而75歲的伊克拉裡二世雖兒子眾多，但也無人出兵馳援。這位國王只能率弱兵抗擊波斯大軍，結果大敗，自己被圍，險些喪生。波斯軍隊攻進梯弗裡斯。

波斯汗的這一勝利，動搖了俄國在高加索剛剛取得的進展，不僅令巴庫汗國臣服的美好前景有再失去的危險，而且會深刻影響到俄國在高加索收集土地的大計。等到了這時，1795年5月，承擔“保護”職責的葉卡捷琳娜二世才諭令對波斯宣戰，出兵東格魯吉亞。但是，這位女王的驟然死亡，中斷了俄國對東格魯吉亞的“保護”。

葉卡捷琳娜二世死後，保羅一世將俄國軍隊撤出了巴庫汗國，停止了對東格魯吉亞的“保護”。而卡特爾-卡赫基亞王國內，也發生了重大變故：78歲的老王伊克拉裡去世，兒子格奧爾基十二繼位。新王鑒於無力與強大的波斯抗爭，又困於自己的兒子們爭奪繼承權的內訌紛爭，只好再次向俄國請求保護。格奧爾基對派去彼得堡的使節說的話，十分淒涼：“把我全部的王國和我全部的所有都給他們吧，這是真誠的、虔誠的犧牲，祈求的，不僅是至高無上的俄國皇帝神座的保護，還得竭盡全力要他們的權力和照管，目的是，雖然從此時起王國可認為是屬於俄羅斯帝國的了，但它應擁有俄國其它地區享有的權利。”對這種“保護”，格奧爾基還是有前提條件的：“不能在王國內終止我的王的封號，要準予承繼我祖先的辦法來治理王國。”

保羅一世雖然與母后相向而立，但作為羅曼諾夫王朝的繼承人，在收集土地這件大事上，不僅不糊塗，而且深有心計。對待格奧爾基十二的“保護”請求，保羅一世先下了一步棋：挑選90年代初在組建庫班和高加索軍隊中立了大功的伊·拉扎列夫將軍統領軍隊，沿“格魯吉亞軍路”，急行軍至梯弗裡斯，控制了格奧爾基十二及其子女。拉扎列夫奉皇諭以各種手段，瓦解了格奧爾基的繼承人們的不滿與反抗。與此同時，保羅一世還往格魯吉亞派去了“格魯吉亞事務全權大臣”科瓦連斯基，讓他掌控這個王國的全部事務。

在這樣“穩定”了東格魯吉亞的局勢後，保羅一世才答應了格奧爾基的請求。1800年12月22日，這位沙皇諭令宣布，永遠接受對格魯吉亞的“保護”。但在這份詔諭中，保羅事實上並沒有接受格奧爾基的前提條件。沙皇所宣布的是：廢除東格魯吉亞的這個王國，將其變為俄羅斯帝國的一個邊疆省份。1801年1月30日，保羅一世的《俄國兼並格魯吉亞詔書》公布。詔書用最美麗的言辭，對被兼並的格魯吉亞作出了誘人的保證：“我帝王金口玉言，宣布將格魯吉亞王國永久合並於我帝國之內，這不僅使每個人能得到屬於他的全部權利、尊位和財產，而且上述地區的各族民眾，也都能得到自古以來俄國臣民所享受的那些權利、自由和尊位，亦如我的先祖恩賜之保護。”

而事實並非如詔書所示。詔書在梯弗裡斯公布後，拉扎列夫將軍立即逮捕了格奧爾基的所有皇子，勒令他們放棄王位，遷居到俄國內地去。隨後，拉扎列夫還面對格奧爾基的遺孀馬亞姆，嚴令她也要遷居到俄國去。馬麗亞姆憤懣回到后宮。次日，她召見拉扎列夫，說是同意去俄國。面見時，她拔出暗藏的利刃，將這位對自己丈夫的王國實施“保護”的勇將，刺死於階下。1801年的1月，莫斯科盛典慶祝東格魯吉亞並入俄羅斯帝國，2月，沙皇的詔書在梯弗裡斯公布，而在同年3月，成功兼並格魯吉亞的保羅一世，死於宮廷政變之中。

描繪馬麗亞姆刺殺拉扎列夫的版畫《逮捕格魯吉亞最後一位皇后》（法國畫家什·若夫瓦）

保羅一世雖突然夭亡，但他的兼並巴庫汗國和卡特爾-卡赫基亞王國之舉，卻把俄國對高加索的爭奪，推上了一個新的台階：在與英、法、土耳其和波斯的爭奪中，俄羅斯帝國取得了優勢，軍力、政治控制力和影響力，大幅度上升，西起黑海，東至裡海的大高加索山脈最南端的大片土地，成了俄國的新邊疆。因而，保羅一世就把一份寶貴的遺產，或者說，最具野心的宏偉戰略計劃，留給兒子亞歷山大一世。

這個羅曼諾夫王朝歷代君主夢寐以求的戰略計劃，雖然宏偉，但它卻不是可以一蹴而就的，是要耗盡以後帝王們的終身精力，甚至生命的。保羅一世兼並了巴庫和卡爾特爾-卡赫基亞，但這還不是格魯吉亞的全部。1801年的格魯吉亞，就包括5大部分：卡特爾-卡赫基亞（首府在梯弗裡斯），伊麥列基亞（首府在庫塔伊西），米格列爾和古裡亞（位於黑海沿岸），以及位於高山區的斯萬基亞。保羅只是兼並了最東邊的部分，還有其它地區仍不在俄國的“保護”之下。因此，兼並整個格魯吉亞，就成了新沙皇亞歷山大一世追求的目標。

保羅一世時被任命為東格魯吉亞駐軍司令的卡爾·克羅林將軍，向亞歷山大一世呈交了進一步兼並整個格魯吉亞的方略。1801年9月12日，亞歷山大一世發布《俄國兼並格魯吉亞宣詔書》。詔書開宗明義地稱，“俄國既已承諾對格魯吉亞王國的保護和行使全部權力，俄國就將永遠履行捍衛它們的職責”。詔書在陳述了格魯吉亞人長期以來所遭受的外族入侵和內部紛爭之苦後，接著說到：“你們在處於如此苦難的深淵中，曾不止一次呼籲俄國的保護……我即俄國皇位時，就已經得到了兼並進俄國的格魯吉亞王國，這在1801年1月18日的宣言中已經昭告全民。”亞歷山大重申俄國進一步兼並格魯吉亞的理由是：在格魯吉亞若沒有俄國軍隊的存在和介入，那裡的流血衝突，就會一直使與俄國人信仰一致的人們遭到滅絕。因此，這位剛登基的沙皇說：“於是，我們在想，看有無可能恢復當初對你們的保護，並使你們處於安定和安全之中。”

亞歷山大特別強調：“我們此次重新激起的希望絕不是欺騙。不是為了擴展力量，不是為了私利，不是為了擴展疆土，更不是為了這世上最遼闊無邊的帝國，我們承擔接受治理格魯吉亞王國的重荷，這是我們共同的尊嚴，共同的榮譽，是人類呼籲我們的神聖職責，是在關注人們的祈禱，這祈禱渴望預防災難不幸，要能在格魯吉亞建立一個公正的，有個人和財產安全並能給每個人法律保障的國家管理。”

亞歷山大一世的保證是，在格魯吉亞王國不複存在的條件下，皇子們可以保留自己的封地，在這個從此成為俄羅斯帝國邊疆區的格魯吉亞，“每個人都將會有自己的優惠地位，都能自由信奉自己的信仰，私有財產都不受侵犯。”從這份詔書公布時起，被確認為是格魯吉亞一部分的南奧塞梯，也一並被兼並進俄國。亞歷山大一世還任命卡爾·克羅林將軍為駐格魯吉亞的總司令，率大軍就地控制格魯吉亞的局勢。於是，從兼並格魯吉亞起，亞歷山大一世劍指高加索的行動，就拉開了大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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