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英雄傳》裡，金庸先生做出了兩本讓人大費腦筋的密碼書。
一本是內容加了密，不是誰都能懂的《九陰真經》；另一本是線索加了密，不是誰都找得著的《武穆遺書》。
01
《九陰真經》是本武學秘笈，出版人黃裳不想讓書落在心術不正的人手裡，變成他們為非作歹的凶器，就把經文上卷的最後一段文字加了密。
之所以加密那一段，是因為，那是經文的總綱，也是修煉無上內功的訣竅。不懂它的意思，《九陰真經》就沒法練到登峰造極。
這樣一來，即便有惡人得到真經，也未必能用書上的功夫橫行天下。
做書人給這本書的內容上了鎖，讓它變成了武功秘笈裡的比特幣。（當然，我說的是一年之前的比特幣）
加密的工序其實並不複雜：
第一步，把漢字內容改寫成梵語；
第二步，再用漢字標注梵語的發音，寫在書裡。
這麽做的結果，就是在真經裡造出了一堆類似亂碼的文字。它們表面是漢字，實際上是拚音。
黃裳是這麽想的——
第一，中土江湖人士，多數不懂梵語，就算得到了經文，也輕易練不了總綱；
第二，天竺國人士能說梵語，但沒幾個懂中文，更別提看懂漢字當拚音的梵文了。他們如果得到經書，當然也難修煉。
這麽一改，書等於分成了三部分：漢文上卷、漢文下卷、用漢文做拚音的梵語總綱。
你可以用中英文對照的思路想象一下，這本書裡滿滿都是比“貓寧”“拿衣服”“圖樣圖森破”複雜一萬倍的漢字拚音，拚的也不是現在世界通用的英語，而是生僻的南亞小語種。
02
於是，那段總綱王重陽不懂，周伯通不懂，洪七公也不懂。到了郭靖這兒，雖然不懂，但他花了上千遍的工夫，全給背下來了。
“那真經上卷最後一段，有一千余字全是咒語一般的怪文，嘰哩咕嚕，渾不可解。……要讀熟這千余字全無意義的怪文，更比背誦別的經文難上百倍，若是換作了一個聰明伶俐之人，反而定然背不出，郭靖卻天生有一股毅力狠勁，讀上千余遍之後，居然也將這一大篇詰屈詭譎的怪文牢牢記住了。”（第十七章，雙手互博）
死記硬背造成的結果就是，郭靖自己變成了移動版的全本九陰真經，後來趕上了一個千載難逢的解密機會。那次是郭靖和黃蓉為報答一燈治傷之恩，舍命阻止了瑛姑行刺，保住了老和尚的命。
碰到這等人品的好青年，一燈自然高看一眼，把他的壯舉介紹給師弟天竺僧。那天竺僧也剛好用母語說了一句真經上原本就有的密碼語言。
郭靖聽了以後，自然就跟特務對暗號一樣，背出了經上的加密文字。這之後，就是密碼破譯者一燈大師的表演時間。
（一燈）轉頭向師弟說了幾句梵語，簡述郭靖的作為。那天竺僧人道：“斯裡星，昂依納得。”
郭靖一怔，這兩句話他是會背的，當下依次背了下去，說道：“斯熱確虛，哈虎文缽英……”。
一燈與那天竺僧人聽他居然會說梵語，都是一驚，又聽他所說的卻是一篇習練上乘內功的秘訣，更是詫異。一燈問起原委，郭靖照實說了。
一燈驚歎無已，……當下要郭靖將經文梵語一句句的緩緩背誦，他將之譯成漢語，寫在紙上，授了郭靖、黃蓉二人。（第31章，鴛鴦錦帕）
這段小說告訴我們，今天的死記硬背，是為了等待將來的翻盤機會。為了證明這段被破解的總綱具有神療效，金先生安排了兩個情節：
第一，一燈大師為醫治黃蓉耗費了巨量內功，原本要五年恢復功力。但得到郭靖這段真經總綱，按它修煉，不出三個月就大功告成。
第二，郭靖把真經總綱告訴了師父洪七公。原本挨了歐陽鋒一掌，變成廢人的北丐，一年內也恢復了神功。
從療效來看，這段加密文字活脫就是北宋宮廷秘製的“九陰神功治療儀”。
03
樂於助人的老和尚、老乞丐頭都得了真經的幫助，但惡人歐陽鋒就沒那麽走運了。
他逼迫郭靖默寫經文的時候，原本沒有加密的文字被郭靖用freestyle改得面目全非，比加密還難懂。那段原本就加密的總綱更是做了再加密處理。
（歐陽鋒）見郭靖傻頭傻腦，寫出來的字又是彎來扭去，十分拙劣，自然捏造不出如此深奧的經文；又聽侄兒言道，有許多字郭靖隻知其音，不知寫法，還是侄兒教了他的，那自是真經無疑。卻哪裡想得到這傻小子受了師父之囑，竟已把大部經文寫得不是顛倒脫漏，就是胡改亂刪？至於上卷經文中那段咒語般的怪文，郭靖更將之抖亂得不成模樣。（第20章，篡改經文）
從這以後，歐陽鋒不止一次脅迫黃蓉解釋那段亂碼，不解釋清楚就別回桃花島。事實證明，黃蓉決不是一個稱職的圖書翻譯，而是丐幫幫主兼現代意識流小說作家。
因為本來就是假經文，她可以一直瞎解釋，而且毫無壓力。
到了第二次華山論劍的時候，黃蓉更是用胡編亂造的假梵語和歐陽鋒尬聊，整得他精神失常。
黃蓉叫道：“源思英兒，巴巴西洛著，雪陸文兵。”歐陽鋒一怔：“這幾句話是甚麽意思？”他哪知黃蓉全是在信口胡說，卷起舌頭，將一些全無意義的聲音亂喊亂叫。只是她叫嚷的語氣卻變化多端，有時似是憤怒喝罵，有時似是誠懇勸誡，忽爾驚歎，忽爾歡呼，突然之間，她用追問的語氣連叫數聲，顯是極迫切的質問。……歐陽鋒茫然不解，竭力往郭靖所寫的“經文”中去追尋，一時之間，腦中各種各樣雜亂無章的聲音、形貌、招數、秘訣，紛至遝來，但覺天旋地轉，竟不知身在何處。……（第40章，華山論劍）
04
和《九陰真經》不同，《武穆遺書》的內容寫的明明白白，但尋書線索卻被人加了密。
加密的流程是這樣的——
第一步：嶽飛蒙冤入獄的時候，為保住大宋江山，把兵書貼身收藏。又做了幾首詞，文字裡藏著一個啞謎，謎底是讓後人修習這部兵法，直搗黃龍府。他蒙冤遇害後，詩詞散落民間，留下來的兵書卻混在文稿裡，讓人收進了皇宮檔案庫。
第二步：抗金名將韓世忠的部下上官劍南，退役後擔任了鐵掌幫幫主。他從看押嶽飛的獄卒處得知兵書充公，就率人從皇宮盜出兵書，藏在鐵掌山。又繪製了一副鐵掌山的山水畫，夾層裡藏下兵書所在地的線索，在畫上題了一首嶽飛的詩，放回了皇宮原本收藏兵書的地點，等待後人發現。
小說裡，完顏洪烈在找這部兵書，郭靖黃蓉也在找，但他們解密的過程卻不一樣。
完顏洪烈的解密過程是歷史學家式的。
他仔細閱讀嶽飛的詩詞，發現了字裡行間的密碼。再結合宋高宗、宋孝宗兩朝的檔案和嶽飛生前的書信，斷定兵書藏在皇宮，於是率領一幫被收買的黑道人物，冒充考古學家去臨安實地發掘。
但因為兵書和字畫被轉移了地方，自然一無所獲。原因很簡單，線索的貧困限制了他的想象力。
郭黃二人的解密過程完全是傳奇式的，一方面是靠黃蓉的機智和判斷力，另一方面只能解釋成“緣分”和“運氣”。
最開始，曲靈風到皇宮盜取珠寶字畫，想獻給黃藥師，重回師門。但他和追蹤他的大內高手雙雙死在密室，藏著線索的字畫就這樣留在牛家村，把《武穆遺書》的解密期延長了十年。
十年後，郭靖到了北京，去完顏洪烈家裡打抱不平，偶然聽到了金人奪取兵書的計劃。後來在江南，郭靖黃蓉帶受傷的洪七公去吃皇宮禦廚的鴛鴦五珍燴，路過牛家村，發現了密室裡的字畫。
黃蓉看出上官劍南的畫作與其它文人畫不一樣，又因為畫上題了嶽飛的詩，就把畫帶走了。
畫面是這樣的——
只見畫中是一座陡峭突兀的高山，共有五座山峰，中間一峰尤高，筆立指天，聳入雲表，下臨深壑，山側生著一排松樹，松梢積雪，樹身盡皆向南彎曲，想見北風極烈。峰西獨有一棵老松，卻是挺然直起，巍巍秀拔，松樹下朱筆畫著一個迎風舞劍的將軍。這人面目難見，但衣袂飄舉，姿形脫俗。全幅畫都是水墨山水，獨有此人殷紅如火，更加顯得卓犖不群。那畫並無書款，隻題著一首詩雲：“經年塵土滿征衣，特特尋芳上翠微，好水好山看不足，馬蹄催趁月明歸。”（第26章，新舊盟約）
路途中偶遇大雨淋濕字畫，夾層上顯出了的藏書的線索。二人因此知道藏兵書的地點，在鐵掌山取到了這本《武穆遺書》。
活脫是探寶遊戲的劇情設計，改編成手遊最合適。
跟修煉真經的過程一樣，郭靖的軍事生涯是從讀《武穆遺書》開始的：
到了傍晚，魯有腳進帳說道，“旱知如此，小人從南邊帶部《孫子兵法》，或是《太公韜略》來，那就好了。”這一言提醒了郭靖，猛然想起自己身邊有一部《武穆遺書》，此是軍陣要決，怎地忘了？當即從衣囊中取將出來，挑燈夜讀，直讀到次日午間，方始微有倦意。
這書中諸凡定謀、審事、攻伐、守禦、練卒、使將、布陣、野戰，以及動靜安危之勢，用正出奇之道，無不洋加闡述。當日郭靖在沉江舟中匆匆翻閱，全未留心，此刻當用之際。隻覺無一非至理名言。（第36章，大軍西征）
他為報父仇，在成吉思汗手下謀職，憑借兵書從萬夫長晉升成元帥。後來，又為了國家利益離開了蒙古軍中的長官崗位，把兵書用在保衛襄陽上。
解密後得到的知識改變了他的命運。
05
《射雕英雄傳》的三觀，是圍繞善惡問題搭建的。黃裳做書，用了一點“祛惡揚善”的做人道理。嶽飛做書，秉持的是“為國為民”的英雄風范。書是金庸小說裡善惡問題的外化。江湖兒女解開書裡書外的密碼，往往也是在辨別善惡和真假。
在《射雕》所講的尋書、讀書和用書的過程裡，金先生告訴我們：
第一，多懂一門小語種，讀書更方便。
第二，一本經典的二手舊書，值得花點時間去找。
第三，一本好書和一個好人，是平凡生活裡的最佳拍檔。
讀書和做人的道理，其實是相通的。
做書原創文章 轉載請聯繫授權
香港九龍灣馬來街興發大廈15樓D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