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開開心心的小姑娘，這次含著眼淚衝到我面前：“我同桌，她討厭我，我沒想過會有人討厭我，我該怎麽辦？”
小姑娘是家族裡的晚輩，被父母教養得很好：學習、運動都很優秀，對每個人都有禮貌，願意幫助人，有很多好朋友。所以，一聽這話，她媽媽第一個就驚呆了：“怎麽可能？一定是誤會。”
小姑娘劇烈地搖頭，是當事人親口說的：“我一開始就很討厭你，不過現在覺得你還蠻好的。”
這“一開始”還真是一開始。她們都來自各個初中，升入高一後的第一天，每位同學都做了一次自我介紹。小姑娘早忘了自己說過什麽，同桌都記得：“你沒說幾句，就說自己鋼琴十級、芭蕾舞八級，我就想這個女的好討厭呀，真正的淑女根本不會炫耀自己會什麽、懂什麽。後來你又說自己暑假去英國，還是自由行，我最煩這種炫富的人了！”
她媽媽張口結舌：“炫富？要炫也得有資格，我們家？勉強算小康。再說，你渾身上下哪裡有名牌？一件都沒有。哦，你的鞋是耐吉的，那也是在工廠店買的。出個國就算炫富？現在不是人人都出過國嗎？”
我搖頭：“還真不是。”
不久前，我在街上遇到舊同事，告訴我，她馬上要去泰國玩，這是她第一次出國。她一定是非常非常開心，因為她碰到我好幾次，每次都宣布這個好消息。我的舊同事，五十已過，退休在即。
世界從來不平等，你的唾手可得，可能是人家一輩子的日思夜想。
我對小姑娘說：這不是你的錯，是你的同桌，在刹那間，看到了自己的缺失。她應該沒機會學鋼琴、學芭蕾，永遠無法穿上天鵝公主的羽衣。你陳述的是資訊，方便人家了解你，無關的資訊為何刺痛她？就好像氣象預報說今日有雨，那脫口罵娘的，多半沒帶傘，或者沒有車，要冒雨去擠地鐵，前後還得步行穿過泥濘的小街，濺得一褲管泥點。
小姑娘的媽幫腔：“對，她是羨慕嫉妒恨。”
而我必須跟小姑娘談談嫉妒———
嫉妒之可怕，因為它多半發生在身邊。要麽看得見摸得著，要麽是同行同事同鄉，至少至少，得是同一個性別。家庭主婦不會嫉妒臉書的老闆祖克柏，但搞不好會嫉妒他老婆：“憑什麽呀，她又不漂亮，外國人審美好怪。”完全沒想過這世上還有學識、性格、談吐等很多東西。
光這些還不夠，你超過他/她的部分，還得恰好是對方介意的。我的鄰居愛貓成癖，府上已有八隻喵星人，雖然大家也會發出“好想要呀”的感嘆，但大概沒人嫉妒她。但如果她有的是八套房……就不好說了。
而一旦這嫉妒變成深沉的惡意，如同無星無月的午夜，你就會是暗夜行路人，隨時有可能被迎面一槍擊倒。
我也被嫉妒所傷過。我從來不算成功也不算幸福，所以，當第一次有人親口說過“嫉妒我”的時候，我和你一樣驚呆了。那人還曾是我的“朋友”。我對他，像對所有朋友一樣真誠。但他編造跟我有關的緋聞，說我的私生活，說我貪婪，說我撒謊成性。當我遇到挫折，他揚揚得意打來電話，說：你也有今天。你不是嘚瑟嗎？活該了吧？
不記得是什麽季節，隻記得我忙著接電話忘了穿鞋，赤腳站在水泥地上。握著話筒，一時間什麽也聽不見，只是覺得寒意一分一寸地從腳下起。
是我無意中說的俏皮話傷害了他？我曾經認真的建議被他視為攻擊？我想了又想，最後明白了：我的父母都很愛我，我讀書一帆風順，我從事著自己喜歡的工作———而這些，他都沒有。
嫉妒歸根結底是一種憤怒，來源於自身卻指向他人。原生家庭讓他痛苦，但如果沒有其他人的幸福比對，他可能以為全世界都家無寧日，反而心安。我的幸福、其他人的幸福提示了他：他是一個被苛待過的人。他不能恨父母，恨老天毫無意義，於是，莫名的恨意湧向毫不相乾的我。
小姑娘靜靜地聽，問：“如何應對，當嫉妒發生？最好沒人嫉妒我。”
她媽媽說得飛快：“高調做事，低調做人，要低調低調再低調。”
我說，這句話就像“高調睡覺，低調打呼嚕”一樣可笑。吃飽了的人就是滿面紅光，讀書人自然就有書卷氣。你覺得那在朋友圈發別墅的人是秀，但那其實是人家的日常生活。總不能為了可能的嫉妒說謊，在新衣服上打補丁，假裝粗鄙不文？
而嫉妒也不比厭惡、反感、不屑……來得更負面。你得接受，不管你是什麽樣，總有人不喜歡你。你愛說愛笑，有人嫌你不穩重；你關心天下大事，有人說你強出頭。想討好每個人是不現實的，而如果有人嫉妒你———這絕對是好事，總勝過你嫉妒他。
小姑娘一驚：“我也可能嫉妒別人嗎？”
她媽媽說：“當然不會，人家有什麽我們都有。”
我說，你有奧數金牌，人家還有奧運金牌呢，強求人無我有、人有我優是不現實的。要預防嫉妒，最重要的是：不比不較，珍惜所有。你比我聰明？OK，我也很聰明，只是與你不一個方向。你跑步比我快，好呀，我願意請教你跑步的技巧與學問。我知道你有你的優點，我也有我的。你率真，我甜蜜，你宜室宜家，我衝鋒陷陣，大家沿用不同的體系，紅葉不與錦鯉比美，春月何必介意秋風涼。
難免有些時候，我們必須站在同一個賽場上，你熠熠生輝，我不能不有一秒鐘的黯然神傷。但一秒過後，容我落落大方對你說：“祝福你，我向你學習。”
選自《風流一代·青春》2018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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