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無中生有》作者劉天昭:我這書是一場大型自戀

《無中生有》

劉天昭 著

理想國 | 上海三聯書店 出版

《無中生有》出版後,理想國編輯希望我做一個訪談,一個“發生在讀者和作者之間的問答”。坦白說,這既誘人,又困難——作品已經在那兒了,再讓作者解釋,似乎等於“取消”了作品,更有強迫作者的嫌疑。

最終我選擇無視這嫌疑。從私心來說,我在 2007 年就知道天昭要寫這本小說,陸續在部落格讀過許多片段,後來家人抱怨說,我那時私藏著部落格地址,跟揣著份了不起的藏寶圖似的,每次別人湊過來,我都遮遮掩掩。如今小說面世,竟有種一廂情願的十年陪伴之感。

我覺得這本書非常親切,卻並不是因為舊識。事實上,記憶中那些片段早已經淹沒在繁膩細節和洶洶氣勢中了。她將生活安頓好,“沒有任何借口”,嚴厲地打開了計時器,開始“監獄般”的寫作生活,“頭上綁個小發帶兒似的,拿著前面的底稿重寫了”。

我覺得這本書親切,可能因為我有過一段自憐自厭又強迫自強的青春期,因而讀到作者對精神探索的反覆書寫,看到主人公一步步從困境中走出變得勇敢自足,以一種非麻木逃避的方式,真是欣慰。本書的另外一條線索,我粗暴地概括為東北往事,帶來了酣暢淋漓的閱讀體驗——多麽遼闊的蕩氣回腸的大型命運!

陌生的讀者可能會驚訝,認為這本書奇怪大膽,她怎麽能這麽寫?主人公毫不留情地剖析自己,時刻防備著自憐自欺以至於要取消自己,大段獨白,有些還沒有標點,當她目光向外,以她那過度警覺的目光掃描無處不在的無意識的生活,去捕捉描述語言、敘事、政治、風俗、消費主義等等一切細微日常對人難以察覺的操縱塑造,你會停留反覆、艱難閱讀,隨之意識浮現,覺知喚醒,你獲得一點點力量,想要克服盲目,過有意識的生活。我想劉天昭就是這樣的人,所以有了這樣的書,並由此提供了一種獨特的感受方式,一種打量自身生活的內在太空。

▲劉天昭,女,1977 年出生於吉林省乾安縣。原《南方都市報》社論主筆,清華大學建築系 1996 級,已出版散文集兩部,2018 年出版長篇小說《無中生有》。

文學最好是一個結果,而不是一個目標

采寫|林珊珊

Q1:小說開頭李石和三娜的對話很吸引人。同樣作為非“本能人”,李石是主人公三娜的對撞人物,他確定、樂觀、理性、投入生活;三娜則充滿懷疑、感受充沛,對話語縫隙異常敏感。另一方面,時代感很強,對話場景和內容讓人一下進入“世紀之交”的中國,雖然你對寫時代不感興趣。怎麽決定從這兒開始的?

天昭:寫這個書的念頭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好像 2002 年冬天就寫過,應該就是從機場回來這個場景開始的。我後面在一個小對話裡寫了,就是我說我在寫東西,但是我不知道汽車擋風玻璃下面那一小塊像窗台兒似的東西叫什麽,因此意識到自己對世界了解得太少而且太不具體,所以沒有辦法動筆。

這個笑話我姐覺得特別有意思,有時候拿出來講就再笑一遍,所以我就一直記得(可以參看書稿 957 頁)。後來 2007 年我又想寫,印象中也是這個場景開頭。最早對這個開頭是不是深思熟慮呢,我不記得了,但是我覺得不太可能,我那時候非常排斥“設計”。後來繼承下來,大概也掂量過,覺得還行,就這麽寫下來了,也許因為我覺得我要寫的是一個特別大塊的東西,從哪兒開始都行?不知道,記不得了。

▲劉天昭在 2011 和 2015 年出版的兩本散文集《出神》和《毫無必要的熱情》

最早肯定是沒有想過要夾帶時代感,因為那時候討厭處心積慮,而且對現在進行時態的“時代”也無法定位。後來重寫的時候,是有意識要放進去的。雖然我沒有特別刻意的書寫時代的使命感,但是不可能說想要刻意回避時代,時代在個體身上有投影,那個投影其實非常大,但是又非常模糊,我想按照它在個體視角中應有的分量來寫。或者反過來說,我可能隱約相信在一個透徹呈現的人物身上,該讀到的時代自然都能讀到了。

關於這個開頭,或者說第一章,我想多說一點。就是其實對它的接受度,比對這本書整體的接受度還要兩極分化。當然目前讀完並且給我反饋的樣本,實在是太有限了。比如我姐就不喜歡第一章,她跟人推薦的時候說,過了第一章後面就好了。還有讀者第一章讀不完就放棄了,覺得這人完全是自戀。但是也有一些人覺得第一章的共鳴特別強。

我想是因為,第一章是一個非常極端化的青年時代自我糾纏的狀態,那些沒有那麽跟自己過不去的人,或者已經非常成熟的中年人,對這個可能會不耐煩,覺得“哎年輕人”。但是這一章是這個人物在後面所有那些場景中的敏感、徘徊、脆弱、堅強的前提,是她竭盡所能試圖看見一切、試圖把一切拚貼進自己的綜合焦慮中的觀察行為的前提。我要寫的不是第一章這個人,我要寫的是這個人怎麽從第一章變成最後一章那樣的。這方面的安排我是深思熟慮的。

Q2:家鄉部分,更多呈現了“本能人”結實的生活和命運。想起小時候看電視劇,看著過癮,又隱隱覺得虛假,那時特別希望看到真正的日常生活,看到真實的一生會發生什麽。這本書滿足了那部分願望。但正如三娜所說,不可能用一生回憶一生,用語言對抗語言,書只有 70 萬字,生活細節浩瀚無邊,你的取捨原則是什麽?聽起來又是一個關於設計的問題。

天昭:我不知道別人,對我來說,可以寫的題材並不是那麽浩瀚無邊,太多的內容都會碰到“汽車擋風玻璃下面那塊兒到底叫什麽”的問題,因為不熟悉。我只能循著我熟悉的人物和場景來寫,因為其實寫作就是模擬他們,不熟悉的、沒有感情的人,模擬出來就臉譜化,因為一不小心,不知道什麽時候你看過的電影電視劇的鏡頭和對話就出來了,就會似是而非的。因為可以寫的不是那麽多,所以其實需要處理的是編排,一方面要控制行文的節奏變化,比如說家裡來人這個情節,就不能總來人。還有這個人怎麽跟那個人形象太接近?對話就不能總是對話,插敘也不能太長回不來了,浮想聯翩,反思過度,也是問題,反思要在重複中隱隱有凝聚、有變化。

但是老實說,所有這些考慮,是都不能給“這個地方寫這個人物要這麽寫”提供一個牢靠的必然性的。在很多時候可能是無意識、圖方便、太熟悉、自由發揮之類的。我只能期待作為一個整體有一種牢靠之感,這些人物和他們的故事在他們所在的位置就穩妥了。你不問我也沒想過,現在想可能我對那些人物的安排取捨是個群像的處理方式,很多地方是來自一個形式上的需要,雖然我竭力讓那個形式變得不可察覺。

Q3:這個形式又是由什麽決定的?話說回來,你現在還對技巧和設計抗拒嗎?

天昭:我覺得“形式”這個詞我大概用的也不是很準確。但是“什麽決定的”這個問題,如果連串問下去,最後就會變得沒有理由。最終決定讓你寫這個而不是寫那個、這樣寫而不是那樣寫的,就是你自己的意願,是自由狀態下的“我就要這樣”。其實人內心的“我就要這樣”的力量是非常有限的,寫作對它的消耗非常大。

我現在好像沒有年輕時候那麽排斥技巧和設計,但是仍然覺得這事不是那麽重要,這可能是個偏見。

Q4:三娜的自我探索部分看著有點喘不過氣,其實有過類似的體驗,但沒有這麽嚴肅誠實,也沒法描述得這麽精準。比如天橋賣梳子的人那一段(160 頁),嘗試捕捉本來,捕捉意識,捕捉意識的觀照,捕捉混亂,隨著捕捉,一切又都在流動。看到語言想突破邊界,那邊界撞擊的體驗非常極致。我很好奇是怎麽寫下來,寫得痛苦嗎?

天昭:好像主要不是痛苦,是一種高峰體驗吧,腦殼兒快要透明了。可能也有點痛苦?因為要先讓那痛苦上身來,再去觀察它。但是因為是徹底過去了,才敢讓它上身來,所以也有一點戰勝了它的驕傲吧,不是稀裡糊塗混過去的,是還能清楚回憶起來的那種戰勝,像戰勝一個可敬的敵人似的。可能有點自豪感吧,所以那個痛苦都沒什麽了。

Q5:“農民精神生活調查”是書中一條線索,倒數第二章在準備出發去做調查的地方結束了,最後一章又提了一下。但“農民精神生活調查”具體發生了什麽,為什麽沒有正面去寫?與此相關的是,書的主體是 2002 年幾天內發生的事,最後一章已經到了 2014 年,中間十二年應該就是三娜投入生活的過程,有沒有考慮過把這一探索寫下來?還是從寫作的角度看沒有必要?

天昭:原來計劃是寫三個部分,調查之前、去做調查和十幾年後。後來第二部分沒有寫,第三部分縮微一章,從長度上看跟第一章一樣只有半章。是因為真正要在第二部分寫的內容,主人公的心態,她面對世界的難以處置,她從迥然不同的人生中能受到的啟發,在第一部分,也就是現在書的主體當中,都已經寫過了,就沒有再去寫的必要性了。最早可能也有野心同時描繪至少是這個年輕人眼中的,讓她焦慮到麻木的中國農村的現實,但是寫這本書的時候,距離那次調查已經十幾年了,雖然還記得一些場景和小故事,但是那種熟悉程度是根本無法動筆的。

Q6:記得你說過寫這本書是因為一種“不平之氣”,能否展開說說?有人認為這種一本自傳記體小說的寫作是出於自戀。

天昭:最早覺得要把自己看見的一切都寫出來,那種氣鼓鼓的心情,其實在書裡描繪得很充分,她至少想要把什麽都“看見”,又看什麽都像是在看自己,怎麽說呢,是自憐起底、覺得委屈,覺得自己的委屈是需要見證的,好像那樣就被拯救了。雖然她對自憐有羞恥感,並且從這羞恥感中還是感覺到了一些力量,但是她在書中的大部分內容中並沒有真正擺脫自憐。如果我後來仍然是以這種心情來寫這本書,我就完全同意說,我這書是一場大型自戀。但是我不是,非常明顯,我寫書的時候內心已經相當堅定自足。

▲劉天昭 2017 年接受界面的訪談

而且我也不是在寫一個自憐的人,我其實是在寫一個自憐的人怎麽自強起來的。我沒有那種去懷念那一段天真年代的感傷主義的心情,一點都沒有,那個完全不是我的寫作動機。就像你前面說的,你覺得我對三娜挺狠的,其實我不是故意的,首先她對自己就挺狠,沒有那個勁兒她也出不來,然後就是可能我自己在那個東西上吃太多苦了,我本能地提到它就非常嚴厲,覺得絕對不能鼓勵它。

那個東西怎麽說,就是一個成年人仍然希望可以認為自己是無辜的那種心情,因為那種心情本身至少看起來可能是無辜的甚至是有點美好的,所以特別迷惑人、耽誤人,你看我現在說起這些來還是激動,打住不仔細講了。

後來我確實走出來了。因為那段時間太長了,就會有點吃虧的感覺,像大病了好多年似的,雖然好了但是時光白白耽誤了。但是後來漸漸發現那些持續的高強度的焦慮,其實極大地增進了我的理解力。換句話說,我發現我那些年的內心經歷,在一定範圍內是有普遍性的。然後就出現了一種新的意氣,有點好為人師,不管人是什麽情況,我心裡都想拿自己的經歷往上套,那也挺不好的,可能我現在都沒除乾淨,總是忘記人和人是不同的啊。

▲巫懷宇,1987 年 11 月生於南京,本科就讀於南京大學英語系,後於英國聖安德魯斯大學莎士比亞研究專業畢業,獲文學碩士學位,現為南京大學哲學系在讀博士。2006 年開始出版長篇小說,2009 年翻譯長篇小說。

你知道人對自己剛剛克服過的困難有一種特別的蔑視,可能這樣也不太好,但是我就變得特別不愛看文藝人士和文藝作品的冷嘲熱諷、哼哼唧唧,我覺得我要寫一個英雄主義的,我真的有好長一段特別愛用英雄主義這個詞,後來我在巫懷宇的微博上看見他說英雄是現代性的主體,我也不知道這話是他說的,還是本來就是很著名的話,反正我心裡跟他擊了好多掌。

前一陣我看他又在微博上說,他不喜歡很多當代藝術,因為就是展示一種哼哼唧唧,表示一種誠實就完了,連個奮起的意思都沒有——大概是這麽個意思。我覺得也是說出了我的心情。簡單說,我就是有了那種“你等我給你寫一個”的心情。因為其實閱讀量十分有限,非常多的感觸都來自無法追蹤的碎片資訊的累積,所以其實說不出來自己那塊假想的背景板上到底都是些啥,但是反正意氣很強,我得寫一個。

另外還有一層,不是很重要,但是非要刻薄一下也可以這麽講,就是我這案例有點像久病成醫,真把自己醫得七七八八了,就想掛牌當大夫,順水推舟、想變廢為寶什麽的。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