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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逝的西王蕭朝貴真能挽救太平天國嗎?

“如果不是馮雲山、蕭朝貴早逝,天京之亂也許不會爆發,太平天國也將長期存在。”對於關注近代史的讀者而言,此說法不陌生。

馮雲山是上帝會創始人之一,一度獨攬大權,後被拜為南王。蕭朝貴則是上帝會第三號人物、天兄的代言人,與楊秀清(天父的代言人)不相上下,被拜為西王。

馮雲山可分楊秀清事權,蕭朝貴可分楊秀清神權。可惜未到天京,馮、蕭已戰死,致楊秀清大權獨攬,洪秀全最終不得不采取過激手段。

此說有兩大漏洞:

首先,歷史不能假設,只能在已發生的結果基礎上進行研究。

其次,此說法建立在這樣的誤會上:太平天國初期上下一體,馮雲山、蕭朝貴與洪秀全精誠團結。這就忽略了,太平天國初期已矛盾重重,先是洪秀全聯合蕭朝貴、楊秀清排擠馮雲山,後有蕭朝貴排擠楊秀清……只是在嚴峻的形勢壓力下,這些矛盾未充分爆發。

長期以來,受史料缺乏的影響,人們對太平天國早期情況了解不足,無法看到蕭朝貴充滿野心的一面。1983年,學者王慶成先生訪英時,發現了倫敦收藏的《天父聖旨卷之三》《天兄聖旨卷之一》《天兄聖旨卷之二》(合稱《天父天兄聖旨》),其中記載了天父通過楊秀清下凡的訓詞,共計30多次,以及天兄通過蕭朝貴下凡的訓詞,共計120余次。

通過訓詞,蕭朝貴對上帝會人員任免、軍事策略乃至洪秀全家事,多有干涉,最多時天兄一個月下凡15次,反覆提醒洪秀全,該給蕭朝貴升官了。在楊秀清患病時間,天兄尤其活躍,蕭朝貴成了實際的操盤手。然而,楊秀清迅速痊愈,蕭卻在作戰中受傷,洪秀全確立了“東王(即楊秀清)節製諸王”,從此形成權力失衡的格局。

可見,天京之變並非偶然,它是初期權力博弈白熱化的產物。在歷史的表象之下,是激蕩的潛流,今年,學者劉晨通過《蕭朝貴與太平天國早期史》(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一書,將此潛流清晰地呈現在讀者面前。

該如何理解這段歷史?如何深入認識太平天國?為此,特專訪了劉晨先生。

太平天國的史料一輩子也讀不完

問:太平天國近年來相對冷門,你為何還要走入這一領域?

劉晨:我本是研究撚軍的,對李昭壽、苗沛霖感興趣。二人反覆無常,性格複雜,有深入研究的空間。李昭壽曾是李秀成的部下,我從研究他,擴展到太平天國研究,況且我原本對這段歷史也很感興趣。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太平天國研究日趨冷門,因老一代學者相繼過世,年輕學者做這方面研究又有一些困難,主要是史料太多,至少3000萬字,這些年來還在增加。我曾參與《太平天國史料匯編》(羅爾綱先生主持,從上世紀50年代啟動,至今已半個世紀)的工作,共40卷, 1500萬字。這麽多史料,一輩子都讀不完。

太平天國史研究太成熟了,很難見縫插針,這些年做晚清史、民國史、現代史的學者更多。

不過,太平天國史研究仍有發展空間,老一代學者的研究有較強的意識形態色彩,在今天,可以結合社會史、新文化史、生活史等,進行更深入挖掘。比如前幾年美國學者裴士鋒的《天國之秋》,從世界史角度看太平天國,很有新意。

此外,新史料不斷出現,今天學者能看到更多東西。如果不是王慶成先生帶回《天父天兄聖旨》,就很難了解太平天國初期的情況,我這本書也很難寫出來。

歷史研究需結合現實,天平天國時期遭遇的社會治理、民間治理、社會風俗治理、民眾運動治理等困境,今天我們仍在面對這些議題,所以有進一步研究太平天國的必要。

太平天國不是邪教

問:今天不少網友視太平天國為邪教,對其徹底否定,是不是太極端了?

劉晨:太平天國確實採用了降僮術(即跳大神)、小天堂等迷信手段,2000年,學者潘旭瀾先生推出《太平雜說》,指出太平天國的諸多問題,比如信仰解釋體系混亂、後期管理腐敗、領導者生活荒淫等,得到許多讀者認同。

我的看法是:不能用今天的標準來衡量歷史。歷史上任何一場農民起義都使用過迷信手段,義和團、撚軍、天地會等,皆如此,明朝取代元朝,也利用了摩尼教。執著於此,則歷史觀就會被顛覆。慈禧太后反而成了變革者,統治階級反而成了推動歷史進步的力量。

從比附的角度看歷史,得出的結論會很荒誕。

要理解歷史,應回到具體的歷史情境中。太平天國為什麽起事?因為官逼民反,老百姓吃不上飯。如果說太平天國是邪教,它怎麽可能堅持14年、前後攻佔600多座城市呢?為什麽這麽多老百姓支持太平天國呢?

邪教有三大特徵,即:反人類、反社會、反科學。所有宗教都存在反科學的一面,這沒法說。但天平天國充滿大同思想,提出了具體的社會改革方案,可見它不反人類,也不反社會。

我們可以看一下,究竟是誰最早說太平天國是邪教的?其實是清政府,誰反對它,它就說誰是邪教。所以,研究歷史時不能人雲亦雲。

問:不過降僮術(跳大神)之類,也太Low了吧?

劉晨:上帝會興盛於深山老林,那裡95%的人是文盲,降僮術契合當時人們的認識水準。別說那些村民,洪仁玕在香港跟著著名傳教士理雅各學習多年,到天京後,也開始信天父、天兄這一套,思想完全被洪秀全帶過去了。可見,太平天國的宗教體系雖與西方宗教不同,但還是有其吸引力的。

宗教信仰初期有很強的凝聚力,但它不是科學,這種凝聚力難長久。太平天國後期上層矛盾激化,導致人們對信仰產生懷疑,是其覆亡的重要原因之一。

天京之變帶有必然性

問:過去對蕭朝貴了解甚少,您這本書為何選擇從他入手?

劉晨:蕭朝貴的資料比較少,但這也是優點,即資料比較集中,大家都在參照王慶成先生帶回的《天父天兄聖旨》照相本。此前研究蕭朝貴,只能根據民間傳說。《天父天兄聖旨》呈現出許多不為人知的細節。

問:從您這本書讓人看到,太平天國初期便內部矛盾重重,則後來的天京之變是不是有其必然性?

劉晨:確實如此。過去人們以為天京事變是突發的,但事實上,太平天國早期領導人之間已有矛盾鬥爭,只是在外部壓力下,不得不互讓、妥協。

太平天國初期在深山裡轉了很久,在永安就待了半年,該不該出去,出去後怎麽走,各有主張。洪秀全主張去桂林,楊秀清更有眼光,認為應該去南京。

定鼎南京後,1856年8月—9月,清軍江南大營被打垮,從廣西一直追著太平軍作戰的向榮自殺,石達開又佔領了江西和湖北大半,洪秀全認為外部壓力已經解決,開始解決內部問題,於是爆發了天京事變。天京事變後,太平天國內部衝突常態化,如洪仁玕與李秀成的矛盾、李秀成與陳玉成的矛盾等。

太平天國內部矛盾始終存在,只是在不同階段,表現形式不一樣,天京之變帶有必然性。

洪秀全是在權術上是贏家

問:天京之變後,洪秀全重用蕭朝貴的兒子蕭有成,蕭朝貴早就死了,蕭派也沒實力了,何必如此?

劉晨:洪秀全想用死人來修複其神學體系。天京之變後,天父的代言人沒了,洪秀全就自己當代言人,只是代言方式變了,不再降僮,而是變成托夢,只是沒人再相信了。所以洪秀全懷疑所有外人。

太平天國後期高層基本都是洪姓人,此外就是名義上的外甥、12歲的蕭有成(蕭朝貴的夫人是洪宣嬌,但她不是洪秀全的妹妹,很可能是楊秀清的妹妹或義妹,本名楊宣嬌,因在太平天國的神譜中,楊秀清是洪秀全的親弟弟,所以他的妹妹也可以姓洪),還有自己的兒子16歲的洪天貴福。

洪秀全不信任外人,所以陳玉成、李秀成、楊輔清等輕易不到南京去,他們都有自己的勢力範圍,這種割據加速了太平天國滅亡。

洪秀全並不是一無是處,在內憂外患中,又堅持了8年零4個月。他能在不動聲色間便消滅了所有政敵,可見在權術上,他是贏家。但洪秀全缺乏實際操作能力,後期他一手抓宗教建設,一手抓朝政,在二者結合上他做得不好。

洪秀全為何相信楊秀清、蕭朝貴

問:當初洪秀全不批準楊秀清、蕭朝貴降僮,不就沒這麽多事了?

劉晨:也是出現了意外情況。楊秀清、蕭朝貴是燒炭工,文化程度不高,初期在上帝會中不受重視。上帝會基本是馮一手做起來的,此時主要由馮雲山負責。1847年,馮雲山被地方團練抓走,上帝會內部一時局面混亂,很多人采了降僮術,自稱是上帝的代言人。

洪秀全經過一番考察,發現楊秀清、蕭朝貴在降僮中表現的最聰明,次次都強調洪秀全是上帝的二兒子,這符合洪的利益。所以洪秀全確定,楊、蕭分別代言天父、天兄,其他人降僮,代言的都是魔鬼。

在當時上帝會中,賜谷王家(洪秀全的表親)、大衝曾家的實力最強,在洪秀全支持下,楊、蕭成功地將他們打壓下去。'

洪秀全覺得楊、蕭文化程度不高,容易控制,沒想到二人是有權力欲的。由於一開始高層便存在關係不和諧、權力不穩定等問題,這為後來埋下隱患。

歷史是公正的,但歷史又並非無情

問:今天很多網友對太平天國存有刻板印象,究竟該如何去看太平天國?

劉晨:還是應該理性去看。判斷歷史人物與事件的標準在於:看其究竟是順應了歷史發展方向,還是背離了歷史發展方向。

從當時的情況看,如何走向現代化、抵禦外辱是歷史的主要發展方向。

太平天國失敗後,清政府並沒順應歷史的方向,後來的新政、皇族內閣等,證明清政府根本沒有能力把握歷史的機遇,只能通過革命,徹底推倒上層建築,中國才能真正走向現代化、實現民族自強。

誠然,太平天國是舊式農民運動,缺乏科學理論的知道,在細節上,它又回歸了封建王朝的腐敗、荒淫等,無法完成歷史交給它的使命。但沒有太平天國,後來的許多改變也無法發生。

歷史是公正的,可歷史又並非無情。對於太平天國,後人既要吸取其歷史教訓,也應全面、客觀去看,不能非此即彼。

文/唐山

劉晨:歷史學博士,北京大學史學系助理研究院、“博雅”博士後,主要從事中國近現代史領域的教學與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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