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的主題是「世間真情」。摯愛的親人離開之後，我們會幻想能回到過去，與他們再見一面。但是在這篇小說裡，擁有時間旅行能力的「我」卻決定不再踏足曾祖母存在的時空。讀到最後，也許你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 木衛 | 全職程序猿，兼職科幻作者，白天寫寫bug，晚上寫寫故事。作品追求故事性和節奏感，情節濃縮而緊湊。代表作《寒武紀的噪音》發表於「不存在」公眾號，2019年「華為閱讀科幻文學大賽」中《銀海尋寶者與海城老人》獲短中篇金獎，《太陽神車》獲超短篇銀獎。
曾祖母的縫紉機
（全文約6800字，預計閱讀時間14分鐘。）
我閉著雙眼，喚起我的冥想物體。
那是一枚獨立存在的縫紉機機針，它針頭朝下，全身是銀色的，針號14，全長37.9毫米，針身直徑0.92毫米，針柄粗壯呈扁圓形，它呈現的形態令我想起了一支倒立的火箭。它頭部的針孔很寬，足足有針身直徑的40%，並且擁有全身最光滑、打磨得最精細的表面，以確保縫紉線在其中往複運動時阻力最小。我想象著一根黑色的棉線被一隻並不存在的手操縱著在針孔前瞄準，首先線頭被小心翼翼地對準了針孔的正中，那樣做是為了從眾多空間分支上聚焦出目標分支，然後棉線越過針孔在其中緩緩穿行，那樣做是為了在時間軸上回溯並定位目標時間點。
這是狗鼻子教給我的訣竅，冥想物體必須足夠具體，我能夠描述出來的細節越詳細越好，如同在腦海中放置的一個實物，並想象著它與時空所產生的聯結，物體越清晰，我對目標時空的定位就越精準。
和往常一樣，沒有費多大的力氣，我便清晰地辨識出了目標時間點與空間點，眨眼之間，我便到了那裡，見到了縫紉機上的曾祖母——她已經去世20多年了。
我的心理醫生曾經忠告過我，讓我重新考慮所選的平行世界，但我一直覺得他未免過於迂腐。
1階1-161號平行世界是我第一次回到過去時分裂出來的，那個世界的分裂點大概是我四五歲的時候，那是我有記憶以來唯一一段與曾祖母共同生活的日子，那也是我的一個單調平行世界。
回想起來，我的第一次時間旅行並不算很成功。當時我只有18歲，黏著度非常小，所以時間旅行不到10秒就結束了。而且由於缺乏經驗，時間場收束產生的能量將我狠狠地擊倒在地，撞斷了我的一根肋骨，住了半個月的醫院。但是這次陰錯陽差的奇妙經歷令我不禁懷疑，我是否擁有穿越時間的能力，直到狗鼻子的出現，我的懷疑才被證實——我確實與眾不同。
“你是一名時間旅人。”這是狗鼻子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我也是。”這是第二句。
我看著眼前這位頂著自來卷髮型、戴著紅色框眼鏡、衣著體面的中年大叔，問道：“你來自未來嗎？”
“未來？不！為什麽每一個新人都認為我來自未來？”狗鼻子直瞪眼，“我與你身處同一個時代。我們從來不會回到過去招募新學員，那樣去到的是另一個平行的世界，招募也是徒勞。”
“你是說，回到過去並不是真的回到過去，過去的歷史木已成舟，覆水難收？”
“看來你是一個聰明的孩子。”狗鼻子說，“但是聰明不等於優秀，你要學習的技能還多著呢，到我們的學校裡來吧。”
“你是說……”我吃驚地問，“有一所為我這樣的人開設的學校？”
“當然。你不會自大到以為你是世界上唯一的時間旅人吧？”狗鼻子睥睨了我一眼，“時間旅人多得是，但真正懂得駕馭自己能力的卻少之又少，所以才需要如斯學堂。”
“如斯學堂？”我問。
“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狗鼻子高聲朗誦道。
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我口中也情不自禁地默默誦起孔子的教誨，思緒一下子從回憶中抽離回到現實。這是1-161號平行世界的現實。
我的到來驚動了坐在縫紉機旁認真忙碌的曾祖母，她像一隻機敏的貓一樣轉過頭來，看到是我，額頭上的皺紋似乎整個被熨平了，舒展開來，笑道：“你來啦。”
那是一台蝴蝶牌縫紉機，主體就像一隻正在彎腰啄米的大公雞，黝黑的機身上蝕刻著金黃色的花紋，而公雞的尾巴由一個閃閃發光的銀色的手搖輪子構成，並通過傳動皮帶連接到腳部的踏板。曾祖母手一搖，腳一踩，大公雞就“噠噠噠”地運轉起來，公雞嘴巴上的小小針頭便開始在布料間上下遊走，編織出七彩的紋路。這一款縫紉機在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可是一件相當體面的家當，誰家要是擁有一台“黑頭機”，那絕對是值得榮耀的事。
但也正是這台“噠噠”叫喚的機器，成了我的一個童年夢魘。機頭上那一枚飛速跳動的銀針，曾經將我的手指啄出了一個大窟窿！我下意識地摸了摸指尖早已不存在的傷口，心有余悸地打了一個冷顫。
“哥哥你來啦！哈哈哈哈！”房中突然衝出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手舞足蹈、蹦蹦跳跳地向我跑過來，吵吵鬧鬧地抱上了我的小腿。我蹲下來迎上孩子的擁抱，給了他一個大大的親吻。
我花了差不多一個禮拜的時間讓曾祖母相信並理解，我是她長大之後的曾孫子，我和她身邊那個調皮的孩子是同一個人。
老人接受新事物的能力比我們想象的要強得多，或者換句話說，真正阻止那些人接受新事物的不是年紀，而是他們自年輕以來便一直如此的傲慢。曾祖母是一個相當開明的人，據說她出生在一個富裕的地主之家，知書達理，有一個非常美麗的名字，嫁給曾祖父之後戰爭爆發，曾祖父喪生於敵軍的空襲，於是她從十八歲開始便守了寡，從此也不再嫁，獨自一人撫養兩個孩子，其中一個孩子便是我的祖父。
這就是我從小所知道的關於曾祖母的一切，考慮到那個戰爭年代蒙上的一層悲劇基調，我敢說這也是很普遍的一則家庭故事。除此之外，我對曾祖母的過去幾乎一無所知。
曾祖母對我的重要性在於，在我記憶形成的最早期，她陪伴著我度過了一段不短的日子。由於父母要外出工作的緣故，曾祖母實際上便是我白天的保姆，照料我的作息飲食。不要問我具體哪一天曾祖母喂我吃了什麽東西，對我說了什麽話，或者發生了什麽事，那不是一株兩株能夠觸手采摘的記憶之花，更像是將我包裹其中的充滿馨香的空氣。
我一直懷念這一段十分模糊、但卻確實存在的童年記憶，這也是當初心理醫生詢問我時，我之所以選擇這一段時間線的原因。我心想，也許我可以借此機會更多地了解一下曾祖母的故事，彌補我自小記憶上的遺憾，那樣也許對我的心情和心理狀況有所助益吧。比如，我一直想詢問曾祖母傳說中美麗的名字，我一直想知道我的曾祖父長什麽樣子。
到此為止，如果你認為這將是一個關於我如何回到過去把曾祖父殺死，然後挑戰時間線邏輯閉環的故事，恐怕你要失望了。在狗鼻子給我們上的第一堂課上，他就已經清清楚楚、明白無誤地否定了它。
“曾祖父悖論，這是時間旅行不可能存在的一個最著名的理論論證，有誰能給大家講講嗎？”狗鼻子幾乎沒有停頓就點了我的名字。
我一臉憤憤地站了起來，全班同學不約而同地朝我轉過了臉。
如斯學堂的課製當然首先按照對時間旅行的掌控能力分為高低年級，然後同一年級的學生再會按照年齡段分為不同的班級，因為你不能指望我和一群連基礎物理還沒學過的小學生接受同樣的教育。而我所在的班級，放眼望去，都是一群油光滿面的發福大叔，以及靠濃妝豔抹來粉飾松弛皮膚的臃腫阿姨。
“如果你可以回到過去，”我無奈地開始解釋，“那麽你就可以回到你曾祖父生活的年代，在他生育之前把他殺死，那樣一來，你的祖父就不會出生，自然也就沒有你的父親和你自己的存在，那麽你回到過去的這個事件就不成立了。這個因果邏輯上的困境被稱為‘曾祖父悖論’，由此可以證明，時間旅行不可能發生。”
“我們都知道那是不正確的，因為在座的各位都真真切切地體驗到了，你們確實是時間旅人。平行世界理論解決了‘曾祖父悖論’。”狗鼻子說完，調出了下一頁幻燈片，上面寫著一行字——
時間場第一定律：當且僅當時間旅人的行為違反了因果律時，目標世界會分裂出新的平行世界。
他逐字念了出來。
“什麽叫做違反因果律？”我問道。
“在任意一個時間點，一個世界中的每一件事物都是之前一切歷史的結果，而之前一切歷史都是每一件事物之所以如此的原因。作為時間旅人，只要經過訓練，你們理論上能夠到達任意一個時間點。假設你回到了過去的某一時刻，且不論你回到過去準備做什麽，就單單是你出現在過去這一件事就已經違反了因果律，你的侵入導致歷史本身的原因總和增加了，時間場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所以你侵入過去的那一瞬間，當前世界分裂了，分裂點就是侵入的時間點，你侵入的是新分裂出的平行世界，而當前世界其實並沒有受到影響。”
“已經分裂的世界會再度分裂嗎？”我接著問。
“這是個好問題！”狗鼻子說，“還是回到第一定律，只要你不違反因果律，它就不會。比如，只要互相不重合地、嚴格按照先後順序地侵入到同一個平行世界，你的每次侵入都成為了那個平行世界的歷史的一部分，你並沒有對其已有的結果造成影響，因果律依然成立，根據時間場第一定律，目標世界的分裂不會發生。這個一直不發生分裂的、穩定的平行世界就是你自己的單調平行世界。”
“質能守恆定律呢？它們被嚴重違反了。”我還是疑惑滿滿，“時間旅人穿越到另外的平行世界，那麽他的質量和能量從這個世界憑空消失了，這是不可能的。”
“你說得對，質能確實從這個世界憑空消失了，但是只是暫時的，考慮時間場的收束效應之後，質能方程需要加以修正。”狗鼻子解釋道，“可以這麽認為，質能被借走了，有借必有還，也就意味著時間旅人不可能永久停留在目標世界，時間場會最終收束，迫使他必定要回到原本的世界。”
“時間旅人能在目標世界停留多久？”
“時間旅人本質上是從原世界揪出的一小塊質能，借給了目標世界並附著在上面，時間場的黏著度用來描述附著的持久性，黏著度越高，時間旅人能夠在目標世界停留的時間越長，反之越短。但總之，如我所說，最終他必定會回到原世界。”狗鼻子說完，調出了下一張幻燈片，上面又寫著一行字——
時間場第二定律：時間場的黏著度與目標世界分支的距離成正比，與目標時間點的距離成反比。
他逐字念了出來，然後補充道：“簡單來說，你去到的時間點距離你越久遠，你能夠在那裡停留得越短；你去到的平行世界分支距離你越遙遠，你能夠在那裡停留得越長。”
“這麽說，即使我們能穿越回到上古時代的過去，我們能夠停留的時間也是很短的了？”我問。
“當然，這還要取決於每個時間旅人的黏著度系數，每個人的黏著度系數不一樣。以你目前的黏著度系數，恐怕只能在上古時代停留毫秒級別的時長。”狗鼻子壞笑著說，然後補充道，“但別擔心，你會進步的。”
狗鼻子說得不錯，我確實大有長進。1-161號平行世界是一個1階平行世界，也就是從我的原世界直接分裂出去的世界，與原世界的分支距離最小，我第一次隻停留了不到10秒，而現在，我基本可以在這個平行世界中停留1個小時。
我特地選擇了一個單調平行世界，因為它足夠穩定，不再分裂，我也不想每次回去都需要跟曾祖母重新解釋一番我是誰。我每天進行一次心理治療，每一次都會回到上一次的第二天，並在那裡陪曾祖母聊上1個小時，就像普通人之間的每天到訪一樣。
這不短不長的1個小時，也足夠我跟曾祖母聊上不少話題了。
曾祖母詢問過我，為什麽大老遠穿越回來看她，我誠實地跟她說，因為我的心理醫生認為，通過找尋過去一段美好的回憶，可以幫助我忘記另一段不好的回憶。於是曾祖母便不再追問了。
“再給我講講您的故事吧？”我抱起孩子坐到曾祖母的縫紉機旁邊。
“好好好……哎呀，線又斷了，來，你再幫我穿上。”
曾祖母一輩子熱衷縫紉，只是此刻已經老眼昏花，她五指震顫地給我遞過來黑色的棉線，我接過棉線，小心翼翼地穿過縫紉機頭那一枚可怕的銀針，再把線頭遞回給她。
“您不是說，這次要跟我講一講曾祖父麽？”
曾祖母眯著眼睛，樂呵呵地自言自語：“你跟他長得真像啊，怎麽能這麽像呢……”隨後接過穿好的線頭，熟練地重新用縫紉機頭壓好布料，手起腳落，又開始“噠噠噠”地踩動起縫紉機來。
“那時候我肚子裡正懷著第二個孩子……”她接著說，說得很慢很輕柔，仿佛在輕撫一匹乖巧的白駒，“那天你曾祖父剛忙完農活回到家，我正準備著晚上的飯菜呢，突然間防空警報就響起來了，嗚嗚嗚的，很嚇人。你曾祖父說，咱們快躲進防空洞吧，抓緊時間。”
我被觸動了一下，這正是狗鼻子當時說出的話語。那本是我的提議，我猜想，兩個人一同進行時間旅行可以令黏著度得以積累疊加，可以讓我們去到更加久遠的過去，並停留更長的時間。狗鼻子是個思路開明的人，他經過詳細的黏著度計算，認為計劃可行。我倆一同進行了一次回到1000年前的時間旅行，當我們在時間場中一直回溯，卻發現久久沒有侵入成功時，狗鼻子臉色一驚，說：“事情有變。”
“我馬上和你曾祖父一起動身準備出門，但我們發現三歲的大兒子沒有在家裡，我們焦急地找遍了家中的每一個角落都不見他人影，他當時一定是跑到田野去玩耍了。防空警報繼續‘嗚嗚嗚’地轟鳴，我害怕極了……”
我們早已跨過了預設的1000年前的目標時間點，卻依然在繼續往過去回溯，事實在向我們證明，兩名時間旅人一同穿越時，跨越的時間距離也被相應地疊加甚至放大了，我們瞄準的是1000年前，實際上可能被加倍了。然而，我們很快便跨越了2000年前的時間，接著是3000年前，4000年前，並且沒有要停止的意思……
“我挽著你曾祖父的手臂，急得哭了出來，喊著要到田野去找大兒子。你曾祖父阻止了我，他攙扶著我交給鄰居，讓我先跟大家躲進防空洞，他去田野找兒子，找到之後立刻去跟我們匯合。我挺著大肚子跟隨大夥移動，目送著他衝向了田邊……”
當我們跨越了5000年前的時間點時，我臉色慘白地意識到，時間距離的疊加可能並不是單純的線性疊加，而是指數性的疊加！我不知道我們會侵入到多麽久遠之前的時間點，我只知道，根據時間場第二定律，這無比龐大的時間距離將會使時間場的黏著度急速下降，我們最終可能得以侵入一個上古時代，然後幾毫秒之內，時間場的急速收束效應將會把我們強力拉回原世界，那樣釋放的能量足以把我們倆都殺死。這時，狗鼻子冷靜地對我說，他要與我進行解耦合，利用時間場的反作用力將我推回原世界，否則我們兩個人都活不了……
“後來我躲進了防空洞，我沒有等來你的曾祖父，等來的是敵軍飛機連綿不斷的狂轟亂炸。我能夠聽見每一聲爆炸，即使躲在防空洞裡也清清楚楚。它們好像是來自於我的身體裡，把我的心髒都震出來似的。敵軍的轟炸不知道持續了多久，估計有好幾個鐘頭。當我跟著大家慢慢往外走時，驚喜地發現，原來大兒子一直躲在防空洞裡，他是被別家的大嬸抱進來的。我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抱過他，問他看到爸爸了沒有，他顫抖著搖搖頭。”她說到這時停下了手腳，縫紉機的聲音也戛然而止，“事後，我們在滿目瘡痍、一片狼藉的田野上發現了那些遇難的人們，其中就包括你的曾祖父……”
曾祖父的慘狀是否和狗鼻子一樣？當我最後一次見到狗鼻子的時候，我已經平安地回到了原本時空，而狗鼻子則全身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後來我才知道，為了給我提供足夠的時間場反推力，他擅自進行了一次回到更加遠古的時間旅行。狗鼻子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抓緊時間。”這是如斯學堂的一句箴言，但彼時彼刻，他的意思更像是，他能做的就只有這樣，我只能在時間場中自求多福了。根據狗鼻子的遺體推斷，他至少回到了5億年前的過去，並且隻停留了幾納秒的時間！
曾祖母陷入了沉默，我也一言不發，某種午夜時分噩夢驚醒的焦慮又一次湧上心頭，那些噩夢是無聲的，有心理醫生不斷發出的唇語，有狗鼻子不斷發出的唇語，甚至還有我自己不斷發出的唇語，每一種唇語都交織在一起，夜夜不停。醒來之後，又只有心理醫生的話才是真真切切的，他一直告訴我那只是一場意外，讓我不必自責。
我懷中的孩子似乎嗅到了空氣中凝重的味道，開始往我的懷裡鑽，發出“呀呀”的聲音，企圖吸引大人們更大的注意。發現這一招並沒有起到多少作用之後，孩子開始掙脫我的懷抱，爬到了縫紉機上面玩耍。這時曾祖母從回憶中緩過神來，正要繼續踩動縫紉機。
突然間縫紉機上的孩子“哇”地一聲哭了出來，他的手指被縫紉針狠狠扎了一下，鮮血直流。
曾祖母“哎呀”一聲，立即停下手腳，上前處理孩子的傷口。她拿來醫藥箱，迅速為他的手指止了血，孩子張大著嘴巴傷心地哭著，緊緊地抱著曾祖母不放，曾祖母輕輕地拍著他小小軟軟的後背，直說“沒事的沒事的”。我一邊看著她鎮定地往孩子傷口上塗抹著消炎藥水，一邊低頭看著我自己手指上已愈合多年的疤痕。
我不合時宜地感慨道：“要是有一天您不在這個世界上了，這孩子可得多想念您呀！”
曾祖母笑呵呵地說：“如果我不在這個世界了，那麽我就是跟我的丈夫在一起了——別動小家夥！包扎好！”她給孩子一邊纏著繃帶，一邊平靜地說，“我過得很好，他也別掛念。”
我看著孩子包得嚴嚴實實的右手食指，趴在曾祖母懷裡還在抽噎。我盯著自己手上的疤痕，那是左手中指。
心理醫生不止一次地忠告過我：“她已經不是你的曾祖母了……”我突然間恍然大悟。
狗鼻子的離去這件事情十分難以接受，就如同我年幼時曾祖母的離去一樣，身為時間旅人，我固執地以為通過找尋曾祖母的回憶我便能最終自我療愈。好險，我幾乎就要走向一個無比虛幻、卻無比錯誤的方向。
真正讓我實現自我療愈的，原來並不是找回的那些曾祖母的回憶，而是找不回的那些。
最後一次來到1-161號平行世界，是曾祖母的葬禮。曾祖母的送葬隊伍緩緩往山上的墳區移動，隊伍最前面，捧著曾祖母遺像的10歲的我哭成了淚人。
此後我再也沒有回到她在世的時代分裂出新的平行世界，甚至是想都沒有想過。我的曾祖母從未跟我聊起過她的過去，我對她也幾乎一無所知，我只知道她有一個美麗的名字，她在我的左手中指上留下了疤痕，她已去世20多年。
而狗鼻子也不再在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我對他的意外之死也不再耿耿於懷。他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已經教了我這件事情，而我卻直到現在才得以釋懷。
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
-FIN-
時間旅行故事裡，解決“外祖父悖論”最常見的解釋，是平行世界理論，這篇小說也同樣採用了這個解釋。然而，當我們真正回到已故親人還在世的時代，沉浸其中，試圖從中獲取信息，以及情感的慰藉時，卻很難真正記住這一點：世界已經不同了。斯人已去，治愈我們的，也許反而是那些再也找不回來的東西。
——責編 | 宇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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