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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花去:外在之景,是內心映照才出現的諸象

與土地的親近影響人的生命觀,乃至文學觀等一切價值觀。四季晨昏的變化映入血液。月光照得血液微微蕩漾。你更願意樸素,直接,那些細微的變化,以及泥土不可測之力使你時時內心悸動。

——玄武《種花去》

-自序-

在我個人理解,“種花”代表了生命觀,寫作觀。

花根在土,花朵在空,同時具有了樸素與妖嬈,藏與展示,向上與向下,蓄與爆發。種是行動,“去”是果決的,強調踐行。花是靈媒,它成為我以文字與世界溝通的隱秘載體。它就是通過窄門的偏僻之路。

種花去當然也是生活態度。在現代社會中,滿足這樣的生活必然要捨棄很多,包括便利,包括許多利益。我采取的是:在生命茫然逐流中停下。不止於停下,我在返回去。我認為拋棄的扭頭之間,我發現了天高地闊之美,為淋漓元氣所充盈。

拙著《物書》的編輯、小說家黃冰說:“《種花去》,可視為《物書》的姊妹篇。”

《種花去》可視為一冊在浮躁中努力停下來的書。一冊自己努力去做的書。一冊進入逆光中的花蕊的書。一冊為內心所需之美而不斷舍棄的書。獲取美的內在體驗,捨棄是必然的過程。

我希望以文字呈現出諸物的博大,堅忍,蓬勃不息。希望與我同在,與文字同在,與我的朋友、讀者、諸物、無邊無際的花朵同在。

我堅信:我所踐行和書寫的,是健康的。是自然也是美的。是真實到真切的。是正確的。是當下缺乏的。是有啟迪的。尤其,對孩子們而言。

江蘇靖江外國語學校的朋友,把《種花去》帶上了課堂:“我想我面前的,也是我的花朵。在逼仄的應試教育中,希望用自己的解讀、傳播,讓孩子們收獲一滴滴清流。”

這些文字有悖於時下散文形式,忽然而起,忽然而止。不是那種統統五千字或萬字內,也不是長得無邊際那類。我不認為其根來自明清小品文,完全不是那樣。我努力尋找和表達漢語言之美,及東方式的藝術審美。白話文歷史不長,其語言需要回爐重造,使之精粹化,需要依托古漢語的深遠背景。語言更需要借助趨於深沉的思考,人的獨立。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麽。

這類文字的內容,貌似遍地都是的自然和偽自然散文,但實際不是。

我這裡的景物,是內心映照才出現的諸象,而非相反。

九裡香之香,有王霸之氣。臥室昨夜綻三兩瓣,便香到不能呼吸。

九裡香之香,有王霸之氣。臥室昨夜綻三兩瓣,便香到不能呼吸。置於一樓門廳,花香直衝二樓。它應當在每年七八月份開花,卻冬春開了三回。花每到我家,便添了猛獸氣息,它們胡亂發飆,如之奈何。

九裡香的香氣,有點像暴馬丁香。烈,久,噴水愈香,像丁香在迷蒙春雨中。友人說除了牡丹,所有最香的花都白而碎小,有道理。茉莉、桂花、米蘭均不大,瑞香亦然,卻是紫的。隻梔子稍大。

梔子香渾濁,瑞香的香銳如刀尖。我愛茉莉之香,它清新,清晰,不經意透膚,浸透你,淹沒頭頂。

夏夜我坐園中,一樹茉莉香氣盛滿院子,微微蕩漾。到夜深捨不得離開。糟糕的是,我也因此不想乾活寫東西。

我用花和其他密製的美容品,無人敢用。每天用來抹老虎嘴。狗嘴閃閃發光,它又臭又香。所謂明珠投暗,花插牛糞,又或者佳人寂寞老去,壯士一世無所用,大抵不過如此。唉唉。

在此刻,這葫蘆親得我不知該如何是好。我看看它,又看看它,跺腳搓手,走來走去。哎呀這可怎麽辦呀。

中午出門,一夜之間偷長出來的小葫蘆,懸在院門口門把手邊,開門它吃飽太閒一下,仿佛跑出來偷窺我一下,又想趕緊藏起來。

我拿拎著的酒瓶比畫著比例拍下它。它渾身毛乎乎的小透明胎毛,肉墩墩可愛極了。我覺得輕輕喊它,它似乎就能奶聲奶氣答應一聲“哎”。不過得在深夜,現在大正午它不會理我的。

我忍不住想摸摸,伸了幾次手又捨不得。微信裡湖南文友子兮說:“洞庭湖邊的西瓜剛結出來也這樣毛茸茸,小時候我哥哥老是喜歡得不得了,去摸它。然後摸得光溜溜,就被揍一次。可是過幾天又忘記了,又去摸,又接著被揍……”另一個朋友說,生長期的葫蘆不能用手摸,摸了就不長了。幸虧我沒有捨得下手。

江蘇詩人龐余亮說:“你拿酒瓶會驚嚇到它,它會想,我將來是隻酒葫蘆?”

微信裡友人一片驚歎。這小小的長滿胎毛的葫蘆,驚動、驚醒了太多朋友的童年。時光瞬間倒轉,如此快樂。

在此刻,這葫蘆親得我不知該如何是好。我看看它,又看看它,跺腳搓手,走來走去。哎呀這可怎麽辦呀。

拿梯子爬高細細察看,一下子呆住了。天呐,怪不得我昨晚焦躁不安,總覺有事正發生卻不知何事。原來昨晚偷偷長出這麽多葫蘆!

它們在密葉間,在光與暗的陰影裡躲來躲去,東一個西一個探頭探腦。大致數,竟數出二十多個。而一定還有不少藏得密實、讓我漏數的小家夥。

我每天寫東西累了都看看的,休息眼睛,也爬上爬下靈活一下麻木的手腳。昨天白天看時,什麽也沒發現。

但是昨晚也有一顆小葫蘆死了。它枯蔫耷拉的樣子,看上去讓人覺得葫蘆藤好傷心。我沒有聽到小葫蘆微弱的嘶叫,不知它枯掉的原因。而即便昨夜聽到它叫,我也不知如何救,除非蟲子正咬它。

有個寫小說的朋友耳力好,常失眠,因為夜間的各種細微聲音。改天他來,晚上聽和逮住偷偷長出的小葫蘆吧。最好也能聽出,是什麽東西殺死了那小葫蘆。

櫻桃藏在遠低於我們的視線而小臭仰望能見處,匿在密葉間,像是一門心思等小臭拽開葉片,找到它。

櫻桃樹早已摘光多日,我們已經忘記了它。再結還遙遠,要到明年。

小臭不甘心,在院裡總是鑽樹下望一望。不過我覺得,他也漸漸不指望了。

一大早他摘樹葉玩,給大家分,也分給老虎,嘴裡亂嚷嚷。忽然他扔下葉片使勁拽一個樹枝,他拽下一顆黑紫碩大的櫻桃!

我就在跟前,簡直不相信這是來自樹上,出口就問他從哪拿的。他又著急又緊張,顧不得說話。他咬一口,黑紫的汁液流出,他舔一舔。問:“好吃嗎?”他不吭氣,隻一點一點吃那櫻桃。我看著他吃了半晌,始終不說話。我感覺到自己像咽了幾次口水。

他吃完了,搓搓小手。手指沾了紫液,看上去黏。他仍然不說話。

我想我明白這種驚喜和快樂。在大家都以為沒有的地方得到意外的、被遺漏的幸福感,小時摘桑葚,柿子,我有過這樣的幸福。我很開心在當下的城市生活中,小臭還能得到。

櫻桃藏在遠低於我們的視線而小臭仰望能見處,匿在密葉間,像是一門心思等小臭拽開葉片,找到它。

這是昨天的事。晚上小臭說夢話,在夢裡嘎嘎笑。他說:“捉迷藏,哈哈,我找到你了,真好吃。”

我在煩忙之際,還是決定替小臭記下他意外的幸福和快樂。這意外發現,遠甚於吃到嘴裡的快樂,會潛在他久後的記憶裡,熠熠生輝,如鐫如刻。

我只是見證者和記錄者。在此時既受到美的打擊,又受到美被毀壞的打擊,在這雙重的打擊之下沉默前行,而眼前恍惚。

望見一棵好樹,忍不住駐車去細看。

我潛意識裡,這才該是花的樣子,高舉一樹繁花,滿不在乎地開著。邊開邊落,它即便落花,也像神靈一般,抓了大把大把的花瓣自高空拋下,飛飛揚揚,洋洋灑灑。像那些低矮的植株,開幾朵嬌嫩的花,風一吹就陷在泥裡的,我所不屑。包括牡丹。

這大樹的花還能吃。

友人葛水準說,她幼年生活的山裡有很多高高低低的大院深宅,但沒有人告訴她那是美的。她也和別的孩子一樣,去破壞那些院落,打爛東西,還有快感。她說活了這麽多年,到今天,才明白些美,嘗試著重新來過。

我們的教育,從不告訴人們什麽是美。法國作家西爾萬·泰松則說:“七十年的唯物主義教育,徹底毀掉了俄羅斯人的審美。”他曾隻身前往西伯利亞森林,在那裡獨居半年。

這大樹之美,也恰是我幼年印象中極深的美。只是多少年,我不敢認為它便是美,大美,令人戰栗的大美。它那麽簡陋,無須照料,隨隨便便開那麽多花,又長那麽快那麽高大——它算花嗎?多少年裡,我的確有點羞愧,不敢肯定。

而今日我知,它便是素樸的,強大的,堅韌的,是大美之花。

昨日我便路見一樹這樣的花,它正盛開,在正午與明晃晃的陽光奪輝。它滿樹披離的雪白花串,的確使陽光為之黯然。它在車窗外一閃而過。我心中起了驚悸。而時間靜默中止,仿佛很久。

不是我開車,手機也沒電。若是已高飲大酒,我唯願上前,抱住它蒼黑的,滿是裂紋的樹乾,大哭一場。它憑什麽,如此打動我。

然而它就站在一片臭水溝旁。周圍破爛狼藉。

今天我遇到的樹亦然,沒有臭水溝,是路邊。到處拆房,修路,灰塵恣意放蕩於其上,花朵已是暗白,像被侮辱了的良家女子,臉上的絕望和木然。

樹下,已有很多被拉斷的花枝。顯然,折它的人隻取大的花串,小串不要了,上面花依然多,卻已蔫軟,想必躺在地上已有些時間。

不遠處,有婦女仍在折枝。我沒有說什麽,開車離開。下次我來,樹未必還在。也許它們只剩一個個僅露出地面的樹樁,被截斷的平面慘白如骨。什麽都沒了,連被鋸斷時它們發出的尖細的嘶叫,也消失在空中。更可能,它所在的村子也蕩然無存。推土機呼嘯,上面很快樓市林立。我所在的時代,這場景司空見慣,多到令人麻木,無奈到讓人不願去想,讓人拚命在心裡騙自己,這種事不存在。

我只是見證者和記錄者。在此時既受到美的打擊,又受到美被毀壞的打擊,在這雙重的打擊之下沉默前行,而眼前恍惚。

它們是槐花。

鳥會流淚麽?我沒有見過。以往背負的青天,在它們眼裡定格。晦暗。消失。最後,眼睛不見了,成兩個空洞的小窩。 有一天,小窩也不見了。

去東山看梨花,來到一個十多畝地大的果園。果園西側臨路,圍以柵欄;東側懸細密的防護網,網上掛滿鳥屍,早已風乾。有的鳥頭沒了,有的沒身子,有的只能認出一張鳥喙。

仔細辨識,鳥的品種有鷂鷹、喜鵲、烏鴉、麻雀、斑鳩等,還有貓頭鷹。麻雀最少,想必因個頭小,掙扎時可以擺脫。亡鳥多是大鳥。奧維爾寫在緬甸射殺瘋象的經歷,大意講到體形巨大的動物倒地而斃時,對人造成的心靈震撼。而在此處,大約六十米長、不到兩米高的防護網上,掛了至少七八十隻大鳥,目之所觸,無不驚心。

鷂鷹在本地較少見,但此處卻最多,我走幾步便認出五隻來。此物凶猛,迅疾,我小時常見它在空中捕鳥群。往往是兩隻,大概雌雄一對。一個在前面堵鳥群,眾鳥回飛逃竄,後面的鷂鷹便撲飛過來,利爪一撓,或利喙擰斷鳥脖,或用翅把鳥擊落。細血和羽毛在空中撒下,偶爾微小的血滴落臉上。但我們只能撿到鳥的幾支細羽。我親眼見過,鷂子擒一隻黃鸝,就在高於我頭頂不遠的地方,以不可思議的速度一下子不見了。

在我故鄉,鷂鷹喚作鷂子。此處這麽多鷂子,我猜它們是自高空看見網上掛著的鳥,便猛撲下來捕食,不料就此被網掛住,不得脫。越掙越緊,漸漸力竭。慢慢餓,渴,曬,淋,死。乾,乾透。被風吹得越來越少,漸漸不成鳥形。

鳥會流淚麽?我沒有見過。以往背負的青天,在它們眼裡定格。晦暗。消失。最後,眼睛不見了,成兩個空洞的小窩。 有一天,小窩也不見了。

太多太多鳥,就這樣被風吹得魂飛魄散。

此處荒偏,人煙罕至,也不知這些鳥在網上掛了多久,又不斷地補充入新的鳥,直至今日。我見到整理果園的農人,遞根煙搭話。問打藥不,他說,哪能不打藥啊。又說,這十二畝果園,收成每年也就三四萬。他這個在村裡還屬於管理勤快、種得好的。

我看他旁邊別人的園子,花樹稀稀落落。

他說,鳥啄果也啄花。沒辦法啊。那些死掉的鳥粘在網上哪個地方,其他鳥就不來了。我心知他的說法未必對,眼見那些鷂子,分明是望到網上有鳥才下來捕食卻被困而死——我小時有次黃昏視線不好,家裡雞網便纏住一隻鷂子,它也是同樣原因受困。

農人也要討生活,我沒有辦法勸說他,身心皆有無力之感。中午回來,滿腦子是那面長長的防護網,上面掛著的一隻隻鳥屍。它們在風中蕩來蕩去,羽毛拂動,刹那間覺得它們仿佛還活著。

這真是地獄般的景象。這也是有翅膀的鳥的自由,被細瑣之網斬斷的景象。鳥凌空高翔、俯瞰人世,曾一度讓我神往,羨慕,渴望,恨不能引為同類;今日見這等慘烈,令人心魂俱搖。

整個下午有雨,夜間依然,淅淅瀝瀝不斷。決定明天得空,開車戴手套去收鳥屍。埋到我園中,且讓鳥魂伴花。

中國傳統,終是入土為安。它們也可肥花。它們的魂靈,仍會自由翔舞。鳥兒啊,看在我葬你們的分上,你們在高蹈之際,切勿相互攻殺。哀哉,痛哉,悲哉。

我回了故鄉,又迫切思念這裡。我能覺出,對故鄉的情感也在逐年、逐日淡化。——總的趨勢似乎如此,但鄉思仍會突如其來凶猛而至,不能設防,不可預知,不會斷絕。

櫻桃樹開了雪花。雪微,地暖,即落即化。唯傾斜的樹枝雪片可棲落。那些緩慢流動的,綠色的樹液,此時節,一定如蛇鱗一般冰涼。它微動而幾乎不動。

花椒樹的枝條,落雪煞是好看,如同巧婦剪紙所就。

院裡噴泉小孩仍然赤著身子,不知寒冷。但一夜之間,他竟是也白了頭。

花枝仍未落葉,有一株花,雪壓得它快觸地了。是龍沙寶石。待春日它怒放碩大花朵時,我又會忘了它冬天的樣子。

有一棵是我親手嫁接的白色芳香樹玫。去年此時嫁接的三棵不同樹玫,各擇最香的品種,因疏於照料,都開過花卻僅活了它一棵。樹玫很貴啊,買的話像點樣子的動輒數千乃至上萬元。不過也好,這一棵恰是我最愛的,留最佳就好。我剪光嫩枝,所有葉片,一直待它沐一場雪然後入室。春節前後,它會昂昂然舉一身雪白大花。屆時我女兒也放假歸來。

一年又一年,我在此地已6年,在此城已27年。對這並非故鄉的所在,談不上熱愛或其他情感,我想我永遠不會當它是故鄉。而我的子女,會把這裡當故鄉。

我回了故鄉,又迫切思念這裡。我能覺出,對故鄉的情感也在逐年、逐日淡化。——總的趨勢似乎如此,但鄉思仍會突如其來凶猛而至,不能設防,不可預知,不會斷絕。

彈丸大小院,傾注了不少心血,它回饋給我的,遠遠大於我所付出的。念此我總是內心為感激充盈。與土地的親近影響人的生命觀,乃至文學觀等一切價值觀。四季晨昏的變化映入血液。月光照得血液微微蕩漾。你更願意樸素,直接,那些細微的變化,以及泥土不可測之力使你時時內心悸動。

今年春天院裡櫻桃樹花開的樣子,仿佛就在眼前。櫻桃,我最鍾愛的樹種,它有故鄉之色,童年之味,青春之清純與妖冶,亦有此刻落雪之蒼涼。

節選自

《種花去——自然觀察筆記》

玄武/著

人民文學出版社

2018年3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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