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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聖母院大火更遺憾的,莫過於認真的蒙昧、誠實的無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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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歷史悠久,巴黎聖母院比圓明園確實要早五個世紀。

1163年春,第一塊奠基石在這裡投下。在此一千年之前,聖母院原址就已經聳立著一座羅馬高盧神殿。到公元十世紀時,這裡已經是整個法蘭西地區的宗教中心。因為如此重要,所以當時的人想要在此新建一座教堂。

當時已是中世紀的尾聲,文藝複興即將到來。歐洲興起的市民文化改變基督教的明顯方式,就是從信仰救世主耶穌改為崇拜聖母。信眾在嚴厲的裁判者耶穌之前懷著恐懼和罪感,在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聖母面前卻得到了安慰。僧侶們也不再追求禁欲的清冷,而把藝術和美作為弘揚教義的手段。所以巴黎聖母院從修建一開始,就沒有中世紀教堂普遍的清冷和陰暗。

作為哥特式建築的代表,聖母院修建耗時耗力,直到將近兩百年後的1345年才完全建成,此時明太祖朱元璋還在皇覺寺當小和尚。甚至還沒等到完全建成,聖母院就已經是巴黎重要的宗教場所。

1248年,法王路易九世在此出發開始第七次十字軍東征,等到二十三年再回聖母院時,已是一副骸骨。1654年,法王路易十四在此加冕,開始了法蘭西一段國力強盛、文化昌明的盛世時期。

1789年法國大革命爆發,狂熱而失去理智的人民進入這裡歡慶攻佔巴士底獄,但聖母院隨即被封閉,一度用作貯酒倉庫;1804年拿破侖上台之後,在這裡舉行了盛大無比的法蘭西皇帝加冕禮。也是在這一時期,法國青年維克托在聖母院的鍾樓牆上,發現了一個希臘單詞“AИAΓKH”,意思是“命運”。

1831年,29歲的維克托·雨果出版了長篇小說《巴黎聖母院》,主角是住在鍾樓裡的怪人卡西莫多和吉卜賽女郎艾絲美拉達。小說裡,雨果寫到了1482年在聖母院鍾樓俯瞰全城的場景: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重重疊疊的屋頂、煙囪、街道、橋梁、廣場、尖塔、鍾樓,真叫人眼花繚亂。萬物一齊湧至眼前:石料山牆、銳角屋頂、在牆拐角聳立的懸空小塔、十一世紀的石頭金字塔、十五世紀的石板方碑、城堡主樓的光禿禿的圓形塔、教堂的花紋綴飾的方形塔,大的、小的、厚重的、小巧的,紛至遝來。目光長久迷失在這深邃的迷宮裡。”

五百年之後,二戰時佔領巴黎的德軍已經在聖母院的地窖裡埋了三噸炸藥,準備撤離時將巴黎完全摧毀。希特勒反覆打電話問巴黎德軍最高統帥肖爾鐵茨,“巴黎燒了嗎?”

肖爾鐵茨看著陽台外的巴黎聖母院,想著五百年前的巴黎和八百年來的歷史,終於選擇了抗命,而不是像德軍摧毀華沙一樣毀滅巴黎。1945年8月26日,當被解放的巴黎人在聖母院裡舉行巴黎解放紀念典禮時,他們其實不知道:八百年來,這是聖母院離死亡最接近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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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聖母院大火受損,但燒掉的大多是屋頂上的木結構,石頭構建的主題建築並沒有太大損傷。即便木製的尖塔在火海中倒下了,但卡西莫多的鍾樓還在、聖母院裡的文物也完好無損。相比圓明園,巴黎聖母院幸運得多了:雖然傷筋,卻未動骨。況且如今看到的巴黎聖母院,很大一部分也是十九世紀經過建築師勒杜克重建整修而成。

巴黎聖母院之所以能如此,很大原因也是因為由石頭構建。雨果就說,聖母院是石頭製造的波瀾壯闊的交響樂,“每一塊石頭,都不僅僅是我國歷史的一頁,而且是科學史和藝術史的一頁。”時至今日,兩個對建築的著名論斷——“建築是石頭的史書”“建築是凝固的音樂”,其實都是由聖母院這樣的哥特式建築而生。

而我國如今還有跟聖母院同時期的建築嗎?還有更早的。如果是石製結構,敦煌莫高窟始建於公元366年,雲岡石窟始建於公元453年,比聖母院早了七八個世紀。如果是木製結構,現存最早的是山西省五台山東冶鎮李家莊南禪寺大殿。

這座大殿始建年代不詳,現狀是唐朝建中三年(公元782)年重建的樣式。殿內有17尊與殿宇同時建造的佛像,是除敦煌外國內極罕見的中唐彩塑。佛像落成時,杜甫不過剛剛逝世十二年,而白居易也才剛剛十歲。

比南禪寺更早的、更氣派宏偉的建築,都已經在神州大地上消失了。南禪寺因為規模小、地處偏僻、少為人知,因此奇跡般地在一千多年裡存活了下來。直到上世紀五十年代,才被文物工作者驚喜地發現,很快被列入第一批全國文物保護部門。

山西佛光寺五台山大殿,比南禪寺大殿晚75年,也是“煙火冷落、寺極貧寒”,才能保存到今天。還有始建於984年的天津薊縣極樂閣、始建於1020年的遼寧義縣奉國寺大雄殿、始建於1052年的河北正定隆興寺摩尼殿,都比巴黎聖母院早了不止一百年。即便經過一千年來的天災、人禍、戰火和雷擊,中國如今仍然有4座唐代建築和8座遼代建築。

雖然在名氣上遠遠不如更年輕的巴黎聖母院,但論歷史卻絲毫不輸。只是即便是中國人,又有多少人知道自己國度中這些滄桑千年的古建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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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建築多為木製,遠不如石頭保存得長久——中國古代建築師如果連這一點都不明白,怎可能修得出那許多美輪美奐的建築來?梁思成在《中國建築史》裡認為,中國建築舍石用木,其實出於“不求原物長存”之觀念:

“蓋中國自始即未有如古埃及刻意求永久不滅之工程,欲以人工與自然物體竟久存之實,且既安於新陳代謝之理,以自然生滅為定律;視建築且如被服輿馬,時得而更換之,未嘗患原物之久暫,無使其永不殘破之野心。如失慎焚毀亦視為災異天譴,非材料工程之過。”

梁思成說得很明白,中國古代建築師早就深深知道:沒有什麽會永垂不朽。事有終始,物有死生,時來則來,時去則止——一定要求永固長留,那才用石頭,比如陵墓。但就算是石頭,耶穌也曾經在門徒向他讚歎聖殿“這是何等的石頭,何等的殿宇”時說,“將來在這裡沒有一塊石頭留在石頭上,不被拆毀了。”

就算是金字塔,也有崩壞的一天。世上從來都不會有與日月同久的建築。巴黎聖母院遭遇大火,惋惜遺憾固然是人之常情,痛哭流涕如喪考妣則確實不必。以今日的科技發達程度而言,即便全部毀損,要依原樣一磚不錯的重建,也並非難事。

然而在聖母院身陷火海之際,幸災樂禍卻是太糟糕的表現。把圓明園和聖母院並置進行簡單粗暴的對比,甚或見火而喜笑顏開,無論如何也難說是文明和進步的表現。自由寬容和尊重歷史、實事求是,不斬釘截鐵想當然地把自己放到必定正確的位置上,並不是每一個頭腦的標配。比巴黎聖母院大火更遺憾的,莫過於認真的蒙昧、誠實的無知。

所以修複受損的巴黎聖母院容易,而要修複那些傷痕累累的大腦,卻是難上加難、遙遙無期。

主要參考:

維克托·雨果《巴黎聖母院》

梁思成《中國建築史》

陳志華《外國古建築二十講》

拉萊·科林斯、多米尼克·拉皮埃爾《巴黎燒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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