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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矮比起來,誰還在乎增高針的副作用

原創/石晗旭

在可以算得上北京日頭最毒辣的一個下午,胡思雲帶著女兒趕到首都兒科研究所附屬兒童醫院複查。排隊進大門、掃行程碼、過安檢、取號,胡思雲沒有一點停留,直奔電梯去二樓分診。

胡思雲的女兒今年8歲,身高只有110公分,比好多同學都要矮上半個頭。她的目標很明確,就是要讓女兒打上“增高針”。

胡思雲掛的是加號,要等白天的正常號都看完才能進去;但她不到兩點就趕到診室外等待,生怕錯過了就診。

一樣來給孩子看矮小的家長,周圍還有不少。有的孩子還是能被外婆抱在懷裡的年紀,不懂身高為何物,就被念叨著“可不能讓孩子輸在起跑線,早打早長個”的媽媽和外婆抱來檢查,血一管一管地抽。

近日一些媒體對兒童生長激素濫用的報導,也沒有讓胡思雲們打退堂鼓。

一個直觀的現象是,北京稍微有點名氣的兒童內分泌及生長髮育門診依然一號難求,在一些關於兒童生長交流群裡,數以百計的家長仍在到處尋找藥代的聯繫方式。

“個子矮找對象也很難”

在東北老家,胡思雲的女兒已經被確診為兒童生長激素缺乏症,這是俗稱“增高針”的重組人生長激素在1985年被美國FDA批準的第一個適應症。

但跑了幾家醫院,醫生都不肯給孩子開生長激素處方,因為孩子的腦垂體有個結節,注射生長激素的後果到底如何,他們也不敢打包票。

“我們那兒的醫生太保守了”,比起這些未知的擔憂,胡思雲對女兒的身高焦慮嚴重得多。現在上小學二年級的女兒,看起來比全校的同學都要矮上一大截,每天接女兒放學時,胡思雲給女兒打增高針的執念就愈強上一分。

趁著暑假,胡思雲跟部門請了長假,帶著女兒直接來了北京。連著幾天,胡思雲都沒有搶到北京兒童醫院的號,她再也顧不上一直以來對黃牛的不信任,加價500元買了個特需號。

但問診結果讓她大失所望,“大夫可能不想承擔風險,藥還是沒開成”。首都兒研所幾乎成了她最後的希望。

浙江媽媽劉妮最近也加入了“身高雞娃”的隊伍中。劉妮的兒子出生時身長、體重都挺正常,現在上六年級,吃的比大人還多,但身高過去一年幾乎沒怎麽長,到現在也才140公分。“按標準來說這個年齡的男孩兒得有一米五”,眼看著兒子的同學個子噌噌竄,劉妮和家裡人開始慌了。

病急亂投醫,他們給孩子安排了個“十全大補”套餐,最基本的是每天早上一盒牛奶、晚上一大碗大骨湯、跳500下繩、吃鈣片和維生素D、喝中藥,周末還要上籃球課,或者游泳。

之後的每一天,孩子醒來的第一件事都是量身高,“我在網上看到說最好是早晨一起床就量身高,這個時候最高”,劉妮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可將近半年過去,孩子的身高連1毫米都沒長。劉妮的焦慮日益加重,後來甚至已經掛在了臉上。

兒子的狀態也不好,每天都很沒精神。有一天,孩子突然把所有放在面前的補劑、食物和藥都給打翻了,還以不上學要挾劉妮;劉妮打了兒子一頓,崩潰大哭道:“我們這不都是為了你好。”

“可我每天都吃這些都覺得惡心想吐,天天寫作業就夠累了,還要被逼著運動那麽長時間!難道我長不高就不配做人了嗎?”兒子吼著反駁,“說什麽怕別人歧視我矮,我看最歧視我的就是你!”

“他還不懂,很多行業都對身高有限制,個子矮找對象也很難”,劉妮暗自傷心,但根本說服不了兒子。顧及兒子心情,她決定暫時停下“土辦法”,找找其他長個的路子。

沒幾天,劉妮誤打誤撞進了一個兒童生長交流群,孩子矮是群裡700多個家長的共同心病。有30多個已經給孩子打了增高針的家長,每天都在記錄孩子的身高變化。一個11歲女孩兒的記錄讓她印象深刻:打了半年,長高了6厘米。

“打生長激素會不會有副作用?”劉妮對著螢幕發問,很快這句話淹沒在了一眾家長的谘詢中。

“和矮比起來,副作用算什麽”,這個家長的回答擊中了劉妮。

眼看著群裡不少身高在正常範圍裡的孩子都還在打著生長激素,哪怕只為長高1厘米,劉妮也決定如法炮製。

“群裡很多孩子五六歲就已經開始打了,我兒子打得太晚了”,劉妮的焦慮再次發作。

增高持久戰

可打增高針並沒有劉妮想象的那麽容易。

根據中華醫學會《矮身材兒童診治指南》,對矮身材兒童必須進行全面檢查,明確原因,才能對症治療。

胡思雲對自己拎著的那一遝片子和檢查結果如數家珍:“這是X光骨齡片,這是腦袋的核磁共振片,這是子宮卵巢超音波,這些是血常規、血糖、甲功檢查和生長激素激發試驗的結果……”

最麻煩的是生長激素激發試驗,最好住院進行。檢查前一天的晚上八點之後,胡思雲的孩子就開始禁食,第二天一早空腹抽血測定一下生長激素水準;再靜脈注射促進生長激素分泌的藥,之後每半小時采血一次,一共四次,分別再測生長激素水準;第三天則要換一種藥物注射,再重複一遍第二天的流程。

“醫生說生長激素峰值小於10ng/ml,就基本可以診斷是生長激素缺乏了”,胡思雲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當然,並不是每一個注射生長激素的孩子都經過了標準的診斷。廣東媽媽黃靜帶女兒去看的第一個兒科醫生,只是看了骨齡片就直接告訴她:“孩子長到一米五都很困難,直接打生長激素吧,做激發試驗還浪費錢。”

孩子長不到一米五的論斷讓黃靜幾近崩潰。自己連著看了幾天注射生長激素相關的資料、案例,黃靜又找到這個醫生,開了三個月的處方。

從目前國內已經獲批的生長激素來看,共有三種劑型:粉針、水針以及長效水針。三者的主要區別是在效果、注射頻率以及價格上。據黃靜回憶,當時醫生給黃靜推薦的是水針,“比粉針吸收好,價格也比較適中”。

“其實後來想想,要是經濟條件允許,真應該選長效水針,一周打一次”,黃靜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畢竟,在這場持續兩年的增高競速賽中,730個晚上,孩子的肚子上、手臂上、大腿上一共挨了730針,對她和孩子來說都是折磨。

對黃靜的女兒來說,打針的過程很輕鬆。黃靜準備的注射器針頭很小,跟胰島素注射筆差不多,劑量、針頭長短、注射速度都可以調整,每天打針也不大疼,用時也不算久,“11歲也不像五六歲的孩子一樣害怕打針”。

但配合治療的飲食,孩子就沒那麽情願了。醫生推薦吃的,譬如牛奶、雞蛋、除雞肉外的肉類、蔬菜等,黃靜女兒沒意見,但炸雞、薯片、甜食、飲料這些被醫生列在“違禁名單”裡的,這可都是她的快樂源泉。

再加上打針的前兩個月,女兒長了快2公分,黃靜喜不自勝;但之後的幾個月就只有毫米級的緩慢增速,“孩子長不到一米五”的恐懼和不安又找上了黃靜,她開始整夜失眠,白頭髮也被這緊張催著冒了頭。這樣的情況反覆了數次。

黃靜的女兒正在青春期,情緒十分敏感。兩年間,家庭整個氛圍隨著自己的長個速度不斷在兩極間擺動,巨大的壓力讓她十分煩惱。

停針那天,黃靜記事本上女兒的身高已經從144.2公分逐漸增長到155.6公分。之後女兒會不會再長高,黃靜依然憂心,但對於1萬元能買孩子增高1厘米這件事,她還是心滿意足。

在其他中國新聞周刊接觸的案例中,孩子注射生長激素的時間段內,家長們的心境總是相似的,但孩子們的煩惱卻不止這些。譬如有的孩子十分抗拒去醫院複查,卻不得不每三個月去報一次到。

“我家孩子總說,這麽痛苦堅持都是為了媽媽。但其實個子變高,她自己也很開心”,黃靜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背後被掩蓋的隱憂

黃靜和女兒是幸運的,但並非人人都能靠生長激素如願。

在一位兒童內分泌醫生看來,近年來,生長激素火得離譜。“最早治療的都是真正缺乏生長激素的,不過十多年的時間,現在來我這看病的絕大部分是特發性矮小,還有些根本都算不上矮小”,這位醫生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線上谘詢時,該醫生還碰到過家長詢問:“孩子現在高一,一米八,想長到一米九,能不能打生長激素?”

“生長激素治療很貴,廠家當然希望推動銷售”,澳大利亞公共衛生博士、幼兒健康研究者陳小舒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陳小舒表示,在向她谘詢的人中,不少其實是不符合治療條件的,“身高不算矮,檢測結果也並未提示缺少生長激素,完全是被忽悠去的”。

據福建醫科大學附屬醫院醫生元宿介紹,生長激素藥代往往用“身高不夠,影響外觀、找對象、找工作,打了生長激素就能促進身高增長、二次發育”等話術來利誘家長。

另一邊,長沙政協委員2014年的一份提案顯示,有些生長激素藥代甚至在臨床上替醫生開藥,並許諾醫生“終身提成製”來拉動銷售。而這遠非某個城市、某個地區的個案。

由家長自發生產又被商家引導放大的焦慮,就這樣持續蔓延開去。這也是被媒體點名“生長激素濫用”的源泉——你所買的藥,可能實際上你根本不需要。

診斷不規範、濫用帶來的直接影響是,打針增高變得跟賭石一樣充斥著極大的不確定性。

中國新聞周刊注意到,在一些兒童生長交流群中,總會有幾個家長哀歎:打了幾個月/半年的針,孩子身高完全沒有變化。

而這些孩子,往往被下的診斷是特發性矮小。特發性矮小實質上是一組目前病因尚未明確的身材矮小疾病,其確診標準中重要的一條是:要排除生長激素缺乏症病因。

“採用生長激素治療兒童和青少年特發性矮小還是有爭議的,沒有證據表明該療法對並不缺乏生長激素的非病理性矮小有很好的效果”,陳小舒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生長激素治療為生長激素缺乏症患者提供了超越身高的健康益處,但特發性矮小的生長激素治療僅與身高有關”,費城兒童醫院(CHOP)兒科內分泌學家Adda Grimberg曾提到,“另一個重要區別是,與生長激素缺乏症患者不同,並非所有特發性矮小患者都會因生長激素治療而增加身高。因此,治療特發性矮小的決定更多是一種主觀判斷”。

只是不長高也便罷了,超適應症使用生長激素背後的隱憂亦在被有意無意地掩蓋。

針對此前媒體生長激素濫用的報導,長春高新在回應中稱:“生長激素具有超過60年的使用歷史,經過了國內外幾十年臨床應用,充分證明了產品的安全有效性。”

陳小舒的觀點並不相同:“早期生長激素應用規模本身太小,且實際上大部分藥品的上市時間很短,長期副作用存在與否並不能保證。”

去年底,美國醫學會期刊《兒科》(JAMA Pediatrics)上的一項研究顯示,兒童和青少年時期進行生長激素治療並接受了最長25年隨訪的3408名患者,與未接受治療但其他狀況類似的50036名患者相比,男性發生諸如心髒病發作或中風等心血管事件的風險高出三分之二,女性則高出兩倍。

“加速生長還可能導致股骨頭骨骺滑脫,大腿骨上部移位,會引起膝蓋或髖部劇烈疼痛、跛腳,需要通過手術糾正”,陳小舒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另外,據元宿介紹,另一個常被探討的問題是注射生長激素對腫瘤的影響。“不過目前來看,尚無證據表明生長激素治療會增加新發腫瘤或腫瘤複發的風險”,元宿表示。

事實上,在這次新華社報導之前,胡思雲、劉妮、黃靜就已經對打生長激素的種種可能都做了了解。“可與其擔心將來的隱患,不如先解決眼下的問題,將來的問題就交給將來。畢竟醫學技術一直在不斷發展”,胡思雲的想法是當代“拔苗助長”家長的一個縮影。

胡思雲的北京之行終於還是有了收獲。如今,她已經帶著醫生開的三個月水針回到東北老家,準備深秋再帶女兒回來複查。

劉妮的兒子並不缺乏生長激素,公立醫院的醫生並不建議給孩子打針。但她依然想辦法拿到了處方,並已經聯繫好了藥代。被問及具體是什麽渠道,她堅決不肯透露,“各個地區都有自己的規範,但總也有辦法繞開的”。

夜深了,黃靜加入的兒童生長交流群未讀消息數仍在不斷上跳:“有沒有XX粉針藥代”、“藥代那裡可以直接買嗎”……她沒有做聲,直接關閉了對話框。這樣的問題,自有偽裝成家長埋伏進群的藥代會給出答案。

很快,那些每天陸續入群的新人,也就能體會到個中滋味了。

(文中胡思雲、劉妮、黃靜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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