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李白的哭,底子是人類的整體悲劇感

鳳凰讀書旋覆專欄

烏棲曲

李白

姑蘇台上烏棲時,吳王宮裡醉西施。

吳歌楚舞歡未畢,青山欲銜半邊日。

銀箭金壺漏水多,起看秋月墜江波。

東方漸高奈樂何!

起看秋月墜江波

停在我心中的李白形象是:秋天,氣清日暖,他騎馬去山裡找一個隱居的舊友,迷了路,走得跌跌撞撞不說,渾身扎滿了蒼耳。終於走到了,老友范居士把著臂,一一幫他摘去蒼耳。這是一個很日常、很身體的李白,他懷著知趣,寫到了詩裡。

蘇轍說李白:多事好名。在這句話上,我停留了很長一會兒。蘇轍這個人極其溫柔敦厚、謙謙君子,常常給鋒芒惹禍的哥哥充當爛攤子守護者。在他自己的個性裡,照出的李白就是那個樣子。而李白,也描述過自己

“手持一枝菊,調笑二千石”“仲尼且不敬,況乃尋常人”——多事挑釁

“天子呼來不上船”、“世人笑我恆殊調,聞余大言皆冷笑”——必須認我

李白行走於世,完全是“大言”的一生。詩裡如此,見誰都如此,後來追隨永王,那個年紀,依舊想的是一怒安天下、為君談笑靜胡沙。他貫徹自己的理想和思想,至每一個生活場景,不遺余力地激昂施展,注定不可能長壽——這和他在仙道上的追求如此背道而馳,難道他自己不知道嗎?未必,只是他深信自己是萬重冰心在玉壺。

有一次,我集中地讀到了很多李白的哭。這實在也是個題目,他們每個人哭得多麽不一樣。杜甫是“少陵野老吞聲哭”,陳子昂是“獨愴然而涕下”,杜牧是“莫怪分襟銜淚語”,李商隱是“夢為遠別啼難喚”,而李白是“三杯拂劍舞秋月,忽然高詠涕泗漣”。跟他們的克制相比,李白是剖心而出,而這一段哭泣是多麽攝人——連串的動作,心理轉折,疾馳的語言呼應著情感:憤悶很快歸於徒勞和荒涼。延續到他的寫作現場,他如何用毛筆颯颯地寫下這些句子,都應該是能泣鬼神的。還有“撫心茫茫淚如珠”、“慟哭為之傾”、“泣盡繼以血”……這些不能以“誇張”草草總結,一個丈夫的淚哭,和他生命裡的其他內容,是一體的。所以黃庭堅說李白是鳳凰麒麟,就像一個富貴人,雖然醉了說胡話,也斷斷沒有貧寒人的哀乞。

歷史對李白有個粗疏的定位:詩仙,他也確實多次受道篆,雖然不知是否正式出家,但他曾進行了四次正式及非正式的婚娶。當時的人形容他目光炯炯:“如餓虎”,這無論如何是出乎我意料的,或者是看的人有點膽怯猥瑣也說不定。李白用典讚美的古人很多,對同代人的大力讚歎,歌行給了懷素,五言給了孟浩然。懷素和尚且不論,孟浩然的形象是“風神秀朗”。後來,他寄詩給孟浩然,還說:愧非流水韻,叨入伯牙弦。仿佛自慚形穢。

伊沙曾說,李白才不帶王維玩。我覺得不是這樣的,李白粉孟浩然,孟浩然粉王維。他粉孟浩然的地方就在於“紅顏棄軒冕”的“棄”,孟浩然一朝棄手,隱逸終生,是有縱橫家情結的李白做不到的。李白和孟浩然都不順庸情,只是孟浩然一次不順,管了一生,重重提起,輕輕放下。而李白,始終托塔在手,叱吒未停。他倆的名字仿佛應該換一下才合適,李白一直得養著浩然之氣,而孟浩然做了山裡的青蓮。所以我總感覺,李白其實沒有走出儒家的邊界,他自比孔子,不僅是狂,也是踐行。只是,他的玉質、明快、犀利,是會滌蕩並拔高氣場的,所以人們喜歡他。同時他也會給人帶來壓力,形成衝突。大體上說,追求清潔剛健的唐人接得住他,他和唐代兩不相負。

我們也常常讀到那個含蓄、宛轉的李白。如“自笑客行久,我行定幾時。綠楊已可折,攀取最長枝”,那個遲緩的“攀取最長枝”蘊藉了一絲苦味。如《秋思》:“春陽如昨日,碧樹鳴黃鸝。蕪然蕙草暮,颯爾涼風吹”。無常迅速,其變幻就像曠漠裡的一面小鏡子,寫出了小鏡子,也就寫出了曠漠。曠漠者,光陰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所以詞聲酥脆。再如《烏棲曲》,渾然一體,沒有出鋒,甩“起承轉合”十萬八千里。也無一處說破,看古人以平等心,底子是人類的整體悲劇感。

蘇轍還評論李白的詩“華而不實”。到了這個層面,蘇轍是終究理解不了李白了。763年,也就是李白將死去的那年,他曾到過謝家青山,“有終焉之志”。那是個海拔三百多米的丘陵,桑麻稻田,炊煙四起。仿佛他生命的調子最終還是變低了,讓人回憶起——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台。

旋覆專欄

旋覆:原名侯子英,1981年生於河北。曾工作於雜誌社,寫作詩歌,習禪,現居雲南。

本文由“壹伴編輯器”提供技術支持

責編:野行人

◆◆◆◆◆

知識 | 思想鳳 凰 讀 書文學| 趣味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