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去理髮店削剪一頭厚發,老闆娘讓稍等。
屋裡已有兩位男性顧客。正被打理的是一位老先生,腰板挺直,不苟言笑,被乾毛巾揉搓過的花白頭髮參差站立著。剪子和梳子開始在其間耕耘,碎發漸次落下圍單。老先生開口,說:「盡量剪短。盡量。」「是呀,天熱嘛。」
「不是。明天出國,帶女兒去看病,也不知多久能回。剪短些,能多撐些日子。」「女兒什麼病?」「腦瘤。國內治不了了。她才三十多歲。」「唉。攤上這樣的事。十萬總得花吧。」
老先生付錢出門:「十萬?一百萬都不止。」他躑躅而去,背影遠非坐著時那麼挺直。
我俯身洗頭,水花在盆壁四濺。我和老闆娘均無語。
進來一乾瘦老太,滿臉精氣神。
「老闆娘,我借張椅子坐一坐,把這團蒸飯吃掉。」
「你坐你坐。今天又專門來我們這兒吃早點啊?」
「是哎,昨天是在馬群吃的,他們那邊包子好。」
「今天又是五點出的門啊?這麼熱,不在家歇歇啊?」
老太擺手:「不能歇,歇下來就會生病。跑慣了。」
老闆娘對鏡子裡的我解釋:「老太住江寧,天天坐地鐵過來,要不走一圈中山陵,要不走一圈玄武湖。這兩個地方早鍛煉的人全都認得她。」
老太噗嗤而笑:「昨天有個老老太叫我,說,姑娘你過來,我跟你說個事。我說,啊?我七十大幾了,你叫我姑娘?老老太說,我九十多了,不能叫你姑娘嗎?」
她笑得前仰後合。
老太離開,屋角另一位男士發聲,說:「老闆娘,我好洗頭了吧?家裡有學生等上課哩。」
「喲,忘了。來來來,你先洗頭。」
這位男士洗完頭,忙不迭頂著濕發告辭。
現在是老闆娘在我的頭頂上噗嗤發笑:「阿姨有沒有發現,剛才那位叔叔焗的油是一種綠顏色?」
「啊?是嗎?這樣的年紀也新潮?」
「不是,他老婆對一般的焗油過敏。他雖然是退休教授,也還要帶學生參加學術活動。以前他染一回頭髮,老婆就腫一次臉。兩個人感情好,不要說分床睡,分兩頭睡都不習慣。那怎麼辦哩?後來,終於找到一種新疆的純植物染髮膏,老婆不過敏,就每次帶過來讓我幫他焗。頭髮濕的時候,看上去倒像是黑的,太陽下一走蓬起來,媽呀,是綠顏色哎!這位教授也不怎麼在乎。老婆的過敏問題解決了就行了唄!」
老闆娘笑得咯咯的。我也笑,心裡像有隻嬰兒小手在輕輕撓,柔柔的、軟軟的。
去趟髮屋充其量半小時,不期然體會到三種晚境。第一個有點悲,第二個十分喜,第三個中和得真是非常好。
作者:梁晴來源:揚子晚報編輯:華明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