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宇森的“追捕”與“被追捕”的吳宇森

在威尼斯電影節展映後，吳宇森的新作《追捕》近日正式上映，和國內影迷見面。

據說在電影節放映時，觀眾跟著節奏打拍子，笑聲口哨聲鼓掌聲不絕，現場觀影氛圍極佳。

不過公映以來，口碑似乎不太理想，有網友評價其老梗頻出，讓人忍俊不禁；也有人對其老套的劇情、尷尬的台詞、出戲的配音頻頻搖頭。

然而，常年以港片作精神食糧的小十君，受“吳宇森”三個字的誘惑，還是走進了電影院。作為曾經被英雄片裡浪漫情懷打動的人，在《追捕》這部電影裡發現了十分有趣的一面。

《追捕》，講述的自然是一個關於追捕的故事，但究竟是誰在「追捕」？又是誰「被追捕」？

表面上看，答案是警察追捕嫌犯，然而，其實這兩個問題，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麽容易回答。接下來，就讓小十君談一談自己對《追捕》中「追捕」與「被追捕」的理解。

《追捕》改編自原著小說《涉過憤怒的河》。早在1976年，日本就已將這本小說拍成電影。

作為文革以後第一批引進國內的外國電影，日版《追捕》因其血性浪漫的風格、對法律與正義的深刻思考，在中國轟動一時，成為老一輩人的美好回憶。

吳宇森版《追捕》裡也多次出現「杜丘之歌」，以此向日版《追捕》致意。

日版男主由帥氣的高倉健飾演

有人借此說吳宇森“打情懷牌”，然而，一個由青年人主導的電影市場，如何能懂得屬於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的情懷，其中又有多少人讀過原著小說，知道高倉健這個男人在當時少女心中的地位？

另外，相比劇情更接近原著的日版《追捕》，吳版《追捕》在劇情上做了極大改動——刪去了大量逃亡戲，比如動魄驚心的飛機在海面迫降這一幕；加入了諸多新角色，老角色也以嶄新面貌示人，杜丘的身份從日本檢察官變為中國律師。

若真的只是想打一手情懷牌撈撈錢，那麽如此大費周章，可以說是十分不討巧了。

《追捕》為真由美增添了豐富的前史

不過這樣的話，一個有趣的問題就來了——不玩情懷，不走捷徑，吳宇森重拍《追捕》的動機何在？

之前吳宇森提過，因曾經錯過與高倉健合作的機會，所以想借此電影來致敬與緬懷高倉健。

另外一個原因或許是，對吳導這樣的性情中人來說，這個故事本身就深深吸引了他。

儘管劇情大變，隻保留下大致框架。本應是杜丘的獨行”殺手“逃亡之旅，在吳版《追捕》裡搖身一變，成了杜丘、矢村雙線並行的一個故事。

但究其精神本質，其實與原著和日版電影一脈相承。

一夜醒來，杜丘（張涵予 飾）被誣陷為殺人凶手，就此卷入被追捕的命運。警局任命矢村警長（福山雅治 飾）追捕杜丘。

一個逃亡者，一個追捕者，兩人看似黑白對立，實則處境相似。

一方面，他們是被命運追捕的對象。

作為律師的杜丘，堅信“為委託人打贏官司才是王道”。卻在春風得意之時，陷入了被圍剿的困境。

身為警長的矢村，背負一個悲傷的故事，無法從失去妻子的傷痛中走出。

他們拚命奔跑，企圖擺脫命運翻雲覆雨之手，無意中回頭，才發現命運早已迎頭趕上，神態輕鬆。

雙雙被困宿命之中，找不到解開鐐銬的那把鑰匙。

但另一方面，在被命運追趕的過程中，他們也在主動追捕著某樣東西——真相與公正。

矢村警長在探索真相這件事上執著不懈，上一秒才放棄警察的身份，下一秒就以私人名義，接近危險的實驗基地。

於他，警長這個身份不過是一個外殼，即使拋去這層表象，他心底對真相的那份熱情依舊不減。

而受製於不公平命運的杜丘，在逃亡過程中從未自暴自棄過，也沒有一次因敵對力量的強大而怨天尤人，而是永遠堅定意志，向著一個目標前進——尋找真相，求得公平與正義。

《追捕》裡的杜丘與矢村，與原著中尋找真相的硬漢形象如出一轍，也與吳宇森曾在英雄電影裡塑造的經典角色有異曲同工之妙。

《英雄本色》中小馬哥的那一句“我不見了的東西，我一定要親手拿回來”，正是對不公世事下的一封挑戰書。

《喋血雙雄》中的警探李鷹，因對真相的執著追求，而選擇相信本應勢不兩立的殺手小莊，兩人一同並肩作戰。

《辣手神探》中的馬仔江浪，為了正義不惜臥底犯罪集團，卻需要在兄弟情義與警察職責間做出正確的選擇。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吳宇森通過幾部英雄片，在香港影史上留下這樣一類英雄——面對命運的不公追捕，依舊明辨是非，伸張正義。宛若現代都市中的俠客，雖沒有一刀一劍，內心卻保有一杆正義之秤。

《追捕》的原著故事裡，人物對於公平與正義的不懈追求，那種令人懷念的過時情懷，都是吳宇森英雄片裡不斷探討的母題，所以才能引發其共鳴，讓他下定決心拍出《追捕》。

而吳宇森的深厚情懷，對於正義與公平的思考，似乎並未隨年齡增長而消耗殆盡。

所以，吳宇森選擇拍《追捕》，並非一個偶然，或僅由高倉健情結所致，而更像是一個必然和絕對的選擇。

而在對這個主題的具體呈現上，《追捕》依舊頗富吳宇森個人特色。

子彈與白鴿齊飛，彰顯白鴿吳永恆的暴力美學。（在《追捕》拍攝過程中，動用了200把手槍、6000發子彈）

喋血雙雄牽手走進樹林，漸漸生出兄弟情誼。永遠是從開始時看不上眼，到最後時刻惺惺相惜。

哥倆好，就得一起戰鬥

教堂白鴿，暴力美學，兄弟情誼。曾經新鮮有趣的元素，早已和“吳宇森”三個字捆綁在一起，成為其鮮明標誌，吸引一批人馬心甘情願成為老吳擁躉。

然而來到二十一世紀，在如今的《追捕》中，這種重複的戲碼卻讓人心生疲倦。

一場電影裡必須有白鴿的蹤影，那才會是吳宇森。這仿佛成了一個顛撲不破的真理。

所以有人會批評他在創作過程中依賴慣性。似乎冥冥之中，吳宇森也陷入了「被追捕」的境地，成為了一個被固有風格追捕的人。

但仔細回想，在這樣一個時代，我們見過太多電影用惡趣味笑話裝點門面，用漂亮的明星面孔遮住空虛的內裡，用精美的新包裝換陳腐的舊藥。

港片沒落後，不少香港導演都踏上了上述這條路線。

而吳宇森並沒有停下腳步，依舊拄著拐杖躑躅獨行，認真向世人說道著他的理想，他的思考——對於男性之間單純友情的稱頌，對於俠義精神的理想化追求。

只是，在這個視一切為娛樂的時代裡，這種「認真」的理想主義，顯得有些好笑，顯得那樣格格不入。

或許，他並非對這個時代的變遷毫無察覺，只是像那些英雄電影裡的角色一般，他有自己的一套是非觀念，並不願意隨時代改變自我。

而所謂困住他的風格，《追捕》裡那些反覆出現的個人元素，又何嘗不是他對自我的一種堅守？

為了拍出心目中的《追捕》，71歲的吳宇森仍舊在片場奔波勞碌。

為了能追捕到他心中的那個目標，他在電影創作過程中付出不少心血。儘管某些努力或許引人發笑，但我們還是難以忽視這背後的認真態度。

在劇情上做出大規模的改編，對每個人物進行詳盡的前史交代，盡力讓每個角色都有血有肉有筋骨。

婚禮當天，真由美（戚薇 飾）失去了愛人，鮮紅的血染上了雪白婚紗裙，櫻花樹下落英繽紛，在極美之時她卻嘗到了極痛滋味。

紫雨（河智苑 飾）自小在孤兒院和紅霞（吳飛霞 飾）長大，兩人相依為命成為殺手，卻在一次意外中和對方天人兩隔。

她們何嘗不是一枚可有可無的棋子？又何嘗不是被命運追捕的可憐人物？只有拚盡全力向前奔跑，似乎才有擺脫宿命的可能。

這些交代雖偶爾會讓電影重心渙散，但也彰顯出吳宇森對拓寬電影格局的野心。

而在吳宇森最擅長的動作戲和槍戰上，他也並不糊弄了事，剪輯利落明快。

女殺手紅霞在長桌上滑行開槍，瀟灑自如

還有明顯向《喋血雙雄》致意的水上單車橋段，兩輛單車宛如野獸一樣橫衝直撞，追逐戲如同賽車比賽一般動魄驚心。

杜丘和矢村被拷在一起，在鐐銬下行動，動作反而更加精美

矢村抽身拔刀，像小提琴家運弓一般，用武士刀畫出一道一道優美的弧線，輕輕鬆松殺人於無形之中。

觀眾沉醉於福山雅治帥氣的身段、優雅的動作，完全遺忘了背後的血腥暴力。

這，就是吳宇森的暴力美學。

《英雄本色》裡最為人津津樂道的橋段

《追捕》這部電影片如其名，戲裡戲外都上演著一個個追捕與被追捕的故事，人人都試圖在困境中找到出路。

而處於「被追捕」境地的吳宇森，在古稀之年仍舊做著自己的電影夢。為「追捕」到他心中的目標，他認真談著老派的情懷，歌頌著屬於他的英雄主義。

第十放映室，一個就愛瞎說大實話的原創電影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