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58年，唐肅宗乾元元年六月，杜甫醒了。
他寫了首40個字的五言律詩，卻用了39個字作為詩名——《至德二載，甫自京金光門出，間道歸鳳翔。乾元初，從左拾遺移華州掾，與親故別，因出此門，有悲往事》——以此總結自己這一年多的遭遇。
回首這段往事，他感覺自己就像做了一場春夢、一場有關政治的春夢。
從此後，杜甫的夢醒了。
他也再沒有回到過這座城市。
壹 “亂世忠臣”崔圓
至德二載（公元757年）秋，唐朝軍隊相繼收復長安和洛陽後，唐肅宗李亨騰出了時間，他認為該對過去兩年所經歷的人和事，做一番總結了。
好人好事需要倡導和褒獎，壞人壞事也得抓出一批典型來。
首先是要對有功之臣進行獎勵。這些功臣中包括隨他父親唐玄宗李隆基到四川的，也有追隨李亨自己去靈武的。在所有獲得獎賞的人中，一位名叫崔圓（705年－768年）的尤其耀眼，儼然成為一顆炙手可熱的政治新星。
兩年前安史之亂爆發時，崔圓是負責四川地區軍政事務的二號人物，一號人物則是唐玄宗自己的第十三個兒子——潁王李璬，由他遙領劍南節度使。這位崔圓為蜀郡長史、劍南節度副大使。叛軍逼近長安後，唐玄宗倉皇出逃，崔圓從楊國忠處探知了玄宗的心思，知道他可能會入川避亂，於是提前在四川整軍備，建宮舍，儲什具，準備好一切迎駕事宜。
玄宗一行逃至河池郡後，接到了崔圓的奏表，得知他已在四川提前做好安排。玄宗為此感慨道：“世亂識忠臣。”於是任命崔圓為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兼任劍南節度使。職務上去了一級，工作擔子也重了幾分，崔圓不負重托，親自主抓了玄宗一行在四川的接待工作。
當李隆基的三兒子李亨在靈武宣布繼位後，這位有“迎駕之功”崔圓也奉命與房琯、韋見素等人赴靈武輔佐唐肅宗。
這些經歷讓他在兩位皇帝心中都留下了良好印象，撈取了雄厚的政治資本。至德二載十月，唐肅宗返回長安後，將崔圓升任為中書令，進封為趙國公。
中書令這一位置在當時是多顯赫的官呢？這相當於宰相之職。我們看看崔圓之前，擔任這一職務的是什麽人物就大概明白這是多麽重要的一個位置：崔之前是楊國忠、楊之前是李林甫，而李之前則是張九齡。
貳 被囚禁的藝術家們
在公元757年秋天，這位剛被任命為中書令、日理萬機的崔圓還有一個任務，就是看管那些投降安祿山、造成惡劣社會影響、原玄宗時期的重要官員。這些人中，就包括有王維、鄭虔和張通。
肅宗除了對崔圓這類功臣的表彰之外，對於投敵、陷賊、降賊的官員也頒布了處理標準：“均以六等定罪。”據《舊唐書》記載,朝廷“安史偽官”處置時,“以六等定罪,重者刑之於市,次賜自盡,次重杖一百,次三等流貶”。其中最殘暴的和嚴厲的處罰是“腰斬”。
王維、鄭虔和張通一同被囚禁於長安城宣陽裡、前宰相楊國忠的府邸內。三位都曾被安祿山授予偽職，除了犯罪嫌疑人外，他們還有一個共同的社會身份：畫家。
被囚的三位大畫家，雖然清楚對於自己這類情況的處理標準，但這更讓他們忐忑：自己到底屬於哪一等？是該被腰斬、自盡，還是流放？
越想，心裡越沒有底。
據《太平廣記》、《新唐書·鄭虔傳》、《明皇雜錄》等史料記載，三位畫家在被囚禁期間，崔圓曾讓他們出了趟私活，讓他們在自己官邸的牆壁上（一說為齋壁）作畫，三位都“運思精深,頗極能事”，他們聯手為崔圓所做的壁畫，可稱千古絕唱。
在當時的處境中，他們也只能努力作畫，希望能用自己的藝術作品感染下崔圓，讓這位肅宗跟前的當紅炸子雞可以為自己疏通、開脫，減輕一些罪責。
實際上，當李亨在甘肅靈武即位之際，曾製書大赦，在他頒布過的詔書(《即位赦》)中，為如何對待有關“偽官”定了個基調：規定除李林甫、王鉷、楊國忠近親外,“大辟罪以下,常赦所不免者,鹹赦除之。”隨後,玄宗也宣稱“大辟罪已下,常赦所不免者,鹹赦除之。破家者一切與雪,流人一切放還”。
這些寬容的政策，在亂時起到增強了唐朝軍隊和官員們凝聚力和向心力的作用。
但到了至德二載(757年)十月,政策的風向變了。
九月二十八日唐軍收復長安後，十月一日，肅宗下《收復西京還京詔》；十月十八日，唐軍收復東京洛陽，十月二十八日，肅宗又頒布《收復京師詔》。
在第二份詔書中，針對“偽官”的情況，唐肅宗李亨要求“禦史台、憲部、大理三司,據狀勘責,條件聞奏”,即使是“臨行潛避,遂受賊驅使”的也要“量情狀輕重奏聞”。
叁 杜甫的擔憂
還在鄜州休假的杜甫，在看過這兩份詔書後，寫了《收京三首》。這三首組詩中，雖然也描述了對收復長安和洛陽的一片大好形勢，但他並沒有因此而歡欣鼓舞，而是流露出對此後時局的擔憂。
杜甫重提玄宗逃往四川之事，希望當下的統治者能夠痛定思痛，從中吸取教訓。另外他也流露出對肅宗用人的擔憂，希望皇帝能夠不計前嫌，任用賢良，以便集中精力以徹底平亂。
至德二載(757)十一月,杜甫攜家屬自羌村返回長安,繼續任左拾遺官職。就在一個月後，他的擔憂變成了現實。
還記得在這年春天，他曾在寫給好友鄭虔的詩中盛讚他是如蘇武一樣的忠臣（見本號文章：《杜甫和朋友們的至德二載：春天的逃亡以及秋天的北征》），但也許是杜甫在當時的詩名並不大、人微言輕，他為鄭虔所做的輿論鋪墊並沒起到多大作用。
這年十二月二十二日，返回長安的唐玄宗行至鳳翔，其從兵被肅宗解除武裝，從此被至於肅宗武力監控之下。大唐帝國此輪權力交接的過程，正迎來尾聲。
也在這一時期，鄭虔的判決書下來了，他被貶台州（今浙江臨海縣），任司戶入伍，他來不及與杜甫告別，便匆忙踏上南去之路。杜甫寫下了《送鄭十八虔貶台州司戶傷其臨老陷賊之故闕為面別情見於詩》，這首詩被後人評價為“萬轉千回，純是淚點，都無墨痕”。杜甫僅用56個字，為我們介紹了他這位好朋友、“老畫師”鄭虔的遭遇，並且感歎他們將自此永遠分別。
在此詩最後他寫道：“便與先生應永訣，九重泉路盡交期”——的確如此。乾元二年（759年），鄭虔病逝於台州官舍，享年六十九歲。
肆 被貶的王維、杜甫和被流放的李白
與鄭虔相比，朝廷對王維的處罰更輕。這得益於他曾在洛陽任偽職期間，所做的那首譏諷安祿山的《凝碧池》，為自己加分不少。同時，王維的弟弟王縉平亂有功，請求削官為兄贖罪，也因此得到特別寬恕。
第二年，大唐帝國開始採用了新的年號——乾元來紀年，這年正月王維被責授為太子中允。他寫了一首詩來“伏感聖恩”——《既蒙宥罪旋複拜官伏感聖恩竊書鄙意兼奉簡新除使君等諸公》，詩曰：
忽蒙漢詔還冠冕，始覺殷王解網羅。
日比皇明猶自暗，天齊聖壽未雲多。
花迎喜氣皆知笑，鳥識歡心亦解歌。
聞道百城新佩印，還來雙闕共鳴珂。
同時，王維還做了一篇《謝除太子中允表》，在文中自我檢討說：“臣聞食君之祿，死君之難。當逆胡乾紀，上皇出宮，臣進不得從行，退不能自殺，情雖可察，罪不容誅。”到了這年三月，王維被肅宗任命為太子中庶子、中書舍人。
在王維被重新提拔為太子中庶子、中書舍人的那個三月，在杜甫的眼中卻是“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他踏春行至鄭虔在長安城中的故居，只見人去園空，傷感之餘，杜甫寫下了《故著作郎貶台州司戶滎陽鄭公虔》，他在詩中追憶了鄭虔曾在玄宗時期獲得的聲譽：“昔獻書畫圖，新詩亦俱往。滄洲動玉陛，宣鶴誤一響。三絕自禦題，四方尤所仰。”對這位才華橫溢的朋友非常懷念，也對他如今的遭遇鳴不平。
雖然內心苦悶，杜甫在工作中依然盡職盡忠，在左拾遺這個位置上居官勤勉。這一時期他所作的《春宿左省》就記錄了自己在門下省值夜的場景，為了不耽誤第二天繼續給肅宗提意見，他居然徹夜不眠。
剛愎自用的肅宗本來就不喜歡這個倔強的左拾遺。而且杜甫自己在這場權利交接中也站錯了隊伍。
在清理完降賊的鄭虔、王維等人後，肅宗在宦官李輔國和寵妃張良娣的挑唆下，開始了對玄宗舊臣開始打擊。在這個“一片花飛減卻春”的日子中，首先是賈至的中書舍人官職被免，貶為汝州(今河南臨汝)刺史。
此後五月，肅宗繼續罷張鎬宰相職務；以結黨營私的罪名, 貶太子少師房琯出為郴州(今陝西彬縣)刺史；貶京兆尹嚴武出為巴州(今四川巴中)刺史；貶國子祭酒劉秩出為閬州(今四川閬中)刺史。
杜甫與房琯為布衣之交，與嚴武的交情更不用說。站在這個隊伍中杜甫，也到了該被踢出長安的時候了。
終於，在六月，肅宗罷免了他的左拾遺官職,讓他到華州(今陝西華縣)去任司功入伍，主管地方文教事務。收拾好被蓋卷、和家人再次面對金光門時，杜甫的夢終於醒了。
他寫下本文一開始就提到的那首——《至德二載，甫自京金光門出，間道歸鳳翔。乾元初，從左拾遺移華州掾，與親故別，因出此門，有悲往事》：
此道昔歸順,西郊胡正繁。
至今猶破膽,應有未招魂。
近侍歸京邑,移官豈至尊。
無才日衰老,駐馬望千門。
對了，還有那一位另杜甫心心念念、牽腸掛肚、連續出現在夢中的李白呢？
此時的他在哪裡？
在整個安史之亂中，這位杜甫老大哥一直沒有找到“北”，他不光沉浸過一場政治春夢，自己也成為了杜甫的春夢。
在杜甫麻鞋見天子、歷經艱險追尋唐肅宗之際，李白正在江南豪情萬丈地參與永王李璘的“東巡”。在杜甫告別長安之際，老李大哥就因受到永王李璘事件的牽連，被判罪長流夜郎。
附錄：
本文圖注：
1，宋懋晉 明 杜甫詩意圖冊（十二開）創作於萬歷二十五年（1597），每幅尺寸為縱22.8厘米、橫15.3厘米。宋懋晉，字明之，上海松江人。從宋旭受業，參以宋元遺法，與趙左齊名。宋氏畫藝在松江畫壇具有承上啟下的重要作用，他主張“文人學畫，須以逸品為宗”。此冊以杜甫詩文為題，精謹細膩，運筆精工純熟，設色秀潤清麗。
2，謝時臣 明 杜陵詩意圖 冊頁 絹本 水墨 設色 收藏於北京故宮博物院的這組《杜陵詩意圖》冊頁共八頁，其中每幅尺寸為：縱22．2厘米 橫18．5厘米。
杜甫《收京三首》
其一
仙仗離丹極，妖星照玉除。
須為下殿走，不可好樓居。
暫屈汾陽駕，聊飛燕將書。
依然七廟略，更與萬方初。
其二
生意甘衰白，天涯正寂寥。
忽聞哀痛詔，又下聖明朝。
羽翼懷商老，文思憶帝堯。
叨逢罪己日，沾灑望青霄。
其三
汗馬收宮闕，春城鏟賊壕。
賞應歌杕杜，歸及薦櫻桃。
雜虜橫戈數，功臣甲第高。
萬方頻送喜，無乃聖躬勞。
杜甫《送鄭十八虔貶台州司戶傷其臨老陷賊之故闕為面別情見於詩》
鄭公樗散鬢成絲，酒後常稱老畫師
萬裡傷心嚴譴日，百年垂死中興時。
蒼惶已就長途往，邂逅無端出餞遲。
便與先生應永訣，九重泉路盡交期。
杜甫《春宿左省》
花隱掖垣暮，啾啾棲鳥過。
星臨萬戶動，月傍九霄多。
不寢聽金鑰，因風想玉珂。
明朝有封事，數問夜如何。
《曲江二首》
【其一】
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
且看欲盡花經眼，莫厭傷多酒入唇。
江上小堂巢翡翠，苑邊高塚臥麒麟。
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榮絆此身。
【其二】
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頭盡醉歸。
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
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
傳語風光共流轉，暫時相賞莫相違。
香港九龍灣馬來街興發大廈15樓D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