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段時間常去一個朋友的“收據房”唱京劇。唱了幾次，竟然對一貫自認為還熟悉的京劇有了新的認知，講給大家夥聽聽。
每個民族的藝術都具備自己獨有的民族特質，這是大眾的普遍認知；京劇被中國人稱為“國粹”，皆因它的精煉性與強烈的個性，這也是共識。不過我對京劇所擁有的更進一步的認知，是基於許多親身經歷，熟知並對這其間的經過有興趣，積累相對多起來，也就有了一些總結。這種總結，真的很有意思。
我媽媽新鳳霞是個戲曲人，雖然她不是京劇演員，但是中國的戲曲大同小異，出處都差不了哪兒去，形式上也沒有多大兩樣，最大的不同只是旋律與方言。所以我自認為對戲曲知道不少。比如我知道過去做戲曲這一行的人大都出自貧寒人家，一般富家出身的子弟是不會專行去唱戲的；假如他實在想唱了，就去“玩兒票”過過癮。只有真正靠唱戲賺錢養家的，才是真正的職業戲曲人。
正因如此，幾百年來，舞台上的戲曲人大都從幼小時就被家長送去和上一輩專業唱戲的人學戲，他們沒有上學讀書，因而大多不會識文斷字，缺少文化。要知道，這其實是很糟糕的事，缺少文化致使他們在藝術理論常識上很缺失，更直觀的影響就是二百年以來，這些來自窮苦家庭的唱戲者們大多都不用曲譜。
這是一件極其奇特的事。想想看，我們一貫熟知的許多戲曲大師們，他們唱了那麽多的名段名腔，為大眾所熟知、傳唱，皆出自於口傳心授。他們不記曲譜，也不用記曲譜。不光是他們自己，連他們的徒弟、徒孫、滴瀝孫、耷拉孫也不看曲譜，因為他們認為根本就不需要那玩意兒！
這種情況的結果是他們的音樂缺乏標準，於是便出現了不同的人在演唱同一曲段時，在旋律、節奏、唱詞上經常不統一，進而不同的角兒唱出了不同的腔調，不同的角兒又把自己唱熟了的特定腔教給各自的弟子。所以觀眾們在戲園子裡看同一個劇目，能聽到不同的演唱版本：這個演員唱的“紅娘”是一個腔，換一個演員便會微調，聽到的就是另一個味道的腔了。再換一個演員，又有變化，又是一個腔！不同的“紅娘”再將此傳授給他們的弟子，弟子按照師父所教繼續照貓畫虎……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如此發展下去。久而久之，發生了什麽呢？
京劇的不同流派就此形成了！
我真沒想到是這樣的。舊時代沒有文化的戲曲人就是這樣創造了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中國文化的符號：京劇藝術！真是條條大路通羅馬啊！
我上大學時讀的是音樂專業，在校期間看了許多西洋音樂理論的書，我知道音樂其實是一種非常專業化的理論，有著內在的規律和精致、量化了的文字記載。有文字記載的音樂理論才會有被廣泛流傳的可能，從而去影響那些對音樂並不十分了解的人。他們逐漸了解這些音樂知識，進而去學習它，慢慢變成新的音樂專行人士，並將所學向更廣域傳播。現在東方人演唱西洋歌曲，可以和西洋人同台競技，而且經常是不落下風，我國的音樂專家對此感到十分驕傲。其實，這大大有賴於西洋音樂循序漸進、逐級上升的音樂理論課程。
但是京劇，很可惜，沒有做到這一點。西洋人往往很尊崇、很熱愛京劇，但了解的大都是些浮皮蹭癢的見識，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十分膚淺。西洋人唱京劇的時候，沒有味道、更談不上韻味，實在可以說是難聽之極。
這不怨他們，反倒要問我們自己，我們的戲曲人並沒有完成真正的理論記載工作，尤其是京劇中最重要的音樂細致、量化這一部分，至今也沒有做好過。因為我看過一位專業琴師給演員伴奏時，對著一份揉得皺皺巴巴的簡譜演奏，我在旁邊觀察，發現那份簡譜真的是很“業餘”，其中有許多音符的標注都是錯誤的。那份譜子只是大概其的記錄，拉琴的和演唱的都心知肚明，他們很默契，演員演唱時有升降，琴師也隨著升降，但這都僅限於直接演唱中。在記錄上，那份譜子根本不符合演唱的標準。
有時我會從心底感到悲哀。因為我們的音樂專家，還有那些優秀的演員，經常沾沾自喜地並不自知，以為自己多麽高明，自己掌握的功夫有多麽高深而令人望其項背。我看到名家名角們至今教導學生都是依賴口傳心授，幾百年前那些缺少文化的師父們就是這樣教的，都二十一世紀了，已經有了些文化的新師父們還在這樣教！
外國人仍然不懂京劇。我們的“國粹”如今快成了鏡框裡的古典油畫了，買回家後掛在牆上，只有少數人懂得它，更多人瞥上一眼就速速離開。
如果我們專業戲曲人的演唱和表演程式，依舊處在僅限於自己才明白的體系中，京劇以至於其他同類的戲曲藝術，是不可能完成真正的傳承的；而讓其走出中國、走向世界，也就是個口號而已。加之我們的許多專家對其他範疇的專家不屑一顧，認為他們不懂“台台台”（京劇節奏的象徵詞），不懂得手眼身法步，是“外行”，京劇就更不能普及了。
但是我不否認，京劇藝術的流派竟然是在缺少文化基礎的情況下形成的高級文化。我想僅僅這一點，就值得專業人士去深入研究一下了。
?圖片攝影：?叢林
來源：太平洋攝影部落格http://dp.pconline.com.cn/dphoto/list_3614423.html
原文刊登於2018年9月13日北京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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