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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更與塔希提島:“野蠻人”在伊甸園?

2015年2月9日,法國畫家保羅·高更的油畫《你何時出嫁》以3億美元(約18.7億元人民幣)成交,取代了此前的紀錄保持者2.5億美元塞尚的《玩紙牌者》,而兩者都被同一買家購得——有錢任性的卡達王室。

保羅·高更的油畫《你何時出嫁》

《你何時出嫁》創作於1892年,屬於高更的塔希提島系列作品,這座南太平洋的島嶼也因他聞名於世。畫中的兩位女子,在高更其他畫作中也出現過多次,是他常用的模特。從景物來看,此時應是塔希提的秋天,深色皮膚的土著女子席地而坐,構圖前後交錯,動靜相宜。畫題可能來自兩人間的發問,按照塔希提的習俗,女子將花簪別於耳後就表明她想要出嫁。這種情景對話式的作品還有《怎麽,你嫉妒嗎》、《你為何生氣》、《你去哪兒》等,趣味盎然。藍、黃、紅、綠,明亮的暖色與冷色交織,沉穩而富有節奏性,紅綠藍褐這四種畫家最慣用的顏色,也被稱為“高更色”。

高更在塔希提前後待了8年左右,在這裡,他放下文明人的盔甲,誓作逍遙的“野蠻人”,藝術由此進入前所未有的燦爛境界。高更不是第一個對文明產生懷疑的藝術家,塔希提也不是最後一座人間天堂,他們彼此成就甚至不乏傷害,但高更保留下了一個直率單純的神話世界,直抵理性之外的夢幻與激情。

初訪塔希提:藝術的轉變

1891年6月8日,南緯17°32'、西經149°34',結束了63天長途航程的高更,認為嶄新的生活即將開始。起意奔赴這座遙遠的島嶼,是因為他偶然讀到了一篇有關塔希提(又譯大溪地)的報導,作者將它描述成一座不知金錢是何物的世外桃源,風光怡人,物產豐富,人人無憂無慮。塔希提之於他,是最後一線希望。

在生活上高更早已潦倒至極,畫賣不掉,多年來飽嘗貧窮、饑餓的屈辱滋味,去塔希提有經濟的考量。更重要的是,在藝術上,塔希提更符合他遠離文明、尋找本真的美學向往。此前高更就曾做過嘗試,1886年起,他數度前往法國布列塔尼地區采風,這個法國西北部的偏遠省份,有許多歷史遺跡,古風猶存。原始樸實的大自然喚醒了高更身上野性的衝動,正是在這裡他個人風格開始形成,1886年秋天,他畫了《雅各與天使的格鬥》,翌年又有《黃色基督》等名作問世。單純的構圖、強有力的線條,裝飾性的處理,讓他嘗試表達藝術中的自我,而不僅是真實再現自然。

此前高更往往被視為印象派的一員,實際上著名的印象派8次畫展,他一共參加了4次,確實關係緊密。將他真正領入畫畫這一行的,也是印象派的重要人物畢沙羅,高更還經常拜訪馬奈、塞尚與德加等人,收藏過他們的作品——那時他還很有錢。高更的畫曾深受印象派影響,而他特殊的天分與覺悟,使其漸漸不滿足印象派過於停留在對物體表面光色的興趣上,他更看重感受和體驗,表達深入內心的圖景。

高更曾說過:“我是野蠻人,也是小孩。野蠻人比文明人更優秀。我的畫雖然不蓄意使人震驚、讓人張皇失措,但是人人看了之後,都為之張皇失措。這都是我的血液裡的野蠻人性格所造成的。”他的外祖母出生在秘魯,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權主義先驅與社會活動家,高更一直以她為驕傲,深信自己血管裡流著印加人的血液。這或許能部分解釋他為什麽一直對文明之外的世界那麽著迷。17歲的高更就曾放棄學業,不顧家人阻攔當了一名海員,過了6年周遊世界的海上生活。1887年他和畫家拉瓦爾結伴去巴拿馬,尋找“沒被文明汙染”的地方,失意後輾轉大西洋法屬的馬提尼克島,於是熱帶成為他迷戀的一個主題,儘管兩人因水土不服險些命喪他鄉。

塔希提,是高更寄托這種藝術理想的更新版。但實際上自1842年法國控制塔希提島以來,這個地方已經殖民化了,一樣有行政官員與等級制度,高更不得不深入未開發人煙稀少的內陸,租下一座小棚屋。

土著的簡單生活讓他滿足,白天他會和村民去捕魚、砍木、采果子,夜裡常有土著女人來陪他共眠,當地風俗十分隨性,高更後來還有了一個妻子泰瑚拉——14歲的原住民少女。強烈的陽光,濃密的森林,女人們頭戴花環,蜜色的皮膚,芒果、木瓜、馬纓丹,每一種顏色都達到飽和的最高濃度,而時間的流逝慢得仿佛靜止了。這一切都在高更的畫布上再現。

高更的塔希提作品大致分為兩類,一種是描繪當地婦女閑適純樸的生活,極富異域風情。高更非常喜歡她們那種粗野卻健康的美,初次逗留期間,他共創作了77幅作品,其中66幅是女人肖像。另一種則充滿神秘主義的情緒與意象,這些標示著基督降生、天使、亞當與夏娃的作品,主人公形象無一例外都是土著,不覺違和,天地初開,文明伊始,這些人物就好像已經存在,有說不出的神聖莊嚴。

他的繪畫不再追求太空的深度,而用平塗的表面、強烈的輪廓以及主觀化的色彩來表現形體。高更常常使用大面積的強烈色彩,對此他有直覺般的理解:“色彩雖然比線條變化少,但是更有說服力。”他的用色深深影響了後來的畫家。高更與梵?高一樣認為,主觀的色彩是創作的重要元素,但不同於梵?高的厚重筆觸,高更在技法上多用平塗,注重和諧,不強調對比,更接近壁畫的風格。

高更的藝術發生了巨大的轉變,步入創作的巔峰時期,但他在塔希提也快待不下去了。來之前舉辦畫展售畫的籌款,已迅速散盡,而他自信滿滿寄回法國的畫反響寂寥;他接受了土著的生活方式,卻不能接受他們的食物,高更酷愛抽煙,來自法國的煙絲、苦艾酒同樣所耗不菲,心髒也因水土不服出現問題。1893年8月,彈盡糧絕的高更只得返回法國,到達馬賽時口袋中只剩下4法郎。

孤獨堅硬,永不妥協

1883年,35歲的證券經紀人高更決然辭去了收入頗豐的工作,要做一個前途未卜的全職畫家。此前他已過了十幾年穩定舒適的中產生活。這樣戲劇性的決定讓親朋好友都倍感震驚,畢沙羅就對兒子說,高更太天真了。

高更付出的代價是拋家棄子。妻子梅特原以為這不過是丈夫一種高雅無害的愛好,他在1871年就與繪畫結緣,後來越來越投入,幾乎將全部的空閑時間都消磨在畫架上,但如今竟要以此為業,全家的生活開銷如何負擔?就在年底,家中又添了一個女孩,他們的第5個孩子。夫妻間爆發了戰爭。此時的高更參加過幾次印象派畫展,入選過官方沙龍,作為非科班的自學者,表現不俗,不過也只是在小圈子內略有聲名,賣畫為生難見起色。但他一向自視甚高,雄心勃勃,只想心無旁騖地每天作畫,別的全不在考慮範圍。收入銳減後全家幾臨斷炊,1884年只好投奔梅特在哥本哈根的娘家。次年高更受不了梅特家族的冷嘲熱諷,出走巴黎。

冬天裡的陋室沒有爐火取暖,作品毫無銷路,高更最後不得不去巴黎火車站畫廣告畫,以此獲得零星的報酬,勉強活下去。他寫信給最愛的大女兒阿麗娜:“太悲慘了,就是餓,所有的一切都受製於它。它就這樣銷蝕著人的才能,真令人痛苦。但是絕不能太過痛苦,否則這種折磨會殺了你……傲氣是一種錯嗎?我相信傲氣必須堅守。這是抵禦我們內心深處動物本能的最好武器。”

1889年高更在《黃色基督》前的自畫像

高更個性強烈,在他身上,粗魯與高雅並存,執著追求藝術的背後也有他“根深蒂固的自我主義”。朋友舒芬內克曾向赤貧的他伸出援手,但高更多次無情嘲諷舒芬內克平庸的才能和他想要繪畫的意願。1886年高更與梵·高相識,1888年渴望知音的梵·高邀請他到阿爾勒共同創作,當年高更的首次個展就是梵·高的弟弟提奧幫忙組織的。後來在給提奧的信中,梵·高寫道:“他喜歡我的畫,但同時又總是喜歡挑剔毛病。在我們之間,他是隨時可以爆發的火山,而我內心也是翻騰的沸水……”高更的刺激加劇了梵·高癲狂的症狀,這段著名的友誼結果是:梵·高甚至起意向高更舉起剃刀,未果,當晚割掉了耳朵,後被送進精神病院。

在去塔希提之前,高更一直過著動蕩坎坷的生活,他為繪畫奉獻了全部,但並不被理解。1893年,回到法國的高更為賺取生活費,把從塔希提帶回的38幅作品舉行了畫展,但評論界與繪畫界均不能接受他誇張的色彩與造型,莫奈、雷諾阿、畢沙羅等人甚至認為這些畫糟透了,太粗野,太原始,而這恰恰是高更所追求的。他對自己成為巴黎藝術界孤獨而高傲的“野蠻人”倍感自豪。“印象主義者隻注重色彩的裝飾效果,而沒有表現出自由的色彩,因為他們為表象所束縛,沒有在思想和神秘的內心中探求色彩。”只有德加支持他,買了他的幾幅畫,“高更就是林中那隻野狼”。還有一些年輕的象徵派詩人成為他的擁躉,把他看作是象徵主義畫派的創始人,但這都不是主流的聲音。

高更很快又落入經濟窘境,這時他的一位叔父病逝,一筆遺產突然從天而降。他開始大手大腳地花錢,他在香榭麗舍大街租了一間畫室,裝飾成塔希提的原始風格,此外還養了一隻猴子和一位模特,後者也是他的情婦,來自爪哇的混血女子安娜。他經常穿著奇裝異服,與肩膀上停著一隻長尾鸚鵡的安娜並肩散步,以怪異的方式來對抗文明社會。

1894年,高更又厭倦了巴黎,帶著安娜共赴布列塔尼。安娜性情招搖,輕視當地人不願和他們來往,某日惹得漁民要揍她,替她擋駕的高更在混戰中被人踢中腿部脛骨骨折。他在養傷之際,安娜卻逃往巴黎,將畫室中所有值錢的東西一卷而空然後消失了。遺產花費所剩無幾,藝術又難得知音,倍受打擊的高更對歐洲徹底戀無可戀,塔希提在召喚著他。

高更作品《怎麽,你嫉妒嗎?》

重返塔希提:置之死地而後生

1895年,高更啟程重返塔希提,他深知這次離開便是一次永別。梵·高生前早有預見,曾說他是“一個從遠方來到遠方去的人”。泰瑚拉已嫁作他人婦,塔希提也昨是今非,首府帕皮提裝上了電燈,留聲機笙歌不絕,文明的入侵看來無法抵擋。高更很快又有了一位當地的新妻子。一直以來他和遠在丹麥的梅特還保持著通信,訴說對她和兒女的思念,梅特不時會冷漠而簡短地回應一下。

47歲的高更身體在走下坡路,濫交讓他患上了梅毒,受氣候影響腿傷再次發作,雙腿長滿濕疹,視力也開始下降。走前他將一批畫委託法國的朋友售賣,定期給他寄錢,沒有下文。讀他這一時期寫給朋友的信件,充溢著―位明知抗爭無用卻別無選擇的鬥士嗚號。1897年高更得知了一個五雷轟頂的消息,他最心愛的女兒阿麗娜死於肺炎,這使他的精神幾近崩潰。高更遭遇了有生以來最嚴重的精神危機,他懷疑一切事物,疲憊、枯竭、心力交瘁,在完成了一生中總結性的作品《我們從哪裡來?我們是誰?我們往哪裡去?》後決意赴死。高更服下了砒霜,因劑量太大引起嘔吐,自殺未遂。

《我們從哪裡來?我們是誰?我們往哪裡去?》畫在近四米長的粗麻布上,是高更創作生涯中畫得最大的一幅畫,他稱這幅作品甚至“可與《福音書》相比”。“我再也畫不出更好的、有同樣價值的畫來了……這裡有多少在種種可怕的環境中所體驗過的悲傷之情,這裡我的眼睛看得多麽真切而且未經校正,它們看見的就是生活本身……”嬰兒、孩童、女人、老婦,采摘果實的青年,神秘的偶像,原始洪荒的背景,這幅畫布滿各種寓意的象徵,震撼地示意了人類的命運生死,如同一首生命哲思的夢幻交響曲,將文學性和繪畫性毫無間隙地交融於一體。

置之死地而後生,高更不再沉淪,為了謀生,他甚至老老實實進入帕皮提的土木事業局,當了一名繪圖員。在朋友幫忙賣出一些畫後,高更第二年便辭了職,重新拿起畫筆,這始終是他全部生趣所在。後期的《白馬》、《祭典的準備》、《兩位塔希提女子》等畫作,在藝術上達到了成熟,有深邃的寂靜,也有豐盈的優雅。高更曾專門研究過高棉的雕塑、日本的浮世繪、古埃及的壁畫,在造型中借鑒融會,他的多才多藝還體現在木刻、雕塑、版畫與陶藝製作上,用豐富的形式表現塔希提風情。

生性自由的高更,厭惡殖民統治,經常幫土著民說話,不惜與統治者發生衝突。他曾為了一批被趕出家園的百姓,在報紙上發表抨擊當局的文章,犀利尖刻,頗有做記者的父親當年的雄風。1899年,他乾脆自己辦了一份《微笑報》,主要內容就是揭露當局醜聞、批判殖民政策,受到當地民眾擁護。投稿的人少,他有時一人使用9個不同的筆名,填滿整個版面。報紙一直撐到第二年,因負債而停刊。

逃離塔希提:悲愴的鬥士

重返塔希提的6年中,因為殖民開發,鐵路修進了內陸,傳教士的力量日益壯大,島上食物的價格迅速飆升,高更開始對塔希提也感到失望,覺得它已經變得“太文明”。1901年,53歲的高更遷往馬貴斯群島,聽說那裡“破壞”尚不嚴重,生活水準也比較低。他最後到達其中一個小島希瓦瓦島,度過了生命最後的時光。

因為身體狀況糟糕,高更畫畫已覺力不從心,創作數量很少。寫作成為表達自我的另一種方式。早在1893年回國後,高更就寫下自傳《諾阿,諾阿》,書名是當地人的土話,意思是“香啊,香啊”。1902年他開始寫回憶錄《此前此後》。前者還有著美化塔希提生活的刻意,此時的高更早已不屑偽飾,下筆粗糲而真實,回憶童年,探討藝術、夢想、性愛、宗教等主題。

他的生活放浪故我,看不慣其作風的天主教傳教士們跟他關係惡劣,高更為了激怒他們,故意在自己的小屋周圍放置木雕的裸女雕塑,門楣上釘著“歡樂之家”的大字。他依然是維權鬥士,當地的海關受賄腐敗,高更馬上寫信向當局投訴,結果收到的是一張法院傳票,最後判處他誹謗罪,處以三個月監禁和500法郎罰款。高更不服,正準備賣畫籌款上訴,死亡突然來襲,1903年5月8日心髒病發猝死,時年55歲。第二天傳教士走進他的小屋,燒毀了他們認為不道德的二十幾幅裸體畫。

高更傳奇的一生給了不少作家靈感,他的故事數次被搬上舞台銀幕,其中最有名的是毛姆的小說《月亮和六便士》,獲過諾獎的略薩也以他為主人公寫過長篇《天堂在另外那個街角》。毛姆筆下的思特裡克蘭德,如同被一種奇異的力量所攫取、控制,身不由己走上藝術這條“危險的孤獨的路線”,毛姆將偉大的藝術比作先驗的存在,而藝術家是少數被選中去實現它們的“工具”。這大概是他所理解的高更的命運。有意思的是,梅特讀了《月亮和六便士》後說,自己沒有找到思特裡克蘭德與丈夫有一絲相像之處。她享受到了高更死後出名所帶來的巨大財富。到1911年,盧浮宮已無法籌集足夠的錢買下高更的名作《亡靈的注視》。

高更與梵·高、塞尚並稱後印象主義三傑。貢布裡希在《藝術的故事》中將他們稱作“現代藝術中三次運動的理想典範”:塞尚導向立體主義,梵?高導向表現主義,高更導向原始主義。高更強烈的反智傾向,用意是剝離文明的矯飾袒露天性,貢布裡希說高更:“因為他已經越來越相信藝術處於華而不實的危險之中,歐洲已經積累起來的全部聰明和知識剝奪了人的最高天資——感情的力量和強度,以及直接表現感情的方式。”

就在去世的前幾天,高更給詩人查爾斯?莫裡斯寫了最後一封信:“我依然在戰鬥著,並沒有遭受挫敗……一旦有人發現自己被孤立了,莫名的恐懼感便會油然而生。並非每個人都能適應離群索居的生活,一個人必須有力量來忍受和習慣一個人的日子。實際情況是,我從他人那裡所學到的所有東西,最後都變成了自己的阻礙。的確,我也許知之甚少,但起碼,我知道真正屬於我自己的東西。”

本文轉載自塔希提studio(ID:TahitiStud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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