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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曉卿講課實錄:人永遠只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

來源|騰訊媒體研究院

在騰訊媒體研究院聯合中國傳媒大學打造的IP課上,騰訊影片副總編輯陳曉卿以“紀錄片傳播的5個關鍵詞”為主題,向觀眾分享了自己在打造《舌尖上的中國》《風味人間》等紀錄片期間的思考以及多年來的經驗總結。

我的紀錄片之路

過去經常有人問我,為什麽你拍的紀錄片有很高的收視率?每次聽到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心裡都很苦。因為之前我個人認為投入了更多精力,拍得更好也更能體現紀錄片特質的片子,幾乎沒有什麽人知道。反而在我已經快50歲的時候,做了一個與美食相關的紀錄片,讓很多人知道了我的名字,這裡面其實有很多無奈。

而換一個角度來看,這實際上跟觀眾的需求有非常大的關係。所以我們在談到紀錄片的時候,永遠不能忘記紀錄片是分很多種的。

劃一個大的類別,我們可以把紀錄片分為兩種。

第一種叫作者類(creative documentary)紀錄片。這類紀錄片有非常神聖的使命感,拍攝者很忠誠地記錄生活、記錄現實,能夠體現作者對這個世界的看法,通過截取生活裡非常多的片段來體現自己對世界、對人生的一些思考。

另外一種叫作商業紀錄片,即在公共媒體中播放,同時有非常大收視人群的片子,大家像看劇情片一樣喜歡看它。它不太注重導演個人的想法,注重更多的是製片人的想法,製片人決定你的內容做什麽、給觀眾看什麽、看哪些、看多長、節奏是什麽樣子。

在國際的紀錄片展覽上,這兩類紀錄片從來都玩不到一起。它們有著不同的世界觀,其中也蘊含著不同的方法論。而我也是到後來才發現商業紀錄片與作者類紀錄片具體的不同之處。

最開始拍紀錄片的時候,大家更多地是去反映現實,拍能夠看到真正生活樣態的東西。後來拍得久了,台裡就送我到各個地方去學習。其中對我影響比較大的是在日本的學習。

那時,有個導演拍了一個動物紀錄片,講一隻鯊魚在媽媽的陪伴下於淺灘長大,又在父親的帶領下克服各種困難,最終成長為成年鯊魚的故事。

但當這個導演帶我去他的演播室參觀時,我就傻了。那個演播室裡面有一個大水缸,其中有各種各樣魚的道具,有張嘴的、閉眼的,導演其實是在水裡面做各種各樣的動畫來充當紀錄片的鏡頭。

我就問他,我們不是紀錄片的工作者嗎?我們不是應該特別在意生活的真實嗎?我們可以像這樣用道具做出來?他回答:海裡的水下攝影已經完成,但是缺很多的細節,需要用動畫來補足。

後來這個紀錄片在國際上得了很多獎,我也就知道了:除了我們拍攝用來反映社會現實的紀錄片之外,還有一種叫商業紀錄片的東西。他們用紀錄片來講故事,通過故事能夠把知識帶給普通的觀眾,同時又能讓紀錄片變得像劇情片一樣好看。

所以,無論是《舌尖上的中國》還是《風味人間》,我們更多參照、學習的是類似BBC的國際主流紀錄片公司,通過極致化的敘述,把大家熟悉的東西說得相對陌生,帶來新鮮感;同時又會挑選大家不熟悉的內容,用大家熟悉的感受來描述它,增加親和力;用我們過去不太提倡的獵奇、新穎、奇特、壯觀來打動觀眾。

關鍵詞“觀眾”:人永遠只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

紀錄片的傳播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特徵,那就是講常識。它的傳播一定是趨利避害的,它和人正常的思維是相通的。我把它歸結為一個話題,就是人永遠只相信自己相信的內容。

別人問我,你做的美食節目為什麽和別人不一樣?我永遠會特別實在地告訴他,從我2011年開始做《舌尖》到今天,一共8年的時間,我從來不會告訴別人什麽東西最好吃,我只會告訴大家現在吃到的恰恰就是好吃的,告訴大家一日三餐背後有多麽不容易,這就是大家願意相信的東西。假如你做了個東西,99%的人都沒有吃過,就算吹到天上去,大家也不會相信它好吃。這就是我講的明確你的觀眾在哪,以及你永遠不要去冒犯你的觀眾。

當我們知道觀眾是誰了,也就需要明確做這個節目是給誰看,你要有一個觀眾畫像。《舌尖上的中國》播出前,我們做了調查,得出國人最愛吃什麽的結論,排第三的是油脂類食物,比如手抓肉、紅燒肉等等,所以你看《風味人間》一開始就是手抓肉、火腿等食物,你要奔著肉去。

而排第一的是用主食包裹的油脂類食物,為什麽?你能查到在中國浩瀚的歷史當中,幾乎每50~70年就有一次大範圍的饑荒,糧食所帶來的溫飽和安全感是植入我們基因的。外國人很難說吃一塊饅頭就有快感,但是中國人有。中國人吃到主食的那種香、甜或者酥脆、黏糯的口感,都能給他們帶來多巴胺的分泌,這是很有趣的事。

所以當一個民族吃飽飯的時間還不長,你卻去高談闊論宴席、私房菜、宮廷菜,並把這些東西當成中國美食之根本,其實是不合適的。更多的老百姓從日常生活中獲得了美食的激勵,他的幸福感也是從一日三餐、四季衣裳裡面得到的。最平凡的食物背後有一雙巧手、細膩的心思和轉化的智慧。

這就是我們對觀眾的判斷,也決定了我們對食物的表述。所以還是回到剛才說的那句話,我從來沒有告訴觀眾什麽東西是最好吃的,只是告訴觀眾您吃到的東西恰好非常非常難得。

關鍵詞“故事”:個人體驗的文學化表達

如果說“觀眾”是紀錄片的一個關鍵詞,那麽故事就是第二個,講故事也是紀錄片傳播非常重要的顯性特徵。

麥基的《故事》一書中提出,故事往往始於有困境、有敘事落差,它能給我們帶來敘事的動力,能讓我們說的事情更有驅動力、更吸引人,更能讓人捨不得放下,這是“好萊塢”式的故事。

我個人的理解中還有另外一種故事,它來自於我一個朋友的研究,其結論是我們每一個社會人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掩蓋真相。當你接近一個人的時候,實際上是逐步走近他的過程,你會剝開籠罩在他身上的層層迷霧,從而獲得本質。這實際上就是一個產生故事的過程,也是我們在做美食節目時的另一個心得。

另外,為什麽有時候美國的故事或者歐洲的故事無法給我們深刻的體驗?實際上是因為族群之間的差異及文化隔閡造成的。以穀物為生的我們的民族,有著大的集體觀念、族群觀念,我們嚴格、細膩的分工觀念讓我們在成長的過程當中有中國人自己的體驗。而把這種體驗用文學化的手段去表達,也是一種講故事的好方法。

捕魚故事與美食的結合,讓它有敘事落差、敘事的動力

關鍵詞“流程”:模式的力量與妥協的藝術

商業紀錄片和過去我們拍的紀錄片最大的不同,在於操作上的不同。

過去拍紀錄片,更多的是去找到那個人,想拍他的故事就跟著他不停地拍。但我們做不到,因為一個團隊五六個人,設備每天大概花費五六千塊錢,我們希望能在10天以內解決,最理想的是3天拍出來,把故事拍清楚。

所以我們一般都會先確定一個模式,然後去想誰誰誰之前拍過這個東西?他是怎麽拍的?我們要如何跟他不一樣?甚至我們學過香港的警匪片、美國的公路片,就是拉片找到一個合適的模式把它做了。

創意的階段基本上是我來負責,接下來會經歷一個很長的文案階段,這需要導演去不停地看書。大概半年的時間就只是看書、調研,不斷地獲取專業人員的各種建議和支持。這兩個階段是最重要的。

可能大家有點不服氣,說紀錄片不是拍出來的嗎?實際上真不是,大部分東西是想出來的。光是一個講食物的片段,我們要掌握的材料都是特別豐厚的。

比方說《風味人間:香料之路》,第一個是花椒爆殼的故事。那個故事我們在國內拍了4個地方,最終落點在阿壩州茂汶花椒的采摘。因為那個地方經常下雨,經常一年的花椒收成不好,這是非常好的故事預設。

但是花椒為什麽會是中國人沒有辦法割捨的東西?對此我們做了一份材料,好多本書訂在一起,非常厚,裡面有關於花椒裡的化學分子是什麽,為什麽這個會給人帶來橙子一樣的芳香,幹了以後為什麽又會多了一種木質的香氣,你都要搞清楚。甚至這些話都沒有告訴觀眾。

我經常給編導打一個比方:做一個紀錄片就像遇到一個冰山,告訴觀眾的只是露在海面上的一小部分,更大的部分都在海底下,你是看不到的。這是文案和調研階段最重要的地方。

共識是整體過程中最重要的東西。紀錄片尤其是商業紀錄片是一個妥協的藝術,廣告是給你指明方向的,而不是來限制你的。好的創作者會根據這個前提來做更好的發揮,實際上做紀錄片的過程就是一個不停妥協的過程。不停妥協的過程,實際上也是一個達成共識的過程。

每一個導演都有自己的秉性,每個導演都有自己做人、做事的方式,實際上紀錄片能夠讓大家盡最大的可能完成同一件事情。不僅僅是導演,攝影甚至司機,每個人都被調動去參與這個創作,這是一個片子最終能夠完成得特別好的一個前提。

關鍵詞“傳播”:口碑第一,價值觀很重要

我們播了5集後,就有6億2000萬的點擊,從傳播的廣泛程度來說,我們只是紀錄片裡面做得最好的,真正和這個行業裡其他的業態相比,和好的劇、好的綜藝節目相比,我們差得很遠,還比較邊緣。

我覺得這對紀錄片來說非常好,因為它會有一個非常好的口碑。誠然,具有話題性可能會讓你的收視更高,但是給創作人員心理造成的傷害卻要很長時間才能治愈。

令我感到高興的是,我們還完成了兩個目標:其一是知識分享,我們讓知識變得更加有趣、不再生澀;其二是體驗分享,我是個特別好吃的人,同時我也是個懂得怎麽去吃的人,我會把關於吃的“體驗”分享給觀眾,通過我們的味覺、視覺、嗅覺分分鐘精確地傳達給觀眾。這樣大家吃飯的時候食量會大增。

顯微攝影凸顯體驗感

關鍵詞“作品感”:細節在現實與表達之間

其實一個片子的好與壞,很大程度上要看它有沒有作品感。而對所有的影視作品,對在座的各位學影視專業的同學來說,最終作品有沒有電影感、有沒有電影場面調度的感受,也包括影像的節奏等等,這些可能是衡量大家的節目有沒有作品感的標準。

看一個影片:

這麽一個鏡頭,把所有的環境全部都交代清楚了,勞作的人也都全部清楚了。大家卡這麽一個長鏡頭,把所有的食材、操作流程全部都給交代了。對於我來說,這就是一個節目的作品感。

實際上這裡面有一個話題,就是上面這兩個英文單詞,一個是現實,一個是表達。

什麽樣的東西是現實?前些天我去了《天天向上》,汪涵問我說我們拍的吃的跟你拍的吃的有什麽差別?我就說,其實這是紀實攝影和婚紗攝影的差異。我們的拍攝在現實和表達之間有非常多的要求。我們希望它在複原空間的同時,能夠交代給觀眾一個完全不同的空間。

我們希望在作品感完成的同時,能夠給觀眾帶來故事性(戲劇性)。其次能夠帶來奇觀,剛才看到有特別小的食物,也有特別大的,還有高空拍攝的食物,特別巨集大的奇觀。第三種是科技帶來的驚喜,我們有非常多的比如說花椒爆殼,這個過程我們拍了好幾天,你得有特別好的運氣,那一顆八角才能剛好在你畫面視覺中心的位置爆開。

“吃”這個題材,有一天能夠把它拍完、拍得窮盡嗎?

美國著名的歷史學家施特勞斯窮其一生在研究吃的東西。他本來是研究世界史的,後來研究人類史,最終研究吃的歷史,他認為烹飪是人類一切文化的原點。

如果人類沒有學會把東西做熟,那我們現在就是大猩猩,我們可能要不停地吃東西長達十幾個小時,因為我們消化不了。只有發現火的那一刹那,我們才能吃上熟食,才能讓我們的胃變得只有大猩猩的六分之一,而腦容量卻是它們的四倍。我們從樹上下來能直立行走了,除了對火的發明,我們還知道了這麽多臭的東西是對自己有利的,這所有的所有讓我們進化出來一種東西叫智慧。

所以,吃可能是永遠也說不完的命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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