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唐詩雲:文學,讓我學會原諒生活

1

評論

善惡交織中的溫良

文 | 周新民

唐詩雲,女,生於1985年。浙江溫州人,現居武漢,任《長江商報》記者。魯迅文學院第三十四期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著有小說集《白雪皚皚》,獲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獎·新人獎等。

唐詩雲小說並沒有一味地在傳統文化那裡尋找當下社會病療救的方法,而是在市場經濟滾滾紅塵之中,找到了人性溫良的存在。唯有如此,我們作為人,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才能看到光明,才能得以找到存在的人性價值。

唐詩雲不多的小說,字裡行間流出壓抑、悲觀甚至是絕望的情緒。這些情感體驗來自哪裡?看過唐詩雲的創作談,才知道,她原來在溫州打拚過,做過記者。也許她小說所寫的那些人生體會,來自於生活的觀察和記者這個行當吧。溫州,中國改革開放前沿,市場經濟一線陣地,給唐詩雲帶來了太豐富的體驗,也許是旁觀,也許是親身。

透過唐詩雲小說壓抑、悲觀、絕望的情緒,我們看到了她筆下人物大都遍體鱗傷,無不深受種種傷害。的確,傷害構成了唐詩雲小說的母題。市委書記佔有女下屬,迫害女下屬無辜的同學(《得一》);為了當上村支部書記,父親需要10萬塊錢賄款,父親竟然讓“我”放棄上大學,讓提供賄款者的孩子頂替“我”上大學(《我的舌頭比牙齒堅硬》);為了個人的前程、經濟利益,妻子與人偷情,並拋夫棄女(《跑吧,現在》);父親、母親對我並沒有承擔起責任,讓那個“我”在情感上始終認為是撿來的孩子(《白雪皚皚》);燕於飛為了獲得梅花獎,搶奪本屬於簡蓉的角色(《綠松石》)……在唐詩雲的小說裡,遍布種種傷害。然而,唐詩雲並沒有停留在事件意義上來書寫種種“傷害”,也沒有停留在情緒層次上宣泄被傷害的悲情。仔細深究我們可以發現,這些“傷害”其實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徵,具有屬於這個時代的獨特的“這一個”。唐詩雲所寫的這些“傷害”有著市場經濟時代的突出表征。市場經濟時代一方面解放了人的潛能,使人釋放出了追求自我價值的巨大能量;另一方面,市場經濟時代的潛在邏輯是交易。正是交易的邏輯建立起了市場經濟時代的物與物之間的交換與流動,同樣,也不可避免地會把人當作物,並置於流通環節之中,從而物化了“人”,最終造成了對人的傷害。

“人”淪為“物”,這是唐詩雲小說所寫的“傷害”最為實質性內涵。《得一》中的王鳴從一名大學畢業生到文化局副局長,每一步都是由“交易”主導的人生。給上級送文物、送字畫、幫上級處理各種事物,其目的無不是為了職務的晉升。《我的舌頭比牙齒堅硬》中,更是充斥著赤裸裸的交易。為了當上村支書,父親要求我讓出上大學的機會,讓他人頂替我去上學。其更根本性原因就是頂替我上學的孩子家長,願意給父親提供競選村支書所需要的10萬元賄款。而在城市,更是充滿了交易。周董和杜恩之間、周凡和楊詩逸之間的關係都是建立在利益交換基礎之上的。《跑吧,現在》裡的溫彩雲與楊江平、溫彩雲與老鐵的關係又何嘗不是一種交易?溫彩雲嫁給楊江平,是因為她可以因此成為城裡人;她和老鐵關係曖昧,是因為老鐵能給她金錢和物質享受。《白雪皚皚》裡,父親隻關心自己的仕途、前程,母親隻關心自己的生意。這篇小說雖然篇幅不長,但是完全可以看作是中國市場經濟建立初期中國社會的畫卷。當父親有一定職權之時,家裡來來往往都是來找父親辦事的人,而當父親失勢後,家裡就鮮有人至。這種鮮明的對比,源自權力與利益的勾兌的可能性。父親有權力時,求他的人如過江之鯽;父親失去權力時,門可羅雀。新近發表的《綠松石》,更是圍繞“交易”密密織起情節的網絡。燕於飛和丈夫達成交易,她丈夫幫助她從簡蓉手裡搶走主演角色,獲得梅花獎,然後回家生孩子;燕於飛和簡蓉達成交易。簡蓉出讓梅花獎給燕於飛,燕於飛補償簡蓉各種榮譽和職務;燕於飛親戚幫助單易掌穩礦山,單易成為燕於飛親戚的賺錢機器;單易出資幫助簡蓉拿到梅花獎,簡蓉用單易提供的綠松石做道具,炒高綠松石的價格,讓單易大發其財……

然而,展示市場經濟對人構成的傷害,並不是唐詩雲的最終目的。閱讀唐詩雲的小說也是經歷“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壓抑與闊然開朗心境相互交織的體驗。構成這種閱讀體驗的重要原因是因為唐詩雲的小說大都採用參差對照的寫法,這種寫法在唐詩雲的小說裡常有兩種形式出現,一種人物與人物之間的參差對照。如《得一》塑造了一心一意為了個人的名聲與利益向上爬的王鳴,同時也塑造了重情重義、潛心藝術的梁龍飛。小說還塑造了熱心藝術、喜歡孩子具有赤子之心的隋慕白。梁龍飛和王鳴其實都是隋慕白老人的精神傳人。隻不過,王鳴經不住利益的引誘,慢慢放棄了操守,而梁龍飛則在市場經濟的浪潮中獨善其身。《我的舌頭比牙齒堅硬》裡的趙百宗和宋寧寧同為富二代,但是,趙百宗更為樸實更有情懷,而宋寧寧則更看重名利,在商戰中各種手段用盡。《跑吧,現在》中的楊江平為人耿直,不計名利,有情有義,而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則是富有心計的老鐵、溫彩雲。《白雪皚皚》塑造了熱衷利益的父親、母親的形象。他們讓小說中的“唐詩雲”屢次受到傷害,甚至懷疑自己是撿來的孩子。與父母的冷血相比較而言,奶奶則給予了“我”溫情,讓“我”在成長過程中倍感溫暖。

除了人物形象之間構成參差對照之外,唐詩雲的小說還善於在同一個人物身上構造參差對照的關係,她小說中的人物往往不是始終徹頭徹尾的墮落,而是人性善與人性惡交織在一起。《得一》中的姚得一最初也是熱衷於功名利祿,但是她最終悔過醒悟,和王鳴離婚而選擇了梁龍飛。“師姐”固然做了長官的小三,但是在她身上仍有樸實與善良之處。她始終為了王鳴的前途著想,不想王鳴掉進社會的染缸之中。宋寧寧(《我的舌頭比牙齒堅硬》)最初是一位內心淳樸有理想的青年人,正因為這樣,她來到鄉村學校支教。然而當她回城執掌家族公司之後,就變得面目全非,唯利是圖。《跑吧,現在》裡的陸翼,既有生意人功利與複雜的一面,也有重情重義、柔情似水的一面。《綠松石》的單易原本是一位俠肝義膽、熱心快腸的青年,然而,為了成為富甲一方的成功人士,不惜充當權貴的“看門狗”。唐詩雲在同一個人物身上采取參差對照的寫法,避免了人物的臉譜化。

綠松石

無論是人物之間參差對照的關係,還是人物自身的參差對照的寫法,都是唐詩雲揭示人性複雜的藝術手法。在唐詩雲的筆下,人固然有適應社會發展而展示出功利的一面。此時,人與人互相傷害,彼此之間以利益為中介,人淪為交換的物。在交換過程中,人性的溫良被消解。然而,唐詩雲也看到了人性中美好的一面,傳統美德仍在傳承,如隋慕白(《得一》)、奶奶(《白雪皚皚》)、楊江平(《跑吧,現在》)這些人物形象,仍然孕育了傳統美德,他們給這個社會帶來了溫暖的色調。我認為,唐詩雲小說並沒有一味地在傳統文化那裡尋找當下社會病療救的方法,而是在市場經濟滾滾紅塵之中,找到了人性溫良的存在。趙百宗、杜恩(《我的舌頭比牙齒堅硬》)、陸翼(《跑吧,現在》)雖然深處市場經濟的漩渦,但是,他們身上仍然可以找到人性中最為柔軟的溫存,綻放出人性的美麗。唐詩雲看到當下功利主義盛行的一面,看到了傳統美德仍然得以傳承的情形,也窺見了市場經濟催生了人性美好的一面。惟有如此,我們作為人,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才能看到光明,才能得以找到存在的人性價值。

為了更好地展開參差對照的寫作方法,唐詩雲的小說在情節展開上面頗費心機。情節突轉成為支撐唐詩雲小說實現參差對照的主要手段。情節突轉非常考驗小說家對於敘事的掌控能力,何時可以突轉?如何突轉?其火候很難把握。一旦掌控不好,小說就很容易落入俗套。值得欣喜的是,唐詩雲對敘事節奏的掌控、敘事視角的調控,都達到了比較熟練的地步。因此,我有理由對她的創作抱有更高的期待。

2

創作談

文學,讓我學會原諒生活

文 | 唐詩雲

一個作家最好的早期訓練是什麽?海明威回答說:“不愉快的童年。”

顯然,我在懵懂時期就不知不覺地接受了成為一個作家的早期訓練。恐怕沒有誰會希望自己接受這樣一次有來無回的訓練。和一個充滿陽光和歡樂的童年比起來,我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麽能夠和她進行對等價值交換的東西。

這種不愉快的童年成為我對這個世界最早的認知。自閉、孤僻、不會和別人交往、把大多數的時間浪費在讀書上。這似乎就是我25歲以前的全部人生經歷。然而造化弄人,後來我從事了記者這份工作,每天的任務就是跟各種各樣不同的人交流。這種採訪工作帶給我的好奇與不快樂竟然是同樣對等的。感謝這份工作,至少讓自閉的我開始被動地去接觸陌生人。這是一種沒有任何心理負擔的同陌生人的交流,認識他們,了解他們的一些故事,然後再轉身去認識更多的陌生人。這種純粹工作式的與人交流曾經使我欣喜莫名。

最早,我的小說習作只有一個主題,那就是傷害。在我閱讀過的小說中,記憶最深的那些人物,無一不是深受傷害。其實我們每個人從懂事開始就受到過各種各樣的傷害,然後讓我們記憶深刻。如何對待傷害,顯然受傷者各有各的處理方式。我曾經被傷害,也在無意中傷害了別人。正是這種不同的處理方式讓我們感受到了大千世界的酸甜苦辣、個中滋味。正是這種方式注定了小說和新聞的不同。新聞要的是結果,小說展示的是態度。不知道我這裡對小說的理解是否正確。但正確與否對我來說無關緊要,反正我就是這樣寫的吧。

但是,我知道我那個時期寫的所有的習作,其實都不是我想要的小說。之所以寫它們,隻不過我需要練筆,需要用它們來打發時間,需要讓我在無盡的黑夜裡擺脫對於安定片的依賴。而我最終是需要去完成一個像《白雪皚皚》那樣的小說的。因為它的情節霸佔了我的整個童年。我試圖忘掉自己那段不愉快的時光,我也曾說服自己原諒過去、原諒裡面的每一個人物。但是,我最終發現,原諒的最好方式就是把它寫出來。不寫,它始終盤踞在我的身體裡。

有一回,和張好好聊天,她告訴我真正的小說都是自己的生活。而生活才是最好的小說。這是她寫作20年最深的感悟。我始終沒有弄明白什麽樣的小說才是好小說。我試圖問我身邊的很多朋友最近看了什麽書,這個書好嗎?而張好好的回答是,一部好的小說,首先是感動了自己。

在《白雪皚皚》之前,我的習作總是在試圖向別人證明一些什麽。證明自己會編故事了,證明自己會設定懸念了,證明自己的語言看上去有了老氣橫秋的味道了。事實證明,這些堆砌出來的小說絲毫沒有給別人留下什麽印象。寫了,感覺到自己有點技術上的進步了,也就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後來,我暗暗告訴自己,要寫自己想寫的東西。什麽技巧,什麽故事,什麽思想內涵,統統見鬼去吧。這一次,只想寫得讓自己開心讓自己快樂讓自己隨心所欲。

我到現在都不知道文學或者說小說的本質和意義是什麽。我現在也無意去追根究底地尋找答案。知道答案又有什麽意義呢?就像我知道自己100米跑只要10秒48就能打破世界紀錄一樣,知道答案了我也做不到。但是這並不妨礙我每天晚上去鍛煉去夜跑。或許小說在剛開始問世的時候就給自己做了很好的定義:小小地說一下而已。只是為了讓自己開心愉悅,或者只是為了讓自己不再憂傷。而《白雪皚皚》終於讓我找到了原諒生活給予我的所有不愉快的方式方法。

這種原諒讓人的內心變得更強大。

本文發表於《文藝報》2018年9月12日3版

本期編輯 | 叢子鈺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