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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小蓮《他們的歲月》:獄中,新四軍……父親母親的故事

這是我們的最後一張全家照,不久爸爸就被捕了。爸爸手上抱著小梅,媽媽抱著才二十 二個月的我。

彭柏山,原名彭冰山。湖南茶陵人。1929年就讀於上海江灣勞動大學政治經濟系,並開始創作。後因參與學生運動被校方開除。1931年加入“左聯”領導下的文藝研究會,繼而擔任“左聯”大眾教育委員會書記,創作上得到魯迅的鼓勵和幫助。1934年發表了最早反映蘇區人民鬥爭生活的短片小說《崖邊》。同年被捕,1935年在獄中加入中國共產黨。1937年獲釋後參加新四軍,在解放戰爭時任三野24軍副政委,親自參加並指揮了淮海戰役。解放後任上海市委宣傳部第二任部長,因“胡風問題”受到株連多年,在“文革”中含冤去世。1980年恢復黨籍和名譽。留有描寫解放戰爭初期華中解放區軍民英勇作戰的遺著《戰爭與人民》。

朱微明,江南女子,鎮江師范的學生,學生期間思想左傾,1939年到皖南參加新四軍,任《前鋒報》總編輯,同年參加中國共產黨。1949年後,在上海譯製片廠工作,翻譯了幾十部蘇聯電影。

選讀

沒有希望的日子

爸爸把自己的全部精力放在工人運動上。

一九三四年十一月十七日的下午。

爸爸開完印刷廠工人的“讀書小組”會議,剛走出法租界,就在一個小弄堂口看見兩個人閃到一邊。爸爸走了幾步,猛地一回頭,那兩個人又從弄堂裡閃現出來,跟蹤在他的身後。爸爸感覺不妙,決定先不回家,搭了一輛公共汽車去馮光灌的小學裡呆至黃昏。然後,看看外面沒有動靜,才向朋友告辭。還沒有走出三條馬路,一輛黑色的小車尖叫著在他身邊猛地刹住,車還沒有停穩,就從裡面衝出來三個便衣警察,動作非常迅速,爸爸沒有反應過來,已經被人家戴上了手銬,頭被死死地按了下去,塞進了車裡,一直開往上海南市警察局。到了那裡,就要他交代和共產黨的關係。爸爸說:“我怎麽會認識共產黨,我是南京大學的學生,叫陳友生。”

警察根本不聽他的,立刻將他綁在柱子上,警棍就朝他身上打去。爸爸還是不承認自己是共產黨員,這是當時的組織紀律和原則。他被打斷兩根肋骨,肺部受傷,吐血不止,監獄又不給治療……一直拖了兩個月,幾乎在不能拉出去受審的狀況下,於是匆匆忙忙將爸爸判為“危害國民”罪,刑期五年,解送蘇州盤門外政治犯監獄服刑。

解押途中,爸爸被塞在小小的囚車裡。頭頂上有一扇窗子,從那裡可以看見巴掌大小的天空。天空始終是灰蒙蒙的,天上下著小雨,望著那裡,車子像沒有啟動似的。上海離蘇州只有八十多公里,可是那路,似乎走也走不完。連解押的警察都不耐煩了。聽見他們在那裡胡說著什麽,混亂之中爸爸向邊上的犯人輕輕打聽情況,問他可以辦理上訴手續嗎?那個人直搖頭,他們是一個案子裡的。說是前不久抓了一個叫覃什麽的女大學生,還會演戲。她寫了一些東西,供出了他們……

“姓覃什麽的女大學生……”這一句話代替了一切,爸爸再也聽不見其他的,他不能重複這個名字,他做不到。這是爸爸初戀的情人,又曾經是他的妻子。怎麽會是她出賣了他們?這個名字比世界還大,比腦袋裡全部的恐懼還要黑暗,要經歷什麽樣的苦難,才可能接受這樣一個事實?

全部的毀滅不是從仇恨開始的,全部的毀滅,更多的時候是從美好的回憶開始的。那個湖南小樓,那個大聲朗讀《奧賽羅》的年輕女人,還有爸爸初戀時候的憧憬。這就是毀滅,怎麽還是看見這些東西?但是,爸爸知道是被出賣了,馬上就要抵達蘇州監獄,五年的監禁……他的的確確被出賣了,不光是愛情,這已經不重要了,而是一個信念,對人對生活的信念,而且是一個他曾經為之激動和哭泣過的女人。這還是不重要,那什麽是重要的?意義,生活的意義。現在,一切對爸爸來說都顯得沒有意義了,即使昨天人們還把他視為“有前途的年輕作家”,可是他被出賣了,他完完全全被毀滅了,怎麽又偏偏是覃必愉出賣了他?

到達監獄以後,爸爸緊靠著牆壁,一言不發地坐在角落裡,不知在那裡磨蹭什麽。時而,兩眼呆滯地看看四周。人家看見他是新來的,也不去和他搭訕。一直到夜晚,爸爸變得越來越奇怪,連自己的飯都不吃,把它省下,送給了那個告訴他真實情況的人。一直到深夜,大家都睡著了,坐在角落上的爸爸倒了下去。邊上人覺得自己身上濕濕的,用手一摸,黏糊糊的東西沾在手上,往鼻子上一聞,一股撲鼻的血腥味,他驚慌地翻身而起,叫醒了大家。爸爸用磨尖的牙刷柄割破了動脈血管,大股大股的鮮血在往外流。監獄同伴立刻撕下衣服上的布條,緊緊地扎住爸爸的手腕。有人去叫看守,連夜將他送往醫院搶救。

一抹蒼涼的微笑,重新回到人間。

爸爸特別想念的是他的村子,他的兩個哥哥,還有他的母親。那時候,我的爺爺聽說爸爸在上海的日子過得不順利,在惦念之中死了。爸爸的爺爺和奶奶也因為上了歲數,先後去世。家裡人不識字,爸爸寫信能跟他們說什麽呢?苦惱之中,爸爸給他最熱愛的人一一魯迅先生寫了一個短信,稱他為“周豫才大人收”,簽名:陳友生。按照監獄的要求發出的信,必須是明信片,便於檢查。

魯迅收到明信片以後,覺得不認識這個叫“陳友生”的人,讓胡風來辨認。胡風從筆跡上認出是爸爸寫的。然後,遵循魯迅先生的囑托,代先生回了信,假稱自己是爸爸的姐姐,署名“姐一一國芳”,稱魯迅先生為“豫公”。“國芳姐”給爸爸寄去世界名著。《復活》、《波華利夫人》、《死魂靈》、《懺悔錄》。其中,“國芳姐”說:“《懺悔錄》是豫翁囑咐寄你的,特別提到,盧梭是個流浪兒,要看他怎樣成為思想家,政治家的。”

嚴冬到來的時候,“國芳姐”又趕緊給爸爸寄去了一件暗綠色的棉長袍和藥,又提到:“藥,是豫翁給你買的。知道你受刑後害肋膜炎,關照你多保重。”

監獄的白晝和黑夜是一樣的,但是爸爸從胡風的每一張小小的明信片裡,一次又一次穿越過監獄裡的這堵黑暗。在字裡行間,他感受到空氣是藍色的,可以掬於手間。只有在他們放風的時候,他們才看得見天空。但

是在他心裡,有著一片更寬廣的藍天,魯迅先生的目光,胡風的手跡。這片藍天為他提供了生存下去的信念和希望。爸爸給豫翁先生和“國芳姐”寄去他寫的詩:

獄中述懷

十年修煉赴戎征,誤入羅網臥吳城。

舊夢重溫鄉國事,寒衣遠達故人情。

悶來畫壁添歸雁,閑裡走棋談用兵。

....... (已失),功名勢力一毛輕。

每次信尾,爸爸都寫下“再見吧”三個字。看上去,這不過是一種客氣,一種形式。但是誰都會看出來,這是爸爸最後的生活希望,期待著再見魯迅先生,再見胡風,再見人間的紅塵。

在爸爸最困難的時候,魯迅先生將爸爸的中篇小說《崖邊》推薦給日本的《改造》雜誌發表。先生身體已經很不好了,所以是魯迅先生口述,然後胡風用日文將他記錄下來,作為爸爸文章的介紹,寄給了雜誌。其中又一次提到:

……長期活動在湘鄂西地區,不幸的是他和上面的“領導”不合,要發作品和批評都辦不到。《崖邊》也是在那種狀態中寫成的,好不容易走向成功的時候,可是被南京政府逮捕,現在還不知呻吟在哪裡的監獄裡。因友人的編輯,六月中出版了中篇《崖邊》。

“魯迅先生目前臥病中,我代寫了這個小傳。”

《崖邊》發表以後,胡風伯伯又將爸爸的小說整理成一個集子,交給了巴金先生主持的文化生活出版社,在一九三六年八月結集出版了。它被列為《文學叢刊》之一。因為《崖邊》是在首篇,所以集子就被題為《崖邊》。當時因為爸爸還被囚禁在監獄裡,怕出了書對他不利,胡風就將爸爸原來的署名彭冰山改為彭柏山,寓松柏常青之意。

這時候,與爸爸同號子的許滌新叔叔在害肺結核病,黃浩叔叔又得了中耳炎。而且這中耳炎來勢很凶,高燒燒得黃浩叔叔的生命都面臨著危險。於是大家都說,爸爸不是認識魯迅先生嗎,先生不光是偉大的思想家,也懂一些醫道。為什麽不去問問先生啊。這時候似乎只有魯迅先生可以救大家了。於是,爸爸遵照大家的囑咐,給胡風伯伯寫了信,讓他代為詢問先生。很快,先生就讓胡風買了藥。胡風帶著藥親自到蘇州監獄裡探望。回來以後,先生問胡風:“他現在監獄裡怎麽樣了?”胡風回答道:

“很不好,都在病中。”於是先生建議將爸爸的稿費,按每月五元,分期寄到蘇州監獄去。接著梅志阿姨就從“文化生活出版社”提取稿費,每個月初跑到郵局,以爸爸的親戚的名義,將錢匯往蘇州監獄。就是用這個錢,按照魯迅先生開的藥方,爸爸為同監獄的難友買藥,大家的病得到了治愈。

一九八四年的冬天,我去看望當年和爸爸同監獄坐牢的另一位難友李波人叔叔時,他對我說:“後來我們在監獄裡聽說魯迅先生去世了,我們誰都不敢告訴你爸爸,都害怕他承受不了這個打擊。一直到十天以後,已經是一九三六年十月下旬的一天,你爸爸收到胡風的來信,上面說:豫翁不幸去世了。逝者是永劫地不會回來了,我們得用精神的微光去和死者擁抱……

“他既沒有說話,也沒有哭泣。就那麽一個人呆呆地坐在那裡,整整一天一夜都不吃不喝。我勸他,我們要有一個好身體,才能將革命進行到底。你父親對我說:魯迅先生是中國革命偉大的先驅,他的死,對革命的損失是無法估量的……魯迅先生才這麽年輕啊。他要不是給國民黨迫害,他要是生活條件、工作環境好一些,肺結核病早就治好了……”

一九三八年八月,爸爸和魯迅的另外一個學生曹白投筆從戎。臨走之前在上海照相館拍此照留念。左為曹白,右為父親。

爸爸又一次沉入黑暗之中,黑暗中的日子在慢吞吞地過著,毫無希望,卻動蕩不安。用爸爸自己的話說:“……我一生沒有過熱鬧的日子,所以凡是我的朋友一一無論死者或是活著的,常常和著我的血液在我心底裡湧動。其中,魯迅先生要算湧動得最厲害的一個。雖然我沒有看見他的死,但是他給予我的印象卻是特別深切……”

後來爸爸提議為了紀念魯迅先生,以爭取書報自由和改善犯人生活條件為理由,與監獄鬥爭。這個建議得到了同號子的張文儀、王凌波、何建礎同意,並決定讓爸爸起草大綱。但是,他們都沒有紙和墨水,給家人寫明信片是進特別看守室的,一切由監獄控制著。大家終於想出一個辦法,有人把家裡送來的雙頁線裝書拆開來,在背後寫字。然後爸爸用看病偷來的打針用的砂輪片,將它在水泥上磨成刀片,再用它把筷子削尖了當筆使。大家輪流給家人寫信的時候,拿一個空牙膏管子,一個盯住看守,另外那個人就以最快的速度拿出棉花吸墨水,然後把棉花封在牙膏管裡。當材料備齊後,就輪流站崗擋住看守的視線,讓爸爸寫大綱。

每一個號子的領導都將大綱看過以後,就被秘密地遞到斜對面的號子裡一個神秘人物那裡審批。爸爸說他們始終不知道那裡關押的是誰。最終,大綱被批準了。一九三七年一月九日,領導認為條件已經成熟,於是向全牢房宣布:“絕食鬥爭即日起開始,要得到讀書讀報自由,改善生活待遇。”內部,再附加:為紀念我們敬愛的魯迅先生!

早晨,看守依然提著一大桶清湯寡水的早飯走近監獄,他敲了敲飯桶。可是沒有人來打飯。看守大叫著:“不吃,我就提走了。”依然是靜悄悄的,沒有任何答覆。看守一看不對,立刻回去報告。監獄長來了,爸爸號子裡的領導人將他們的絕食綱領交給了監獄長。他看了看那張紙笑了:“你們以為我們吃這一套?不吃,我們不是更簡單嗎?把早飯收回去。”中午的時候,又提來了一桶黑呼呼的爛菜飯,大夥還是沒有說話。兩天過去了,監獄裡的空氣變得緊張起來。監獄長自己提著飯桶來了,那是雪白的大米飯和大塊的紅燒肉,監獄長賠著笑臉走向每一個號子:“先吃飯,吃了以後,有什麽不好商量的?”每個號子的犯人都走到牢房前,看見什麽敲什麽,一邊敲一邊喊道:“我們要讀書讀報自由,我們要改善生活待遇。”監獄長大聲吼道:“你們要的東西太多了。”說完就走了。但是絕食鬥爭繼續著。第五天,南京政府方面來人了,他們和監獄總長讓各號子派代表出來談判。最後,是爸爸和他號子的領導代表全監獄談判。爸爸重新遞上絕食綱領。

南京政府的來人接下了綱領,問:“你們準備什麽時候停止絕食?”

爸爸說:“等你們接受了我們的條件。”

政府來人說:“通知大家先吃飯,我馬上和南京方面聯繫。”

爸爸號子的領導堅決地說:“我們必須在你們接受條件以後,才停止絕食。”

談判不歡而散。

絕食進人第六天,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大家也有點著急,不知道事態會怎麽發展。但是,根據領導的決定,再堅持一下。突然,在第七天,一九三七年一月十六日的早上,當天的《大公報》放在每一個號子的門前。全體犯人歡呼起來,所有的鐵柵欄又被敲得乒乒乓乓響。監獄接受了他們的條件,給予他們讀書讀報的自由。於是,第七天上午,犯人開始進食。

這場監獄的絕食鬥爭在《上海黨史資料》上被稱為“震撼京滬線的大鬥爭,終於取得了全面勝利!”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日軍炮擊盧溝橋,抗戰爆發了。

同年八月十五日,日本人的九架飛機轟炸蘇州,竟然炸開了爸爸他們的監獄,犯人開始逃跑。警察都慌了,全部出動控制監獄。迫於形勢的要求,南京政府答應:無條件釋放蘇州監獄政治犯。

年輕時的聶紺弩伯伯和夫人周潁阿姨。

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七日,爸爸剌著光頭,穿著囚衣,一件對襟扣的白布褂子,一條黑土布褲子,從監獄裡走出來了。他坐上民船,回到了上海。一回來,胡風伯伯立刻陪著爸爸去估衣店買了長衫和內衣,這樣他終於脫下了囚衣。然後胡風伯伯又為他去找住處,帶他找到了聶紺弩伯伯。這時聶伯伯正準備去北方,夫人周潁阿姨熱情接待了爸爸,就把他留住下來了。爸爸很快和上海的黨組織取得了聯繫,投人到抗日救亡運動中去,並擔任了江蘇省委上海黨組書記。翌年,一九三八年八月,他和魯迅的另一個學生,曹白,投筆從戎。爸爸留在皖南新四軍軍部,曹白前往新四軍江南抗日部隊。

不堪回首的年代

1936年,母親(左一)以五百人中的第五名,考中鎮江師范學校

媽媽正在執行新四軍軍部的命令,到農村發展抗日力量。

一九四一年六月十八日的晚上,母親因為漢奸的告密被捕。

夜裡,突然有人敲門,媽媽急急忙忙穿上她的紅旗袍。每當媽媽提到這件事情的時候,她總是痛不欲生地說,她太年輕,太年輕。什麽都不懂,她不該穿得那麽“激進”,她不是說“漂亮”,是說“激進”。我們,已經忘記了服裝顏色本身含義的時候,媽媽還是不能原諒自己的錯誤……她跑去開門,一個戴金絲邊眼鏡的男人走來,她知道事情不好了。他實際上是日本人。但是,他卻用流利的中文問媽媽:“你是哪裡來的?”

媽媽說:“我是本地的中學生,馬上要考試了,回來借化學書的。”男人堅定地說:“我不相信,你一定是新四軍。”

這時,從男人後面走出一個漢奸,他們開始用日文說話交談。突然,日本人向漢奸甩了一下頭,漢奸就上來推媽媽。她想,好,跟著你們走。但是到了田野裡的時候,在半路上,乘著黑暗,就可以逃跑了。

記憶常常是脆弱的,歲月會把它磨蝕得不留一點痕跡。但是,母親的仇恨是刻骨銘心的。她清楚記得,當她一腳踏出屋門的時候,天呐,在朦朦朧朧的黑暗中,看見一大群身穿黃色軍裝的日本兵。一個女人,一個穿著紅色旗袍的女人,面對一個軍隊。媽媽說她感到無邊無際地恐懼,那不光是對死亡的恐懼,那是在走向深淵的時候,人往下墜落的恐懼,那份恐懼是清醒的。她撕開嗓子大叫起來:“救命啊,救命啊!”淒涼的喊聲在空寂的田野上空回蕩,沒有人接應這個無望的呼救聲。

在囚車上,他們就開始鞭打母親。到了常州西門外文廟的日本人監獄,因為沒有女犯人,他們把媽媽扔在過道的盡頭,她就獨自一人躺在濕膩膩的泥土上。夜晚,有人唱起了新四軍軍歌,很快整個監獄都響應了,雄偉的歌聲充斥著這個監獄。天啊,這是在日本人的監獄……母親感到絕望,她想她一定是神經發生錯亂了,開始出現幻覺、幻聽。她開始用手掐自己的身體,看看還有沒有感覺,當她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居然有人喊出媽媽的真名。黑暗,沒有比這個更黑暗了,母親徹底走人了深淵,怎麽也掙扎不出來。她連哭泣的力量都喪失了。

“你是《前鋒報》的總編,你採訪過我們。”

她從眼角的下方看去,終於認出說話的是新四軍x團的黨支部書記。母親開始往他的鐵欄杆前移動。他說:“你千萬不能承認自己是共產黨員。我們跟你不一樣,我們是在戰鬥中集體被捕的,身份是公開的,所以我們敢在這裡唱我們的軍歌。”

她努力讓自己鎮靜下來:“我,我什麽都沒有說……我一人做事一人當……”誰都不會想到,“原則”是不公開的,隱瞞著什麽,或者是必須隱瞞什麽。而這分隱瞞不僅在監獄,在過去,從來沒有人告訴過她這些“原則”。每當她回憶起這個細節,她都會情不自禁地自語起來:“恐怖,真是恐怖啊!”如果沒有遇到這個支部書記,如果她還有一份英雄主義,如果她為自己是一個共產黨員而驕傲,如果她承認了自己的身份……這,這就構成了“叛徒”!母親經常窒息在自己的後怕之中。

她一點一點蜷縮在牆根下,似乎這裡可以尋找到一種安全。可是,日本人的面孔在向她聚攏,那一個個眼睛像死亡的黑洞,將她往深處拽。突然,有人開始伸手在她身上摸來摸去,一次又一次,她被扔回自己的噩夢中去。所有的鐵柵欄把她的恐懼緊緊封鎖在那裡,她哆嗦地往牆根上移,但是,無濟於事。更多的鬼子向媽媽動手了。媽媽最後一次絕望地呼喊:

“放開我,救命啊!放開,放開我!”這絕望的呼聲把她的形象撕裂得支離破碎。在漆黑的深夜,在日本人的監獄,那份絕望把整個監獄感染了。所有的男犯人都起來了,隔著監獄的鐵柵欄,他們集體嘶喊道:“不許日本人調戲婦女!”

“不許日本人欺負中國人!”

“日本人滾出中國!”

“滾出去,滾出去!滾出中國去!”這是最後的燃燒,這片燃燒也不能將她對日本人的仇恨燒盡,仇恨是滲透在血液中的。日本人終於害怕了,他們扔下母親,在瘋狂的呼喊中退出了監獄。

審訊開始了,媽媽被打得遍體鱗傷,不久她開始吐血,更不能控制的是,她的月經全部混亂了。鮮血從全身上下往外溢,日本人連一片紙都不給她。她只有在上廁所的時候,拽下自己旗袍扣子上掛著的小手絹,在那裡不停地擦啊擦的。可是,即使這樣,鮮血還是不停地往外湧。她重新倒在一汪發黑的鮮血中。在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的牆角邊,她昏迷在那裡。當她甦醒過來的時候,看見一雙穿著日本軍人大頭鞋的腳站立在被血染黑的泥地上。她困難地抬起頭來,當她明白這是司令官川島在那裡巡視監獄時,她將手指插進泥土中,努力讓自己站立起來。她說,她就要死了,但是她要在臨死之前,站著跟他說話。媽媽說:“我要讓他們知道,我仇恨他們。”

當時她剛從學校裡出來,英文非常好,她用英文說道:“我是中國人,抗日是我的責任。我不能看著自己的國家任你們糟蹋。你怎麽能允許你計程車兵調戲我?我抗日無罪,你必須釋放我!”這裡沒有任何輝煌的景象,這是一個無助的女人,呼吸著讓人惡心的血腥空氣時,站在自己的死亡線上做臨終的留言。我被媽媽說的話嚇住了,她不怕殺頭嗎?那個司令官居然沒有說話就掉頭走了。母親鄙視地說,“我都懷疑他是不是懂英文。”一個星期之後,日本鬼子將生命垂危的母親,轉移到了常州的地方監獄。

清晨在一年之中是在同一個感覺中降臨的,總是非常短暫。這是媽媽唯一企盼的時刻,她可以和女犯人一起在小院子裡放風,繞著院牆走上一圈兩圈……有時,甚至是三圈,即使是下雨天,她也願意一個人獨自在院

子裡走幾圈。她聽見雨水落下來的聲音,就會想起母親讓孩子們去拿瓶瓶罐罐,到院子裡積水的情景……想到這些,她並沒有什麽很深的惆悵,也沒有親切的歡樂。她只是在雨中慢慢地行走,濺起的水珠讓她回到自己的遐想空間。

一天,她在雨中被看守叫住了,說是有一位老先生來看望她。母親很是疑惑,她在常州城裡什麽人都不認識啊。老先生自稱是“馮三大”,他交給媽媽一張小紙條,媽媽還沒有看完紙條,眼淚已經湧出眼眶。這是新四軍黨支部派人來搭救媽媽了。她激動得不知說什麽好,結果是大哭起來,抽泣地說:“我沒有出賣同志和組織,我也沒有承認自己是共產黨員。”老先生點了點頭,看著還像孩子似的母親,深深地歎了口氣問她:

“你要點什麽東西?”

“要一點藥和書。”第二天,老先生給她帶來了藥和一本《紅樓夢》。

地方黨組織和警察局打通了關係,背著日本人將媽媽保了出來。條件是:媽媽依然沒有自由,留在警察局聽候分配。萬一日本人來檢查監獄,媽媽還要回去蹲一下監獄,做個樣子。

這以後,媽媽白天在警察局的辦公室看書、練字。晚上暫時住在女警察隊長家裡。組織上托人給媽媽送來一百元零花錢,媽媽為自己買了一身灰色的旗袍。

一九四一年八月十三日到了,日本人開始執行大屠殺共產黨的計劃。

媽媽被日本人拉了出去,要她答應三個條件,就可以立刻釋放她。一、做特別警察,在路上看見新四軍的人,只需點點頭就可以了。二、讓外婆搬到常州城裡住……還沒有聽到第三是什麽,媽媽的腦子已經全亂了。這不是讓她去做漢奸嗎?媽媽該怎麽辦啊?警察局在夜裡出動了,開始搜查旅館,把媽媽也給帶上了。媽媽說她害怕,不是害怕別的,是害怕被別人認出來。她是絕對不會做漢奸的事情,但是她一直是戰地風雲記者,新四軍誰不認識她?萬一被人看見她站在警察的行列裡,她就再也說不清楚了。人總有想不到的事情,從監獄中可以活著出來,在監獄外面卻不容易活下去。恐懼,最深的恐懼是從這時候誕生的。她總是躲在女警察隊長的身後。

警察局看見媽媽什麽都做不了,要她寫一份東西,答應在警察局裡面幫助他們工作。媽媽向馮三大匯報,一直等到支部帶來了回信說:“只要不損害革命,朱微明可以暫時在警察局裡工作。我們將盡快派人營救她。保重。”於是,媽媽開始在女警察隊上做文書,抄花名冊。

新四軍真的來人營救她了。可是走到城門口,媽媽首先看見在那裡站崗的警察,根本出不了城門。在白天,卻像在黑夜裡,媽媽在那裡穿來穿去,已經是疲憊不堪了,還要緊緊地拽著一份難言的恐懼。她出不了城門。這次不行,那下一次呢?馮三大告訴她,軍部的人一共來過四次,都沒有辦法把她帶走……

什麽時候,常州城變成這樣一個無處躲藏的室外監獄?媽媽喘著氣,老是在街上徘徊。一個算命先生熱情地向她招攬生意,媽媽向他走去。連曾經這麽自信的人,在恐懼中也只有相信宿命了。這是一個銜牌算命,他放出去一隻鳥,鳥飛回來的時候銜上一張牌。顯然,鳥銜了一張壞牌,算命的猶豫了一會兒說:“一共可以銜三次。”他重新放出那隻鳥,鳥卻一直銜住那張壞牌不放。算命的臉色不大好看。

媽媽說:“我知道自己命不好,你就說吧。”

算命的四下裡看了看,緊張地問媽媽:“日本人在夜裡把你抓去過?”

話剛落音,媽媽也被嚇住了。她說:“你是算命的,怎麽問我?”算命的小聲地跟媽媽說:“命裡說,你不能走夜路。不然就會出事的。你不要覺得自己膽子大,命中注定的事情由不得你作主。沒有多少時間了,你要趕快跑,日本人這一次要殺你了。”

在“新四軍”擔任《前鋒報》總編時的媽媽。

媽媽完全進入了算命先生的世界,她哆嗦地問道:“現在我該怎麽辦呢?我命中注定逃得過這個災難嗎?”

“還有希望,趕快逃!但是一定記住了,必須是在大白天逃跑。”

“大白天?城門樓上都是崗哨,我怎麽逃啊?”

“這是你逃跑的時辰,命裡的事情,不能不信。”

說完,他比母親更加害怕,收起了攤子要走。媽媽追上去付錢,他先是不收,然後對媽媽說:“我知道你是好人,中國人總是要幫幫自己人的。我收你的錢,因為照算命規矩說,不收錢的命是算不準的。快逃吧姑娘,但是千萬不要說是我算的命。這年頭,我們都要被日本人殺頭的……”他看見媽媽在那裡點頭,接過錢就跑了。

當媽媽回到自己的屋子的時候,卻看見馮三大已經等在那裡了。她很緊張,覺得有事要發生了。她還沒有開口,馮三大就通知媽媽:“部隊馬上就要撤離這個地區,沒有人來營救你了。你要走的話,就靠你自己俟機行事。你在警察局的工作還是那句話,只要不出賣革命利益,組織上批準你留在那裡。”然後,馮三大又給了她由組織上送來的二十元錢。媽媽急了:“我待在警察局是為了等待組織上來營救我,再待下去,不成了漢奸了?就是殺頭,我也要跑回去。”

馮三大看見媽媽那麽堅決,於是給了她一個地址,說:“如果你能逃出常州城,就找到城外十八裡地的城渡橋下,那裡有一個茶館店,老闆是我們自己人,他會把你送到新四軍軍部去的。”

媽媽接下那二十塊錢回到了警察局。那時候,警察局新來了個女警察,剛死了丈夫,人很窮,穿得也破,大家都看不起她。媽媽一直和這個人很好,這時給了她五塊錢。這個新來的人,長這麽大了,還沒有拿過人家這麽大一筆錢。她要給媽媽下跪。媽媽一把拉住她,說:“我們都是窮人家出身,我知道這苦日子有多難過。”說著,媽媽自己在那裡哭了起來。新來的問媽媽,怎麽回事?媽媽說外婆病重,因為她不是本地人,沒有良民證,出不了城去看望外婆。這個新來的女警察很同情媽媽,決定將自己的良民證借給她用一次,讓她快去快回。她們約好,第二天清晨,在北門外見面,由她將媽媽送出日本人的電網檢查口。

似乎,在冥冥之中,命運真的是被安排好的。

突然,女警察隊也接到通知,有一部分人馬上要換崗,去王裡鎮幫助日本人做事。這時,媽媽住在女警察隊長家裡,就跟隊長家的傭人說:“如果明天早上隊長醒來,我不在的話,你就告訴她,我去送她們上王裡鎮了。上班前我會趕回來的。”

夜裡,媽媽剪了一個童噱頭。

一九四一年九月十日的早晨,她穿上一件新做的旗袍,稍微化了點妝。等天一亮,大概是五點多鍾,媽媽就拿著借來的良民證走向城門。到了城門外,在那裡等著警察局新來的女警察送她過日本人的電網檢查口。可是左等右等,就是不見有人來。天,越來越亮了,人也開始多起來,進進出出趕集送貨的人很多。這都讓媽媽感到害怕,她怕再一次被什麽人認出來。恐懼也會成為勇氣的,她決定把自己生命像一張紙牌一樣做個賭注押出去。

她叫了一輛黃包車,坐了上去。一直拉到了電網檢查口,那裡都是拿槍的日本人在走來走去,中國警察在巡視著。一個日本人走上前,讓媽媽下車,因為黃包車不準出城門。媽媽的肌肉都僵直了,但是她努力做出笑臉,假裝很惋惜不能坐黃包車。付了車錢,就排到隊伍後面,等待檢查。時間像靜止了,監獄的景象就在眼前,日本人的刺刀直直地逼在她的身旁,你怎麽回避,還是會看見那咄咄逼人的槍口。媽媽走到日本人面前了,她像所有的人一樣,舉起雙手讓他們搜身,她全身冰涼,她知道這是最後一關,過不去就會被殺頭。這時,太陽直直地照在她的臉上,像一隻溫暖的大手,捧著她的臉。媽媽頭上在冒汗,她對自己說:“一切都會過去的。即使是死亡。現在是大白天,算命的說過,會過去的。這是我的時辰……”猛地,日本人狠狠地將媽媽推了一把,她兩眼一片漆黑,整個人向前方衝去。她努力站住腳,讓自己冷靜下來,當她看清周圍的一切的時候,她發現她是站在電網檢查口的外面,她已經通過了日本人的電網。

媽媽說,她隻覺得心都快跳出喉嚨口了,她發了瘋一般地朝十八裡地的城渡橋跑去,到那裡的時候,連早上九點鍾都不到。

就這樣,媽媽回到了新四軍。

回到軍部,她開始採訪黃橋戰鬥,新四軍取得了勝利。那時候媽媽的腳爛了,因為坐牢的關係。但是她哪裡顧得上這些,她覺得幸福極了。興衝衝地趴在自己的小屋裡寫報導。突然,軍部黨委下達一個命令:停止朱微明黨組織生活,停止朱微明報社總編輯職務。交代被捕經過。特別是關於她在警察局簽署合約,在那裡工作的事情。她有背叛革命的嫌疑。

當時,是爸爸代表軍部黨委向媽媽宣布這個消息的。聽完黨委的命令,媽媽掉過頭去,還想努力掩飾什麽,可是她至今想起來都會說:“真是痛不欲生!”她怎麽也無法忍耐,她還是想站起來向父親解釋什麽,但是她腐爛的雙腳像針一般地扎著,還沒有等她站立起身子,就失聲大哭起來,重新跌坐在椅子上……

我看著母親,五十年以後,當我們一代人經歷了“文革”,已經能夠接受這份殘酷和冷漠的時候,她還在對我說:“痛不欲生啊!一夜之間,昨天還是所謂的好朋友,突然就反目為仇了。誰都不理睬我。好像,我就是漢奸,就是叛徒……”

恍惚間,一種悲淒的無望感又在母親和我之間降臨了。我都想為她哭泣。為什麽沒有人願意相信她,為什麽人們喜歡用滿是狐疑的目光審視自己的同志?她覺得“委屈”兩個字也不能解釋她的痛苦。她只能在那裡重複地說著:“痛不欲生,痛不欲生啊。”多麽強烈的字眼。一張紙,一張審查命令,就能置人於死地。就在那短短的字裡行間,幾個小小的標點,就化為力量……她曾經浸透在自己的鮮血裡,鞭打、審訊,日本人的靴子就這樣直直地踩在她的胸上。轉眼她卻被自己人懷疑、詆毀。她是死裡逃學生回到了新四軍,但是,審查命令是來自軍部,來自自己的同志。這文字竟像一把屠刀,直直地鑽進母親的心髒。

不堪回首的年代。

無法擺脫的陰影

媽媽,她應該是幸運的還是悲哀的?就是在這次審查中,她認識了爸爸。一個讀書人。一個在戰爭年代還堅持給胡風主辦的《七月》雜誌寫過小說的人。他似乎是那樣一種通情達理,善解人意的領導。他還是魯迅先生的學生,除了這一份崇拜,對他,還有多少了解?媽媽回答我,說:“沒有。”但是,她多感激爸爸啊,他的目光裡,沒有那份敵視,沒有那份懷疑。他在那裡慢慢地聽她說,慢慢地讀媽媽寫來的信,慢慢地回答她的問題。媽媽說,因為爸爸在她的心裡,她才能挺過軍部黨委的審查。

爸爸的這一份理解和寬容,更多的原因是,他自己也有過太多的磨難。

在遇到我母親之前,在一九四〇年底,國民黨殘忍地對新四軍下毒手,發生了交戰,新四軍方面的傷亡達到九千人次。軍長葉挺被捕。一九四一年的一月,新四軍副軍長項英帶著軍部全部軍餉逃離皖南。一個月後,他自己的警衛員謀財害命,將項英打死,卷走了全部黃金和軍餉。這時候,日本人打來了,整個根據地失守。新四軍部隊遭受了巨大的損失和破壞。在歷史上,稱之為“皖南事變”。

爸爸當時任新四軍四縱隊主任,突然接到陳毅代軍長的命令,讓爸爸立刻去陳毅的住處,江蘇海安縣西邊的胡家集。到了那裡,陳毅拿出了中央關於“皖南事變”的決定,要求爸爸立刻拿著密件去江南二支隊,傳達中共華中局對江南工作的布置。中央的精神,是立刻采取行動,保存實力。

接過文件,爸爸深深地感到它的份量。那天,陳毅代軍長特地給爸爸做了一頓可口的晚餐餞行,但是他哪裡還吃得出什麽味道?連夜,爸爸和他的警衛員換上便衣就出發了。爸爸後來跟媽媽說,陳毅一直把他們送到村口,緊緊地和他們倆握了握手。當時,真的不知道,明天自己是否還能活著走回這個世界。每一聲關照,都變得那麽意味深長,那麽深情難忘。

他們先過了長江,到了蘇南。見到了澄錫虞中心縣委書記彭炎。爸爸將密件給他看,然後口頭傳達了陳毅代軍長的精神。彭炎為了幫助爸爸在蘇南順利通行,趕快選了當地一位機要通訊員護送爸爸和他的警衛員去太湖地區。出發前,他們一起商量好,把密件放在飯籃子的夾層裡,三個人重新化了裝,像是進城趕集的農民,還特地讓彭炎再看了看。彭炎放心地點了點頭,於是,他們又上路了。

一九四一年二月二十四日,他們三人接近武進城時,在楊渡橋上岸被檢查,爸爸坦然地舉起手臂,像所有的老百姓那樣,讓橋頭的國民黨兵搜身。突然,有人叫道:“是彭柏山!”爸爸心裡一頓,但是敏捷地保持原來的狀態,冷靜地和他的警衛員一起低著頭走下橋頭,沒有任何反應也沒有回頭張望。叫喊他的那個人開始有點疑惑,特地跑下橋頭,再一次辨認爸爸。他突然轉身向一個當官的報告,說爸爸很像他在新四軍裡看見過的一個大官,具體的他也說不清楚。

這人到底是誰?爸爸根本不認識,也許幸好他不認識。後來據調查說,這是新四軍的叛徒。

但是,因為他的報告,出事了。當下他們三個人在楊渡橋頭被捕。爸爸他們堅持說,不認識那舉報的,也不知道什麽叫新四軍。他是國民黨李明揚部隊的人。當時,日本人正在誘降李明揚部隊,一時不知怎麽處理他們。爸爸說得很真實,但是,他的腦子都快炸了,手心變得冰涼冰涼。想想看,籃子的夾縫裡還藏著那一份密件呢,要是被發現,不僅僅是被槍斃,更可怕的是,整個江南地區的根據地就全部暴露了。簡直不敢往下想。警衛員都不敢朝爸爸那裡望去,大家都咬緊牙根,控制著自己的呼吸。

這時機要交通員在一點一點挪動腳步,努力和爸爸、他的警衛員保持著距離。然後,他大叫著說:“冤枉啊,我根本就不認識這兩個人。”

爸爸也說不認識他。一個當兵的上來,拽過機要交通員的籃子,用槍托把籃子捅翻在地上。文件因為是放在夾層裡,所以沒有掉出來。但是,米飯散了一地。機要交通員趕緊趴在地上,像是心疼那米飯,一邊撿還一邊抓一把米飯放在嘴裡吃著。乘機把籃子撿了回來。因為是本地人,很快把他的母親招來了。母親一看見兒子被抓,老遠就哭喊起來,一路哭還一路在那裡罵兒子:“這都是什麽時候了,出來趕什麽集啊。殺了頭,家裡就斷子絕孫了。”老太太一口地道的當地土話,國民黨的兵相信了,同意讓她先把兒子保回去。爸爸和他的警衛員被押解到審訊室。

押解的路上,爸爸又一次回頭看了看機要交通員,他已經和他的母親漸漸地走遠了。他手裡,正緊緊地提著那個飯籃子。爸爸舒了口氣。他知道,機要交通員會完成任務的。

這一次,爸爸和他的警衛員沒有遭到什麽毒打,搜不出,也問不出什麽東西,就把他們倆扔在角落裡。突然,警衛員要大便,於是一個當兵的就押著他去廁所。茅房是露天的,非常簡陋。警衛員沒有經驗,他忘了在彭炎那裡換掉他的內褲,在他脫褲子的時候,露出了穿在裡面的黃色軍短褲。當兵的一眼就看見了,衝上去,一把將他的外褲給扒了下來,大喊著:“你不是新四軍,哪裡搞來的軍短褲?”

事情敗露了,還有什麽要說的?他們不再審訊爸爸和警衛員,直接將他們送到西照日本人憲兵司令部。這次是警衛員跟爸爸說:“痛心疾首啊!怎麽能那麽粗心,現在是死路一條了。”

爸爸說:“死到臨頭,不要去想它了。我們再多看一眼天空吧,這是我們自己的天空。”

警衛員說:“我不要看,到處看見的是日本人的太陽旗。哪裡還有什麽自己的天空。”

爸爸像是對他,也像是對自己說:“我們沒有什麽可惋惜的,為了清除這些旗幟,我們把生命都付出了。人,總是要死的。就這樣走過一次人生,沒有什麽惋惜的。”

關押在西照憲兵司令部,正趕上日本人要去打“頑固派”,要把所有的犯人逼去扛子彈。隊伍排成兩行,一行戴著紅色的袖章,爸爸他們戴著白色的袖章。四下裡一看,爸爸就明白了。到了中午的時候,鬼子坐在那裡吃飯。離開他們這些犯人稍微遠一點。爸爸跟警衛員說:“你馬上想辦法去偷兩個紅袖章過來。”警衛員往四周看了看,似乎也明白了,戴紅袖章的是普通犯人,所以看管得不是那麽嚴格。在勞動間隙,警衛員乘人們休息的時候,在一堆衣服裡偷到了兩個紅袖章。

天,黑下來了。回監獄的路上,爸爸和警衛員他們把紅袖章換了上去,慢慢地落到戴紅袖章的隊伍後面,乘人不注意的時候,往山下扔了塊石頭,只聽見“咕隆咕隆”的聲音,爸爸和警衛員緊張地屏住呼吸。可是,鬼子那裡似乎沒有什麽反應。在過一個山坡的時候,爸爸機警地拉住了警衛員,兩個人突然在人群的後面趴下了,然後一起打滾,不住地往下滾,一直滾,滾到了山坡下面。爸爸和警衛員滿手滿臉都被枯枝碎石刮破了,山上又有石頭被他們撞得滾落下去,可是他們已經顧及不到這些了。他們快樂得無法形容,他們逃跑了,他們活過來了。

終於逃到太湖新四軍第二支隊,傳達了密件。然後,二支隊把他們安全送回了蘇中。

兩個月以後,當爸爸帶著部隊南下的時候,經過二支隊的舊址,那裡卻是一片廢墟。日本人在大掃蕩的時候,將二支隊的人全部打死了。媽媽沉重地跟我說,你父親特地下馬,獨自一個人,走到舊址前,在那裡停留了片刻。那一次,連長和很多戰士都犧牲了……

我問媽媽,一個支隊有多少人。

她說:“一個支隊有三個團,至少也有一千二百多人吧。”

在父親審查母親的時候,他同情地對她說:“你要相信黨。你不是叛徒,黨終將會調查清楚的。黨對你的審查是對你負責,這是為了更加純潔黨的隊伍,使我們的黨更加有戰鬥力。”爸爸口口聲聲提到的是“黨”,在媽媽眼裡爸爸幾乎是黨的化身了。那年代的人,現在看來是簡單得可笑。但是,他們確實就是在這麽單純的思考中,度過了艱難的歲月,也因為這一份單純,讓他們變得那麽堅強。

但是,“黨”有時候也解決不了她的痛苦,她在那裡寫交代,可是寫著寫著就寫不下去了。她開始寫日記,把自己的痛苦,自己的感情寫出來。她不知道這能幫助她什麽,但是她無法將它們放在心裡,她承受不了。

審查到一半的時候,爸爸調離軍部去鹽城地區開辟新的根據地了。

這時,媽媽的雙腳爛得更厲害了,還得了嚴重的關節炎。她沒有地方治病,挪動著疼痛的腳在木桌子和椅子之間寫交代。周圍的人都不再和她說話,連她的好朋友看見她的時候,也有意避得遠遠的。媽媽試著給領導,給爸爸發出了第一封信,把自己最真切的痛苦留在信紙上。她需要理解,就這麽簡單的一點點需要,可是不知從何處得到。爸爸很快給她回信了。媽媽說,至今她還記得爸爸信上說的話:“不要怕痛苦,它是最好的創作源泉,記得托爾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開頭怎麽說的?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樣的,不幸的家庭卻各有各的原因。只有痛苦的感情是最複雜的,也是最有價值的。你為什麽不試著去創作呢?不要沉浸在痛苦裡,要面對自己的痛苦。”

媽媽提筆了,審查結束後,在新四軍發表了她的第一篇小說《女囚》。

媽媽說到這些事的時候,我實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她問我:“你笑什麽?”

我不得不告訴她我的感受:“爸爸實在是個夢,是個詩人。他怎麽會在那樣的時刻,跟你說什麽《安娜•卡列尼娜》的呢。”

母親奇怪地看著我:“這不是很好嗎?”

要說意外,這才實在是意外。透過這些細節,我看見的是另外一種景象,這值得我一點一點、慢慢地去理解他們那一代人。

媽媽一直說:“你父親的信寫得有多好啊。”她甚至在業餘時間,把爸爸寫給她的信再重新謄抄一遍。但是她不知道,她自己的信也寫得又有多好。爸爸認認真真地讀著她的來信,在那裡他讀到了人間更樸實、更多的真情。

兩個月以後,和媽媽同監獄的新四軍X團黨支部書記,也從日本人那裡逃出來了。他證明了媽媽在監獄的表現。於是,黨組織結束了對媽媽的審查,確定她在監獄的表現是堅強的,沒有出賣同志,沒有破壞黨的組織,沒有暴露自己的身份。重新批準人黨,沒有預備期。聽完組織結論,媽媽寫了很長的一封信給爸爸,但是這一次,她卻沒有收到回信。

不久,媽媽去根據地採訪,路經爸爸的辦公室,跑進去看望他。可是,長久的分別,卻使他們倆不知說什麽。媽媽突然感到一種難言的羞澀,坐在他小屋的木凳子上,半天憋不出一句話。隔著距離,是爸爸坐在她的對面,同樣不說話,就那樣看著母親。她覺得尷尬極了,起身想走,兩條腿卻不聽使喚,在那裡蹭來蹭去,又站不起來。終於,是爸爸打破了沉默,他說:“微明同志,你知道嗎,我們的感情已經不是一般的同志感情了,你已經融入我生活中的一部分……”爸爸越說越輕,媽媽的頭也越來越往下低。不知是他沒有勇氣,還是不好意思再往下說……又進入一片沉默。突然,媽媽站了起來,連頭都沒有回,衝出了小屋。爸爸猛地跟著站了起來,站在原地,他覺得自己失敗了,被拒絕了。他像打了敗仗一樣,無望地站在那裡……

這些事情,是聽小鈞說的。是她從爸爸的日記上偷看到的。現在,這些記載著爸爸媽媽故事的紙片,在一次一次的運動後,都化成了灰燼。

我問小鈞:“媽媽當時為什麽要跑?”“不好意思嘛。”“爸爸怎麽會誤解的?”“感情太投入了,哪裡還搞得清楚。都像現在的人。他們那時候的人,一個個都單純得像個中學生。”

在僅有的幾封由媽媽手抄的父親來信上,我看見了關於他們愛情的幾行字:

微明:昨天(鍾)期光同志給我私人的回信上說:“對你私人的問題,粟裕司令和劉炎政委均同意。祝你們幸福與愉快!希望以後努力工作。”這是他勉勵的一句話。我曾說過:“人生如果說有什麽意義,便是完成組織上所給予的光榮任務。”我們應當實踐自己的諾言,作為同志們對我們的期望的回答。

柏山。

一九四一年十月十日,於“聯抗”軍次

更多流露出他們感情的,是爸爸為媽媽寫的一首小詩:

送微明北上

屋內如同黃昏般晦暗,

暴風雨正在曠野奔放;

你穿著薄薄的衣裳,

孤獨地走向遼遠的北方。

你眉睫上掛著水珠,

你的眼睛依然注視著前方。

你的衣裳周身潮濕,

你的心永遠那麽熱烈。

你所走的路,是那麽泥濘、溜滑;

然而你的腳,永遠也不會停歇。

你忘記了風和雨,也忘記了孤獨,

你所追趕著的,是那自由的歸宿。

他們全部的愛情故事都在這裡了。對於我,比別人更加感到好奇,因為我總希望聽到一些更加有色彩的東西,更希望在爸爸媽媽並不快樂的生活裡,看見他們有過絢麗的片刻。多希望他們曾經幸福過,歡樂過,哪怕只是一個短短的瞬間。但是,最終我還是一無所知。媽媽甚至沒有跟我們家任何一個孩子談過。只知道他們是在一九四一年十一月結婚的,連具體的日子都沒有記住。

我說:“媽媽,有什麽不好意思說的呢?”她深深地歎著氣:“有什麽好說的?我也不是一個浪漫的人,一生就和一個男人談過戀愛,就是你父親。他一直對我很好,很尊重我。但是,你看見了,我們在一起生活的日子裡,這些政治運動一個接一個,真的太痛苦了,不要說了……”

我的朋友,甚至爸爸媽媽的朋友都看過我寫的一些小說,在裡面,他們常常會讀到我母親的形象。但是,他們都不同意我對她的描寫,哪怕這是小說。他們都跟我說:“為什麽總是把你母親寫得那麽陰鬱和痛苦?實際上,我們所看見的是一個非常開朗,非常有文化,非常堅強的新女性。她永遠是那麽樂觀的。”

是嗎?母親是這樣的嗎?

今天,我試圖努力去寫一個人們看見的母親。但是寫著,寫著,我覺得我還是失敗了。也許是我自己的問題,母親笑的時候,我總是在那笑容裡看不見陽光。死神在後面追趕著她,她得急急匆匆地越過那片死區。但是,她還得為孩子,為我們整個家庭,在這個社會中混飯吃,和眾人一起唱一些歡樂的歌。不管這歡樂是真的還是假的,到最後,她甚至都願意去相信,她唱歌的時候,曾經是歡樂的。因為她也要活下去,她也要在一次一次的運動中,再一次穿越過這一片死區。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的 那一天

我錯了,我想起來了。母親確實有過真正非常非常快樂的時刻。快樂得讓我不能打斷她的話題,我讓她一直往下說去。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

她說,她作為特邀記者正要出發去徐州蘇中地區參加那裡的高乾會議,商量新的對日作戰計劃。突然,她在發報機裡收到一條電訊:日本天皇無條件向中國投降。她不說話,兩眼發直地看著那幾個小字。消息已經出來,人們都圍了上來。屋子是死一般的寧靜,母親衝出了屋子,她奔跑在山間的小路上,她在哭泣,又放開了喉嚨大聲地笑。她笑得那麽燦爛,幾乎不敢讓人相信,像孩子的笑聲,一路撒在山路上。她直奔軍部。趕到那裡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時分,媽媽說她看見金黃金黃的陽光彌漫在廣場上,她依然是淚流滿面。廣場上坐滿了軍人,他們肩背行李,黑壓壓的一片,默默地等待宣傳演出的開始。舞台是用老百姓家的木桌子搭起來的,四周用汽燈扎成一圈,用來照明。她說,那時候根據地沒有電燈,更不要說麥克風了。她衝到舞台前,激動得還在那裡發抖,她說不出話。軍部的人都認識她,知道她帶什麽消息來了,推著她往舞台上走。

大會主持人喊叫著:“朱微明同志,有一個重要消息向大家宣布。”舞台下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軍人們很不高興,因為媽媽打斷了演出的開始。她管不了那麽多了,拉開了嗓子死勁地叫喊:“日本天皇無條件向我們中國投降了!”

舞台下,依然是靜悄悄的。那一片靜默讓她害怕,她說錯了什麽?她都要發瘋了。重新喊道:“日本天皇無條件……”

她還沒有說完,底下發出驚天動地的喊聲:“戰爭結束了!”不知道誰在叫喊,這一聲喊叫把天空撕裂了,人們激動得說不出話,軍人們大聲地嚎哭起來。她說,她從來沒有看見男人這樣哭過,她說,那都是一個個結實的軍人啊!接著,人們互相擁抱,有人被拋到天上去了,背包也扔了上去。

我說:“媽媽,這不像中國人的習慣,是你在電影裡看來的吧?”

她得意地微笑著:“電影裡怎麽會有這樣激動人心的場面?”

立刻有人在喊:“再念一遍,再念一遍。”真的,這個幸福太偉大了,人們沒有準備去接受它。人們不敢相信,打了八年的戰爭,突然就在這一瞬間結束了?她說,當她重新向人們宣布這個消息時,人群的喊叫聲,歡呼聲卻早就淹沒了一切。那份願望,僅僅是一種表達,表達自己無法承受的幸福……所有的軍人站立在廣場上,高唱起“新四軍”軍歌。聽見歌聲的時候,她,她混雜在人群中,混雜在歌聲中,失聲大哭起來。這讓她想起了四年前,在日本人的監獄裡聽見的這同一首歌曲……她從來沒有想到,有一天,他們會這麽驕傲地,大聲地唱著這首歌曲……日本天皇無條件向我們中國人投降了!

在會場後面準備會議的司令員葉飛把警衛員叫進屋子:“外面在吵什麽?”“日本人投降啦!”“這怎麽可能呢?”“是朱微明從報社帶來的消息。”葉飛司令還是不相信,他說:“趕快把朱微明叫來。”

當他看了電文,停頓了很久,努力想說什麽,可是嘴在那裡翕動著,最後隻憋出一句話:“今晚對日作戰部署會議宣布取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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