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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真話的沙葉新,是巴金真正的傳人

  沙葉新以他的晚年寫作履行了他提出的知識分子的責任,他是一位劇作家,但他又是一位思想家。  

  冰川思想庫特約研究員 |周俊生

  7月26日早上,一位世界級的中國劇作家在上海停止了他的心跳,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儘管新媒體已經很發達,發生在城市角落的很多事情都能同步報導,但很遺憾,當天卻看不到對此事的任何正式報導。直到第二天早上,我才從微信朋友圈裡看到,劇作家沙葉新已經去世……  

  ▲沙葉新(攝於2010年,圖/視覺中國)

  看到這條讓人悲傷的消息,我腦子裡最初閃過的念頭竟然是,對這位值得我們尊敬的劇作家來說,未嘗不是解脫。

  最近幾年,沙葉新因罹患癌症,動過多次手術,已經久臥病榻。對於一個以筆為生,以給人們帶來歡樂為職業的劇作家來說,這是多麽痛苦的事情!

  如今,他離開了這個他鍾愛過、他歌唱過、他批判過的世界,結束了他最後遭受的病痛折磨,以對生命抱有達觀態度的沙葉新來說,或許也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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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的上海年輕人,對於沙葉新這個名字已經很陌生了,即使是愛好閱讀的人,也與沙葉新睽違已久。但是,至少在上世紀的80年代,沙葉新曾經牢牢地佔據著上海文化這個大舞台的中心,他在新時期剛剛開始時創作的一部多幕話劇《假如我是真的》,雖然並未在上海的舞台上公演,但因為引起巨大的爭議,甚至驚動了高層而廣為人知,一時傳為佳話。

  《假如我是真的》,又名《騙子》,它是根據發生在上海的一樁真人真事改編的。一個叫張泉龍的小青年,“文革”時進了農場,正好有個同學的父親是上海某局副局長,為了回城,他經常到這同學家去走動,並幫助他家乾活,見識了官場上的一些做法。隨後,他把自己假冒為高乾子弟,要把他的朋友張泉龍,也就是他自己調回城裡。由於他這個假冒的身份產生的光環效應,居然在很多政府部門暢行無阻,甚至騙過了一位地位很高的老幹部和歌唱家,鞍前馬後地為他服務。事情最終當然穿繃了,張泉龍被逮捕判刑。

  這樣一個故事,說起來就是一樁欺詐案,但是沙葉新卻看出了其中的問題,假如張泉龍確實是一位高乾子弟,他所做的一切就不再是問題,他的要求也能滿足。而因為他只是一個平民,他所做的事就成了犯罪。於是,他將這個故事改編成話劇,讓扮演這個騙子的演員在台上向法庭提出問題:“假如我是真的!”

  

  ▲1981年由王童導演,譚詠麟、胡冠珍主演的電影《假如我是真的》

  沒有人回答這個問題。這部戲曾經在上海內部試演過,獲得了轟動性的成功,但是由於它觸及了深層的問題,馬上引起了爭議。

  其時,曾經在上世紀70年代末深入推進的思想解放已經開始腳步踉蹌,文藝界出現了“歌德”還是“缺德”的討論,一些人們熟悉的大批判式語言又出現在報章上,以白樺的電影劇本《苦戀》和葉文福的詩《將軍你不能這樣做》為代表的一許可證藝作品受到了嚴厲的批評,《假如我是真的》也很快被禁止演出,劇本也不能公開發表。

  畢竟已經進入了新時代,姚文元式的大批判已經沒有市場,這股被文藝界稱為“乍暖還寒”的罡風,在中央高層的乾預下很快終結,雖然作品不能解禁,但沙葉新仍然享有充分的創作自由,並且在其後被推舉為上海人民藝術劇院院長,擔任了長官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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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沙葉新是一個劇作家,他很珍視自己的這一身份。有一個廣為人知的傳說,說他的名片上介紹自己的身份時,在院長職務後印著“臨時的”,在劇作家這個身份後寫著“永久的”。這是他心跡的真實寫照,也是他身體力行的目標。

  從上世紀60年代開始,他就開始了話劇劇本創作。進入80年代以後,他深感以前這些作品的淺薄,希望把損失的時間追回來。因此即使擔負著繁重的行政工作,他也沒有放下自己的筆,寫出了大量話劇劇本,公演以後都獲得了成功。

  整個20世紀80年代,應該說是沙葉新話劇創作的黃金時期,他幾乎每創作一部作品都能獲得轟動效應。《尋找男子漢》,直指上海男人缺少陽剛之氣的問題,在當時的上海再一次引起了激烈的爭議,上海多家報紙為此開設專欄參與討論。  

  ▲《尋找男子漢》海報

  當時的上海,還處於百廢待興的時候,整個上海從官方到民間都產生了改變上海陳舊面貌的迫切心理,上海男人缺少陽剛之氣,其實是在長期的計劃經濟體制之下養成了按部就班的思維定勢,缺少自主創新、奮發向上的衝勁。沙葉新以其藝術家的敏銳感覺,很早就關注到了這個現實問題,他的這部戲說的是上海人的精神風貌,對於推動上海後來的經濟建設也產生了潛移默化的積極作用。

  沙葉新創作的另外兩部話劇《陳毅市長》和《馬克思“秘史”》,把重要的政治人物作為話劇人物,按常規來說由於缺少豐富的戲劇衝突,很難引起觀眾的興趣,雖然當時戲劇舞台上已經出現了一批反映革命領袖的作品,但將領袖人物還原為有血有肉的普通人,仍是戲劇創作的一個難點。

  沙葉新的這兩部作品對此作了大膽突破,塑造出了讓人覺得可親可敬的兩位偉大人物。尤其是《馬克思“秘史”》,沙葉新把馬克思和恩格斯的友誼,馬克思和燕妮的愛情描寫得栩栩如生,向中國觀眾介紹了這位偉大思想家在日常生活中稚拙可愛的另一面,讓觀眾覺得耳目一新。

  

  ▲話劇《馬克思“秘史”》節目單

  上世紀80年代的中國文壇,風起雲湧,天氣萬千。隨著國門打開,國外各種新興的藝術流派和創作手法湧了進來,令人眼花繚亂。不少小說家運用新興的藝術手法創作的小說獲得了成功。沙葉新雖然不是寫小說的,但也大膽地在劇本創作中引入新的創作手法。

  他創作的話劇《耶穌·孔子·披頭士列儂》在《十月》雜誌首發時,即引起了轟動,與高行健的《車站》等話劇作品一起,作為中國現代派戲劇的重要探索而載入中國當代文學史的史冊。

  沙葉新以他特有的機敏和幽默為觀眾講述了一個有趣而熱鬧的故事,他把耶穌、孔子和列儂這三位不同時代、不同民族、不同文化背景的歷史人物匯聚在同一個場景之內,讓他們用各自的觀點探討社會問題、政治問題以及人類的命運問題。

  這樣一種場景,由於人物的原型特色完全不同,必然充滿各種矛盾,鬧出許多笑話,但觀眾正是在這種笑話中接受了劇作家的嚴肅思考:在拜金主義和極權主義盛行的當代世界,人類社會應該向何處去。這部話劇演出以後,同樣獲得了巨大的成功。  

  ▲沙葉新 著:《耶穌·孔子·披頭士列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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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葉新的人民藝術劇院院長僅擔任了一屆,任期滿了以後,他堅決地辭去了這一職務,他希望自己能夠全身心地投入戲劇創作。

  進入20世紀90年代後,中國的戲劇演出市場已經大變,觀眾大量流失,沙葉新儘管仍然在話劇園地辛勤耕耘,但他的劇作漸漸失去了在內地市場演出的機會。此時的沙葉新,以更高的熱情投入到了對社會問題的關切,他開始嘗試雜文和隨筆的寫作,更直接地介入社會批評。

  沙葉新的晚年寫作,一如他的話劇劇本,充滿了他特有的“沙氏智慧”,對各種社會不良現象作出了辛辣的批判與諷刺。但也正因如此,沙葉新本人也成了一個爭議人物,這甚至影響到了他的作品出版。  

  ▲話劇《陳毅市長》

  上世紀90年代末,上海一個出版社為國內有名的作家編文集,沙葉新被列入其中,但其中的一篇《中國動物各階級分析》被要求抽掉。這篇文章以擬人化的手法,對動物世界的各種動物按權勢進行了分類,讀者一看都能明白是在諷刺人類社會的階層等級,自然,在沙葉新的筆下,動物中的猛獸被列為不可一世的霸凌者,這難免讓人類社會的某些官員看了不舒服,對號入座後認為是在諷刺官員,因此有官員要求這篇文章從書中抽下。  

  沙葉新據理力爭,這篇文章終算保留了下來。

  感謝網絡,正是網絡的出現,使讀者仍然能夠讀到沙葉新的新作,甚至他的那部成名作《假如我是真的》,讀者現在都可以在網上讀到完整的劇本。

  已經快過去40年了,沙葉新這部作品因為大膽觸及時弊,仍然富有感人的藝術生命力。幾十年來,冒充高乾子弟搞詐騙的事情仍然時有所見,但其行騙手段和行騙場面之大令人怎舌,也讓40年前那個小騙子望塵莫及。而在這背後反映的是對權力的迷信和匐伏日益熾盛,只要有一個高乾子弟的身份,就可以輕易突破法律的限制而為所欲為,而沙葉新在這部戲中發出的“假如我是真的”這一“天問”,依舊沒有答案。

  沙葉新的晚年寫作,顯現了一個心懷天下的作家的思考。他使我們想起了巴金,巴金在生命的晚年提倡說真話,他晚年寫就的這些隨筆已經超越了他的小說,成為他作為一個作家所創造的藝術的高峰。  

  ▲巴金(圖/圖蟲創意)

  沙葉新繼承了巴金的這一風格,他晚年的文章,幾乎每一篇都浸透了他的思考和發自肺腑的真心話,憂國憂民,體現出可貴的社會責任感,他也因此成為一個受人們尊敬的老人。沙葉新曾經在巴金活著的時候多次當面聆聽過巴金的教誨,而他的晚年作品則證明了,他是巴金的真正的傳人。

  就像沙葉新在一篇文章中所說:“真正的知識分子從來就是思想者,是批判者,是叛逆者,是敢於說‘不’的人,是人類基本準則:和平、正義、民主、自由、公正、道德的捍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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