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的小人物，真的很值得仔細讀。
將寧國公從死人堆裡背出來的焦大，將最後的半碗水端給主人喝，自己去喝馬尿的忠心奴仆，最終的晚年，卻是三天兩頭喝醉酒，罵出那句“每日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最後被土和馬糞塞了滿滿一嘴。
這樣滑稽至極，卻有真實到可怖的描寫，讓我再一次對曹公的筆力深感折服。
一個忠心耿耿的老奴仆，何以落得最後如此下場？
一、醉酒怒罵，背後藏著忠心耿耿
有人批判焦大，說他並非忠心耿耿的老仆，二十多年就做了一年“從死人堆裡背出寧國公”的事，此後便目中無人，在賈府作威作福許多年。
這話著實冤枉了焦大。
書中說焦大，自小跟著寧國公從軍，用焦大自己的話來說，叫做“九死一生掙下這個家業”。
古代的戰場可不是扮家家，他也不是神兵天降，能夠恰到好處從死人堆裡把主人給背出來。前期他一定是跟著主人出生入死，真正上過戰場殺過人的人。
當寧國公爭下家業以後，焦大必然深受重視，給了他恩典，也給了他超越許多人的權利。這也是為什麽，晚年的焦大受不得委屈，並非因為他不可托付，而是前後差別太大，有點難以接受現實。
或許，焦大是那個真的看著賈家如何打下這個家業，如何嚴禁治家，最後兒孫不孝，開始在寧國府上演無數荒誕的故事。
有些作者將焦大比作“沒有才華的屈原”，說他“與國無意義”，說他“最多發點牢騷”罷了，這話著實有些刻薄了。
一個上戰場的人，一個曾經九死一生跟著老主人闖蕩的家奴，你現在要求他懂得治家，指點賈府那些不肖子孫如何正經起來，著實為難了他。
他的醉酒，我想不是因為好酒，是因為已經沒有什麽他能做的，唯有借酒消愁。
曾經的他寧可自己喝馬尿，也要將水給主人；晚年主人的兒孫，往他嘴裡塞馬糞，生怕他說錯了什麽話。
多麽諷刺，或許他是不滿，可他的不滿，除了自己的委屈，更是對賈府子孫輩的憤怒，否則，何至於罵出那句“爬灰的爬灰”？
他看不慣啊！
二、功臣難當，寵臣易為
焦大算功臣，哪怕他身上也有缺點。
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完美無缺的人。焦大的最大缺點，是不懂得謙虛，狂妄自大，可這並非不能原諒。
武將並非文臣，能夠上戰場的人，能夠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人，肚子裡一定裝不下那麽多曲曲折折的東西。
或許，焦大不識字，不讀書，一腔真心全給了寧國公。他不懂得什麽叫做“功遂人退，天之道”，他仗著自己的功勞，仗著寧國公給他的至高無上的地位，佔據了道德的制高點。
他想要自己被重用，不懂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
可這些，不能否認他的拳拳真心。
他和賴嬤嬤一家人還真的不一樣。賴嬤嬤孫子受了恩典，靠著賈府的關係做了官，賴嬤嬤告訴孫子，一定要“知道奴才二字怎麽寫”。這是口頭上的東西，隨便說說就好了。
焦大不懂這些，他的忠心，是落到實處的，不是阿諛奉承，是恨鐵不成鋼，是痛心疾首，是鬧得大家都難看，只為了讓那些肮髒事不要再發生。
寧國府的賈珍賈蓉，最厭惡的，便是焦大這種人。他仿佛老祖宗還在一般，嚴厲，不讓玩樂。
焦大的身上沒有卑躬屈膝的奴才姿態，他和寧國公或許是過命的交情，也不講那些彎彎道道，可終究，這朝的天子，隻愛聽好話。
功臣難當，因為功臣要踏血而來，還常常因為情商不夠抵了命。寵臣易為，琢磨琢磨這朝天子好哪口，卑躬屈膝就過來了，至於本事什麽的，不重要。
三、焦大可恨，卻也很可悲
焦大可恨，喝醉了酒就亂罵人，一點小事都做不好。
安排他去幹活，他便從賴二開始罵，“益發連賈珍都說出來”，最終上升到對這個家族的悲憤。
且看聽了焦大的罵，賈府子孫如何反應？
--“偏又派他作什麽？那個小子派不得？偏又惹他。”
--“連老爺都不理他，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
--“我常說給管事的，以後不要派他差事。”
這些話，背後藏著畏畏縮縮的情緒，不敢正面相應，也不敢胡亂處理。
王熙鳳給他們支招，“打發他遠遠的莊子上去就完了”，可偏偏即便這樣做，寧國府一群人都不敢，可見心虛成了什麽樣子。
焦大的怒氣，在於自己功勞被弱化，在於自己不在被人尊重，可這何嘗不代表了，他對寧國府亂像的悲哀。
他看著曾經欣欣向榮的家族，一步步走向衰退，看著一個知恩圖報的家族變成忘恩負義的家族，喝醉了酒就胡亂罵人，是因為他心中真的藏著氣，而這氣，不僅僅是因為他的年邁，不僅僅是因為他的功勞被弱化，而是那一群兒孫，真的不堪重任。
這是一個可恨的角色，至少，算得上奴仆裡面的刺兒頭，可他何嘗又不可悲？
香港九龍灣馬來街興發大廈15樓D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