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潛望 | 鑽石公主號哨聲消逝在太平洋:從出發就注定是一場死亡之旅

病毒步步為營,船中人對內部信號置若罔聞,16天歌舞升平直到最後一刻。當恐懼的潮水噴湧而出時,一切都來不及了。

作者:張珺

編輯:高宇雷

圖表製作:孫實

2002年10月,日本長崎三菱重工造船廠發生一起大火。當地出動42輛消防車和471名消防員滅火。由於火勢凶猛,日本政府還動用海岸警衛隊的23艘消防船。這場大火燒了整整19小時,著火的是一艘正在建造的郵輪,大火燒毀了它5到14層甲板。原定於2003年交付的郵輪無奈只能延期,於1年後問世。

它被命名為 “鑽石公主號”。

而18年過後,這艘郵輪又卷進一場更大的危機中。在全球疫情席卷的當下,我們追蹤了這個曾是中國以外最大疫區的傳染歷程。病毒步步為營,船中人對內部信號置若罔聞,16天歌舞升平直到最後一刻。當恐懼的潮水噴湧而出時,一切都來不及了。

“當你享受時光的時候,誰會去想可能死在這裡?”一位船員說。鑽石公主號以10人死亡的代價拉響警報,卻沒能喚醒更多國家。現在,世界正在重蹈它的危情43天。

完美旅行

2020年1月20日,橫濱。麗貝卡(Rebecca)推著輪椅登上鑽石公主號,輪椅上坐著她丈夫,一個叫肯特(Kent Frasure)的灰白鬍子美國人。在他們身後,夕陽把冬末港口染成淡粉色。本土樂隊在碼頭打著燈,為即將遠航的人們演奏Earth, Wind & Fire成名作《September》。“牽起你的手與你深情凝視,唯有海水的聲音與滿懷的愛意。”下午5點,郵輪準時啟航。

“每個人都為開始旅程感到興奮。”肯特說。

事實上,公主郵輪因愛馳名。早在70年代以之為背景的美劇《愛之船》大火,有些歐美家庭幾代人都成為他們的粉絲。雖然在業內人士看來,鑽石公主號算不上奢華郵輪,船體歷經歲月有些老舊,但它風格典雅,“有種退隱山林的感覺”,受到中高端人士喜愛。正因為此,這艘日式風情船集中了中老年夫妻,他們渴望享受愛與寧靜。

肯特夫婦住在10層陽台房。一位中國香港乘客回憶,和肯特住在同層甲板有位80歲香港吳姓老伯,他與兩個女兒準備返港。他這天有些咳嗽。

就在幾天前,日本剛確診1例新冠患者。厚生勞動省(負責日本醫療衛生和社會保障)提醒大家戴口罩、勤洗手、注意咳嗽禮儀。但關注者寥寥,反而追問殘疾人政策。有1285名日本乘客也登上公主號。

“這艘郵輪豪華而美麗。”30來歲的日本人伊藤拓真第一次體驗郵輪,花9735元訂了間封閉的海景房。放好行李,伊藤去參加安全演習。為了尊貴客人的福祉,郵輪一絲不苟堅持這項傳統。伊藤算是船裡年輕人,七成乘客年齡在60歲到80歲。一結束,他便迫不及待地遊覽這個漂浮的巨輪。

鑽石公主號上藏了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官方稱它共18層甲板,其實不是。西方迷信13有不祥征兆,因而這艘船沒有13層,它的實際甲板數是17。刨去1層是船體運行系統,上千名船員擠在機器和遊客的夾層中間,分布於5層以下——他們在客人看不見的地方,支撐一艘豪華郵輪的體面。

客人眼中的郵輪世界從5層的華麗中庭開始。中庭是歐式風格,蜿蜒的金色扶梯向上盤旋,與6、7層相通,屋頂反光玻璃增添了室內雍容。打開射燈,三層樓貫通的中庭金碧輝煌。伊藤正好住在5樓。

此刻,這裡正舉辦啟航儀式。“3,2,1。”三名穿海藍色服裝的船員倒數三秒,用木棰猛地砸開清酒桶。整個中庭人山人海,人群裡響起掌聲和尖叫。船員身上印著大紅色的“祭”字。“這個活動叫‘鏡割’。”伊藤很熟悉,它是在日本延續了300年的祈福活動——郵輪對安全和吉祥有狂熱追求——在泰坦尼克號海難發生後,他們把逃學生艙調整到和人數1:1配比,鑽石公主號還在露天泳池放了尊佛像。

伊藤繼續往上走。“公主劇院”雄踞6-7兩層甲板的船頭。大型賭場和購物中心緊鄰劇院,霸佔了6層中心地段。一個小型婚禮教堂藏在拐角處。7層不規則分布著酒吧和舞池。他們精美結構了船內公共空間。

不過,8層及以下大多採用密閉舷窗,艙內空氣流通需倚賴中央空調。在即將開啟的旅程裡,絡繹不絕的客人會在這個“華美盒子”裡縱情假日。

在寸土寸金的海上,郵輪8至14層是密密麻麻的客艙。其中要屬肯特住的10層,以及樓上11層最密集。陽台房、海景房和套間包裹住郵輪外側,裡面塞了兩排無窗內艙房。如此緊湊的布局,使它單層就能容納268個房間——這相當於把整個北京國貿酒店全部壓縮到一層樓。龐大的鑽石公主號共1337間客艙。

肯特夫婦去14層“地平線”自助餐廳享用了一頓牛排。14層以上還有籃球場、泡湯和星空電影院。不過肯特之前有不少郵輪之旅,覺得“這些都見怪不怪”,吃完飯早早回了房間。

中庭的熱鬧也漸漸散去,伊藤爬上鬆軟的席夢思準備進入夢鄉。他此時不知道,與他僅一層樓之隔的4層甲板,醫務室在他們登船當天悄無聲息地接待了1位發燒病人。

月光灑下,海面上波光粼粼,藍白色鑽石公主號載著3千多人向鹿兒島駛去。

盛筵下的咳嗽

航行第二天,1月21日,醫務室又接待了1位發熱病人。

接下來兩天都是大日子。郵輪在1月22日將停靠首個目的地鹿兒島,客人會下船遊玩。更令人期待的是,1月23日還要迎來最隆重的一夜。臨行前,張寶華特意在行李箱放了一條黑色紗織的百褶長裙。旋轉起來,圓形裙擺會在舞池中心流淌出好看的波紋。但事後想來,這天暗藏了凶險。

張寶華是前新聞記者及主播,她的朋友黎芷珊則是主持人和演員,後者出身澳門世家,姑母是澳門賭王何鴻燊的原配夫人。他們一年半以前剛在鑽石公主號聚過。“我們想過年前再去一次。”張寶華說。

登船前,張寶華陪黎芷珊提前到東京玩了4天。彼時,日本政府貼出紅色警告,將中國武漢和非洲剛果並列為疫區。但街頭沒人戴口罩,張寶華想在日本採購以備後患,結果只能買到花粉口罩。“我嘗試去買,買不到我也沒所謂。”剛上船,兩個醫護人員給他們簡單量了體溫。

他們行程只有6天,在香港下船。張寶華沒碰到講粵語的人——大多香港人是25日在香港上船,恰好與他們錯開。很長一段時間,張寶華都以為她和7個朋友是僅有的香港遊客。事後,張寶華反覆向香港衛生署核查才發現,他們距離那位被當作“病毒之源”的香港老伯,那樣近。

船隻於清晨抵達鹿兒島,郵輪公司讓遊客選擇是否參加集體活動。“我們本來是要報名的,後來朋友說我們反正8個人,自己叫個車玩得多一點。”這時日本很冷,參與郵輪組織的集體出遊將乘坐大巴,在9小時的大多數時間裡,客人會悶在一輛開暖風的封閉車艙內。“這個真的是太危險了。”張寶華想起來後怕。

8個人對此時的險境和幸運渾然不覺。他們去泡了沙浴,溫熱的沙子把整個身體埋起來,只露出頭,躺在日本南部島嶼的冬日懷抱裡。然而巴士內,有大約40名國際旅客與吳伯同遊。就在這天,1月22日,醫務室接診的發熱病人達到首個小高峰,有4人。微小數字波動沒有引起注意,此刻,人們期待著明晚盛筵。

本次航行,鑽石公主號在3個夜晚有“formal night”,這是豪華郵輪的傳統,紳士們西裝革履,女士們著晚禮服出席,手捧香檳。23日是全程最盛大的晚宴。客人分時段用餐,有8家餐廳供他們挑選。張寶華穿上準備好的長裙,於7點45分從11層的海景房乘電梯前往6層餐廳。

席間,張寶華去了趟洗手間。她走到衛生間門口,門內傳來劇烈咳嗽聲,並伴有顫抖。咳嗽越來越厲害,停都停不下來。“咳得好厲害,好厲害。Oh My God,我真是覺得不行,不能去這個洗手間了。”她沒等這名女士出來,就轉身返回自己座位上。等了半小時,她去了另一個。

當天,中國內地疫情局勢緊張,武漢宣布封城。這個消息在飯桌上“爆炸”了。同伴後悔應該在鹿兒島多買點口罩,聽朋友說,香港口罩快賣完了。張寶華從鹿兒島買了10個口罩,此刻躺在房間。

意大利船長Gennaro Arma在晚會致辭中特別說道,病毒已向中國以外國家擴散,乘客需格外當心。他提醒大家多洗手,不要用手觸摸口鼻。

為應對新冠病毒肆虐,郵輪早有準備。他們在人流最大的自助餐廳門口搭起洗手池,船員輪流監督遊客洗手。而對於其他餐廳,他們會提供免洗擦拭紙巾。

用餐完畢,人們前往7層舞池。這裡放著七八十年代懷舊音樂,節奏時而舒緩時而歡暢,不少夫婦相擁在旋律中。誰會去想,那個猙獰病毒會和這一刻有什麽關係。人們沉浸在舞步中,這裡有新婚蜜月夫妻,有50年金婚夫婦,有美國作家和她的愛人。沒有什麽比愛情更重要。病毒?那是船外世界才需要擔心的。

1月24日迎來除夕夜,在這個中國的緊張新年裡,郵輪中庭掛起大紅色燈籠。張寶華和朋友在壽司餐廳吃了頓跨年大餐。大年初一,郵輪靠岸香港啟德碼頭,鑽石公主號送走吳伯和這批香港人。但對於更多乘客來說,還有大半行程等待他們。

醫務室按部就班地記載接診的發熱病人——2例(23日),3例(24日),4例(25日),4例(26日)。

下船後,張寶華在社交網絡懷念公主號上明目張膽打呵欠的日子。“船上是百分百安全,跟香港的四面楚歌是兩個世界。”沒想到,僅僅一天,未曾謀面的吳伯因發燒送往醫院,又過了兩天確診。確診日在2月1日,香港衛生署評估其發病日期為1月23日,即是武漢封城日,也是他們在船上的盡興一夜。

美國疾控中心(下稱CDC)調查報告顯示,另一名乘客發病比吳伯還要早一天,在22日出現症狀。他跟船遊玩了全部行程。

“佔領”行動

醫務室在鑽石公主號上是個隱蔽又中樞的存在。它位於4層正中心,是客人可觸達的最底端,恰好在那個奪目中庭下方。從郵輪上方看過去,醫務室就像整艘船的靶心,深藏在所有遊客腳下。

若不是生病,很多人不會注意到這個人跡罕至之地。整座郵輪有12副直梯,分別位於前、中、後,每個區有4部。三區電梯錯落分布,只有中間的觀光電梯能通達4層。這意味著,每個因發熱前往醫務室的人,都會在觀光電梯間穿梭,即使從其他電梯先下去,也要在中庭轉乘——這4台觀光電梯,不眠不休輸送客人;它也無法抗拒,病毒以此為基地展開“佔領”行動。

知名魔術師陳日升來自中國台灣,他專程搭飛機到越南,待1月27日公主號停在越南峴港時登船。“我上船的時候,大家都沒戴口罩,船上很開心。”他在豪華郵輪陸續表演有兩年多,鑽石公主號將開啟他今年郵輪首秀。他情緒飽滿,精心準備了橋段,可心裡還是忐忑。“上這種國際航線我都蠻緊張的。面對華人,我知道大家笑點在哪裡。但日本、歐美客人笑點都不一樣,是需要去克服的。”他斟酌著自己3天后在“公主劇院”的演出。

這段時間鑽石公主號行程很稠密。乘客27日、28日分別玩了越南峴港和下龍灣。到下龍灣時是陰天,當地政府表現熱切,稱他們是來“衝年喜”的第一艘國際郵輪。接著,船會在海上航行兩日。

在船下,郵輪也制定了完備方案,不過要另行收費。報名乘客會被分配進不同巴士,除了在特定景點自由活動外,他們都以巴士為部門。大巴分配上,郵輪公司當然會把國籍考慮進去。“我們這樣做是為了遷就導遊的語言。”船員說。這艘國際郵輪載了56個國家和地區的人。

中華預防醫學會一份報告指出,新冠病毒在車廂內傳播最遠達4.5米,且會在空氣中至少漂浮30分鐘;在他們研究的密閉公共交通裡,1人最終導致13人病發——回想起坐在穿梭巴士上,更像是“花錢買感染”。狡猾的病毒找到了更輕而易舉向同國籍客人傳播的機會。

旅途過半,少了啟程時的興奮勁兒,遊客記憶開始模糊。他們隻記得,經常會去14層“地平線”餐廳吃自助。這是全船唯一免費供應食物的地方,其他餐廳要付錢。自助餐廳是最繁忙的餐區,公共刀叉散落各處。

郵輪變換著花樣愉悅客人。菲律賓人Tom Ocat和他的哥哥是對善解人意的雙胞胎,哥哥臉上有道疤。5層中庭和6層劇院,只要有活動和演出他們都會去捧場。肯特雖然坐在輪椅上,但郵輪設計了無障礙設施,扶手遍布各地。他和妻子參加益智節目,度過了愜意的二人時光。伊藤在7層賭場賭了幾把,贏了一堆籌碼捧在手裡,這筆籌碼能兌換他的房費。他高興極了。

終於到1月30日,陳日升登台的日子。他把45分鐘表演設計成脫口秀和魔術秀的混合,撲克牌用攝影機打在碩大螢幕上,撲克牌變幻莫測,引得觀眾一會兒鴉雀無聲,一會兒陣陣歡呼。“公主劇院”座無虛席,他交替駕馭著英語和日語,還在中間穿插觀眾上台的互動。這晚連軸有兩場演出,場場爆滿,每場最高負荷700人。“演出效果還是不錯的,大家都蠻開心。”來自澳洲的薩克斯手、船上的舞者,也都獻上表演。

在全場驚歎魔術的詭譎多變時,他們不知道樓下醫務室沉默地接診了11例發熱病人,創下開船11天最高。乘客們很快會發現,新冠病毒比魔術更狡黠,連魔術師都甘拜下風。而他們此時的每一處歡樂、每一處便捷,都有可能成為未來擔驚受怕的源頭。病毒在人們眼皮底下肆意妄為。別忘了,8層以下大部分空間是密閉的。

一天后,郵輪停靠在台灣基隆海岸線上,這是返航日本前最後一站,也是肯特夫婦最鍾意的地方。他倆第一次來,悠然自得地逛了基隆夜市,發現不少酷酷的小玩意。他手機裡存了張麗貝卡拿著糖葫蘆、笑容燦爛的照片。“可惜我們沒機會去台北,我打賭我會再去的。”

後來肯特回憶這一切時,他獨自在東京一家酒店,不得不強行拖著壞腿照顧自己。派往橫濱接美國人的包機已經飛出,他執意不走。因為他的妻子核酸檢測陽性被帶進當地醫院。“沒有麗貝卡,我絕不會離開這裡。”

數字已經爬坡——8例(27日)、3例(28日)、7例(29日)、11例(30日)、5例(31日)。有兩日數據偏低,這兩天是停泊日,不排除是客人不在船上造成的假象。然而,醫務室仍未亮起警報,沒有人戳破病毒的不軌圖謀。它們隱藏在暗處,竊喜。

“這簡直太瘋狂了。”一位船員說,“可是沒有人看得見它們。”

當恐懼的閘門打開

“炸彈”終於來了,2月1日晚11點55分,香港衛生署發布公告稱80歲吳伯新冠檢測呈陽性。然而這個消息沒能在船裡激起波瀾。

白天,鑽石公主號返回日本,航行已近尾聲,衝繩首府那霸是最後一個目的地。抵達時已經中午,據船員回憶,他們遇到緊急檢疫,海關除了查護照,還給乘客量體溫,這導致所有人在港口滯留。乘客一個挨一個排起長隊,從前廳到舷梯。人們沒有戴口罩,全部聚集在一起,現場很嘈雜。船員們沒完沒了地安撫客人。“他們想趕緊出去。”客戶服務部最煎熬,不斷接到客人打電話抱怨。

那霸行程相對倉促,他們又坐了大巴。當晚10點公主號再次出發,直奔母港橫濱而去。“根本沒有人討論這件事,我可能是從其他乘客那兒聽了一嘴。”肯特說。“誰會在乎這個?你不懂郵輪,在這裡,所有人是自由的。”船員說。“外國人沒有意識到嚴重性,或者覺得只是個例。”陳日升說。由於郵輪上很多老年人,加之出海只能用昂貴的衛星網絡,很多人根本不知道這個消息。

2月2日,病毒從乘客蔓延到船員。一名船員發燒了,是食品服務人員。這只是導火索,食品服務人員居住區和就餐區成為病毒的進一步攻佔要塞。同時由於食品服務的特殊性,病毒會向更多人流竄。

陳日升對疫情已有警惕,他盡量減少走出房門。但沒辦法,2日還有最後一個“formal night”,這晚他在7層中間環形小劇場有魔術表演。和上次不同,這次演出場地不大,不過要近距離互動。一兩百人前來觀看了表演。“大家蠻出乎我意料的,客人很多,互動也很積極。”他看到有些台灣人開始戴口罩,但日本、歐美人都沒有警覺。這場最後的狂歡夜進行到11點。

醫務室誠實記錄著繼續走高的就診發熱患者——13人(2月1日),12人(2月2日)。

“我們意識到這次不同尋常,所以加快了航行速度。”上述船員說。船長下令開足馬力,提前一天於2月3日晚返回橫濱港。郵輪在下午悄悄關閉了賭場,沒有解釋原因。直到這晚8點,船長才第一次在廣播中說有下船乘客確診新冠,即將有日本官員上船。“乘客沒有感受到危機來臨。”伊藤稱。

此時日本政府沒有同意他們靠岸,郵輪漂在距港口幾百米的海面上,日本官員開了艘小船上去。

實際上,鑽石公主號與日本有很深的淵源。雖然隸屬於美國嘉年華公司旗下、船籍是英國,但它是2004年日本建的最大客船,由三菱重工建造,就連代表尊貴地位的郵輪“教母”都由三菱前總裁夫人築田佳子擔任——由日本財閥夫人出任“教母”十分罕見,其他公主號的“教母”包括黛安娜王妃、卡特王妃和奧黛麗赫本。而這艘船的母港橫濱港也屬於三菱重工旗下。

厚生勞動省副大臣橋本嶽臨危受命,代表日本全權處置這起事件,他在步入政壇前曾就職於三菱研究所。錯綜複雜的幕後關係,加上船上半數是日本人,影響了日方處置危機的態度。

據日本媒體報導,這時厚生勞動省只要求上船工作人員帶口罩和手套,國防部一名官員說“要避免穿著防護服引起乘客恐慌”。只有日本自衛隊自行決定穿防護服,這導致“將感染者擋在自衛隊之外”。後來厚生勞動省有4人感染。

“我們一點也不緊張,更多是驚訝,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肯特說。他和麗貝卡這晚9點回了房間,之後沒有人打擾過他們。第二天清晨剛過6點,忽然有人急促地敲門,是日本官員讓他們填問卷和測量體溫。與此同時,2月4日船上活動照舊。

截至這時,他們為期16天的航程全部結束,記錄在案總發燒人數為78。實際上,在他們登船前一天,1月19日就已經有1人因發燒去過醫務室。

當人們盼望著馬上能下船時,壞消息接踵而至。2月5日早餐時間,船長廣播告訴大家,在首批31名檢測客人中有10名都確診了新冠,鑽石公主號要接受為期14天整船隔離,包括2666名乘客和1045名船員。

恐懼的閘門終於打開。菲律賓人Tom Ocat說,她的媽媽驚慌失措,每當船長在廣播裡說話,她就開始哭,即使船長宣布好消息,她還是會哭。Ocat、哥哥和爸爸不停安撫她,讓她不要擔心還沒發生的事。“我們也不知道她到底在哭什麽,或許是太害怕了?”他們帶著她做體操,玩數獨遊戲,看魔術表演,幫她轉移視線。

伊藤聽到隔壁房有人不停咳嗽,他聽不懂英文,但他擔心自己睡不著。還有客人因為害怕病毒從隔壁陽台飄過來,專門拿白床單把中間封死。

比起禁足房間的乘客,工作人員更危險。“我都愣了,我都傻了。”魔術師陳日升住7層,在船頭有片給20多位表演者的居住區。在一個不能開窗的狹小房間裡,他抑製不住胡思亂想。雖然擔心中央空調傳播病毒,但必須24小時開著,“不開大家會悶死”。他下巴上起了嚴重皰疹,上呼吸道也感染了,每天不停流鼻涕,精神時刻緊繃,產生了“感染妄想症”。不過據CDC調查,船上空氣確實使用外部氣體。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隔離中,船員還在聚集吃飯。陳日升回憶,在5層船員區有個小餐廳,是主管用餐區,裡面擺了十幾張小桌子。他們邀請陳日升來這裡吃飯,其他人三三兩兩坐一起聊天,他每次拿完飯孤零零跑到一邊。不過有次盛情難卻,也和其他人坐一桌。結果,餐廳服務生確診了,一起吃飯的娛樂部領導確診了。“怕啊,怕死了。”他想起來心有余悸。他中間抗議過,要求也能給自己送飯。對方回復說,真的沒辦法,他們沒有人,忙不過來。

在郵輪,工作人員是個以船長為中心的金字塔,有鮮明等級之分。船員大多來自菲律賓、印尼、印度這些非發達國家,日本人鳳毛菱角。中高級船員配有肩花,想要升遷至船長和大副(二把手)是條漫長之路。他們住所分布在2-5層,低級別住低層,高級別住5層。下面的船員每天和嘩嘩海浪聲為伴。只有主管擁有獨立房間,其他人住雙人間,大部分沒窗。在有些低樓層,4名船員共用1個衛生間。

針對船員的隔離政策是,如果發燒就留在房間,只有發燒並確診才會送去醫院。結果,住兩人間的發燒船員會和室友相伴,無症狀的感染者仍在繼續工作。

“我們絕不能在客人面前崩潰。”一位日本船員說,“這樣不好看,我們至少有榮譽感。”他有種大無畏精神,對印度同事在公開場合大肆求助印度總理的驚恐狀,表現出不屑。

船上物資出現告急,年邁慢性病患者的藥物緊缺。“現在最大的好消息是,日本終於允許我們靠岸。”一位接近公主號高層的人轉述稱。他們在2月9日清晨靠上橫濱港,港口停了多輛救護車,有日本醫療隊上船給乘客發藥。

不久,世界中央廚房CEO Nate Mook在晚間時分接到緊急電話,來電的是美國嘉年華(郵輪母公司)某位餐飲部人士。他很焦急,說公主號需要聯繫食物供應商,現在只夠維持幾天,不夠支撐兩三周。他希望中央廚房幫忙聯繫。

Mook決定親自去,2月11日中央廚房的人從華盛頓等地飛抵橫濱。“人們對病毒還一知半解。”他們在距離橫濱40分鐘路程外的東京找了間廚房,從這製作食物,廚師全程戴口罩和手套。每份食物單獨包裝,避免與外界接觸。在鑽石公主號旁,他們又搭建起另一個小型廚房,用於食物加熱。最後工作人員開叉車把食物送上船。他們接管了全船3711人的餐飲,郵輪公司為此買單。

這樣起碼讓船員不必那麽辛苦,並解決了更大隱憂。“想象一下,3000碗湯可能出自同一口鍋。”Mook說,萬一船員是無症狀感染者?最安全的只有把製作過程挪到船外。

其實,這個可怕假設早已發生。CDC報告認為,鑽石公主號上的傳播路徑是——先從乘客傳播到船員,再在船員間互相傳播。在2月9日早期確診的船員裡,有65%是食品服務人員。船員就餐區被認定是重要聚集地。“這20人,其中15人是專門為船員提供食物的人員,其中16人住在3層甲板。”在船員居住區中,3層密度最高,有超過一半船員住在這裡。

厚生勞動省報告顯示,隔離政策對船員來說是糟糕的。客人發病高峰在隔離後兩天即2月7日出現,之後持續走低,說明客人感染主要在隔離前。而船員發病高峰推遲到2月11日-13日,即使到客人快下船時還在交叉感染。這次應對的失敗處在於,他們在客人和船員間做了取捨。

更令人心驚的是,船員中無症狀感染者比例相當高。在一批819個船員樣本中,55人確診,其中50人是無症狀感染者。而這批檢測發生在隔離期滿、乘客下船期間,說明他們一直帶著病毒服務客人。

恐懼的潮水不止在船內翻滾,置身船外的張寶華也漸漸被淹沒。剛看到吳伯確診時,她心想:“3千多人的船,只有1人發病,我不會這麽‘幸運’的。”她和朋友詳盡分析了情勢:1,他們碰巧沒有集體出遊;2,老伯住10層,他們住11層,而且不在一個區,大概率不會同乘電梯;3,老伯去過游泳池和SPA,他們覺得天太冷沒去泳池,而SPA男女是分開的。

但之後鑽石公主號確診人數從1人飆升至691人,張寶華越來越怕。她回憶起17年前在新聞一線,那年非典肆虐,她從廣東回香港發燒了。她跟媽媽打電話說不回家,媽媽掛下電話痛哭。還好醫生說只是太累引起的。“真是嚇得我要命。SARS時不舒服,我不回家;但這次我已經回家了,所以心理壓力好大。”有時因為吃薯片喉嚨痛或咳嗽,她都疑神疑鬼。她媽說:“這17年給你嚇了兩次,兩次都要給我嚇死了。”

“一而再地,我們都在恐慌和忽視中循環。”前CDC主任費和平(Tom Frieden)這樣說。

“我不知道病毒是如何擴散這麽凶猛的。但我確信,從一開始傳染就已經發生。”上述日本船員說。

當多數人在未知的恐懼中度日如年時,壞消息已降臨在一些人頭上。麗貝卡雖然無症狀卻被確診帶往醫院,肯特一個人坐在房間。

隔離恰好遇上情人節,2月14日,船員給客人送來巧克力,廣播裡再次傳來船長的聲音。44歲的Arma身材精瘦,來自意大利海邊南部小城,從小熱愛海洋,這是他當鑽石公主號船長的第二年。他用濃重意大利口音為大家朗誦《聖經》裡的句子:“愛是恆久忍耐,兼有恩慈;愛不是嫉妒,不是自誇;愛也不是傲慢。”人們在船艙中安靜地聆聽。

一個冷酷事實是,鑽石公主號確診乘客裡有9成來自雙人間。

在這艘集中了老年夫妻並冠以愛之名的郵輪上,愛在消滅恐懼,愛也在傳播病毒。

輕視和傲慢

人們以為即將告別苦難,但他們失望了。企圖把病毒封鎖在一艘船或者一個城市甚至一個國家都是逃避式幻想。在他們走下那艘船的時候,病毒也在走向世界。

美政府的立場搖擺不定。他們先是積極肯定了日方將隔離進行到2月19日的決議,但迫於感染者增長和輿論壓力,非要提前兩天接回美國公民。2月17日,撤僑當天,戲劇性一幕發生。在所有人乘大巴去機場的路上,日方告知美方撤僑人群中新確診14例,此時混在乘客裡。大巴停在停機坪上,經過幾小時協商,他們決定把病人帶回國。所有人在空軍基地重新隔離14天。

晚上7點5分,兩架貨機從東京羽田機場飛向夜空。起飛一瞬,機艙裡人們鼓掌和歡呼。他們終於要離開疫區,抵達安全大後方,此時美國本土才確診63人,川普正忙著準備出訪印度。他們不知道美國已處在疫情大爆發前夜。

乘客在2月19日到27日陸續下船。他們要穿過一條藍色密封通道,和啟程時有歡送樂隊不同,當他們再次踏上橫濱時,港口迎接他們的是白色救護車、綠色災害派遣卡車,以及扛著攝影機的新聞記者。

日本人伊藤最順利。他在21日拿到陰性檢測報告,在船上吃了頓豐盛早餐後乘坐公共交通回家。離開前,他把船員發的彩紙折成仙紙鶴。他不再需要隔離。

中國台灣人陳日升差點上不了包機,日本官員直到最後一刻才給他做核酸檢測,遲遲不發檢測書。“沒有陰性報告就不能下船。”而包機要在21日晚上離開。他焦灼地等到那天中午,最後沒辦法,請娛樂部領導帶他去防疫辦公區,才加急列印出來。

然而,等待著他的是另一場隔離。除了日本,各地均不承認此前隔離的有效性。一落地,救護車把陳日升帶去指定隔離點。他整個2月的演出都泡湯了。“我已經在外面折騰一個月了,想回家休息,想吃火鍋和豬腳面線。”他在3月7日結束隔離。

菲律賓人Ocat也在21日下船,家人在9層陽台衝他揮手。“在這麽艱難的情況下與家人分別真的很難受。”他獨自飛回工作地新加坡。他有個長得像中國女孩的菲律賓女朋友,他很想念她。但下了飛機移民局把他帶到國家度假村隔離起來,他對周遭住了些什麽人一無所知。而他的家人和菲律賓船員一起包機回國,政府把他們安排住進了南亞運動會的運動員村。

美國人肯特留在日本等麗貝卡。“我不能陪我的妻子留在醫院。”他在下船後的第二天,專程去醫院看了麗貝卡。站在灰冷的醫院矮樓下面,他隔著窗戶朝妻子招手,麗貝卡調侃說:“你還活著啊。”由於沒有跟隨美國大部隊到空軍基地隔離,肯特必須在日本呆滿14天,這段時間他在禁飛名單。最終,他和麗貝卡在3月中團聚,一起返回了疫情彌漫的美國。現在,美國有782人因新冠病毒致死,死亡人數甚至超過鑽石公主號感染人數。

直到乘客下船,船員才被叫到7層餐廳做核酸檢測,他們是最後一批下船的人。“我們已經做到最好了。如果我們有錯,那是我們沒有預料到這一切會發生。”日本船員在2月27日下船,換去另一個地方接受隔離,直到3月15日重獲自由。但他出門仍不願戴口罩。“不用擔心,我這周還不和父母住在一起。”接下來,郵輪公司給他們放兩個月長假。

鑽石公主號的故事以一串冰冷數字告終——死亡10人,確診712人,此外回程至少還確診68人。很可惜,它的哨聲沒能喚起更多國家特別是歐美各國的警惕,最後消逝在太平洋。現在海外疫情最嚴重的三個國家意大利、美國和西班牙,感染人數分別超過6萬、5萬、4萬。而全球感染人數超過43萬。

英國首例死亡案例來自鑽石公主號,然而英政府稱要采取群體免疫的方針;川普結束印度訪問後興致大好,自誇美國處理得“非常、非常迅速”,後來還說“病毒會像奇跡般自行消失”;意大利封鎖迅疾,但這個浪漫民族習慣用愛和自由解釋一切,沒能止住國內傳播——在未知事物面前,弱小不是生存的障礙,傲慢才是;愛不是戰勝的保障,科學才是。

看起來郵輪公司更在乎生意。事發後,他們只是停航了亞洲地區,此後美洲、歐洲新增9艘確診郵輪,其中包括另一艘公主號。川普宣布封鎖全美郵輪30天。

但轉頭他送出一份大禮給嘉年華公司CEO Micky Arison。這位坐擁世界最大郵輪集團的富豪,也是熱火隊老闆。受疫情衝擊,NBA停了,郵輪停了,加上美股熔斷,嘉年華股價只剩下年初的1/5。川普選擇救他。在禁令發出5天后,川普給Arison打了通電話,要讓嘉年華郵輪做非新冠患者浮動醫院,這會是一筆不菲的生意。

3月2日,Arma船長是最後一個從鑽石公主號上下來的人。危難中,他用“鑽石公主”的名字鼓舞大家:“鑽石原本只是一顆普通炭塊,承受了莫大壓力才變出鑽石。”這句話安慰了許多受驚乘客。因為沉著和勇敢,意大利人稱他為“民族英雄”,並要授予他最高國家級勳章。然而意大利已變成全球新冠死亡人數最多的國度。

Arma剛走下一個疫區,馬上要向另一個更危險的疫區走去。留在他身後的,不過是個消逝在太平洋的悲傷故事。

(應採訪對象需求,伊藤拓真為化名。)

(特別感謝郵輪資深行業人士劉建斌、壽曉淵、南星提供的幫助。)

(本文內容為作者採訪和研究所得,未經許可禁止任何形式轉錄,包括但不限於視頻、文字。)

報告來源:

1.Field Briefing: Diamond Princess COVID-19 Cases, National Institute of Infectious Diseases, Japan

2.Field Briefing: Diamond Princess COVID-19 Cases, 20 Feb Update, National Institute of Infectious Diseases, Japan

3.《一起在公共交通工具內氣溶膠傳播的新型冠狀病毒肺炎聚集性疫情流行病學調查》,由中華預防醫學會主辦的《實用預防醫學》

4.Initial Investigation of Transmission of COVID-19 Among Crew Members During Quarantine of a Cruise Ship — Yokohama, Japan, February 2020, US Department of Health and Human Services/Centers for Disease Control and Preven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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