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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津巴布韋:100兆紙幣?失序?還是被妖魔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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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文系中國人民大學重陽金融研究院執行院長、中美人文交流研究中心執行主任,張灝筠系中國人民大學重陽金融研究院研究助理。本文刊於10月15日觀察者網,原標題為“津巴布韋,被妖魔化的國度”,編輯版刊於10月15日《環球時報》。

提起津巴布韋,許多中國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其面值100兆的津巴布韋元,還有當代世界執政時間最長、剛去世不久的國家領導人穆加貝,此外,可能就是貧窮、落後等一系列負面名詞在腦海中閃現。2017年11月,津政局突變,穆加貝辭去總統職務,姆南加古瓦就任總統。

2019年9月6日,享年95歲的穆加貝病逝。9月21日-24日,筆者隨中國人民大學調研團訪問津巴布韋,看到所有酒店、學校與政府機構降半旗,懷念其開國元勳。在走訪十多家學校、企業與相關機構,與數十位當地民眾交流探討,津巴布韋先前許多印象被顛覆,更重要的是,再次感受到一個發展中國家在後殖民主義時代被西方媒體妖魔化的境遇與渴求發展的心境。

一個被西方妖魔化的國度

中國人去津巴布韋並不難,在杜拜或亞的斯亞貝巴轉機,落地交50美元即可獲入境簽證。一入關,同行者就談起西方媒體曾報導類似“兩筐津巴布韋紙幣只能換一個土豆”的故事。“你們就把那當笑話聽吧。2009年,政府廢除了津巴布韋元,改為流通美元、歐元等9種貨幣。100兆面值的津幣在市場上成了紀念品,估計得賣100美元。2019年2月,津政府已實現在手機上通過密碼支付的‘準津元(RTGS Dollar)’電子貨幣政策。6月,‘準津元’已是唯一合法貨幣。”

旅居津巴布韋的華人向導甄女士一邊在機場專櫃幫調研團購買當地手機卡,一邊笑著說,“津巴布韋的變化,國內媒體好像跟不上啊!”20多年前,她原本是國內機構駐津雇員。辭職後,從事貿易與旅遊行業,在當地買了一畝地,建了別墅,開起了民宿,專門接待中國團,每一次她都得解釋津巴布韋的變化。

的確,在津巴布韋四天,筆者看到大量與印象大相徑庭的事物。哈拉雷市郊有成片簡易棚戶的貧民區,沿途也看到許多別墅與高爾夫球場,多是殖民地時期留下來、後期改建的。“津巴布韋是全球人均擁有別墅、高爾夫球場最多的國家之一。多年前,中國知名地產商王石專程到哈拉雷找別墅建築靈感。在別墅裡,家家都有游泳池,津巴布韋也是全球人均擁有家庭游泳池最多的國家。”老家在遼寧的津巴布韋中非經濟文化交流中心主要負責人朱科介紹道。

在哈拉雷市郊,有一片相當於北京三裡屯的現代購物區,奢侈品、時尚用品、咖啡廳、流行音樂、豪華新車比比皆是,樹蔭下、巷子裡不少當地居民,有白人,也有不少黑人,慢悠悠地逛著。“在這裡,中資人員多算高薪階層。普通中國人在國內拿8000元,過得較為緊湊;但在這裡很輕易地就能拿到。比當地教授、中層公務員都要高,且過得還是相當舒適的。不少從中國國內來的員工都願意申請多駐幾年。”一位中企駐津機構的負責人透露。“媒體往往報導津巴布韋民不聊生,但這裡的人家生活得還算愜意。

從市郊回市區,沿途有許多徒窮四壁的貧民窟,常有衣不裹體、滿身髒兮的孩童在馬路邊嬉戲,但令人意外的是,到學校,即使是教學樓僅是平房、教室桌椅破舊、牆壁光禿的公立學校,也是人人穿著在中國只有國際學校才流行的時尚校服。

教育,在津巴布韋備受重視。津巴布韋長期是非洲大陸識字率最高國家,識字率達92%,與中國基本相當。在被稱為“津巴布韋華人教育第一人”的梁雲松創辦了近十年的私立學校賴斯戈特學院裡,筆者與數十位中小學生交流。孩子們明顯營養不良,身高瘦小,但活潑開朗,有的說我早上給媽媽做飯,有的熟背乘法口訣。每個班3-10人不等,在幾個高中生班裡問詢,發現多數期望到英國、加拿大、澳大利亞等讀大學,20%左右選擇未來的大學目標是中國。教育改變命運,也給津巴布韋下一代以希望。

在維多利亞瀑布城的莫西奧圖尼亞中學,校領導主動要求增設漢語科目。他們認為,學漢語,會讓津巴布韋更好地改變命運。在一間教室裡,中學生們聽說我們來自中國,全場尖叫。在津巴布韋大學召開的“理解中國”研討會,一個簡易易拉寶被搬運在各個會場反覆使用,上面除了大學LOGO,還有一句話“教育改變人生”。即使在最困難時,津巴布韋人也堅持把大量政府預算投入教育。

教育使津巴布韋民眾的素質超過中國人的想象。司機、廚師、保姆的表現均很職業化。陪同黑人司機塔克遜每次參訪時都跟隨身後兩米距離,不打擾,隨叫隨到。在一家當地鐵板燒店,廚師烹調三隻蝦,剛烤一半,突然到後廚換了兩隻,理由是發現不新鮮了。

在另一家當地中餐廳,有條魚上菜很慢,老闆解釋道,其實已煮好一條,但發現不合廚師標準,又重煮了一條。周日,筆者在路旁看到穿著白色宗教服飾的人群,沒有正規的教堂,只能在樹蔭下,或在草叢旁,露天做著基督教禮拜,安靜、虔誠、和諧。津巴布韋近年缺電缺油,會議中遭遇停電,全場聽不到騷動,而是繼續發言,等待幾分鐘後重新來電。在城市沿途,常看到許多私家車在排隊等候加油,有的長達數百米,看不到插隊與擁擠。

在津大校園的研討會茶歇前,主持人要求200多學生聽眾歡送老師先行。偌大階梯教室掌聲雷動,無一人先起身,待發言嘉賓們取完餐後,學生們才整齊地排行取餐,沒有爭搶,也沒有插隊,很難想象這是非洲一個經濟落後國家的課堂。

“極度困難後一定會好起來的”

西方媒體常把津巴布韋描述成為嚴重腐敗、貨幣政策失敗、物價飛漲的樣子,但這與筆者看到完全不一樣。“這很容易理解,2000年以後,穆加貝土地政策得罪了歐美國家的根本利益。歐美國家沒有在後殖民主義時代的津巴布韋得到足夠多的利益。與所有不願意成為西方附庸的國家一樣,我們遭遇了被妖魔化的命運。在所有的西方媒體中,津巴布韋總是落後、貧窮與混亂的。” 津巴布韋大學教授派茲塞·馬希禮解釋道。

津巴布韋是非洲東南部內陸國,與莫三鼻克、南非、博茨瓦納、讚比亞毗鄰,國土面積約39萬平方公里,人口僅1700萬。津巴布韋土地肥沃,自然資源優厚,氣候適宜,素有“非洲菜籃子”美譽。1890年,津巴布韋在被探險者發現後淪為英國殖民地。1980年津巴布韋獨立,穆加貝出任首任總理,經濟長期穩定。然而,津巴布韋的白人和黑人之間的土地再分配未能解決。全國4500個白人農場主佔據著全國75%的良田,佔人口絕大多數的黑人卻只有25%。為縮小白人和黑人的土地失衡,力圖維持國家穩定,2000年穆加貝啟動土改計劃,決定強行征用白人農場,安置無地農民和獨立戰爭時的老戰士。到2010年,白人只有198個農場,僅佔耕地總面積的0.4%。

但這一系列土地改革引起西方國家的集體制裁、援助中止、通貨膨脹、貨幣政策失效、經濟負增長等一系列連鎖反應。2002年以來,美國對津領導人實行禁止入境等製裁。2005年1月,美將津列為全球6個“暴政前哨國家”之一。2008年3月津大選後,美不承認選舉結果,要求穆加貝總統下台。最終在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背景下,津巴布韋內外交困,出現了100兆元面值的臨時急救券、所謂“貨幣史上最大面值”的奇葩現象。

2009年後,津巴布韋積極借助外援,經濟增長保持在7-9%之間,境況有所改善,海外投資者信心恢復。然而,據世界銀行統計,津巴布韋仍有五分之一的人口陷入極度貧困,一半人無法正常用電。3G網絡未能實現全城覆蓋,只能在高檔酒店裡才能有網速緩慢的wifi。為此,中國電建東南非副總經理吳一馮介紹,目前中國幫助津巴布韋卡裡巴南岸水電站改擴建項目、萬吉火電站擴容項目等,一旦項目完工並正常運作,將會解決1/3的津巴布韋電力,直接幫助改善津國計民生。

當前最困難的仍是津巴布韋國內的金融形勢。2019年初,津推行電子貨幣,重新確立本幣的貨幣主權,卻遭遇快速貶值的厄運。年初,“準津元”兌換美元是1:1,9月初已貶到了18:1。人們一有錢,通常會第一時間去購買商品或換成其他外幣,以抵禦隨時在發生的貶值風險。

津巴布韋大學經濟學院教授馬克切卡納瓦說,津巴布韋外債過多,財政入不敷出,被迫加稅,以及發行更多電子貨幣,導致市場對“津幣”預期過低,貶值成為了必然趨勢。2017年12月,姆南加古瓦政府成立後,努力建設“經濟新秩序”。目前的當務之急是,要在短期內推行金融改革,穩定市場秩序,一邊需要更多國際援助,改革營商環境,吸引更多的外國投資,填補債務虧空;同時,需要大力推行國內產業改革,釋放紅利,並通過廣泛就業,增加更多的稅收。

深受缺糧、疾病窘境,津巴布韋人的平均壽命僅40多歲。津大孔子學院外方院長赫伯特·穆薩維自我調侃道:“我們國家每天都在變化,上午值1美元的東西,可能下午就加倍了。不過,沒關係,極度困難後就會好起來的。”在好幾位華人眼裡,在津巴布韋,人均GDP僅1100多美元的國家,治安、社會秩序與人們耐心令他們驚歎。以前許多人排一天隊,就為取5美元紙幣。有的還取不到,但沒有人憤怒到打砸搶。

但政府腐敗仍是阻礙津發展的嚴重障礙。據透明國際排名,2017年津巴布韋的清廉指數排名,在180個國家中位列第157名。一些津巴布韋官員惡意利用當地貨幣與美金的貨幣匯率差、黑市倒賣等方式賺取暴利。在辦理落地簽時,一名海關人員笑著問詢“朋友,你從中國帶來什麽送給我的啊?”其次,在穆加貝執政後期出現了較為濃厚的民族主義情緒和過度的當地意識,導致越來越多白人遠離這個國度。據不完全統計,在津巴布韋長期居住的白人僅有幾萬人,且在政治上沒有應有的權利。西方媒體對津巴布韋的持續批評,反向助長了津巴布韋人對外界投資的警惕。一些外國投資者擔心所謂“本地股份不少51%”的營商環境不利於外資發展。

調研團團長、中國人民大學副校長、金融學教授吳曉求在數場講座與交流中均被問詢中國反腐與金融政策經驗。當聽到穩定貨幣政策、大力發展製造業、開放外資、發展資本市場等建議時,津方官員與學者深表認同,頻頻做記錄,還表示會上報更高決策者。馬克切卡納瓦教授私下還拉住吳曉求教授交流,認為津巴布韋的確應該更加開放,打造更多能足以吸收外資的營商環境,穩定外匯管理措施,確立政府權威,完善市場經濟,改善基礎設施,這樣才能使國家出現像中國改革開放那樣的逆轉與穩步向前。

中國人努力貢獻當地社會

津巴布韋華人華僑聯合總會常務副會長趙科回憶道,20多年前,想借做貿易,以津巴布韋為跳板向美國發展。沒想到來了後,就留下來了。“我都已經在津巴布韋找好墓地了。”趙科已摒棄“落地歸根”的中國傳統觀念,將永久地定居在此。像他這樣的華人還不少,目前,已有1萬多名華人在津長期生活,主要分布在哈拉雷、維多利亞瀑布城、布拉瓦約等城市。上文提到的甄女士在當地開了民宿,時時都有亞洲客源。

近年來,使用中方提供優惠性質貸款興建的維多利亞瀑布市機場改擴建項目、哈拉雷國際機場改擴建項目等,都在為津巴布韋的基礎設施建設升級完善、增強經濟造血功能發揮重要作用。目前,中國在津巴布韋的投資存量已超過20億美元,是投資最大的國家之一。在他們努力下,中國人在當地的聲譽日漲,筆者常常在街上聽到“你好”、“謝謝”等當地人的主動中文問候。

在津大孔子學院12年慶典中,600多位學生到場,集體起立唱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令筆者肅然起敬。津大學生搖滾樂隊演奏汪峰版《我愛你,中國》、全場為筆者調研團鼓掌哨叫數十秒以表歡迎、主持人流利地用古漢語詩句表達對新中國70周年、中國文化的熱愛等等,在場中國人無不為之動容。

但有此現狀來之不易。趙科回憶道,上世紀90年代,中國人在津的生意多是販賣低廉劣質商品,賣服裝送針線,意在隨時得自己補;賣鞋有“一公里鞋”、“十公里鞋”之別,意指能穿著不脫膠行走的距離。久而久之,中國人遭遇口碑與信任危機,當地人經常當面叫喚“Jin Zhang”,以諷刺姓名中常見兩個字節的中國人。為重拾口碑,當地華人攜手組成了華商會,提升產品質量,開展公益、捐贈等,經常十多年的努力,加之中國迅速發展,2005年前後,穆加貝立法禁止“Jin Zhang”歧視稱謂,終於在官方層面上有了中國人形象的扭轉。

基於數日調研,筆者越來越感受到中國人客觀觀察世界的重要性與緊迫性。作為全力推行“向東看”、力挺中國的非洲代表,津巴布韋在多數中國人眼裡的誤解事實上折射了中國人世界觀的不均衡,更反映了中國輿論深受西方媒體對一些敢於抗爭國家負面報導影響的不良狀況。

端正對類似津巴布韋這樣國家的認識,是中國人全面了解非西方世界、特別是那些在後殖民主義時代苦苦尋找獨立與發展的國家應有表現。尤其是在當前中國進入中高收入國家的新時代,中國國民更應謙虛、平和、感同深受、不忘初心地理解一些欠發達國家暫時落後的境遇。

更重要的是,中國人日益走向世界,學做“全球公民”,應努力發現他國優點,完善本國不足,提升中國融入世界、貢獻世界的能力。離開津巴布韋多日後,筆者仍常常回憶所遇每一位津巴布韋人常掛在臉上的微笑。這恰恰是當代中國人面對民族複興之路中種種不平坦境遇的應有心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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