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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輝斌:孟浩然的五言律詩

在千年孟浩然研究史上,最早對孟浩然詩歌進行分體研究者,首推明代的一批孟集板刻家與批評家,因為現存的幾種主要明刻本孟浩然集,幾乎都屬於分體編排或批評的本子,如署名為劉須溪批點、袁宏道參評的二卷本《孟襄陽集》,即是如此。此刻本將孟浩然詩歌依體式分為七類,即:五言古詩(63首)、七言古詩(6首)、五言律詩(130首)、七言律詩(4首)、五言排律(37首)、五言絕句(19首)、七言絕句(8首)。這七種體式的詩歌合計為267首。由此可知,五言律詩在孟浩然集中幾乎佔其總數的二分之一,其數量之多,乃是十分明顯的。

一、盛唐近體詩的精品

唐人詩歌,就其體式而言,主要可分為古體與近體兩大類。近體詩因講究平仄與對仗,格律嚴密,故又有格律詩之稱。格律詩肇始於齊梁聲律論的發明,即與沈約等人開創的“永明體”關係密切,而其定型、確立與興盛,則在李唐王朝的初、盛唐時期。所以,宋犖在《漫堂說詩》中認為:“律詩盛於唐,而五言律為尤盛。神龍以還,陳(子昂)、杜(審言)、宋(之問)開其先,李(白)、杜(甫)、高(適)、岑(參)、王(維)、孟(浩然)諸家繼起,卓然名家。”這裡雖然說的是五言律詩,但有唐一代的近體詩,亦可作如是觀。

孟浩然現存各類近體詩共199首(含偽作),皆作於他病卒的開元二十八年(740年)及其前。而是年,據詹鍈《李白詩文系年》可知,李白所創作各類詩的總數僅為122首;而清人趙殿成《王右承集箋注》提供的信息則表明,王維現存的近體詩雖有281首之多,但其屬於開元二十八年前創作者尚不足80首。另據浦起龍《少陵編年詩目譜》所考,開元二十八年前的“詩聖”杜甫創作的所有詩歌也只有整10首。其他如岑參、高適、王昌齡等人的近體詩,都不及孟浩然的一半。這一實況足以表明,孟浩然不僅是盛唐詩壇而且是有唐一代大量創作近體詩的第一人。

而在孟潔然現存的近200首近體詩中,五言律詩不僅數量多,質量佳,名篇名句甚眾,而且對時人如李白等也產生了較大影響。然而令人遺憾的是,自有文學史以來,文學史學們卻幾乎都不曾涉筆孟浩然的近體詩特別是五言律詩,以致使孟浩然奉獻給後人的這筆文學遺產,至今仍“養在深閨人未識”。與近體詩中的其它體式相比,五言律詩在唐代不僅倍受詩人們的青睞,而且還甚為“榮光”,這是因為,其乃是被唐廷欽點為科舉考試必考的一種詩體。而此,也是五言律詩在唐代比其它近體詩成熟更早的原因所在。曾自稱“詩禮襲遺訓”、“詞賦頗亦工”的孟浩然,雖寓居襄陽,遠離京師,但他因受唐廷“欽點五律”的影響,而成為當時詩壇上創作五律最多的一位詩人。據對《全唐詩》、《全唐詩補編》的粗略統計可知,孟浩然、李白、王維三人現存五言律詩的數量,依序為134首、112首、114首,即孟浩然比李白多22首,比王維多20首。這一數據表明、在除杜甫之外的初、盛唐詩壇上,孟浩然對於五言律詩這種“新體式”的雅好,乃是無人可與之比肩的。

孟浩然的五言律詩,無論從何種角度言,都是有諸多可屬於“精品文學”之列的。如《與諸子登峴山》、《望洞庭湖上張丞相》、《廣陵別薛八》、《李氏園林臥疾》、《歲暮歸南山》、《過故人莊》、《裴司戶見尋》、《宿桐廬江寄廣陵舊遊》、《晚泊潯陽望廬山》等,即皆為膾炙人口的優秀之作。在孟浩然的這些詩歌中,就其審美範疇而言,既有屬於陽剛之美的“氣慨橫絕”、“雄渾而兼瀟灑”的佳構,如《望洞庭湖上張丞相》、《廣陵別薛八》等:更有屬於陰柔之美的“風神興象,空靈澹遠”、“意境孤秀”、“通體清妙”的傑作,如《與諸子登峴山》、《過故人莊》等。二者的互為融合,不僅奠定了孟浩然五言律詩在唐詩史上的重要地位,而且也贏得了後世諸多文學批評家的高度稱頌與讚許。為便於把握,下面僅錄明、清兩朝的幾例批評為代表,即可收以管窺豹之效。其具體為:

五言律詩,貴乎沉雄溫麗,雅正清遠。含蓄深厚,有言外之意,製作平易,無艱難之患。最不宜輕浮俗濁,則成小人對屬矣。似易而實難。又須風格峻整,音律雅渾,字字精密,乃為得體。唐初唯杜審言,創造工致。盛唐老杜神妙外,唯王維、孟浩然、岑參三家造極。(顧璘《批點唐音·各體敘目》)

浩然五言律興象玲瓏,風神超邁,即元瑞所謂“大本先立”,乃盛唐最上乘。(許學夷《詩源辨體》)

襄陽……五律含華洗骨,超然遠神,如初月芙蕖,亭亭秀映。《唐書》稱其方駕李(白)、杜(甫),固知名下無虛。《宋育仁《三唐詩品》》)

孟公五律,筆潔氣逸,為品最高,較之諸生,尤為神足……自是一代家數。(王溥等《聞鶴軒初盛唐近體讀本》)

上面所引諸家批評,或著眼於孟浩然五言律詩的藝術風格,而認為其有“興象玲瓏,風神超邁”、“含華洗骨,超然遠神”的審美特點;或將孟浩然五言律詩與盛唐諸家同類之作進行比觀,認為其為盛唐“三家造極”之一,而可“方駕李杜”,並“自是一代家數”,等等,所評皆甚精當。這些評價,若套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指孟浩然的五言律詩,皆乃為“精品文學”之屬。

孟浩然的五言律詩,特別是那些寫山水田園的五言律詩,由於受其“物我同一”的審美本體觀的影響,因而往往寫得格高韻雅,豐骨超逸,既具精巧玲瓏之美,又兼高華清澹之秀,給人以愉悅不已的審美享受。如《晚泊潯陽望香廬峰》一詩,就具有這樣的特點:

掛席幾千里,名山都未逢。泊舟潯陽郭,始見香爐峰。嘗讀遠公傳,永懷塵外蹤。東林精舍近,日暮但聞鍾[1]。

首先所要說明的是,這是一首在體式上頗有爭議的詩,因為其所涉及者,實際上是如何認識孟浩然對近體詩特別是五言律詩的創新問題。《四庫唐人文集叢刊》本《孟浩然集》將此詩編在“五言古詩”內,同此者有高棅《唐詩品匯》卷九、《四部叢刊》本《孟浩然集》卷一等;但沈德潛《唐詩別裁集》卷九則將其歸入“五言律詩”內,並雲:“所謂篇法之妙,不見句法者。” [2]這兩種絕然不同的認識,究竟那一種正確呢?其實,沈德潛將此詩歸入“五言律詩”內的作法是對的,即這是一首五言律詩而不是五言古詩。請看施補華《峴傭說詩》第五條對此詩的評價:‘五律有清空一氣,不可以煉句煉字求者,最為高格。如……襄陽‘掛席幾千里’,……諸首所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 [3]

明人如高棅等,之所以認為以此詩為五言古詩,關鍵就在於他們是以“煉句煉字”為判斷依據的,即主要是認為此詩沒有對仗。而事實上,此詩並非無對仗,如頷聯用的為流水對,即是明證。這樣的對法,使全篇結構更為疏淡。而疏淡的結構,正是孟浩然表現在五言律詩上的一種創新。對於這一創新,王士禎在《帶經堂詩話》卷三中曾予以高度的稱頌,認為其“色相俱空,正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畫家所謂逸品也”[4],從而準確揭示了此詩由淡極而傳神的妙境。

此詩不僅在孟浩然集中享有五言律詩“逸品”的稱譽,而且還具有格、韻雙高的藝術特點,對此,明季李攀龍輯《唐詩廣選》引“謝曰”已曾慧眼相識。其於是詩有評雲:“詩有韻有格,格高似梅花,韻高似海棠。欲韻勝者易,欲格高者難,二者孟浩然(此詩)兼之。”由此看來,稱孟浩然的五言律詩為盛唐近體詩中的精品,是一點也不過份的。

孟浩然五言律詩在內容上也是值得稱道的,因為其幾乎無所不包含,諸如登臨、送別、題詠、瀏覽、宴飲、閨情等,應有盡有。而尤值稱道的是,孟浩然在開元五年(717年)遊湖湘時所寫的《望洞庭湖上張丞相》(一作《臨洞庭》,又作《嶽陽樓》)一詩,開唐人乾謁詩之先河,影響巨大而又深遠。此前,唐代未仕學子進行乾謁,均是以散文與賦為之,而至孟浩然,則始以近體詩“上”。孟浩然此舉,既打破了文賦一統乾謁天下的局面,又拓展了五言律詩在題材方面的表現領域,一鳥雙石,作用至大。而此詩在藝術上的氣概橫絕,景象雄渾,又表明了後人欲以之“取壓唐律卷”的認識,乃是極具見地的。

二、孟浩然五律的藝術特點

孟浩然現存的134首五言律詩,概而言之,在藝術方面主要表現出了三個大的特點,即形式求新,對偶豐富,字法靈活。下面對此分而述之。

先看形式求新。形式求新,指的是孟浩然的五言律詩,除了“正格”外,另還有三種類型的“變格”,即:(1)平仄全合,有兩聯以上對仗;(2)基本合律,有一聯以上對仗;(3)平仄全合,而無對仗。這三種類型的五言律詩,是孟浩然創新意識表現在近體詩方面的最佳體現。

第一種類型。一般而言,正格的律詩,只要求中間兩聯對仗,而孟浩然則將其擴展為三聯,使之成為一種具有明顯創新意識的新格。唐人五言律詩的正格,在“平仄譜”上主要是“仄起仄收式”,孟浩然的這種新格,也屬如此。如《梅道士水亭》一詩:

傲吏非凡吏,名流即道流。隱居不可見,高論莫能酬。水接仙源近,山藏鬼谷幽。再來迷處所,花下問漁舟[5]。

全詩平仄粘對,無一不合,且前三聯對仗,極為工整。再如《與張折衝遊耆闍寺》一詩,其於平仄的安排,亦屬如此:

釋子彌天秀,將軍武庫才。橫行塞北盡,獨步漢南來。貝葉傳金口,山櫻作賦開。因君搌嘉藻,江楚氣雄哉[6]。

類似的五言律詩,在孟浩然集中還有《歲暮歸南山》、《留別王維》、《除夜樂城逢張少府》、《姚開府山池》、《陪姚使君題惠上人房》、《宿永嘉江寄山陰崔少府國輔》等,其數量之多,為盛唐詩人所少有。

而還需特別指出的是,孟浩然集中的五言律詩,尚有四聯對仗者,如《永嘉上浦館逢張八子容》一詩,即為其例。詩雲:

逆旅相逢處,江村日暮時。眾山遙對酒,孤嶼共題詩。廨宇鄰鮫室,人煙接島夷。鄉關萬餘裡,失路一相悲[7]。

此詩前三聯用工對相對,尾聯則以寬對而為,四聯平仄粘對皆合,極具特點。

第二種類型。這類五言律詩,是孟浩然集中的另一種變格,但在形式上則可分為兩端,其一為“峰腰體”,其二為“偷春體”。所謂蜂腰體,是指一首律詩只有一聯對仗,且其之對仗被安排在頸聯。孟浩然集中如《武陵泛舟》一詩,即屬此類。請看其全詩:

武陵川路狹,前棹入花林。莫測幽源裡,仙家信幾深。水回青嶂合,雲度綠溪陰。坐聽聞猿嘯,彌清塵外心[8]。

偷春體又名“偷春格”,為南宋文學批評家魏慶之在《詩人玉屑》中首次提出,指的是律詩首聯、頸聯對仗,而本應對仗的頷聯卻不對。這種首聯提前對仗的作法,“猶似梅花偷春而先開”,故名。孟浩然集中此體亦不少,如《尋梅道士》、《寄趙正字》等,所用者即皆為“偷春格”。請看《宿立公房》一詩:

支遁初求道,深公笑買山。何如石岩趣,自入戶庭間。苔澗春泉滿,蘿軒夜月閑。能令許玄度,吟臥不知還[9]。

第一聯以“支遁”對“深公”,“初求道”對“笑買山”,而第二聯則以散句為之,這樣作,主要是借“偷春格”這種修辭手法,以突出立公房及其四周環境的清幽宜人,以及詩人崇尚自然、追求不加雕飾的生活情趣。

第三種類型。此種類型的五律,若借用清代學者方弘靜在《千一錄》卷七所雲,即乃“以古詩為律調”,故“其調自高”。孟浩然集中如《傷峴山雲表上人》詩,即為此類體式之代表。詩雲:

少小學書劍,秦吳多歲年。歸來一登眺,陵谷尚依然。豈意餐霞客,忽隨朝露先。因之問閭裡,把臂幾人全[10]。

此詩雖無對仗,但平仄粘對全合。這首詩前四句寫作者別後返鄉,所見者乃物是人非;後四句則是對故人的緬懷,以切合詩題中的“傷”。全詩因意脈連貫,一氣呵成,而為許學夷在所著《詩源辨體》卷十六大加稱道,認為:

浩然五言律,如“少小學書劍”、“掛席東南望”等篇,徹首尾不對,然皆神會興到,一掃而成,非有意創別也 。李太白亦然[11]。

但許學夷將“掛席東南望”即孟浩然集中的《舟中曉望》一詩,列入“徹首尾不對”者,則為不的。這是因為,此詩的第二聯採用了一種特殊的對法在進行對仗(具體詳後),許氏不察,竟然以為其乃“徹首尾不對”之一例,實在令人遺憾。

再看對偶豐富。對偶為律詩必備的基本條件之一,因此,有人提出了“無對偶不成律詩”之說。但從上舉孟浩然《傷峴山雲表山人》一詩看,可知這種說法是有失偏頗的,這是因為,近體詩的關鍵在於平仄是否合律,而不應以是否有對仗來進行衡量(對於這一點,另可詳後)。孟浩然的五言律律,不僅對偶善於變化,而且形式極為豐富,堪稱除杜甫以外的初、盛唐詩人之第一。具體以言,孟浩然五言律詩中的對偶,除了常見的工對、寬對、事對等名目外,另有以下諸種形式,則是頗值注意與稱道的,原因是其所的映的,為作者對五言律詩創作的一種匠心獨運。

(1)流水對。這是一種“意到氣足”的對偶,也稱“走馬對”或“活對”。這種對法的特點是不拘於形式,並能化呆板為靈活,又因其上下兩句,一意貫串,如流水不斷一般,故有是名。孟浩然五言律詩極善用此種對法,例如《與諸子登峴山》中的前四句:

江山留勝跡,我輩複登臨。江山留勝跡,我輩複登臨。

清人張謙宜《絸齋詩話》卷五雲:“《與諸子登峴山》:‘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江山留勝跡,我輩複登臨。’流水對法,一氣滾出,遂為最上乘。意到氣足,自然渾成,逐句模似不得。” [12]不僅高度評價了孟浩然是詩之流水法,並且也道出了流水對的奧妙之所在,堪值稱道。而孟浩然這四句詩的特點,也因此而得以凸顯。

(2)借對。借對也叫“假對”,因其所對屬以假對真,以真對假,半真半假,故有此名。借對有借“色”、借“名”、借“聲”等,目的則為求得對仗上的工整。如《裴司戶見尋》一詩中的第三聯,即採用了此種對法:

廚人具雞黍,稚子摘楊梅。

此例屬借“聲”以對。因為“雞”為動物,故詩人於對句中乃著眼於諧音的角度,以“楊”借“羊”相對,這樣,不僅平仄協調,而且甚為工整。

(3)連環對。這是一種甚為特殊的修辭手法,其特點是不僅出句與對句在對偶上互為“連環”,而且每一句中亦進行字面上的“連環”。連環對最便於議論。孟浩然集中採用此種對法者,有《梅道士水亭》一詩的首聯:

傲史非凡吏,名流即道流。

在這兩句詩中,詩人既使出句的“傲吏”與“凡吏”相對,又於對句的“名流”與“道流”相對,並將出句的“傲吏”與對句的“名流”、“凡吏”與“道流”相對,環環相叩,極具特點。而作者對梅道士的推崇與讚許,也因此而獲得了令人滿意的效果。

(4)犄角對。這種對仗法,不僅為一種特殊的對偶形式,而且在有唐一代的近體詩中,並不多見。正是因為如此,以致有人誤將有“犄角對”的孟浩然五律,認為是“平仄全合,但通體不講對仗”之作。孟浩然集中運用犄角對的五言律詩,如《舟中曉望》一詩的第二聯,即頗具有代表性:

舳艫爭利涉,來往接風潮。

清季昌春榮《葚原詩說》曾專就此一聯進行了評說,認為:“有兩句中字法參相對者,謂之犄角對。如……(孟浩然)‘舳艫爭利涉,來往接風潮’,‘舳艫’與“風潮”對,‘利涉’與‘來往’對也。”冒氏慧眼獨具,堪稱孟浩然的知音。

最後看字法靈活。所謂字法,為格律詩“格”的內容之一,其實際上講的就是練字,也即為宋人所說的詩眼。五言律詩的詩眼,一般較難安排,但孟浩然的五言律詩不僅安排得甚得心應手,而且極具變化,十分靈活。如《夏日辨玉法師茅齋》一詩:

夏日茅齋裡,無風坐亦涼。竹林深筍穊,藤架引梢長。燕覓巢窠處,蜂來造蜜房。物華皆可玩,花蕊四時芳[13]。

這首詩在對仗的頷聯、頸聯中,共煉了“深”、“引”、“覓”、“來”四字,即安排了四處詩眼,頷聯安排的是各中間一字,頸聯安排的則是各第二字,位置錯開而不重複,極具匠心。再如《歲暮歸南山》一詩:

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白發催年老,青陽逼歲除。永懷愁不寐,松月夜窗虛[14]。

此詩共有六處詩眼,即“休”、“歸”、“棄”、“疏”、“催”、“逼”六字,其都是詩人精心烹練的結果。由是而觀,可知曾被聞一多在《唐詩雜論》中稱為“淡得看不見詩了”的孟浩然的五言律詩,其實也是十分講究煉字、注重詩眼的安排的。

三、孟浩然五律的影響

綜上所述,可知孟浩然的五言律詩,藝術功底是十分深厚的。作為詩人,孟浩然對五言律詩所作的種種努力與追求,都可目之為是一種有意識的創新,它對於推動近體詩在唐代的繁榮與發展,應是起到了不可低估的作用時。同時,孟浩然圍繞著五言律詩的創作,所取得的各方面的成就,對於時人與後人的影響,也是比較明顯的。

孟浩然五律對時人的影響,可以自稱為“青蓮居士謫仙人”的李白為代表。李白的近體詩特別是五言律詩受孟浩然的影響,前人早已指出,如胡應麟《詩藪·內篇》卷五即雲:“太白五言律多類浩然。”[15]李白五言律詩受孟浩然五言律詩的影響,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其一是風格的近似,其二是技法的借鑒。孟浩然五言律詩的藝術風格,綜而言之,含華洗骨,興象玲瓏,超然遠神,乃為其總的特點。而李白的五言律詩,亦大致類似,如其集中的《與夏十二登嶽陽樓》、《掛席江上待月有懷》、《秋登宣城謝朓北樓》、《訪戴天山道士不遇》等詩,即皆寫得興象玲瓏,秀骨玉映,與孟浩然的五言律詩別無二致。而孟浩然五言律詩的“清”,則更是李白刻意追求的一種藝術目標,故其集中的不少同類之作,大多具有“清氣襲人”的特點,如《望月有懷》即為其一。

李白五言律詩借鑒孟浩然五言律詩的技法,最明顯的例子,是被清代學者方弘靜在《千一錄》中所言之“以古詩為律調”。而孟浩然集中的“以古詩為律調”,即為本節所論述之“平仄全合,而無對仗”者。這是孟浩然獨創的一種變格五律。在中國文學史上,最早對孟浩然、李白的這類五言律詩予以關注者,是南宋批評家嚴羽,其《淪浪詩話·詩體》有雲:

有律詩徹首尾對者,有律詩徹首尾不對者。盛唐諸公有此體,如孟浩然詩“掛席東南望,青山水國遙。舳艫爭利涉,來往接風潮。問我今何適,天台訪石橋。坐看霞色晚,疑是赤城標。”又“水國無邊際”之篇,又太白“牛渚西江夜”之篇,皆文從字順,音韻鏗鏘,八句皆無對偶者[16]。

所以,清季王溥等人選輯的《聞鶴軒初盛唐近體讀本》,於孟浩然的《舟中曉得》一詩下引徐中崖語說:“前四一氣自爽,後半複成別調,純作散行,已開供奉(李白)津梁。”所言甚是。李白集中的此類之作,除《夜泊牛渚懷古》一詩外,另有《寄上吳王》其一、《寄從弟宣州長史昭》、《宿巫山下》、《送長沙陳太守》其二等,均屬受孟浩然“以古詩為律調”影響的結果。由此看來,李白這位高唱“我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的“謫仙人”,不僅雅好孟浩然的“風流”,而且也是甚“愛”其五言律詩之技法的,徐中崖所謂“已開供奉之津梁”雲雲,即是對二人這方面關係之點明。

杜甫是受孟浩然五律影響的又一位詩人。但杜詩所受孟詩之影響,則是主要表現在“清”與“麗”兩個方面。孟浩然詩中的“清”,時賢論之甚夥,茲不贅。關於“麗”,胡應麟《詩藪·外編》已有所涉:“孟詩淡而不幽,時雜流麗。”又,桂天祥《批點唐詩正聲》有雲:“浩然體本自衝澹中有趣味……而盛麗幽閑之思時在言外……”這兩例表明,孟浩然詩歌之具有“麗”的一面,乃是不言而喻的。胡、桂二氏之所言,雖然指的是孟浩然的全部詩歌,但孟浩然五律自是包含其中的。以此推之,則孟浩然五律具有“清”與“麗”的特點,也就甚為清楚。而牟顧相《小澥草堂雜論詩》中的“浩然清詞麗句,有小謝之意”雲雲,又可對此佐證。藉此,知杜甫在《戲為六絕句》其五中所首倡的“清詞麗句”說,系受孟浩然詩歌或者說五言律詩的影響所致,應是十分清楚的。對此,拙著《杜甫研究叢稿·下卷》已有詳論,可參看,此不具述。另外,曾高度稱讚孟浩然“清詞句句盡堪傳”的杜甫,雖然深諳近體詩創作的各種法門,但從他樂於“輕益多師是汝師”的角度言,其在某些技法如對偶、煉字等方面,應是或多或少地受到過孟浩然五言律詩的影響與啟發的,如孟浩然與杜甫均擅長運用流水對者,即為其例。

孟浩然五言律詩對於唐以後詩人的影響,我們從王士禎輯、吳煊等箋注的《唐賢三味集箋注》於《舟中曉望》所寫的一條評語中,即略可窺獲之。其雲:“一氣旋折,後來屈翁山喜學此格。”屈翁山是明末清初著名詩人屈大均,因其為嶺南(今廣東番禺)人,故與陳恭尹、梁佩蘭被時人合稱為“嶺南三大家”。這條材料表明,在以小說與戲曲為主體文學的明清時期,孟浩然的五言律詩不僅深受當時人們的喜愛,而且還有詩人專學其“格”。

此外,編撰《唐賢三昧集》的王士禎本人,也是十分雅好孟浩然五言律詩的一位詩人,這從他在《帶經常詩話》卷三中將孟浩然《晚泊潯陽望廬山》(一作《晚泊潯陽望香廬峰》)與李白《夜泊牛渚懷古》進行比觀後,認為二詩“色相俱空,正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而比作畫家的“逸品”,即可窺知一斑。而其在《論詩絕句》中所說的“風懷澄淡推韋柳,佳處多從五字求”雲雲,又反映了他表現在詩歌審美方面的情趣,主要是傾向於唐代王維、孟浩然、韋應物、柳宗元一派的,重點則是他們的“五字”即五言律詩。而此,也是王士禎的一些寫出水的五言律詩如《碧雲寺》等,在風格上大都接近孟浩然與王維的原因之所在。

注釋:

[1]孟浩然《晚泊潯陽望香廬峰》,《四庫唐人文集叢刊》本《孟浩然集》卷一。

[2]沈德潛《唐詩別裁集》卷九,中華書局1975年影印本。

[3]施補華《峴傭說詩》,《清詩話》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4]王士禎《帶經堂詩話》卷三,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版。

[5]孟浩然《與張折衝遊耆闍寺》,《四庫唐人文集叢刊》本《孟浩然集》卷三。

[6]孟浩然《梅道士水亭》,《四庫唐人文集叢刊》本《孟浩然集》卷三。

[7]孟浩然《永嘉上浦館逢張八子容》,《四庫唐人文集叢刊》本《孟浩然集》卷三。

[8]孟浩然《武陵泛舟》,《四庫唐人文集叢刊》本《孟浩然集》卷三。

[9]孟浩然《宿立公房》,《四庫唐人文集叢刊》本《孟浩然集》卷三。

[10]孟浩然《《傷峴山雲表上人》,《四庫唐人文集叢刊》本《孟浩然集》卷四。

[11]許學夷《詩源辨體》卷十六,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版。

[12]張謙宜《絸齋詩話》卷五,《清詩話續編》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

[13]孟浩然《夏日辨玉法師茅齋》,《四庫唐人文集叢刊》本《孟浩然集》卷三。

[14]孟浩然《歲暮歸南山》,《四庫唐人文集叢刊》本《孟浩然集》卷三。

[15]胡應麟《詩藪·內篇》卷五,《明詩話全編》本,鳳凰出版社1997版。

[16]嚴羽《淪浪詩話·詩體》,《歷代詩話》本,中華書局1981年版。

(本文原載甘肅人民出版社版《孟浩然研究》,2019年7月略作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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