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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上生談《紅樓夢》:情思幽婉 邊界分明

內容提要:

設言密意與托詞幽情,“芸紅之戀”與“寶黛之戀”的相互映照,曹雪芹愛情描寫的邊界性及其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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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的愛情描寫,賈芸和小紅(林紅玉)的愛情故事,恐怕是除了寶黛之外,作者用力最多的一個。僅回目標明的就有兩處,第24回《癡女兒遺帕惹相思》,第26回《蜂腰橋設言傳心事》,情節延至第27回《滴翠亭楊妃撲彩蝶》。

戴敦邦繪《癡女兒遺帕惹相思》

根據脂批,兩人的故事一直延續到賈府敗落。這在小說中是絕無僅有的。頗有意味的是,從姓氏說,這是寶黛之外的又一對“賈林之戀”,且紅玉與黛玉同名。賈芸與小紅之名,又與寶玉住處“絳芸軒”暗合。從身份看,林紅玉是個家生女兒,與曹雪芹包衣世家身份暗合。

所有這些蛛絲馬跡,都足以引起人們的探索興趣:曹雪芹是否通過“芸紅之戀”另有自己身世情感的寄托?即使對此難以找到答案,單純的文本解讀已經能夠為人們提供豐厚的思想和藝術享受。

本文注意的是第26回回目《蜂腰橋設言傳心事,瀟湘館春困發幽情》,它第一次將芸紅愛情和寶黛愛情置於一回中作對映描寫的深意。

此回回目異文不多。僅甲戌本作《蜂腰橋設言傳蜜意,瀟湘館春困發幽情》,夢稿本作《蘅蕪苑設言傳蜜語,瀟湘館春困發幽情》,前者語異意同,後者改為“蘅蕪苑”,與敘事內容不合,疑抄寫錯誤。我們可以集中研讀今本回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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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孫溫繪《蜂腰橋設言傳心事》

與寶黛青梅竹馬不同,芸紅愛情帶有一見鍾情特點。賈芸是賈府外的本家,“是後廊上住的五嫂子的兒子”(第24回)。林紅玉是榮府管家林之孝夫婦的女兒,怡紅院的三等丫頭。他們的相愛帶有很大的偶然性。

賈芸“容長臉,長挑身材,年紀只好十八九歲,生得著實斯文清秀”,在外書房等寶玉,“只聽門前嬌聲嫩語的叫了一聲‘哥哥’,賈芸往外瞧時,看是一個十六七歲的丫頭,生的倒也細巧乾淨”,“說話簡便俏麗”。紅玉則知悉賈芸是“本家的爺們”,“下死眼把賈芸釘了兩眼”,直到賈芸離開,“口裡說話,眼睛瞧那丫頭還站在那裡呢”。(第24回)眼角留情成為初見相悅的標誌。

曹雪芹從人性的角度看待和描寫愛情。“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愛情追求者都是“正邪兩賦”之人,但愛情本身卻是人類追求自我幸福的美好天性。因此,他總是一面用寫實之筆刻畫性格描寫世態;同時又用詩意之筆描寫愛情。芸紅之戀就是這樣。

電視劇《紅樓夢》中吳曉東飾演賈芸

賈芸和紅玉都是貴族社會下層人物,在充滿利害關係利益爭奪的環境裡,有著各自的生存智慧和夢想。作為賈府外的“本家爺們”,賈芸善於向賈府權勢人物奉承討好,甚至不惜低聲下氣,只因寶玉一句玩笑話,就甘願作十二三歲小孩的“兒子”。他因謀食無門借貸受舅氏冷落,卻還體貼母親,講求交人信用。

家生女兒紅玉“眼空心大”,“著實妄想癡心的向上攀高”,卻在怡紅院受到壓抑,終於找到機會顯露,受到王熙鳳的賞識。他們都對世態人情有著各自的深切感受。“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這樣透徹心骨的話,就出自紅玉之口。從道德角度看,他們都各有缺陷,都是懷著明確的功利動機為改善自我和家庭命運努力奮鬥的人物。

但是,芸紅之戀卻被作者寫得美麗動人。雖然他們的處事方式是功利型的,但所迸發的愛情火花卻是純淨,超功利的。

當他們一見鍾情的時候,並沒有想到一位賈府本家爺們和一個家生女奴的情感碰撞是否逾越了身份和禮教的界限,未來是何種結果。當他們眉目傳情以手帕私相授受的時候,並沒有顧忌“奸邪狗盜”的惡名,而是順應著自己的內心情感去行事。

改琦繪小紅

當然同時,他們又並不像秦鍾與智能兒,茗煙與萬兒那樣,貪求“巫山之會,雲雨之歡”。從性質上說,芸紅之戀只是一種初戀的隱秘情感的交流,遠沒有達到突破“大防”界線那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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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大觀園環境的封閉性,比較賈芸,紅玉更缺少與年輕異性接觸的機會。作者也更注意從少女的角度描寫初戀之情。特別是手帕丟失之後,她甚至幻想賈芸拾取兩人對話的情景:

正悶悶的,忽然聽起老嬤嬤說起賈芸來,不覺心中一動,便悶悶的回至房中,睡在床上暗暗盤算,正沒個抓尋,忽聽窗外低低的叫道:“紅玉,你的手帕我拾在這裡呢。”紅玉聽了忙走出來看,不是別人,正是賈芸。紅玉不覺的粉面含羞,問道:“二爺在那裡拾著的?”賈芸笑道:“你過來,我告訴你。”一面說,一面就上來拉她。那紅玉急回身一跑,卻被門檻絆倒。

戴敦邦繪小紅

庚辰本有回末總評雲:“《紅樓夢》寫夢章法總不雷同,此夢更寫的新奇。不見後文,不知是夢。”然而在現實中,在和賈芸一起護理寶玉養病時,她看見賈芸手中拿著的手帕,像是自己的,卻不敢開口。弄得茶飯無心,懨懨似病。25回寶玉的關注,26回開頭小丫頭佳蕙的詢問,都生動寫出了紅玉因思戀而焦慮的少女心態。

然而,所謂“蜂腰橋設言傳心事”,實際描寫卻只有寥寥數句:

這裡紅玉剛走至蜂腰橋門前,只見那邊墜兒引著賈芸來了。那賈芸一面走,一面拿眼把紅玉一溜;那紅玉隻裝著和墜兒說話,也把眼去一溜賈芸;四目恰相對時,紅玉不覺臉紅了,一扭身往蘅蕪苑去了。

前面寫紅玉出神,有意等候,這裡也隻寫兩人“四目恰相對”的情景,並沒有“設言”的內容。其實,奧妙就在“和墜兒說話”五字中。為了突出初戀男女眉目傳情的動人畫面,作者有意隱沒,直到賈芸從寶玉處出來,與墜兒談話時才補敘出來,這是一種高明的藝術技巧:

劉旦宅繪《小紅遺帕》

賈芸又道:“才剛那個與你說話的,他可是叫小紅?”墜兒笑道:“他倒叫小紅,你問他作什麽?”賈芸道:“方才他問你什麽手帕子,我倒揀了一塊。”墜兒聽了笑道:“他問了我好幾遍,可有看見他的帕子,我有那麽大功夫管這些事。今兒他又問我,他說我替他找著了,他還謝我呢。才在蘅蕪院門口說的,二爺也聽見了,不是我撒謊。好二爺,你既揀了,給我吧。我看他拿什麽謝我。”

其實,所謂“設言”,就是在男女之間無法或者不便直接對話的情況下,通過與第三者對話告知對方的方法。

紅玉對墜兒的話是說給賈芸聽的。她希望確認賈芸拾帕,更希望賈芸意識到拾帕的意義。果然,賈芸心領神會,把自己的手帕換給了紅玉,紅玉又以感謝為名,向賈芸贈送了自己的手帕。一對青年男女,就這樣以特有的浪漫方式完成了初戀儀式,而這一切,又是通過並不知情的小丫頭墜兒秘密進行的。

電視劇《紅樓夢》中劉繼紅飾演小紅

當寶釵在滴翠亭撲蝶,不經意間聽到紅玉和墜兒談話,為“從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盜之人”的心機暗暗吃驚時,當林黛玉收到寶玉送來的舊手帕為“令人私相傳遞與我”而感到“可懼”時,賈芸和紅玉早已邁出了勇敢的一步。這種不顧禮法規範和身份差距的自我抉擇,確是一種覺醒和叛逆。儘管未來命運如何,他們無法把握。

第27回換帕之後,芸紅之戀的故事沒有向前延伸,但從脂批提供的線索看,二人卻有一個很不錯的結局,並且在賈府敗落後有仗義的表現。

脂批屢稱賈芸為“芸哥”,稱其“孝子可敬,此人後來榮府事敗,必有一番作為。”“芸哥可用。”靖藏本第24回前批雲:“(醉金剛一回文字,)伏芸哥仗義探庵(監?)”[1]

又提到“獄神廟回有紅玉茜雪一大回文字。”[2]特別是庚辰眉批稱紅玉為“奸邪婢”時,遭到署名“丁亥夏畸笏”駁斥:“此系未見抄沒,獄神廟諸事,故有是批。”[3]

可見在作者曾經寫出但後來“迷失無稿”的情節裡,有“榮府事敗”後,賈芸小紅(紅玉)茜雪等去獄神廟探監等內容。這不僅是對他們仗義報恩品行的肯定,也包含著對他們愛情結局的肯定。

這也說明,作者不止把芸紅之戀作為“大旨談情”的事例,而是放在賈府下層人物描寫的大格局下,放在整個炎涼世態的大環境裡,“情事”與“家事”“世事”相融相間,這就更加深了其描寫的意蘊。

戴敦邦繪《蜂腰橋設言傳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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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是情感的自我覺醒和追求,與《蜂腰橋設言傳心事》聚焦平民和下層人物愛情不同,《瀟湘館春困發幽情》展示的是一對叛逆性的貴族男女的精神世界。

這裡,沒有“芸紅之戀”遇到的環境阻隔,沒有生存需求的物質生活壓迫,對於寶黛,大觀園是一個自由享受的生活樂園。在面臨婚姻制度的未來壓迫之前,他們更需要的是,掙脫自身的精神枷鎖,並相互尋找到對方的精神契合點。

由於“金玉”之說的介入,以及性格差異帶來的“求全之毀,不虞之隙”,這種尋索變得異常艱苦和複雜,因而寶黛之間似乎總有著無盡的糾葛,而《瀟湘館春困發幽情》卻展現出詩意的寧靜和溫馨。

養病期間,賈寶玉更加百無聊賴。賈芸走後,襲人叫他出門散心:

清孫溫繪《瀟湘館春困發幽情》

說著,順著腳一徑來至一個院門前,只見風尾森森,龍吟細細。舉目望門上一看、只見匾上寫著”瀟湘館”三字。寶玉信步走入,只見湘簾垂地,悄無人聲。走至窗前,覺得一續縷幽香從碧紗窗中暗暗透出。寶玉便將臉貼在紗窗上,往裡看時,耳內忽聽得細細的長歎了一聲道:“每日價情思睡昏昏。”寶玉聽了,不覺心內癢將起來。再看時,只見黛玉在床上伸懶腰。寶玉在窗外道:“為甚麽‘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一面說,一面掀簾子進來了。

作者用筆之細可以從“順著腳”三字看出,它寫出寶玉潛意識對“瀟湘館”的神往,真所謂“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晏幾道詞句)。更令寶玉驚喜的是,他竟然聽到了黛玉靈魂深處的愛情獨白,而這種獨白,又是借助他倆的“情媒”《西廂記》曲詞傳達出來的。

當黛玉在屋內細細的長歎“每日價情思睡昏昏”時,寶玉馬上想到所有的潛台詞。那是崔鶯鶯和張生佛寺相遇,隔牆酬韻後,鶯鶯對張生熱烈愛戀的內心獨白,見《西廂記》第二本第一折:

《西廂記》郵票

(旦引紅娘上雲)自見了張生,神魂蕩漾,茶飯少進-----【油葫蘆】-----昨宵個錦囊佳製明勾引,今日個玉堂人物難親近。這時節我坐又不安,睡又不穩,我欲待登臨又不快,閑行又悶,每日價情思睡昏昏。

黛玉所接受的教養不允許她產生和表達對年輕異性的愛,而鶯鶯的唱詞卻引發了她的強烈共鳴,獨處時的不自覺吟歎暴露了寶玉在平時兩人糾葛中無法聽到的黛玉內心秘密,難怪寶玉“心內癢將起來”,要掀簾進屋,明知故問了。

這是寶黛相處最為溫馨和諧的時刻。黛玉從羞澀,到生怕寶玉離開的眷戀,和內心與寶玉合拍的激動;寶玉察知黛玉內心秘密的興奮,“神魂早蕩”,達到了一個臨界點:

戴敦邦繪《瀟湘館春困發幽情》

二人正說話,只見紫鶥進來。寶玉笑道:“紫鵑,把你們的好茶倒碗我吃。”紫鵑道:“那裡是好的呢?要好的,只是等襲人來。”黛玉道:“別理他,你先給我舀水去罷。”紫鵑笑道:“他是客,自然先到了茶來再舀水去。”說著倒茶去了。

寶玉笑道:“好丫頭,‘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捨得疊被鋪床?’林黛玉登時撂下臉來,說道:“二哥哥,你說什麽?”寶玉笑道:“我何嘗說什麽。”黛玉便哭道:“如今新興的,外頭聽了村話來,也說給我聽;看了混帳書,也來拿我取笑兒。我成了爺們解悶的。”

一面哭著,一面下床來往外就走。寶玉不知要怎樣,心下慌了,忙趕上來道:“好妹妹,我一時該死,你別告訴去。我再要敢,嘴上就長個疔,爛了舌頭。”

在上回裡,王熙鳳曾經借“吃茶”喻女子受聘同黛玉開玩笑:“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麽還不給我們家做媳婦?”並且指著寶玉說:“你瞧瞧,人物兒,門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家私兒配不上?那一點還玷辱了誰呢?”作為賈府當權人物如此當眾把寶黛相配,其意義可知。

周亞勤繪《寶黛戲情》

當時寶玉非常興奮,“拉著林黛玉的手,只是嘻嘻的笑,心裡有話,只是口裡說不出來”,然而由於突然發病,故事在此中斷。這時,寶玉要紫鵑倒茶吃,實際上是有意回應王熙鳳寶黛相配的玩笑,暗示他的婚姻願望。黛玉心知,故意岔開;紫鵑不明,仍去倒茶。

對話很有戲劇性。寶玉此時無法抑製內心上揚的激情,也借《西廂記》曲詞說了一句。此句出原劇第一本第二折,當時張生見到了紅娘,對她的舉止端詳,聰明可愛很有好感,背著紅娘說了幾句:

(末背雲)好個女子也啊-----【么篇】“若共他多情小姐同鴛帳,怎捨得他疊被鋪床。”[5]

王叔暉繪《西廂記》之赴約

語言雖然輕佻,但這是鶯鶯紅娘都不在場時唱的,尚不失其分寸。然而寶玉卻當著黛玉紫鵑的面,並把唱詞改作“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捨得疊被鋪床”,這就把愛情表白變成赤裸裸的欲望挑逗宣泄了。

這當然嚴重傷害了黛玉的自尊心,引起黛玉極大的反感。寶玉醒悟,趕忙道歉。這一段兩人對話的“你才說什麽”“我何嘗說什麽”與前文恰好來了一個調轉,巧妙地寫出角色的主動被動位置變化和氣氛的戲劇性突轉。

而這一切,又由於襲人轉來“老爺叫”的資訊而中斷,黛玉的心情則由惱怒生氣又變為對寶玉的關心懸望。它表明,愛情乃是寶黛情感關係堅不可摧的根本力量。

“瀟湘館春困發幽情”與“西廂記妙詞通戲語”遙相照應,都以《西廂記》為語媒,都充滿詩情畫意,旖旎柔情,也都有性格衝突和劇情突轉。一方面是雙方內心隱秘情感的溫馨交流,另一方面則是黛玉人格自尊對寶玉紈絝習氣的衝擊。它使寶黛愛情在和諧與衝突的雙重糾結中不斷向更高的境界升華。

顧秉鑫繪《西廂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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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筆輝光若轉環,心情魔態幾千般。寫成濃淡兼深淺,活現癡人戀戀間。”[6]曹雪芹是愛情描寫的聖手。他善於描寫各種人物,各種形態的愛情。在第26回的相互映照中,設言密意,托詞幽情,平民兒女愛情熱切而真率,貴族兒女愛情優雅而含蓄,情感的私密形式和內容也各有其生動表現。

人們普遍重視曹雪芹愛情描寫的卓越成就,但很少注意其愛情描寫的邊界意義。就芸紅之戀而言,雖然賈芸仍在賈府活動,紅玉也從怡紅院來到鳳姐身邊,但芸紅之戀到27回互贈手帕傳情以後,80回之前並無後續描寫。

戴敦邦繪小紅

另一個頗為動人的愛情故事薔齡之戀在30回“齡官畫薔”和36回賈薔放雀的精彩描寫後,也戛然而止。

雖然貴族家庭的環境條件和禮法規範對愛情的發展有著嚴重的壓迫限制,但愛情追求者往往能夠以各種形式衝破這些限制,從芸紅之戀的結局看,他們是堅持了自己的追求的。為什麽卻沒有寫下去而留下大段空白呢?看來,主要原因還是在於作者的意願。這就有必要探索其創作意圖。

曹雪芹在小說第一回多次聲明自己的創作意圖,與當時流行的各種不良風氣劃清界線。他嚴肅批判才子佳人小說“千部一面”,且“不能不涉於淫濫”;批判“風月筆墨,其淫穢汙臭,屠毒筆墨,壞人子弟”;在申述“大旨談情”的主旨時,他特別指出“亦不過實錄其事,又非假擬妄稱,一味淫邀豔約,私定偷盟之可比”;在與歷來風月故事比較時,又批評說:“大半風月故事,不過偷香竊玉,暗約私奔而已,並不曾將兒女之真情發泄一二。”

改琦繪小紅

可見,“發泄兒女之真情”,乃是《紅樓夢》“大旨談情”的要義。“不涉於淫濫”乃是其愛情描寫的創作底線。這就使他在愛情描寫時,往往把筆墨集中於少年男女的初戀,芸紅之戀,薔齡之戀皆如此。

這也許是因為初戀情感更為純淨,而熱戀卻難免出軌。從藝術描寫上,則很容易滑入“偷香竊玉,暗約私奔”的熟套,並且“不能不涉於淫濫”,而這這是曹雪芹所批評和拒絕的,逾越其創作邊界,故為作者所不取。(本人就看到有續寫者寫芸紅偷情而為賈府所逐故事。)

頗有意味的是,寶黛愛情雖用力甚多,但也以34回“贈帕定情”為一收束(張新之評“為黛玉作一束”,姚燮雲“是乃大交關處”),與芸紅之戀止於27回換帕同一機杼。[7]

而且從“共讀西廂”“瀟湘春困”等情節可以看到,正是黛玉的人格尊嚴和自潔情操對“淫濫”的拒斥對寶黛愛情的提升,把襲人對寶黛“難免不才之事”的擔心擊得粉碎(32回),體現著曹雪芹愛情描寫邊界意識的嚴肅性和清晰性。

這絕不是用“發乎情,止乎禮義”之類的傳統道德觀所能解釋的。53回的賈母議論已經表明“禮義”對男女之情的絕對排斥。所謂“邊界”,不是禮教規範的限制,乃是“情”的追求者的自我意識覺醒的表現。

雙清仙館本小紅繡像

曹雪芹並不否定合乎人性的“既悅其色,複戀其情”的“巫山之會,雲雨之歡”,在小說中也有所描寫,如秦鍾與智能兒,司棋與潘又安,甚至茗煙與萬兒,但也寫出各自可議之處。

這些故事,也許仍大體屬於“戒妄動風月之情”的《風月寶鑒》,而非“將兒女之真情發泄一二”的描寫範疇。

司棋事發後敢於擔當,“毫無慚愧畏懼之色”誠然可敬,但男女赤裸相抱的繡春囊確實屬於市井淫濫之風的色情物品(今天亦如此認定),因此引來抄檢大觀園和晴雯等一眾丫鬟的滅頂之災,主事者難逃罪責,致禍者能辭其咎嗎?

曹雪芹所追求的“兒女之真情”,是人性本能的升華和超越。這是理想的愛情觀和人性觀。寶黛之戀,芸紅之戀,薔齡之戀,乃至“假鳳虛凰”的藕菂之戀(58回),尤三姐的癡戀,就是體現這種追求的藝術群像。

戴敦邦繪賈芸

曹雪芹愛情描寫的邊界意義,不止在對當時淫濫之風和風月筆墨的批評和矯正,更是以理想的愛情觀和人性觀,作為迷失者的引領。無論過去,今天和未來,它永遠走在前方。

2018年7月22日寫定於深圳

(上下滑動查看注釋)

注釋:

本文所引《紅樓夢》內容及原文,均據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本《紅樓夢》1982年版。

[1] 參見陳慶浩編著《新編石頭記脂硯齋評語輯校》436頁,440頁,442頁,444頁等。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87年版。

[2] 陳慶浩編著《新編石頭記脂硯齋評語輯校》474頁。

[3] 陳慶浩編著《新編石頭記脂硯齋評語輯校》500頁。

[4] 【元】王實甫《西廂記》,王季思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

[5] 【元】王實甫《西廂記》。

[6] 參見陳慶浩《新編石頭記脂硯齋評語輯校》335頁,第19回王府本回前總批。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87年版

[7] 參見《馮其庸輯校集》卷二《重校八家評批紅樓夢》917頁“太平閑人評”,青島出版社2011年版,《新批校注紅樓夢》(張俊、沈治鈞評批)631頁,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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