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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為未來的歷史埋下了一個驚人的大伏筆

沈從文後半生為什麽要研究文物?現成的答案,時代轉折之際,“不得不”割捨文學,“改行”。來自政治的巨大壓力,無論如何強調都不過分。這其中的一些情況,不少人已耳熟能詳,我不再重複。

1988年5月10日,沈從文先生病逝於北京,距離今天已經過去了整整三十年……

原文:《潛伏在生命中的線索》

作者:張新穎

我想說的是另一方面:人在巨大壓力之下仍然是可以選擇的,在看似完全被動、被迫的情形下,其實仍然存在著自主性,當然這種自主性受到嚴酷的限制,需要付出巨大的代價才能維持。沈從文不是不可能繼續當個作家,留在文壇上;事實上新政權的一些部門和個人也確實多次表示,希望他繼續寫作。但他十分清醒,他的文學和新時代所要求的文學是無法相容的,如果他屈從外力的要求而寫作,就是“胡寫”;而“胡寫”,他就“完了”。他是為了保持個人對於文學的摯愛和信念而放棄文學的。放棄文學以後做什麽呢?文物研究,這是沈從文的自主選擇。這個選擇,不是從許多選項中挑了這麽一個,而是,就是這一個。

  

這個選擇的因由,其實早就潛伏在他的生命裡,像埋進土裡的種子,時機到了就要破土而出。我們來看看這顆種子在土裡的歷程。

這個歷程的時間還真不短。

  

《從文自傳》是一本奇妙的書,這本書的奇妙可以從好多方面來講,這裡隻講和我們的問題有關的一個方面。這本書是沈從文三十歲寫的,寫的是他二十一歲以前的生活,他在家鄉的頑童時代和在部隊當兵輾轉離奇的經歷。不要說書中的那個年輕人,就是寫這本書時候的沈從文,也無法預知他後半生命運的轉折。可是這本書裡有動人的段落和章節,很自然地寫出了一個年輕的生命對於中國古代文化和文物的熱切的興趣。有誰能夠想象,在這個一個月掙不了幾塊錢的小兵的包袱裡,有一份厚重的“產業”:一本值六塊錢的《雲麾碑》,值五塊錢的《聖教序》,值兩塊錢的《蘭亭序》,值五塊錢的《虞世南夫子廟堂碑》,還有一部《李義山詩集》。要講沈從文的書法歷程,必得從這份早年的“產業”講起。《從文自傳》倒數第二章題為《學歷史的地方》,寫他在軍統領官陳渠珍身邊作書記約半年,日常的事務中有一件是保管整理大量的古書、字畫、碑帖、文物,“這份生活實在是我一個轉機,使我對於全個歷史各時代各方面的光輝,得了一個從容機會去認識,去接近。”

  

無事可做時,把那些舊畫一軸一軸地取出,掛到壁間獨自來鑒賞,或翻開《西清古鑒》《薛氏彝器鍾鼎款識》這一類書,努力去從文字與形體上認識房中銅器的名稱和價值。再去亂翻那些書籍,一部書若不知道作者是什麽時代的人時,便去翻《四庫提要》。這就是說我從這方面對於這個民族在一段長長的年分中,用一片顏色,一把線,一塊青銅或一堆泥土,以及一組文字,加上自己生命做成的種種藝術,皆得了一個初步普遍的認識。由於這點初步知識,使一個以鑒賞人類生活與自然現象為生的鄉下人,進而對於人類智慧光輝的領會,發生了極寬泛而深切的興味。

  

我們在沈從文的整個生命完成多年之後,細讀他早年這樣的文字,後知後覺,不能不感歎生命遠因的延續,感歎那個二十一歲的軍中書記和三十歲的自傳作者為未來的歷史埋下了一個驚人的大伏筆。

  

從湘西來到北平之後,還不清楚自己未來事業的路在哪裡的時期,摸索讀書,其中大多與歷史、文物、美術有關:“為擴大知識範圍,到北平來讀書用筆,書還不容易斷句,筆又呆住於許多不成形觀念裡無從處分時,北平圖書館(從宣內京師圖書館起始)的美術考古圖錄,和故宮三殿所有陳列品,於是都成為我真正的教科書。讀誦的方法也與人不同,還完全是讀那本大書方式,看形態,看發展,並比較看它的常和變,從這三者取得印象,取得知識。”(《關於西南漆器及其他》)

  

沈從文與汪曾祺

抗戰後寓居昆明八年,早已確立了文學地位的沈從文,特別留心於西南文物中一些為歷史和現代學人所忽略的東西,其中主要是漆器。汪曾祺回憶說:“我在昆明當他的學生的時候,他跟我(以及其他人)談文學的時候,遠不如談陶瓷,談漆器,談刺繡的時候多。他不知從哪裡買了那麽多少數民族的挑花布。沏了幾杯茶,大家就跟著他對著這些挑花圖案一起讚歎了一個晚上。有一陣,一上街,就到處搜羅緬漆盒子。……昆明的熟人沒有人家裡沒有沈從文送的這種漆盒。有一次他定睛對一個直徑一尺的大漆盒看了很久,撫摸著,說:‘這可以做一個《紅黑》雜誌的封面!’”(《與友人談沈從文》)

  

一九四九年二三月,沈從文在極端的精神痛苦中寫了兩章自傳,其中之一是《關於西南漆器及其他》,描述和分析了美術、工藝美術與自己的深切關係。他說,“我有一點習慣,從小時養成,即對於音樂和美術的愛好”……“而尤其重要的,是這些小市民層生產並供給一個較大市民層的工藝美術,色澤與形體,原料及目的,作用和音樂一樣,是一種逐漸浸入寂寞生命中,娛樂我並教育我,和我生命發展嚴密契合分不開的。”

  

由愛好和興趣,發展到對世界、生命、自我的認識和體會,並且逐漸內化為自我生命的滋養成分,促成自我生命的興發變化,文物對於沈從文來說,已經不僅僅是將來要選擇的研究“對象”了。

文章原載於社會科學報第1328期第8版,未經允許禁止轉載,文中內容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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