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萬買一隻淘汰警犬，買的是什麽

“在警犬的世界裡，服從命令的重要性要遠遠大過自己的生死。”

“33萬第三次，恭喜你！”話音未落，小馬扎上坐著的人們驚呼、鼓掌，站起身來張望那位舉著C289拍賣號牌的人——這是７月７日中國刑事警察學院淘汰犬的最高拍賣價格。

拍賣從上午10點多一直持續到13點左右，吸引了來自全國各地約1000多人，54隻警校淘汰犬在幾小時內全部賣出。價格最高的是前述的那隻德牧，最低也有2萬多元。

早在6月22日，中國刑事警察學院官網就發布了《淘汰犬出售公告》，稱將對考核淘汰的受訓犬進行出售處理。它們集中在2-3歲，大部分為德國牧羊犬，也有史賓格、馬犬等。淘汰原因涉及“耳軟”“膽小”“長毛”等。這批淘汰犬也因此被調侃為“考編失敗”。

而７月７日的拍賣，則再次將該事件推至微博熱搜。

拍賣

當日早上8：20，沈陽人安娜就帶著兒子在中國刑事警察學院白山路校區外排起了隊。她希望能買到早就看中的32號淘汰犬，這是她許諾兒子的六歲生日禮物。

此時，來自北京、山東、天津、廣東、江蘇等地的人早已等候在場外。原本打算9：30開始的拍賣，一直等到10點多人全部進場才開始。

現場早早排起了長隊。圖片：受訪者

早在《淘汰犬出售公告》發布後，安娜就做起了“功課”。她找到32號犬的訓導員，得知往年拍賣價格在2000元左右。想到今年的淘汰犬拍賣上了熱搜，她特地準備了三萬元來競拍那只被兒子看中的德牧“貝貝”。

安娜家住沈陽三環外的沈北新區別墅，養大型犬沒問題，家裡曾經有一隻養了16年的猴梗。兒子從出生就和狗狗一起生活，前年狗狗去世後，他一直心心念念再養一隻。在動畫片《汪汪隊立大功》裡，兒子最喜歡的阿奇就是一隻德牧警犬。這次拍賣會，他們特地跟幼兒園請了假，帶了小朋友攢的壓歲錢和原本的３萬元預算，直奔貝貝的犬舍。籠子裡的貝貝原本淡定地看著來參觀的人，聽到他們喊“貝貝”，“嗷”地應了一聲。

拍賣開始後，安娜直接傻眼了——起拍價200元，第一條賣出價格是5.8萬；接下來價格一路高漲，最貴的德牧以33萬拍出後，她的心瞬間涼了。輪到貝貝時，她在3.1萬的價位舉了最後一次牌，最終眼看著貝貝被出價7萬元的買家拍走了。

等待拍賣的淘汰犬。圖片：受訪者

33歲的賽車手小兵則在７月６日晚上從河南鄭州飛到1000多公里外的沈陽參加拍賣。他的預算也是３萬元左右。當第五隻拍出了15.1萬後，他覺得自己肯定沒戲了。

被拍賣牽動情緒的不止買家。知情者告訴全現在，往年參加拍賣的人並不多，很多淘汰犬都會被學校的老師、學生或者訓導員買回去自己養著。但這一次太熱門，訓導員想要買回自己訓練的狗都不可能了。

“寶傷心的哭了，6歲了，從來沒有因為任何事情哭的這麽厲害”，安娜在微博描述。她原本和32號的訓導員約好，拍到貝貝後，周末還要帶著它去看訓導員。但事與願違。安娜在現場看到，不少訓導員眼圈泛紅。

訓練

警犬拍賣之所以受到關注，和其血統純正、性格穩定，經過嚴格的選拔和訓練不無關係。而非警犬繁育部門出生的小狗，將終生無緣警犬“崗位”。

2011年，警察部發布《警察機關警犬技術工作規定》，第二十四條規定，“警犬繁育實行全國統一管理的兩級繁育體系。警察部直屬警犬基地、研究所為警察部一級警犬繁育部門，經警察部刑事偵查局考核達標的省級警犬基地為二級警犬繁育部門。”

警犬的訓練從幼年開始。據南方網報導，一隻警犬從出生起6至8個月便開始幼訓，培養基本的感情和認知。在B站上，一位名為“警犬鏟屎官”的警犬訓導員展示了幼訓中的一個畫面——在一人高的架子前，訓導員帶著一群小馬犬，用一個拴了繩的網球吸引幼犬挨個走上、通過木架。小狗興奮又蹣跚，有膽小的免不了從架子上失足跌落，有時還要訓導員伸手摸頭安撫。

接受網易《人間》採訪時，一位訓犬員稱，幼犬在每個月都會有相應的考核項目，在3個月大時要聽得懂“來”、進出犬籠這樣的簡單口令，能追逐訓犬員拋出的東西；4個月大時，要能聽命令銜取物品，主動找到藏起來的訓犬員，適應陌生人的撫摸。

接著是為期3個月左右的基礎訓練，建立起人與犬之間的“默契”。在“警犬鏟屎官”的作品裡，一隻完成訓練的馬犬會根據訓導員的手勢做出不同的姿勢，而這些服從的範疇，包括遠距離指揮、送物銜取、吠叫、拒食、前進、障礙等。以銜物為例，訓導員會拿著挑杆訓練小警犬的銜取欲望，有時候還會故意在陌生人身邊進行訓練，鍛煉小警犬的膽量。

在日後，這些服從性訓練將使警犬完成普通犬類所不能達到的動作。“在警犬的世界裡，服從命令的重要性要遠遠大過自己的生死。”一位自稱有5年警犬訓導經驗的警察說。

正在執行任務的緝毒犬。圖片：CFP

訓練8個月後，警犬大多有了自己的專業方向，而每個專業所需要的學習時長各有不同。根據《北京青年報》報導，雪地搜索、物證搜索以及搜毒等方向，只需要3個月左右的培訓就可以初步滿足工作要求，再加上4周左右的“實習”就能上崗；追蹤犬要10個月；而刑偵方向的則要經過更長的培訓，時間在6到8個月——這意味著它正式開始工作的時候就已經2歲多了。

小兵就是衝著警犬的嚴格標準和訓練去的，他想著，“即使沒‘考上公務員’的，經過訓練後，它們的性格、服從性肯定都是高標準了。”

淘汰

要成為警犬，淘汰是必須的。根據《北京青年報》報導，直到訓練完成，一批犬要面臨35%的淘汰率。而7月7日拍賣的這批，只是第一階段淘汰的犬。

淘汰從出生開始——從出生到兩個月的過渡時期，工作人員會挑出不適合的犬隻。那些發育狀況不佳、健康狀況堪憂的小狗會在這一階段被淘汰。

不適合既體現在體格，也體現在性格。根據《南方網》的報導，當幼犬一起遊戲時，訓犬員會觀察它們的狀態。生性膽大、喜歡爭搶的小狗會被“留用”；而那些不善爭搶、膽小的小狗則會被淘汰。這一步的淘汰率只有5%。

整個幼訓環節持續120天左右。此時，那些工作能力不強的幼犬又會被“勸退”，比例在15%左右。與此同時，訓犬員也會進行觀察，確定幼犬的天賦——其中一些更適合用嗅覺，另一些更適合用視覺。而在隨後進行的訓練裡，又會有10%的犬只會被淘汰。

中國刑事警察學院這批54隻淘汰犬裡，有９只因為“膽小”而淘汰。它們要麽因為膽子小到見外人就怕；要麽不會撲咬，而這些都不適合做工作犬。

至於淘汰原因中的“外抑製”，指的是受到外部刺激以後產生強烈的抑製性表現。四川警察學院應急救援教官肖兵告訴全現在，這不一定是膽小，但對於外部刺激反應較大，不利於準確完成指令或按要求完成動作任務。

警察部沈陽警犬基地正在受訓的犬。圖片：CFP

有時候，外形也很重要。“耳軟”的淘汰原因一般針對德牧這種立耳的品種，顧名思義，就是耳朵耷拉下來、立不起來，這可能意味著有基因缺陷或者遺傳問題。肖兵稱，作為警犬，血統純正、族系清晰意味著穩定性強，避免執行任務時出現不穩定狀況。

同樣的，淘汰原因中的“錘系血統”和“長毛”都只是外貌特徵不太適宜，前者可能血統不純，而長毛則不容易維護保養，面對較為惡劣的工作環境容易患皮膚病，不適宜去執行任務。

對於訓犬員來說，幼犬的成長並非穩定的優勝劣汰，這個過程中時而會出現不可控的狀況。

根據網易《人間》中警犬訓導員小徐的口述，他曾訓過一隻5個月大的馬犬“菠蘿”，“外型帥氣、性格活潑親人”。但幾個月之後，這一屬於主力警犬犬種的狗狗卻出現了問題——菠蘿膽小，在撲咬指令之外，對陌生人和其他訓導員也表現出攻擊性，需要小徐時時盯著，才不至於出意外。

小徐猜測，問題出在菠蘿生過的一場病。它曾生病點滴，當時因為好動，點滴的針頭總會深扎進肉裡。疼痛留在了菠蘿的記憶裡，使它變得膽小又害怕醫院。當時因為生病耽誤了時間，小徐也跟著著急，在後續的訓練中總是把菠蘿調動得十分興奮，養成了不聽口令的壞習慣。

最終，菠蘿考核失敗，失去了成為警犬的資格。而所屬部門決定，如果經過警犬訓導專家評估沒有問題，它或許可以留下來，轉做種犬。而在役的警犬則只能保持“單身狗”的狀態——絕育會影響它們的凶猛，於是，只有退役或即將退役的犬隻才能有機會留下後代。

針對警犬的考核和淘汰是終身製的。肖兵告訴全現在，他所在的部門基本每個月、每個季度都有針對學習和訓練的考核，如果兩三次都不合格，就只能淘汰。它們需要不斷鞏固和複習之前學到的技能，才能留下很深的烙印。換句話說，警犬的“學習也是終身的”。

隱憂

告別“編制”的警犬，最終的選擇往往是回歸家庭。

根據澎湃新聞報導，政府機關的淘汰犬和退役警犬往往會選擇合適家庭贈予和領養。以河南省淅川縣為例，因為該地警察局特警大隊會將母犬寄養在社會家庭，所以淘汰的小狗也會被退還給原先的社會家庭，由社會家庭決定它的處理方式；而退役犬，則由當地警方尋找合適的領養家庭。至於那些性格凶猛、強勢的退役警犬，就會在基地養老。

肖兵從事現在的教導工作十餘年了。他對全現在透露，最常見的處理方式，是將淘汰警犬送去炸藥庫等要害部門看門，或者由訓導員領回家，也有留在基地養老的，“畢竟是一起拚過命的戰友，都心疼、捨不得。”

７月６日，山東泰安市警察局微信公號發布了一則28頭淘汰退役警犬處置的公告，其中退役的警犬免費領養，而淘汰警犬則起價200元進行拍賣，開放時間為7月8日至15日。７月７日下午，負責聯繫該事宜的警官告訴全現在，大多數犬隻已經被內部人士或者當地人領養完畢。

上述警官稱，原來的警犬都由原部門飼養管理到自然死亡，今年因為飼養場地有限，第一次面向社會公開領養。由於大多市區內禁養大型犬，縣市農村的領養較多，且每一隻都要進行實地回訪，一旦生病原部門也會負責。因而，隻鼓勵當地人領養或競拍。小兵執意想養一隻警犬，並在８日特地打電話谘詢，再次失望而歸。

肖兵則是第一次聽說警犬拍賣。考慮到對方是警犬學校，每年淘汰的量並不少，在他看來，隨著犬隻的增加，這也是一個可供選擇的途徑。

但他難免有一些擔憂。作為工作犬，警犬必須具有一定攻擊性，“撲咬”是它們必訓的科目之一，換句話說，這是一種會咬人的狗，需要買方或者領養人慎重考慮。這也是大多警犬由訓導員領養的原因——更易於把控。此外，基地裡的警犬都在籠子裡生活，周圍相對安靜，要適應居民家裡和周邊的環境，也需要時間。

根據以往報導，這些“退役警官”的確有不同於家養犬的性情。接受廣東《江門日報》記者採訪時，兩隻警犬的訓導員稱，“它們不喜歡生人亂摸，不能喂它太飽，要慢慢和它接觸，和它熟悉了以後，它會很黏你的，要愛它、陪它，記得常帶它去玩。”

此外，肖兵告訴全現在，不排除有商業機構看重警犬的純正血統，將其用作繁殖犬的可能性，且這是難以避免的，需要對認養人嚴格審核。

據極目新聞報導，此次競價後，認養人在現場簽訂了《淘汰犬認養承諾書》，承諾在認養期間遵守所在地政府關於養犬的規定，文明養犬；對所認養的犬承擔相應的管理責任，領養犬發生死亡、傷病或傷害他人等事件，由認養人承擔全部責任；善待認養犬，絕不轉賣或轉讓領養犬，對其進行妥當飼養管理，直至其自然死亡；認養人自願配合提供與領養犬有關的個人信息，承諾不利用領養犬從事任何營利行為。

拍賣現場。圖片：受訪者

安娜告訴全現在，最後成交的買家大多是外地人。“感覺家庭買到的比較少，大部分都被四五十歲的大哥買走了”。在現場，她看到不少買家都是三四個人一起，有人買到了，同行的人會繼續拍，還有不少一次買走好幾隻狗的，“應該絕育了再拍賣，哪怕讓買家出錢絕育也可以。只希望它們不要被當作繁殖犬。” 忍痛放棄後，她對32號的未來仍有隱隱的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