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紅樓女兒夢：我是妙玉

我是妙玉。

一輪孤月映在水中，波光粼粼，月色清寒。

我呆呆地坐在船頭，不知怎麽了，忽然想起了那一年，林姑娘和史姑娘中秋夜聯詩的最後兩句，“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那個晚上和今晚一樣，都是月圓之夜，月色清寒，不同的是，那年賈府的大觀園還有笙簫歌舞，如今的賈府應該也是草木蕭蔬了吧？

才貌雙全的林姑娘，病了那麽多年，終於淚盡情斷，芳魂早逝，當年我倒是暗地裡為她的絕世才貌惋惜，流下了眼淚。現在想來，林姑娘不管怎樣，倒還落了個乾淨。被抄家發賣的史姑娘，在鄰船上受盡了屈辱，再也聽不到她歡快的笑聲，我們遙遙相望，只是相對流淚而已，誰也救不了誰。

還記得那個晚上我給他們的詩句續了好幾段，最後兩句，直到現在我還記得，“鍾鳴櫳翠寺，雞唱稻香村”，詩句中透出的晨光熹微朝氣蓬勃之象，也是我當時心境的寫照。那時我總覺得我的一生還有希望，不想這才幾年，我卻落到了如此地步。

剛在蘇州蟠香寺出家的時候，我大概只有三四歲吧。在這之前的許多記憶已經模糊了，聽師父說，在這之前，我老是生病，爹娘買了好些替身兒也不管用，只好把我送來給了師父。我記得我是哭鬧過一陣的，遠離了爹娘，這種晨鍾暮鼓、念經修道、沒有玩伴的日子，我真的不喜歡。可是漸漸的，也不知道是師父的還是爹娘的堅持，我留在寺裡了。

到了六歲那一年，我多了一個玩伴，一戶姓邢的人家在廟裡租房子住，那對夫妻看起來不怎麽樣，粗俗的很，可他們家有一個女孩卻乖巧的很，入了我的眼。於是，除了念經修行，我們倆總在一起，雖然心裡有些瞧不上她的寒素的出身，但是這個女孩倒還乾淨。何況我也沒有其他選擇，我的那些師姐妹無趣的很，她們只會念經，這個女孩倒是比她們有點趣兒，於是我倆就常在一塊兒玩些女孩子的遊戲。再大一點，我就教她讀書認字，她很歡喜，學得也用心。其實我也很歡喜，這種為人師的感覺挺好，但我的驕傲讓我把這種歡喜藏到了心裡。她叫邢岫煙，聽說有一個姑媽嫁到了京城，過上了富貴人家的生活。後來我想，她爹娘願意在我有空的時候教她讀書寫字，大概也是存了心讓她長大了嫁到好人家。要不然怎麽會不讓她去做點女工補貼家用？

不知是不是我出身的關係，師父很疼我，教導我很細心，也很有耐心，加上我天資聰慧，我很快在我的師姐妹中脫穎而出，16歲，我已經成為師父最得意的弟子。於是師父獨獨帶著我到京城傳道，一時間我們師徒倆風頭大盛。可是來京城沒有一年，師父就圓寂了。師父是這些年來和我最親的人，我本應該扶靈南下，可師父臨終前交代我，說我衣食起居不宜回鄉，留在京城自有我的造化。於是我留下來了。

有好幾家有錢人家慕我的名聲，想讓我進府為他們祈福，我都不為所動。我雖然不能說出身豪門，但好歹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出身，並且父母只有我一個女兒，也算是金尊玉貴的長大，八歲那年父母雙雙故去，給我留下的家產就是我什麽也不做，也足夠我榮享一生。何況出家後又深得師父器重，因此自然有我的驕傲。多少達官貴人，他們也不過是仗著祖宗留下的基業，附庸風雅罷了，豈能是他們隨隨便便一句話，我就會巴巴地進府？何況一般的人家，我哪裡看得上他們？直到賈府莊莊重重地派老管家給我送來了請帖，說是他們當家的太太王夫人真心向佛，府裡的庵堂也整潔乾淨，我才收拾了自己的東西，帶著兩個老嬤嬤和一個小丫頭，住到了賈府的櫳翠庵。沒想到的是，自從住到了這個煙柳繁華地，一切都變了。

那年春天，聽說賈府的老太太想找個積古的老人家說話，正好來了一個窮婆子人稱劉姥姥的來賈府打秋風，不知怎麽的入了老太太的眼，不僅留下來了，還住了幾天。

第二天，老太太領著這個窮婆子逛了大觀園，還帶著一群哥兒姐兒一起到我的櫳翠庵喝茶。幸好我早做了準備，暗地裡打聽了老太太的嗜好，她不喜六安茶，我就恭恭敬敬奉上了老君眉，還用了我收藏的陳年雨水烹茶，才不至失禮。想不到賈府的老太太倒是個懂茶且有情趣的，更想不到的是，老太太居然不嫌棄那個又老又窮的老婆子，反而隨手把自己喝過的茶，遞給那個窮婆子品嚐。那種家世出身的人，她能嘗出什麽好歹？果然後面這個窮老婆子就說了實話，鬧了笑話。虧的賈府老太太也是受過大富大貴的，難道她真的不嫌棄？我可做不到，要不是賈家的公子寶玉求情，那個窮婆子碰過的杯子我寧可砸了也不可能送給她。她站過的地方，我也嫌髒，到難為了那個寶玉想的周到，叫他的小廝提了水來洗地，隻放到庵門口就回去，怕我膈應。這個公子哥倒是少見，有些意思。

在這些富貴人家的哥兒姐兒中，我隻一眼就看上了林姑娘，一看就是出身不凡品貌絕塵，天仙一樣的人。當然，和她在一起的薛姑娘也不錯，膚若凝脂，品貌端方，不過細瞅瞅，薛姑娘的眉眼卻是有一種冷清。我悄悄地拉了她倆到我房內吃體己茶，把我珍藏的十四歲那年收的梅花雪水取出來烹茶給她們喝。林姑娘看起來天真坦率些，問我是什麽水，薛姑娘倒是一言不發，看起來成熟穩重一些。我笑林姑娘是大俗人，倒也不是真笑話她，我自詡高潔，如此珍藏的梅花雪水，一個人飲了茶，又有什麽趣兒？

最可恨的是那個寶玉，看我拉了林薛兩位姑娘，他就自覺地跟了來。我們三個喝茶說笑，他也跟著湊趣兒，於是我隨手也倒給他一杯茶，他一飲而盡。我又故意拿出一整套的竹根大海給他斟茶，笑他喝茶是飲牛，他也不介意。這樣的公子哥，我倒從沒見過，不由得多看了他幾眼。就這多看了幾眼，我陡然發現自己的粗心，剛才第一次讓他喝茶，居然用了自己日常慣用的綠玉鬥！我不禁羞紅了臉，趕緊為自己辯解說，你是沾了林薛兩位姑娘的光，要是你一個人來，我是不會讓你喝的。過後我想，這種欲蓋彌彰、此地無銀的話居然出自我妙玉之口，蠢呐！不知林薛兩位姑娘怎麽看我。罷了，隨他去吧！我妙玉何曾懼過人言？

後來，我有意無意地聽說了很多和寶玉有關的事兒：他老是喜歡和姐妹們在一起混，特別不喜歡聽人說起仕途經濟的話。他和林姑娘特好，兩個人從小一起長大，算得上青梅竹馬。可是，他對其他的姐妹們也是溫柔體貼得不得了。就是對她身邊的丫頭們，他也慣會伏低做小，小心謹慎。聽說他住的怡紅院，老爺太太不在的時候，什麽規矩也沒有，能鬧翻了天，他作的詩不錯……斷斷續續地聽說了他的很多事兒，說真的，有些事我聽了有些歡喜，有些事我聽了有些酸酸的。到底哪些歡喜，哪些酸酸的，我也搞不清楚。算了，管他呢，我還是好好地讀我的經，修我的道吧！

再後來，邢岫煙來了，原來她的姑媽就是榮國公賈府的大太太。蟠香寺一別，我和岫煙有將近兩年沒見了。她很歡喜，不時地到櫳翠庵找我敘談，說起來我也應該歡喜的，畢竟是他鄉遇舊知，可是不知怎麽了，我覺得自己添了一段心事，悶悶不樂的，好像和岫煙的話也少了。

那年冬天第一場雪下來，我庵中的紅梅就開了，清香撲鼻。我精心修剪，造型特別漂亮，還有兩支斜斜地伸出了牆外。我端詳著紅梅，細細地端詳，若有所思。忽然聽到了敲門聲，打開門，我不由得臉紅了，原來是寶玉，他們一大家子人在蘆雪庵聯詩取樂，寶玉輸了，別人罰他來這裡乞一枝紅梅。我急忙挑了一支最豔的給他，他想多要幾支給他的姐姐妹妹，這怎麽行呢？於是我罰他跑了第二趟。寒氣逼人，我站在一樹紅梅前等他再來，忘記了自己衣衫單薄，心裡有些忐忑，又有些調皮，現在想來，那大概是這一生我離他最近的時刻吧？

這天是岫煙的生日，我早早地贈了她生日帖。可是我“無意”中知道，那個人也是這一天的生日。我猶豫躊躇半晌，終於還是悄悄給他遞了生日帖，他身邊環繞著那麽多鶯鶯燕燕，是那麽繁華熱鬧，他會在意我這個檻外人的祝福嗎？他會懂得嗎？

幾乎一夜無眠，我卻驚喜地大早上接到了他的回帖，他自稱檻內人！可見他懂我！我一顆心砰砰亂跳，這世間終有一個人懂我了！

我一直覺得有人懂我是好事，難得的好事，可是從這懂我開始，我的生活發生了更大的改變，我發現自己老是靜不下心來讀經修道，經常神思恍惚。在晨鍾暮鼓的世界裡過了這麽多年，我自謂高潔，目無下塵，始終心如止水，可是現在我做不到了！莫非真的是塵緣未了？唉，想什麽呢？我看的出來，他和林姑娘兩情相悅，可林姑娘父母早亡，到現在不也沒什麽結果嗎？我一個父母早亡的出家人，又能怎麽樣呢？呸！我想什麽呢？這是一個出家人應該想的嗎？

那年中秋月夜，皓月當空，我知道賈府的人都在廳堂裡吃酒取樂，他肯定也在。我有多久沒見到他了？月下徘徊許久，直至三更，不由得走出了櫳翠庵，走到了山腳下，靜靜地聽那邊傳來的樂聲，又想仔細辨別出哪裡是他的聲音，卻發現林史兩位姑娘興致勃勃在凹晶館聯詩，聯得好高興，到最後兩句，卻是“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甚是淒涼孤寂，於是不由得走出來，想替她們續上，改一改這悲涼的調子。於是假托賞月，邀她們至櫳翠庵，續上了幾段，其他的都忘了，隻記得其中的兩句，“鍾鳴櫳翠寺，雞唱稻香村”，總算是把林史兩位姑娘的淒楚之勢翻轉了過來，得了她們倆好大一頓誇獎。

再後來，好像賈府出了問題：賈府的二姑娘迎春嫁到孫家，不到一年就死了。三姑娘探春遠嫁和親，林姑娘也病死了。寶玉和薛姑娘成了親，賈府慢慢衰落。我在櫳翠庵中日日讀經，努力讓自己心靜下來，隻偶爾和四姑娘惜春講道下棋。有一次從四姑娘處出來，正好遇見寶玉，碰巧同走了一段路，現在想來，那大概就是這一生最後的一次見面吧！那個晚上我在蒲團上念經時被人用迷香迷倒，醒來已經在這條船上了。

夜深了，船裡的喧鬧漸漸停止，我不知道自己在船頭究竟坐了多久，只知道江風越來越大了。有些冷，我禁不住打了個寒戰，想縮起身子取暖，一低頭，看見自己身上的衣物，早已被他們弄得汙穢不堪，藍不藍，白不白，上面還有好幾處血漬。這樣的衣物不要說穿，以前就是看看我都覺得汙了自己的眼睛。想想當年的我連那個鄉下老婆子用過的成窯杯，我都想砸碎了以證明自己的高潔，而現在，我居然成了強盜的玩物，居然還苟且偷生？我怎麽能夠忍受如此的生活？

我緩緩地站了起來，船好像晃了一下，水中的孤月也好像晃了一下，呆呆地盯著水中的一輪孤月，我仿佛看清了自己應該去的方向。

-作者簡介-

作者：宛蘭，原名楊新玲，教育工作者，情迷紅樓三十年，夢想自己有生花妙筆，重新書寫紅樓女兒之命運。“一入紅樓，癡夢難醒”。本文首發於紅樓夢賞析，如需轉載，請聯繫小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