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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商如何改變鄉村中國

騰訊科技訊 夏入伍(音)出生於1979年,是家裡七個兄弟姐妹中最小的一個,他的家鄉岑芒坐落於湖南西部的武陵山腳下,是個約有100戶人家的小村莊。夏的母親是文盲,父親也隻讀完小學一年級,他們以種植玉米為生,世代都生活在這裡。貧瘠的山區,灌溉不足——這個家庭經常挨餓——而且周邊幾乎沒有路線。這裡的人們一年當中僅有兩次機會去到10裡之外的新晃縣城,他們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一輛搖搖晃晃的三輪車。夏直到10歲時才首次離開村子,但他從未因此而特別痛苦過。“當你是一隻井底之蛙時,世界說大也大,說小也小。”這個典故出自於中國著名的思想家莊子,它就像中國古代的伊索寓言,他很喜歡引用。這個典故講述了一隻住在井底的青蛙,它以為外面的世界沒有比井底更好的了,直到有一天一隻東海的海龜告訴了它外面的世界和大海。夏說,小時候,他就是一隻“快樂的青蛙”,喜歡在泥濘的路線上玩耍。

1990年,六年級的夏第一次看到了世界地圖。當然,地圖沒有顯示岑芒,也沒有顯示新晃,它們都太小了。但在他的印象裡,新晃是一個特別巨大的城市。他對我說:“這個世界太大了,我們生活的地方在地圖上都無法找到對應的點。”這一年,夏氏夫婦購買了他們家的第一台電視機,這台黑白電視機非常小,小到甚至可以放在自家鍋裡。彼時,市場經濟的變革正在迅速改變著中國,但在岑芒,改革的進程顯得緩慢。多年之後,這個家庭才購買了另一個家用電器——洗衣機。

儘管如此,夏並沒有像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那樣成為一名體力勞動者,而是進入了職業學校讀書,之後他在當地的一家生產奶粉的公司找到了一份工作。他還娶了一個鄰村的姑娘,生了一個兒子。2009年,他買了自己的第一部智能手機。在那些日子裡,他的很多朋友都不太了解互聯網,但是夏通過互聯網打開了眼界:“一個小小的手機螢幕竟然可以展示在中國大地發生的一切。”當粉奶公司逐漸萎縮時,他想,是時候去更遠的地方看看了。隨後他去了一座沿海城市深圳,找到了一份快遞員的工作,成為當時中國2.5億農民工中的一員。

大城市的生活既令人窒息,又乏善可陳。他大部分時間都在工作,周圍的人也很冷漠,沒有他在家裡所能感受到的那種溫暖。在家鄉時,夏與新晃及周邊村莊的幾乎所有人都認識,但在深圳他只是一個“無名小卒”,他認為自己是“一個微小的、平凡的點”。之後的十八個月一直過得平淡無奇,直到一個意想不到的機會出現:夏一直在為中國第二大電子商務巨頭京東送貨,他聽說京東的業務正在向湖南的鄉村擴張,他的老家新晃正好需要一個區域配送站長。

以收入規模計算,京東在全球科技企業裡排名第三,僅次於亞馬遜和谷歌的母公司Alphabet。在西方媒體的報導中,京東通常被視為中國的亞馬遜。但與亞馬遜不同的是,美國電子商務市場已經飽和,需要拓展新的行業機會,例如進軍娛樂產業,但是京東仍有足夠的太空來擴大客戶群,這得益於像岑芒和新晃這樣的偏遠鄉村地區。儘管中國擁有世界上最多的互聯網用戶和世界上最大的電子商務市場——其規模是美國的兩倍——但仍有數億中國人還未觸網。分析人士預計,未來兩年,中國在線零售市場規模將翻一番,大部分增長將來自於三四線城市,以及中國廣闊的農村腹地。在中國政府為發展這些地區制定了重大的基礎設施項目之際,京東這樣的公司正在推出一系列以市場為導向的舉措,這可能會像西爾斯(Sears)和羅巴克(Roebuck)在20世紀初為美國所做的那樣,為中國帶來巨大的好處。

如今,夏負責向武陵山周圍的200多個村莊包括他出生的村子運送貨物。為了與京東的增長戰略保持一致,夏還肩負著為公司做宣傳的工作,給廣大的農村用戶介紹京東的各項服務。他的收入部分取決於他所在地區的訂單數量。當人們在努力擺脫岑芒而奔向外面的世界時,世界反而在走進岑芒。這一點,夏本人也沒有意識到。

新晃市中心的京東配送站設在一條小街上,它的兩邊是一家窗簾店和一家小便利店。11月的一個星期天早上我到這裡時,夏正單手把那棟建築的金屬卷閘門卷起來,他另一隻手則拿著一個包子。夏身型壯實,厚實的方臉因多年的戶外工作而變得紅潤。他穿著京東快遞員的標準製服:一件紅灰色的風衣,裡面是一件紅色的polo衫。他告訴我,他喜歡這套製服,因為顧客們看到後馬上就知道他為什麽會出現在自家門前。在中國的很多地方,這套製服已經變得像美國U.P.S.的工人一樣容易辨認。

隨後,站點又來了三個穿著同款製服的年輕人。夏召集了一個會議,討論他們如何應對一年中最忙的24小時:11月11日,中國各地的人們在這一天慶祝光棍節,利用大幅打折的機會犒賞自己。從2009年開始,電子商務巨頭阿里巴巴從黑色星期五和情人節中汲取靈感,將這個節日變成了一年一度的全國性購物狂歡節。

“兄弟們! ” 夏大聲說到,低頭看著一張皺巴巴的紙條,這些人筆直地站著,雙手放在背後。“如果6月18日”——這一天是京東的店慶日,如今已經成長為與“雙11”匹敵的購物狂歡節——“是我們的期中考試,那麽11月11日就是期末考試!”我們不能給京東丟臉!”

夏說話時,其余幾個年輕人面無表情地聽著,等他講完後,他們以軍人式的口吻表示同意。這三人都是在新晃周圍的村莊出生和長大的。當我問他們為什麽決定為京東工作時,他們每個人的回答都是“電子商務是未來的趨勢!”這或許是一個乏味的口號,但卻反映出他們意識到了世界在不斷變化,並且這些變化將決定他們的職業規劃。比起自己做小生意,為京東工作給了他們一定的安全感。“因為你不會一覺醒來發現一家市值數百億美元的公司突然倒閉。”其中一人說。我問他們中有沒有人像夏那樣,想去大城市裡碰碰運氣。“為了什麽?”另一個回答。他告訴我,京東已經在不斷擴張,意思很明白:很快他們就可以管理自己的下屬了。

後來,我詢問夏招聘人員的流程,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已經知道我想要誰了。”他說。這些人都是朋友或朋友的朋友,他們不用提交任何檔案。簡歷和推薦信都是陌生人需要提供的,在新晃,沒有人是陌生人。夏作為京東的配送站長也遵循了同樣的原則。廣告在新晃幾乎沒有什麽作用。人們相信你是因為他們認識你,夏告訴我,這就是一個快遞員如何贏得信任的方式。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我和夏開始向附近的城鎮和村莊送貨。我們沿著坑坑窪窪的蜿蜒山路行駛。稻田和大豆田從車窗邊掠過,旁邊的建築工地上支著用竹竿支撐起的腳手架。

我們頻繁地在路邊停下,這樣夏就可以打個電話,或者去接顧客打來的電話。京東要求配送員提前打電話確認收件人是否在家。他解釋說,約定一個固定的交付時間是沒有意義的,“與城市相比,這裡的人通常不會有非常具體的安排。”人們會打電話要求他在當地市場或郵局或診所裡放下包裹。

在一個路口,他停下來向一個熟人問路,這個人穿著塑料拖鞋蹲在她家門外,用水管沖洗卷心菜葉。她指著一條狹窄的小路,在兩英裡左右長的路的拐彎處,露出了一片農田,上面點綴著茅草屋頂的房子,遠處是灰綠色的山。老婦人彎著腰,俯身在一大盤乾辣椒上,孩子們在開闊的路線上玩耍。

“哇! 你們竟然能直接送到這裡來!”一位女士激動地說,她大概20多歲,在她的大腿上坐著一個蹣跚學步的小孩子。她打開包裹,輕輕地撫摸著我們一路艱辛送來的快遞:一條5美元的粉色嬰兒毛巾。多年來,夏發現嬰兒用品——衣物、奶粉、尿布——在他的配送中佔了相當大的比例。“我也是在京東上買我兒子的尿布,”他告訴我。“每個人都想讓自己的孩子得到最好的東西。”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沒有任何選擇,但是現在有了。

送完另外幾單貨物之後——一條褲子,一個手機外殼,床單——我們回到了新晃。夏回到倉庫去拿更多的包裹。我便在舊城逛逛——這是一個小小的、蜿蜒的小巷,裡面有下垂的木製的房子,看起來和兩個世紀前的樣子沒什麽區別。在白天,人們不會關門,我透過大門看向屋內,在沒有燈光的客廳裡,老人們在已故親人的祭壇旁打麻將,旁邊擺放著已經褪色的毛主席肖像。

京東總部位於北京南邊郊外的經濟開發區,看起來很像一個充滿未來主義特色,時尚又新潮的大倉庫。公共區域很像蜂巢,也像林中空地,桌子和長椅從天花板用鏈條懸吊著,還有帳篷、豆莢狀的椅子和巨大的國際象棋與中國象棋組合的裝置。在外面的停車場,京東正在測試他們的無人車隊。走在大樓一層,我看到一個玻璃房子,大小和機場的報攤差不多:這是個不收現金的無人商店。員工進去時空著手,出來就多了一些零食,而面部識別系統則會紀錄他們的消費。整個過程中沒有任何傳統交易的流程,正如零售大師最愛說的那樣:“結账體驗好,購物就仿佛消失於無形。”

劉強東是京東集團的創始人、董事局主席兼CEO。相較於大樓其他地方種種後現代式的創意設計,他的辦公室顯得尤其簡約,白淨的牆面上掛著一幅巨大的書法,上面寫著:“寧靜致遠。”

訪談中,劉強東毫不避諱他卑微的出身。他從小在江蘇省宿遷市的一個貧窮的村莊裡長大。他的父母以運船謀生,在長江上下遊從事著貿易:將煤賣往南方,農產品賣往北方。由於父母長時間在外,照顧他的任務便落在了他的外婆身上。“她是個典型的農村婦女”劉強東說,他還介紹了十八歲那年,他離鄉背井來到北京的故事。當年他以優異的高考成績考入了一流的中國人民大學讀書,但家裡沒有足夠的錢讓他北上,於是整個村莊都動員了起來,有錢的捐錢,沒錢的捐雞蛋,讓他能夠在長途火車上果腹。劉強東回想起他在北京的第一個星期,他隻吃了雞蛋。

劉強東還在讀大學時,就用打工得來的薪水開了間餐廳,那是他第一次創業。遺憾的是,這間餐廳八個月就破產了。講述這個故事時,劉強東提到了正直的重要性:不誠信的員工會從收銀機偷錢,還會做假發票來報更多的錢。有了這次創業的教訓,他的第二次創業走向了成功:1998年,他在北京中關村租了一個小櫃台,開始售賣光磁產品。區別於其他商家,劉強東強調他采取了截然不同的經營方式,堅持只賣正品、堅持明碼標價。——這是個很新穎的想法,因為在當時的中國,討價還價是常態。

他的生意蒸蒸日上,五年內便在北京開了一系列的店鋪,並賺到了第一個一百萬。但是京東成為一家電商企業卻是偶然。2003年,非典來襲,北京的居民只能蹲守在家中。劉強東不得不暫時停止營業,並四處找辦法繼續做生意。於是他開始在論壇中發帖子銷售商品。當年,在一個充斥著假貨的市場裡,網絡的匿名性加劇了人們的懷疑,沒有任何人回復劉強東的帖子。有一天,一位劉強東從未謀面的版主,在帖子上回帖稱,這家公司是他在中關村唯一見過不賣假貨的公司。至此,訂單逐漸如雪片般飛來。很快,他就關掉了所有實體店面。在劉強東的故事裡,京東的誕生與做生意堅守誠信的重要性是密不可分的。

“中國人不會輕易相信陌生人。”劉強東對於“中國社會普遍缺乏信任”這一判斷是準確的,這也是京東打造核心競爭力的原因。與其削價競爭,不如全力打造一個值得信任的品牌形象。京東堅持“不賣假貨”, “一次交易換不來信任,但時間久了,人們自然會慢慢信任你。”劉強東這樣告訴我。

京東必須采取恰當的策略,以建立良好的聲譽。雖然京東的網站上有越來越多的第三方賣家,但其業務的核心如亞馬遜一樣,涉及管理整個供應鏈。京東從品牌商購買商品,存放進自己的庫房,並投資數十億美元搭建京東物流體系。現在京東有近八萬五千名配送人員,比如夏,以及數千個倉庫,從大型的分揀中心到新晃的這樣的小型配送站點。“快遞員就代表了京東的形象,”劉強東說。“他們送貨到你家,你會信任他們。”這個物流網絡的成功,相比其他並不那麽可靠的快遞服務,這意味著京東物流本身就是一種產品,是其他電商平台願意付費使用的服務。

從某種角度來看,京東可被視為個人出資搭建的覆蓋全國的基礎設施項目。“京東將全國緊密地連接在一起。”劉強東自豪地告訴我。今年年初,京東在納斯達克交易所的股票創下歷史新高,雖然京東的基礎設施投資具有充分的商業意義,但這個與政府一致的願景實現並不是個偶然。近年來,中國建設了公路和高速鐵路,將最偏遠地區與經濟增長引擎的大城市緊密連接在一起。科技行業儼然成為中國全球布局的核心。

在我們的訪談中,劉強東不斷提到公司的核心價值取向。三十年的經濟奇跡並不足夠,劉強東說,“你還必須帶領社會走向正確的方向且帶來正能量。”

在我訪問京東總部的前幾天,在一個凜冽的秋天早晨,我站在江蘇省張圩一家舊玻璃廠的院子裡,期待著尿布、洗發水和其他雜物從天而降。一架運送貨物的無人機隨時可能抵達。

我和京東X事業部的技術專家李大鵬正等著無人機的到來,X事業部是負責京東無人機開發的內部研究實驗室。京東使用6種類型的無人機,有些用於長途運輸,另一些用於短距離運輸較重的包裹。我們等待的無人機載重30磅,距離基地大約十幾英裡,最高速度為每小時27英裡。張圩位於劉強東的故鄉宿遷郊區,宿遷也是京東業務布局的一個重要支點。從2017年初開始,張圩是無人機服務的首批村莊之一,現在每天平均有4次交貨。

李指著天上一個嗡嗡作響的斑點。當它靠近時,我能辨認的第一個物品就是在無人機下方的一個紅色盒子。一分鐘後,我看到了三個旋轉的螺旋槳,它們的機翼不大,負荷卻很重,就像一隻大黃蜂的翅膀。孩子們舉起手指,抬起臉,為“玩具飛機”歡呼。但其他人看起來並不特別興奮。一名抹著發膠的年輕男子,在無人機降落時剛好趕來,他說,幾個星期以來,這些無人機吸引了大批人群,但人們很快習慣了他們:“一切變化如此之快,沒時間對任何事情感到驚訝。”

這位年輕人自我介紹說名叫張蕭炎(音),原來他正是京東在村裡的配送員。當他站在距離地面幾英寸的無人機附近時,無人機自動卸了貨並飛向天空。張打開盒子,並根據送貨地址開始整理裡面的七個包裹。

李和我跟著他一起送貨,繞過廢棄的廁所和倒塌的穀倉,乾草漫出了門外。像夏一樣,張先生出生在他現在所服務的地區,畢業於當地的一所技術學院,然後前往一個更大的城市——- 他去了蘇州,在工廠和餐館裡做了許多工作。和夏一樣,他通過在京東工作回到了家鄉。作為一名當地人,他對張圩的社會人口狀況有著深刻的了解。

張的大部分訂單都是通過手機下單的。大多數人購買電子產品,家居用品和零食。但最近有一大批帝王蟹到了。我很好奇村民是否會懷疑螃蟹的新鮮度,張解釋道,京東給出了明確的保證。“我打開了盒子,如此一來每個人都可以看到,”他說,將紙箱拿起來。“如果螃蟹沒有動了,客戶就可以拿回他們的錢。”令人高興的是,這些螃蟹比魚市買的更大、更活躍。

隨後,李和我上了車,前往宿遷的無人機控制中心。在途中,我們的司機指著一對圓柱形玻璃建築物,一群年輕人匆匆進出。“這是京東最主要的客服中心,”李告訴我,這裡處理全國的售後問題呼叫電話。劉強東在2009年成立客服中心,在他的家鄉為超過九千人提供就業機會。在整個宿遷,劉強東幾乎是個神話英雄。人們說,若不是劉強東,誰會知道這個默默無聞的城市?

在無人機中心,李帶我去了控制室,螢幕覆蓋整個牆壁,顯示了所有無人機的路線,用閃爍的燈光指出了它們當前的位置。隔壁是一個封閉的玻璃太空,看起來像一個網咖,一排排電腦,幾十個年輕人專注地眯起眼睛看著螢幕。這原來是無人機飛行員的培訓中心。這些螢幕顯示著四軸飛行器的畫面,當它們穿過天空準備著陸時,看起來像是喝醉了一般。

京東的無人機課程持續三個月,每個學生支付一萬元人民幣(約兩千美元)“這是一筆很小的金額”,考慮到他們將來的高收入,房間裡的一名教練告訴我。 我問他們是否保證有工作,他搖了搖頭說,“我們隻留下最優秀的學生。”但其他人的機會也不少。在中國,無人機快速滲透所有可以合理部署的行業。它們被用於噴灑農作物,監測汙染水準和災區,製作煙花表演和新聞攝影,甚至監測學生在考試中作弊。

我跟一些學員聊天,其中很少是土生土長的宿遷人。有一名來自山西省,曾在軍隊服役; 另一個人一直在賣人壽保險; 還有一個來自內蒙古,曾從事室內設計工作。沒有多少人上過大學,有些人甚至沒有從高中畢業,但教練說駕駛無人機不需要任何技術或科學知識,就像不需要了解面料或設計也能成為服裝店的店員。就像夏的配送員一樣,相對低技術的受訓人員對科技賦予他們的機會更有信心。有人宣稱,無人機提供了一個“充滿未來”的工作。

有人讓我嘗試在他的終端上試著操控虛擬無人機。我在空中待不了幾秒鐘,無人機就鼻子朝下摔向地面。

“你壓油門太用力了。”有人在我第三次自殺式墜機後說道。

“這比開車還難,”我試著用幽默來轉移尷尬。

中國零售業中,脫離老式身份、投身重塑自我最為強烈的領域,莫過於奢侈品市場。中國是全球奢侈品消費的巨人,去年佔全球的32%。線下消費習慣不那麽根深蒂固,人們還是很願意按一下手機屏就買到一款兩萬美元的腕表。因此,零售商蜂擁而入。北京大學工商教授Jeffrey Towson告訴我,京東向來不賣假貨,商譽可靠,如今涉足奢侈品,理所應當,恰逢其時。

在京東總部與劉強東會面後,我與鍾表業務部總經理陳婉茶敘。生於北京的她一口發音純正的英語,接受的是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和賓夕法尼亞大學沃頓商學院的教育,卻婉拒亞馬遜的工作機會而回國:她相信,中國科技界要比矽谷機會多(這個觀點非常普遍:雅虎前雇員、京東首席技術官也堅信美國技術業“在走下坡路”)。

陳將京東加大在奢侈品業務投入力度的原因,不僅歸於富庶中產階層的崛起,更指向該階層的相對年輕——中國一擲千金者要比西方年輕5至10歲。“他們大都用手機感受、了解奢侈品牌,”她說,“所以數字平台日益重要。”

但在線售賣奢侈品也有諸多挑戰,對此,劉強東解釋道:“價值數千美元的奢侈品,銷售的不僅是產品,也是一種體驗。京東必須確保消費者享受星級體驗,否則他們何必網購?”對此,京東的妙招可能就是“白手套裝務”:在某些城市,驅車配送奢侈品的,是著裝得體、戴白手套的快遞員。事實證明,此法頗為奏效,原因之一是人們喜歡在朋友面前有所炫耀。“中國社會本來地位感就強,如今日益強烈。”陳婉總結道。

在北京,我與27歲的尚凱(音)同行,觀察他的“白手套”服務。聽說公司在招聘這個新崗位時,他已經在京東專職乾快遞員5年了。這項新業務的要求他樣樣符合:男性,35歲以下,會駕駛,身高不低於5英尺10英寸,形象氣質佳,五官端正。他與妻子商量後兩人均認為,這就是他們來首都尋找的那種機會。

他的快遞車是輛電動汽車,噴著鮮豔的“京東紅”。他穿著貼身的製服,佩戴著領帶,相當神氣。準備配送的首單商品,橫在我倆之間,按重量,他猜是台數位相機。他注意到,在他提供此項服務之初,有些顧客堅持當場開包驗貨。後來,人們日益信任京東這個品牌。能成為該品牌的一部分,成為顧客花錢購買奢侈品以及獲得高端購物體驗的一部分,小尚頗感自豪。前不久,有個年輕人為女友訂購一部iPhone X手機,收貨時,他覺得小尚太帥了,拉住不讓走,然後飛奔回屋,取來相機,要小尚拿著快遞盒,以快遞車為背景,拍照留影。

讓人敬仰的感覺前所未有,他有種奇怪的興奮,仿佛已“奇跡般升至白領”。接受這份工作前,他從未西裝革履。如今,給年輕女士快遞時,她們總要與他攀談幾句。他常去的一家飯店,有個服務生,以往待他總是冷冷淡淡,如今見到他,則要鞠個躬,然後是:“先生,請隨我來。”我們送一單快遞時,我看見兩位女士盯著看小尚戴上白手套——總到最後一步才戴,早了怕弄髒。前幾天,他還配送過純金條呢!小尚仿佛因此而發現了自己人生一個新的層面。“我握住過金條了!”他驚歎道。

小尚家在河南農村,以種花生為業。他發現村裡節奏慢,規矩多,男的一般十八成親,二十當爹。“生活才剛開始,就看到了人生的結局,”他說。高中畢業後,他離家入伍。之前一位老師曾語重心長地告誡:“美好的未來屬於三種人:要麽英語好,要麽電腦強,要麽會開車。”他明白,自己英語是沒戲了,電腦技能充其量也就是個中不溜,那就剩下開車了,假如不會,眼下這種工作他就難以企及。

走在路邊,他手機響了:一位顧客本打算貨到付款,卻突然發現手頭錢不夠。小尚安排了改期配送。他說,這種事,年輕顧客中並不少見,而他配送的消費者幾乎都在四十歲以下。

下一個送貨點,在一棟辦公大樓裡,陽光下,整個樓像塊巨型黑曜石般耀眼。大廳裡,設有大理石質的保安崗,幾個十字轉門,戴著胸牌的員工進進出出。小尚望了望高聳的天花板,直起身子,將自己西服翻領上的什麽小東西輕輕拍落後,告訴保安,他是京東快遞。保安打量了他一下,給收件人電話後,指引我們去等電梯。到五層時我才意識到,進的是一家律師事務所——男、女員工,或手拎公文包,或懷抱檔案,均匆匆而過。我們等了一會電梯,那些匆忙男女就在周圍來回經過。我問小尚,有沒有算過一天裡等待的時間有多少。他聳聳肩,不太在意。他一般每天工作十二、三小時,一周六天,但他喜歡這種相當自由的工作安排。開著運動感十足的電動汽車,要比軍旅生活愜意多了,而後者又比成天在地裡勞作輕鬆。他和妻子目前有個一歲的兒子,他要教給兒子,時間的價值。他注意到,時間這種商品,越重要的人擁有的越少。

說話間,一位穿著筆筒裙、三十來歲的女律師有點不好意思地笑著過來,這已是她第三次走出辦公室來到候梯區了。“女士您好,”小尚禮貌地點頭說道,“我是京東快遞。”她尷尬地笑笑,解釋說在找穿紅色製服的京東快遞(京東普通快遞均為一身紅)。“我以為你要麽是客戶,要麽是我一時沒認出的同事呢,”她說。我們坐電梯離開時,小尚臉上流露出一種滿足感:錯認成律師,這又是一大奇遇。白手套裝務,是為了滿足富裕階層的成就感,卻對快遞員本身也有同樣的激勵。

最近,小尚自己也“闊綽”了一把——給妻子買了台iPhone 7手機,花費了小一個月的薪水,但很開心。下次妻子坐13個小時火車回老家的話,她可能是村裡唯一有這款手機的人。小尚自己一年可能只能回去一、兩次,但用智能手機與家人影片聊天,仿佛父母住得並不遙遠。他與妻子想再要個孩子,計劃在城裡養。“現在要是回村,”他語調放柔和,斟酌著字句:“就好比大海想流回小溪。”回到車上,我問他是否肯定不想再回河南生活,他遲疑片刻(同時查看了下一單的位置)。“40年後吧,也許。”邊說邊將手套放回胸前口袋裡。“到時候我是爺爺了,也可能是太爺爺,但我覺得家鄉仍是我生命起源的地方,一個叫做‘家’的地方。”

編譯自《紐約客》 撰稿/Jiayang F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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