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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漢解封在即,心理專家:要允許逝者家屬有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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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忠純是湖北省人民醫院精神衛生中心主任,也是湖北省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心理危機乾預專家組組長。疫情期間,他調研了大量的定點醫院、方艙醫院和康復驛站,主導參與了疫情期間的心理危機乾預和後疫情時期的心理康復。

在武漢疫情已進入尾聲之際,就疫情的“次生災害”心理問題該如何應對,劉忠純接受了《中國新聞周刊》專訪。

基礎工作做好了,心理工作才能開始

《中國新聞周刊》:國家心理醫療隊的規模如何?

劉忠純:國家心理醫療隊有兩部分組成。一個是衛健委派駐到武漢的心理醫生,前後共有302名,截止到3月31號已經走了大部分,到4月8號解封的時候,就差不多都走了。還有就是國家疾控中心派到武漢的兩位專家,以及隨隊的117名護士和治療師。2月2日就到了武漢,在這裡待了有兩個多月了,衣服都沒帶夠,也沒辦法買。加起來有419人,這是從外地支援武漢前線的數量。他們被派駐到定點醫院和方艙裡,一部分也進入到隔離點和康復驛站。

《中國新聞周刊》:康復驛站扮演了什麽樣的作用?

劉忠純:實際上,我們在一些大型康復驛站裡,吸取了方艙醫院的經驗,比如規律作息、放廣播和音樂,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以湖北大學為例,這個康復觀察中心規模很大,是我們早期進駐的康復驛站,效果比較好。3月初,我們專家組也去了那裡,分配了本地的心理谘詢師和兩名精神科醫師,當時國家心理醫療隊都在醫院和方艙。

《中國新聞周刊》:康復患者在驛站可能會遇到什麽樣的心理問題?

劉忠純:湖北大學的條件不是很好,都在學生寢室裡面,用布或簾子隔開兩邊的床鋪,中間留了一點過道,鋪一個行軍床,凳子都沒有。在方艙裡面有人可以一起講話,還有電視,但是到了康復驛站,空調都沒有,都是單間,不能出去,人就容易感到孤獨寂寞。後來服務陸續到位了。

服務保障是最重要的,比如說肚子餓了,睡不好,這些沒保障好,那談心理沒用。康復患者還會有一些別的需求,比如家裡還有什麽事,他/她的某個家人生病了,需要跟社區聯繫。有些康復患者還有慢性病,藥吃完了,需要幫他找到。基礎工作人員非常辛苦。基礎工作做好了,心理工作才能開始。

PTSD與創傷治療是最難的

《中國新聞周刊》:心理乾預的工作有哪些難點?

劉忠純目前有兩塊是需要我們好好去做的,一個是創傷後應激障礙(PTSD)的治療,另一個是哀傷反應的處理,去世患者的家屬還有很多問題。這是我們下一步工作的重點。逝者家屬會產生自責心理,因此感到抑鬱,甚至有自殺的念頭,這就需要我們采取認知行為治療,讓活著的人恢復正常的生活。早期做乾預的時候,也有一部分人不接受,這需要政府和組織層面幫助家屬解決具體的困難。

《中國新聞周刊》:如何應對逝者家屬的哀傷反應?

忠純:我們要允許他/她有哀傷,出了這麽大的事,不哀傷才不正常。有一部分人,家裡有一個或者幾個人去世,他/她卻像是沒事一樣,內心很痛苦,在壓抑著,自己不提,別人也不好揭疤子,但是遲早要面對。他們可能會想,自己怎麽是這樣一個冷血的人,連感情都沒有了,感覺不到痛苦。哀傷需要表達,而且需要時間。

《中國新聞周刊》:哪些人群可能會出現PTSD的症狀?如何應對?

劉忠純:一般情況下,創傷後應激障礙的發生率在10%左右,尤其是對於一些特殊人群,比如醫護人員,特別是本地醫護群體,工作強度太大。除此之外,還有基層工作人員,以及家裡有人因為新冠肺炎去世的。

出現PTSD的症狀,就是會不時地回想、去回憶,並不斷地閃現那些造成創傷的事情。這種影響持續時間很長,可能許多年後仍然會突然驚醒。我們會建議大家把工作和生活分開,不能總是處於一種警覺狀態,增強社會交往,轉移注意力。還有就是要識別情緒,接納負面情緒,感覺不對了,要尋求幫助。

《中國新聞周刊》:此次醫護群體的心理需求為何如此多?

劉忠純:最近很多醫護人員找我,覺得搞不定了,休息了以後還是覺得不行,前段時間處於亢奮狀態,看起來還好,一休息反而很多問題都出來了,後面肯定還會有這樣的情況。這兩天連續接觸了幾起。除了常見的焦慮、抑鬱和失眠,內心都經歷了振蕩,天天看到有人去世,當時不覺得有什麽,畢竟醫生見得比較多,但這次的疫情太不尋常了。尤其是重症病房的醫護人員,每天都有病人離開。那種場景都會喚起他們的回憶,這種創傷需要更專業的心理治療師來負責。

《中國新聞周刊》:目前的力量能否涵蓋創傷治療的心理需求?

劉忠純:目前做創傷的治療師不夠,遠遠不夠。創傷治療對專業性和個人素質的要求更高,它跟普通的谘詢和治療不一樣,需要跟患者一起去體驗。一般的治療師如果處理不好,可能也跟著陷進去,這就需要有督導,幫你拔出來。我們已經碰到過幾例了,就是我們國家心理醫療隊的隊員,在共情的時候也跟著進去了。

我們武漢這邊的心理治療在全國還是很有地位的,但是實際上也還是不足,主要是組織體系管理方面。我們準備培訓一批專門做創傷的治療師,此前也在做,但還不成體系,下一步要開展系統的督導培訓。

自殺傾向需要精神科醫生乾預

《中國新聞周刊》:新冠肺炎患者一般在康復之後可能遇到哪些心理問題?

劉忠純:我們跟一些患者和基層管理人員溝通過,有一部分康復了的患者不願意回去,擔心自己可能會受到歧視,周圍的鄰居會緊張,或者擔心複陽,影響家裡人的健康。還有少數康復患者準備回家,但是家裡人不太願意接。相比之下,在康復驛站有吃有住,不用做飯,這也是一個方面的因素。

《中國新聞周刊》:如何應對康復患者出現的症狀?

劉忠純:常見的症狀包括緊張、擔心、煩躁和失眠。有的患者會抱怨,憑什麽就倒霉到我的頭上來了。針對這些情況,我們制定了一些措施。首先是加強對於病情的健康教育,幫助他們了解疾病和情緒。其次是加強溝通和交流,尋求更多的社會支持。最後是引導他們坦然接受,每個人都有脆弱的時候,在接受的同時調整自己,一步一步往前走,正常化自己的情緒。

《中國新聞周刊》:武漢即將解封,普通市民經歷了兩個多月的封閉生活,可能會遇到什麽樣的心理問題?

劉忠純:普通居民憋了這麽久,情緒會有一部分,但是解禁之後,也在慢慢緩解,絕大部分人恢復正常的工作和社交,是沒問題的。少部分人會有心理需求,我們門診從大年初三(1月27日)開到現在,一個普通門診,一個專家門診,一直沒停過。平時的谘詢號可以說是“一號難求”,下個星期的號都是提前一個星期放出來,每次早上幾分鐘就沒了。下個星期我們準備開兩個專家門診,還有一個在線門診。我們擔心有人在解封之後,就不管不顧了,不戴口罩,出去喝酒,完全不注意了。

《中國新聞周刊》:還有哪些群體的心理需求是我們比較容易忽視的?

劉忠純:說起來,社區工作人員的心理問題也是我們重點關注的,他們同時承擔了來自上面和下面的壓力,還不能說、不好說,服務達不到,只能努力去做。在那種情況下,沒有退路,只能上,跟醫生一樣,打了雞血似的,這是因為我們身體裡有去甲腎上腺素,產生了一種亢奮感,但是這種狀態是不可持久的,經過了一個月,兩個月,需要及時休整,否則就跟彈簧一樣,失去了彈性限度,就恢復不了了,就算休息,也還是覺得累。從心理的角度來說,這是一種職業耗竭(burnout)。

《中國新聞周刊》:還遇到過哪些極端的情況?

劉忠純:這次自殺乾預的情況也出現過,隔離病房和方艙醫院都有。肺部疾病容易缺氧,大腦缺氧之後就會引起精神和行為上的問題。而且病人處於隔離狀態,因為恐懼,或是新聞上的信息超載,種種原因,導致負性的情緒佔據主導,出現了極端症狀。病人把管子拔掉,把針拔掉,往外面跑的,這就需要我們精神科醫師來處理,做聯絡會診。外地來援助武漢的心理醫療隊承擔這些,內科醫生搞不定的時候,馬上請精神科醫生來會診。

我們精神科醫生在上門診的時候,經常會跟患者討論自殺的問題。一般的醫生不敢去談,都知道那個人有消極的念頭,不想活了,但就是不知道怎麽去談,擔心有反作用,這就需要精神科醫生的乾預,激發他們正性的潛能。

這次的傳播範圍遠遠超過SARS,創傷治療更重要

《中國新聞周刊》:接下來你們的工作重心是什麽?

劉忠純:階段性的急性處理已經告一段路。接下來的兩周,我們要下沉到社區,這是我們進行心理乾預的重點。武昌區就有13個街道,都安排了谘詢師值班,面對面談,或者在線聊。現在國家心理醫療隊基本已經回去,派到社區的谘詢師主要都是武漢本地的,當然還有在線的渠道。目前主要是武昌區在做,其他區還沒有推廣開來。

《中國新聞周刊》:社區在心理乾預的過程中扮演著什麽樣的作用?

劉忠純:最了解情況的是社區工作人員和志願者,在我們進行心理乾預的過程中作用很重要。谘詢師坐在那裡不一定有人來找你,需要社工的幫助。社區裡派駐了心理谘詢師,再上面有我們督導,解決不了的話還有精神科醫師,這是基本的模式。

《中國新聞周刊》:除了社區的參與,還需要哪些力量的支持?

劉忠純:心理治療的後期乾預需要政府的主導,也需要整合社會力量,單靠我們是不夠的。除了我們,還有湖北省心理谘詢師協會,紅十字會心理救援隊。接下來要複產復工,學校開學,也要關注高校學生的心理問題,該畢業的畢業不了,在家複習考試要掛科的,還有各個部門職工的心理需求。

前期的熱線確實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但是從長期的系統治療來講,還是需要穩定的隊伍,特別是本地的隊伍,這樣才有著力點,進一步下沉到社區。在這個基礎上,以遠程和在線為補充。

《中國新聞周刊》:目前心理谘詢的儲備力量是否足夠?

劉忠純谘詢師更多的還是來自社會。據說湖北省有心理谘詢師執照的有2~3萬,但實際上很多都是護士,也有警察和記者,為了拓展自己的職業選擇報考,但全職在做的不多。而且社會上的心理谘詢服務體系沒有一個統一的管理,還是散的。光考證還不行,實踐很重要,但是沒有一個專門的組織來統籌。現在我們在推進社區心理服務體系的時候也遇到這個問題。

《中國新聞周刊》:這次跟SARS相比,有哪些不一樣的地方?

劉忠純:這次的傳播範圍遠遠超過SARS,速度太快,波及面太廣,而且不可預見,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是個盡頭,撐不住了。最嚴重的時候,找不到地方看病,生活得不到保障,所以創傷治療顯得更為重要。

《中國新聞周刊》:現在很多國家的疫情形勢嚴峻,目前你們在國際合作層面有哪些嘗試?

劉忠純:4月4日晚上10點,science雜誌的一個編輯約到我和浙江大學的胡少華教授,進行了視頻連線。這位科學編輯住在美國華盛頓特區,他們現在也遇到了很多我們早期應對過的問題,跟我們特別聊了醫護人員的心理問題。他們的醫生每天看到周圍大量的感染患者,也會害怕。

我跟他們介紹了針對醫護人員采取的措施,比如我們在光谷院區嘗試的醫護心靈驛站,鼓勵醫護人員在下班之後,不要立刻回酒店,先到心靈驛站坐一會兒,吃點東西,我們有生物反饋治療儀,以及虛擬現實技術(VR),每天都安排了心理谘詢師在那裡值班,隨時可以面對面地談。

我們當時建立了工作組,有專門的成員在做醫護人員的心理支持,幫助他們識別患者的情緒,進一步去應對可能的問題。這種組織層面的經驗,美國那邊還比較少。還有就是我們的一些評估系統,我們也有在線的服務平台。同時也在總結我們的經驗,陸續發到國際學術平台上,供其他國家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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