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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說《頭號玩家》是對“反烏托邦”的最大消解?

我們人類很有可能已經進入到被技術主宰的時代,新的科技名詞讓普通人還來不及熟悉就已經成為過去式。科幻電影恐怕再也不僅僅是對未來的單純想象,根本上可能就是對未來世界的預言和先兆。作為科幻電影的一種重要亞類型,“反烏托邦(anti-utopia,dystopia或cacotopia)”獲得了廣泛的認可並非巧合,而是集中反映了人類對自身命運的隱憂。你可以認為反烏托邦是一個虛擬想像的世界,是與理想社會相反的,一種極端惡劣的社會最終形態。這種社會可能表面上充滿和平,但內在卻充斥著無法控制的各種弊病:集權控制、世界大戰、病毒蔓延、資源缺乏、道德淪喪…… 這些電影以《銀翼殺手》《V字仇殺隊》《黑客帝國》系列等為代表,這些作品無不為我們描繪一個灰暗的未來世界,以及追求正義和自由的人類是如何走向解放的“革命之路”的。

斯皮爾伯格的新片《頭號玩家》在戲裡戲外都試圖為我們指出未來電影的一個方向,VR技術深刻地改變了我們的觀看方式,觀眾會成為電影的一個部分,直接參與其中。有趣的是,這部關於未來世界的電影,其開頭也頗似一個標準的反烏托邦電影:2045年,全球汙染嚴重,生活資源匱乏,人類別無出路,只能在一個叫做“綠洲“的虛擬VR遊戲裡獲得一些解脫。無良企業趁機通過誘使人民購買虛擬產品大幅舉債,從而使其淪為血汗工廠的“契約工,控制主宰了世界,男主人公只能通過解開“綠洲”創始人生前留下的謎題,玩一個彩蛋遊戲,拿到控制“綠洲”的三把鑰匙才能對抗邪惡……

當我繼續看下去的時候,跟隨男主人公的行動路徑從冷酷現實進入遊戲世界,卻發現不斷被主人公灌輸這樣一個理念:“綠洲”創始人哈利迪是最偉大的人,在“綠洲”只要有足夠的金幣就可以獲得足夠認同以及遊戲本身才是最重要的事,我意識到我對這部電影產生了錯誤的期待。

頭號粉絲與自戀狂

首先,這部電影沒有一個讓人能產生認同感的第一主角,男主角幾乎是一個對現實世界毫無認知能力的人(據說在原著裡這個角色還要更加“死宅”),儘管他的父母在世界危機中不幸去世,作為孤兒他長期住在貧民窟的洗衣機上,唯一的親人也被大反派殺害。可種種遭遇都沒能讓主人公流露出太多應有的憤怒和反省,依舊把所有的情感都釋放在綠洲世界裡。電影沒有讓主人公對現實問題產生任何實質性的質疑和反抗,而僅僅將其變成“綠洲”裡的英雄。某種程度上說,男主人公已經是一個“單向度”的人了,這樣的角色最後成為世界最有權力和財富的人,根據影片的設定,是因為他對偶像哈利迪足夠的了解和崇拜,無數次出入哈利迪博物館才從其口中的隻言片語得到一些解謎的線索。

此外,“綠洲”遊戲的締造者詹姆士·哈利迪用盡一生逃避現實世界,孤獨終老才意識到真實的可貴,這本來應該成為他鼓勵後輩關注現實問題的動機,可他面對如此糟糕的世界,也只是反思自己不該失去親密朋友和所愛之人。此人一邊說著生活不該僅僅有遊戲,一邊卻製造謎題,動員全民傾身參與,這不是自相矛盾嗎?至於選擇的接班人的問題上,他實際上需要的是一個對自己崇拜到無以複加的人,對自己的遊戲世界人認同到深入骨髓的人,這樣的人又怎麽可能如他所說做到認識真實呢?到底怎麽自戀的人才會用自己漫長一生的零星細節作為題目,莫非他覺得只有自己的頭號粉絲才有資格繼承他的財富?那麽。這部影片叫“頭號粉絲”似乎更恰如其分。

在選擇的接班人的問題上,哈利迪需要的是一個對自己崇拜到無以複加的人,對自己的遊戲世界人認同到深入骨髓的人

故事發生在2045年,根據時間推算,哈利迪大約是我的同輩人,這樣的一個人物,你可以把他對應看成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祖克柏、馬斯克或者是任何一個科技新貴,有著適合書寫進傳奇故事的相對古怪的性格和一意孤行的倔強。對應最近沸沸揚揚的Facebook事件(沒錯,曾經臉書也被認為是網絡民主化進程的推手),我其實很難相信哈利迪這位締造了電影裡世界頭號公司的大亨僅僅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遊戲宅”,他創造了風靡世界的遊戲“綠洲”僅僅是為了遊戲好玩本身,可是在締造這個龐大的富有現實權力的世界的過程中,他為何還是趕走了和自己一起創業的摯友呢?關於哈利迪的身世這部分,影片借用了《公民凱恩》裡的“玫瑰花蕊”的典故,本來《頭號玩家》應該和這部經典作品在批判性上同樣形成互文,可除了這個用典,對比奧遜·威爾斯對凱恩的塑造,哈利迪的形象實在是太單一和自相矛盾了。

人們捍衛的“理想家園”是什麽?

其實,影片中的一個設定讓人很容易看透“綠洲”世界的本質,一旦有角色在遊戲裡死掉或者受傷,那他就會丟失金錢和裝備,其表現形式是瘋狂地滿地掉金幣,這些金幣可以被其他遊戲玩家吃掉據為己有,這難道不是赤裸裸的人和人之間的互相傾軋嗎?但是,這部電影根本沒有質疑這個虛擬的遊戲世界本身的不合理,僅僅將批判的矛頭指向這個世界中的一個邪惡的大公司。“綠洲”從始至終都是片中大小角色願意為之付出所有的“信仰”般的存在,創始人哈利迪被演繹成了“神”一樣的精神領袖。以至於最後高潮處男主人公振臂一呼,全民湧進遊戲和反派大戰的壯烈都成了佐證“綠洲”價值的重要,而這恰恰消解了每一個反抗的“革命者”的主體價值。

至於說,電影裡對於反派I0I公司的頭目的塑造也簡單粗暴,僅僅對其進行了漫畫式的諷刺。I0I公司利用人對虛擬世界的迷戀欺騙人們大幅舉債,誘騙其成為不得解脫的勞工本來應該是影片著重揭露的部分,最終這個很有現實基礎的設定也只是淪為表現主人公如何勇敢與邪惡勢力鬥智鬥勇的布景板而已。資本借助新科技奴役人類恐怕不僅僅是這一個表現,當技術不可避免地迅猛發展,發展到像無數電影所為我們描繪的那樣,人類的未來面對的是前所未有的危機和自我懷疑。當世界惡化到我們在現實裡被剝奪一切,只能在VR遊戲的世界裡去建立自己虛擬的主體性,我們要做的恐怕不僅僅是在一個遊戲裡反抗不合理和制度,可惜導演志不在拍攝一部反思性的作品。

電影后半段,我們可以看到“綠洲”尋寶遊戲已經進入到白熱化,街道上無論男女老少都帶著VR眼鏡手舞足蹈地在馬路邊全情參與,回想前面劇情裡有人傾家蕩產也要買最新的裝備,有人玩輸了遊戲跳樓自殺,不禁想問,這是否值得。這樣的“綠洲”就是大家不惜付出全部家也要保衛的理想家園嗎?我其實一直期待主人公最後關閉了這個遊戲的伺服器,然而為了符合主人公對“綠洲”的忠實,這樣的劇情設定也很難發生。最後,拒絕邪惡公司I0I參與遊戲,一周關閉兩天伺服器成了影片中對壞人的最大懲戒和對市民的良好勸導。

整部電影裡,政府和法律似乎一直處在缺席的位置,但是那裡絕對不是和諧美好的天堂,沒有金錢和裝備的人在虛擬世界與現實一樣處在被侮辱和損害的狀態。電影用了近兩個小時展現了大財團I0I的暴虐,他們利用無人機可以四處追蹤和投放炸彈,也可以拿著槍肆無忌憚上街抓人,這讓主人公在遊戲裡振臂一呼的抗暴因此擁有了合法性,本來是振奮人心的一筆書寫。可是影片的最後,讓人哭笑不得的是突然出現的警察帶走了兩個行凶的反派,國家機器在這裡的遲到卻被認為是正義的回歸。所以,那個未來世界,壞人只有I0I而已嗎?可是有人追溯他們多年的罪惡嗎?要知道這個邪惡公司所利用的正是人們對“綠洲”的狂熱,我們可以想象,在利益的驅動下,只要“綠洲”不解體,I0I絕對不是孤例。至於說,影片的結局男主角和其他夥伴共享富貴,平分了綠洲的控制權,更讓整個的反抗行動淪為王朝時代的王位更替而已,這正是對反烏托邦主題的最大消解!

對比前文提到的《黑客帝國》,我們很容易發現這部電影甚至是反“反烏托邦”的,在《黑客帝國》裡主角尼奧等人質疑身處的矩陣(matrix)世界並與之徹底決裂,不惜反抗到底,最終才衝破桎梏,擁抱真實。而在《頭號玩家》裡,主人公們只是進行了虛擬世界的權力更迭而已,沒有對不合理本身進行挑戰。這部電影僅僅為我們精心編織了一個好萊塢神話,是通過新技術塑造的奇觀對我們情懷的利用,讓閱聽人在觀影的過程中難以對電影的情節產生合理的質疑。這是好萊塢商業製作借助資本和技術玩弄的偉大幻術,其邏輯其實與電影中“綠洲”對人的控制一致。

沒有“反烏托邦”聯盟,只有快感共同體

無需引用哪位理論家的結論,我們的世界已經越發景觀化,不需要太久,我們的視覺經驗就有可能被程式化的美學和資本教育成同一範本,電影很可能是這種幻術的集大成載體。所以,不論現實生活是否已經危機重重,當我穿過商場一樓鱗次櫛比的品牌服飾,小心繞過新開的VR體驗區,離開那些在我看來怪異擺動的、被蒙住雙眼的體驗者(多麽瘋狂的現實世界啊),走進頂層的電影院觀看這部電影的時候都能有一種可以暫時逃避煩惱的快樂,那種感覺似乎和男主人公穿過滿是被丟棄的垃圾和糟糕的環境的貧民窟,帶上VR眼鏡忘記真實社會一樣。

電影裡展現的VR技術本應該是對這個世界的一種必要警醒,當我們的雙眼被黑色的罩子遮蔽的時候,我們只是暫時逃離了現實,我們的夢想,我們的欲望,我們快感的來源,被完全不真實的,被權力和資本構建的東西所替代,這難道預示著我們人類身處現實,卻無法認清現實和進行改變嗎?過於甜膩的童話故事和幼稚的人設對這部耗資巨大的《頭號玩家》是一個極大地折損,但這或許就是創作者們極力營造的,作為一部大製作的商業大片,挑戰觀眾的審美秩序不是其訴求。

一個朋友後來告訴我:觀影的時候,有一幕高達出現的情景,旁邊的陌生女孩淚流滿面。他說,其實我還挺羨慕她,畢竟她有過屬於自己的世代,她不孤單。《頭號玩家》的確可以被看做一部把後現代文本玩弄得過分醇熟的作品,電影邀請每一位走進電影院的觀眾玩了一個尋找彩蛋的遊戲,而這個遊戲的實質是“找自己”。朋友的經歷似乎一定程度上解釋了為什麽《頭號玩家》在豆瓣等評分網站上的分數居高不下的原因,這部電影讓我們形成了快感的共同體,在創作者的精心布局下,我們在電影裡投射的是我們各自的欲望。

當然,這也是為什麽儘管《頭號玩家》是一部讓人失望的作品,它也依舊是我本年度最佳的觀影體驗,作為一個在流行文化和網絡時代裡成長起來的八零後,不論是片子裡的迪斯科音樂還是《閃靈》畫面的複原,或者是機械哥斯拉的拉風造型,都讓我產生一種罷不能的愉悅感。在這樣一部用盡能事討好觀眾的電影裡,這種快感某種程度上來說是不可避免的,也是值得警惕的。(文/余雅琴)

本文轉自澎湃新聞 http://www.thepaper.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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