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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遙遠的星星回到地球,找一棵長著羊的樹

本周的主題是「美食」。連續2周的科幻春晚饕餮盛宴,大家還過癮嗎?這周奉上3篇關於美食的小說,作為餐後甜品。故鄉的美食,總是讓離家的遊子無法忘懷。今天為大家帶來的,正是這樣一個有關傳說中的「故鄉美食」的故事。

| 沙陀王 | 正經工程師,持證小裁縫。未來局簽約作者,代表作品:《下山》《野蜂飛舞》《太陽照常升起》《千億光年之外》。

韃靼樹羊

(全文約4600字,預計閱讀時間10分鐘。)

我記不清這已經是第幾次我跟他重複這個詞了。

說話的時候,我們正坐在一片沙漠的邊緣,稍事休息。他看起來沮喪又暴躁。他用砸碎的石塊尖角在地上畫著那些樹,泄憤一樣地戳著那樹上的果實。

我只能忍耐他。雖然他實在搞不懂我要找什麽。

我們已經在這片沙漠裡走了好些天。我們經過了一片又一片的胡楊林和紅柳樹,但我總是搖頭。

這些都是普通平凡的樹,不是我要找的。

我要找的,是傳說中的韃靼樹羊。

我從遙遠的星星上回到地球,回到東亞的這片沙漠裡,就是為了傳說中的韃靼樹羊。

我用折斷的紅柳樹枝在地上重新畫了一遍,耐心地向他描述著韃靼樹羊,那種傳說中的樹。

我的語言有限,只能連說帶比劃地告訴他,但我想,最終,他會明白的。

東亞的沙漠裡有一種韃靼樹羊。春天和夏天的時候,它長得有點像胡楊或者紅柳,只是更高,更壯。到了秋天,當風裡有了一絲涼意的時候,樹上會結出鮮嫩的小羊,當風吹過的時候,它們會發出柔和的咩咩聲。在小羊的腿沒有落到地上之前,那是它味道最好的時候。在那之前,人們從很遠的地方騎著馬,背著很大的羊皮口袋,一路不辭勞苦地趕過去,趁它們還鮮嫩的時候,把它們從樹上割下來,然後用割得細細的牛皮條擰成繩子,捆住小羊的四隻腳,然後把它塞到口袋裡。

等回到住的地方,人們把皮口袋打開,他們不用把小羊取出來,他們直接掏出一把銀色的匕首,伸進口袋裡,把它的皮整張地剝下來,它們是不能落地的。只要不落地,它們就會特別嫩,皮肉用尖銳的匕首一割就可以分離,就像是刀尖滑過流水一樣輕盈自然。

那些可愛的、蜷曲的毛皮被留在皮口袋裡,輕盈而蓬松,還帶著秋天陽光的溫度和氣息,一整張一整張的。而那些被切開的小羊終於從皮口袋取了出來,一路上,它們都與大地隔絕,這像是一種忌諱或者一種習俗,直到這一刻,它們終於被扔到沸滾的大鍋裡,和戈壁上的野蔥和野薑花一起,和被研碎的粗糲鹽塊一起,和熾烈的釀酒一起,在鐵鑄的大鍋裡被煮熟,然後被煮得爛軟。人們用銀色刻花的大杓把肉和肉湯從鍋裡撈出來,盛了滿滿的一大碗,那銀碗比人頭還要大,要墊著皮褥子才能拿得住,那濃鬱的香氣飄滿草原的大地,被風送到更遠的地方。

那種食物是人世間難以想象的美味。那種奇異的香味,沒有品嚐過的人,都不能懂得。

我渴望地看著他,這就是我回來的目的。

為了傳說中的韃靼樹羊。

他絕望地搖頭,表示對這種東西一無所知。我挫敗地歎著氣,不知道是我的描述出了問題,還是這東西真的不存在。我們走了這麽久的路,吃完了行囊裡的乾糧和肉,也吃完了我的壓縮餐盒,我們遇到過不同的牧羊人,也曾遭遇過野馬和狼群,卻從來沒有看到傳說中的韃靼樹羊。

今天我們不太走運。他隻捉到灰色的四腳蛇給我吃,還挖到了幾叢草根給我吮吸。我咬著那些淡黃色的根莖,模糊地覺得那根莖裡似乎有些淡淡的甜味。我禮貌地衝他笑笑,想,也許他真的不知道我在說什麽,如果他見過的話,我們就不會找到現在都找不到了。

這一刻,我們兩個一同坐在沙漠的邊緣,同樣地饑腸轆轆,我們默默地看著遠處地平線上夕陽的余暉,誰都沒有說話。

其實這一路走來,我也不是沒有動搖。我一直相信付出就一定會有收獲,但我也忍不住想,也許韃靼樹羊已經在地球上滅絕了。

其實過去了那麽久,我已經不記得那個故事的本來面貌了,也許那個故事原本簡單,只是在我無數次的想象裡逐漸變得豐滿。

自從探索號在地球上發現了人類活動的蹤跡之後,我就知道,肯定有人要開發返回地球的探訪旅程。那時我就發誓,一定要回地球一趟。

後來,等到終於能返回地球的時候(但沒有新聞裡說的那麽快,大概又過了十多年吧),我第一個報了名。

這趟旅程昂貴而漫長,所以我不但辭了職,還花光了大部分的積蓄。我周圍的人都不理解,我的同事,親戚,朋友,他們都覺得我瘋了。我既不是歷史學家,也不是考古學家,為什麽要花那麽大的代價去往那個遙遠的地球呢?

況且,那裡已經不是我們的家園了。

我們這些人類已經離開地球太久了。當初我們的先輩在那種悲慘的境況下背井離鄉,歷盡千辛萬苦,才終於在今天的家園定居下來。我們長大的時候,誰也沒想到地球上還有人類。想想看吧,在我們懵懂無知的時候,那些我們先輩曾經存在過的故土上,在亞洲,歐洲,甚至是南美洲,那些只有課本裡才會出現的字樣,居然都還有著人類活動的足跡。

在那個遙遠的星球上,人類並沒有滅絕,他們一直存在著,就像在遙遠星系的我們一樣。

我想回去看看。這個小小的念頭,就像是一顆種子,它被埋在土裡,或許風吹日曬,或許冰封千里,可終有一日,有一刻,它忍不住要破土而出,無論如何都無法阻擋。

其實我的願望很簡單。我想要回到地球,回到東亞的沙漠裡,找到那傳說中的韃靼樹羊,嘗一嘗那傳說中的人間美味。

這就是我那個無法抵擋的願望,它從童年的那顆稚嫩小芽生長起來,長成了參天大樹,無法撼動。

所以,我終於回到了地球。

所有夢中的幻影都變得鮮明而清晰,那是被人類荒廢了太久的過去,那是和我們平行的另一段時光,那是我們從出生就不曾見識過的世界。

我來到了地球,來到了東亞的某一片沙漠,還找到了一個當地人做向導。

但我離夢裡的韃靼樹羊還是異常遙遠。

他有著和我一樣的黑色頭髮,黑色眼睛,可他看起來跟我又是那麽不同。我們其實根本無法交流,我的翻譯機也只能處理很小的一部分詞匯。他不知道我說的是什麽。我也不知道他說了什麽。

我不知道是因為他的語言太貧乏還是怎麽回事。

不過話說回來,語言就像是一條流動的河,還有許多大大小小的支流,這世界上沒有什麽不變的東西。更何況我的祖先已經離開了這裡很久。這樣一想,我就更擔心,也許在我們離開地球的時候,韃靼樹羊已經消失了,滅絕了。

這些日子裡,他一直跟著我。他找來帽子和外套給我,還牽來一匹馬給我騎,他給我東西吃,他照顧我的生活,就像是一個殷勤的奴仆。

當然,與此同時,我也送了他很多禮物作為酬謝,很多他從未見過的東西,大部分他很喜歡,有些他很害怕,有些他不明白為什麽,所以也從來不用。

我想這就是為什麽他肯帶我去那些地方吧。畢竟平常他們不會去那麽遠,那麽陌生的地方,他們太落後愚昧了,這不是他們的錯。可他還是帶我去了。因為他感激我,感激得五體投地,他沒見過我這樣的人,也沒見過我帶來的東西。這一點我能讀懂。我還送了他很多別的,有用的沒有用的,等到我們更熟悉了一點,我甚至還送了他一把等離子槍,他得到以後興奮極了,那一晚他整夜不睡,守在帳篷外面,殺死了一隻前來偷羊的黃狼。

不過他無論如何都無法理解我要找的東西。

我一次次地嘗試向他描述那傳說中的韃靼樹羊,他總是顯得那麽迷惑。起初,他以為我想要吃一隻嫩嫩的小羊,所以他去羊群裡抓了一隻小羊,宰殺之後燉熟了端給我。看我吃的時候,他甚至還吞了吞口水。可實話說,那味道真的太奇怪了,我差點兒沒吐出來。我想韃靼樹羊上摘下來的小羊肯定不是那種味道。

後來,他以為我想要把小羊吊死在胡楊樹上。他大概覺著奇怪,因為他帶我去看那隻小羊的時候,他的臉好像在抽搐。

但那也不是我想要的。

我苦惱於怎麽告訴他我想要的東西。或許我們是曾經流淌著相同的血脈,但我們之間相隔了太久,也太遠,我們已經完全不能相互理解了。

他就像是動物一樣原始蒙昧,始終也無法理解我,更不要說理解我苦苦想要找尋的東西了。

我是人類,卻也是來自另一個遙遠星球的客人。

他們從未見過我這樣的人,從未見過我這樣的裝束,甚至連我吃東西的姿勢他們都覺得奇怪。

在時光流轉之間,一切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我們的身體結構,我們的思想語言,很多我們習以為常的東西,都已經跟地球上的他們不一樣了,但我想我們終歸是一脈相承的吧。

但他對此一無所知,他似乎很難想象我們的祖先是如何離開這顆星球的。無論我怎麽解釋,他的神情都將信將疑。

休息的時候,他躺在他卸下來的馬鞍上,聽著我努力跟他解釋和溝通,一面放肆地打量著我,就好像是在打量著一隻畸形的怪物。我們最後一無所獲地回到了他的帳篷裡。饑渴和虛弱讓我倒在了半路上,他用他的馬把我馱了回去。後來他告訴我,他回到帳篷裡以後,連著吃了五碗肉,然後睡了三天三夜才算夠。

他醒來之後,走出帳篷,跪在大地上,口中默念有詞,祝禱了很久,我猜他是在感謝上天讓我們回到這裡。那也是我降落的地方,我想著這或許是另一個原因,另一個他對我畢恭畢敬的原因吧。但我已經跟他解釋不清了。

等我們終於休整完畢,他跟我坐在了一起,他遞給我一條馬鞭,但我搖頭,我拿起鋒利的石片,在地上畫起了我畫了無數遍的韃靼樹羊,然後渴望地看著他。

我回不去了,他不懂。我背井離鄉,來到地球上,這是我唯一想要做的事情了。我還有半輩子,我不怕辛苦,不怕失望,我可以一次次地找尋,耐心地等待著奇跡發生的那一天。

他眯起了眼睛。

他是個很好的人,但我恐怕他還是不明白我想要什麽。這麽久了,我們像是兄弟一樣相處著,但他還是不明白我想要什麽。

我看著地面,那滿樹的小羊,掛在高高的胡楊樹上。就像是一個灰色的夢。

那一晚我們在帳篷裡疲憊地睡下。我聽到账外風聲呼嘯,我聽到羊群返回羊圈的聲音,我似乎聽到男人嗚咽的哭聲,我想,一定是風太大了。

我裹緊了被子,沉沉地陷入了夢鄉。

第二天清晨,他滿臉疲憊地走了進來,陽光在他身後閃著光,像是有人在門口撒了一把金子。

他拉著我的手,帶著我騎馬,我奇怪於羊圈裡羊群那不同於往日的騷動,卻不曾細想其中的緣由。

直到我們終於到了胡楊林,我們在胡楊林中穿行,直到我們走到那棵最大的胡楊樹下。

他指著那棵被盛裝打扮的胡楊樹,滿懷期待地問我是不是。我仰起頭,看到了許多只被掛起來的小羊,鮮紅的血染紅了它們潔白柔軟的羊毛,就像是一場噩夢。我震驚地看著他,這就是昨晚他做的事嗎?他殺死了所有的小羊,掛在這棵樹上,他以為這就是我想要的嗎?

我的血湧到了臉上,感覺受到了羞辱。我歷盡了千辛萬苦,送了他那麽多東西,討他歡心,照顧他那愚昧的行為,忍受他愚蠢的生活,難道這就是我換來的嘲諷嗎?這野蠻的土人啊!我向他解釋了那麽多遍,到底有哪裡解釋得不明白?我只是要找那麽簡單的一件東西,有那麽難嗎?

這個愚蠢的地球人!

我衝著他大嚷大叫,所有積壓的挫敗和羞辱在那一刻噴湧而出,也不管翻譯機究竟能不能翻譯得了。但他顯然被某些詞兒激怒了,他憤怒但克制地做了個手勢,示意我閉嘴。

我冷笑著,這些日子來,我為了那個簡單純真的願望,已經受夠了他的愚昧和無知,和他那些難吃的食物。這裡似乎所有的進化都已經停止了,他們都是些不思進取的人類。地球遠比我想象的還要不堪,我沒法兒接受自己居然就來自這樣的地方。當我終於能親眼目睹這一切,腳踩在我先輩的土地上,呼吸著和他們一樣的空氣,沐浴在同一片星空之下時,我隻感到深深的失望。

那些我所不知道的過去欺騙了我,那些和今日的我孑然不同的人類也在欺騙我。

我絕望,沮喪,可不容爭辯的事實就是這樣,我的根在這裡,我的基因也來自這裡。

唯一可以支撐我的,只有那個傳說中的韃靼樹羊了。

在這片東亞的沙漠上,在這片戈壁與草原交界的大地上。必定在哪兒,能找到那傳說中的韃靼樹羊。不然為什麽它會被鄭重其事地書寫下來呢?

可他那麽愚蠢,什麽都不懂。他們甚至連文字都沒有了。

我大聲地咒罵著,對他,對他的天神,對他的大地,對他的羊羔和胡楊樹,我詛咒著,無比惡毒,發泄著我全部的怒火,毫不在意他是否能夠理解。

他憤怒地揚起皮鞭,狠狠地朝我甩了過來。我沒想到他居然還敢反抗,頓時大怒,掏出武器,想要給他個教訓,可我忘記了。

我給過他一把等離子手槍。

一切發生得太快,也太過突然。

我倒地的時候,眼光變得渙散,在我死前,我只看到那一樹的金黃,還有那些仿佛剛從樹上結出來的小羊。

-FIN-

對遙遠之地的傳說和想象,是幻想文學傳統的發源之一,不論是遙遠太空還是地球故土,我們總是固執地相信,在某處有我們想要找到的東西,它逐漸佔據了我們的人生,哪怕這種想象的事物與現實有著巨大的距離。沙陀王的這篇小說寫盡了人的固執信念和現實的衝突,這種衝突並不只發生在科幻小說裡。

——責編 | 宇鐳

上海果閱文化創意有限公司已獲得本篇權利人的授權(獨家授權/一般授權),可通過旗下媒體發表本作,包括但不限於“不存在科幻”微信公眾號、“不存在新聞”微博账號,以及“未來局科幻辦”微博账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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