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掙脫美元特權:大國間的金融角力

《財經》記者 韓笑 金焱 張威 | 文 袁滿 | 編輯

如果一家巴西出口商將咖啡豆銷往法國,它大概會收到一筆美元貨款,因為全世界至少八成的咖啡豆貿易訂單是以美元結算的。而且,這些咖啡豆進出口商還會在紐約和倫敦的期貨市場尋求以美元計價的套期保值交易。

不僅是咖啡豆,智利的埃斯孔迪達銅礦、波斯灣沿岸的石油,以及科特迪瓦和加納盛產的可可豆每天都在以美元報價和交易。

據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首席經濟學家Gita Gopinath的研究,80%以美元計價的進口交易從未“觸及”美國本土市場。儘管只有小部分商品從美國進口,巴西、印度和泰國等國大約80%的進口產品以美元結算。英國和土耳其的進口交易中則有一半使用美元結算。

在過去數十年間,隨著全球貿易活動不斷膨脹,與其交織的美元體系日益稠密而龐大。有數據顯示,目前美元在國際支付中的使用份額超過40%,這一數字遠高於2018年美國經濟體量在全球經濟24%的比重。

全球貿易依賴美元運轉,使美元在全球擁有獨一無二的地位,也使美國對全世界很多商品的進出口交易都具有極大的影響力。

不止如此,現如今,這個龐大的美元體系已經迭代升級,不僅涉及大宗貿易的支付和結算,還裹挾著對主權國家的威脅和製裁。美元體系已經成為美國政府實施單邊主義政策和經濟製裁的籌碼和工具。美國借由其對全球金融體系的影響力和長臂管轄權,實現了對其他國家之間經貿往來的乾預。

“9·11”事件後,美國通過相關法案為其發起和實施經濟和金融製裁提供了法律保障。最令外國金融機構忌憚的《愛國者法案》第311條允許美國政府禁止外國銀行在美國開設銀行往來账戶,從而有效地切斷其與美國的所有交易,這將使任何大型銀行陷入癱瘓。

最近兩年,川普政府更加肆意使用美元的“超級特權”來實現其對外政策和“美國優先”戰略,而不顧及其他國家的利益,終於引發了戰略競爭對手甚至是歐洲盟友的反擊,他們開始嘗試繞開美元進行交易。

自此,龐大的美元體系出現了松動。而松動的起始正是從這一體系的基石——跨境支付系統開始的。

現在多國正在構建獨立於美元的支付系統,嘗試擺脫美元控制國際貿易的籌謀已愈發明顯。同時,這些舉動的背後又夾雜著美國的盟友和戰略競爭對手對各自政治利益和國際局勢的權衡,以及合縱連橫的複雜心思。

在美國政府重新對伊朗實施製裁後,歐洲三國決定另起爐灶,試圖繞開美元繼續與伊朗貿易。與此同時,俄羅斯已經在“去美元化”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中國亦在推進人民幣跨境支付系統(CIPS)以支撐人民幣國際化。

獨立於SWIFT報文系統的CIPS已實現對全球各時區金融市場的全覆蓋,並且在最近兩年發展迅猛,已成為人民幣跨境清算服務的主渠道。很多研究國際金融的人士認為,CIPS是最具戰略格局和發展前景的非美元支付系統。

有分析人士認為,未來隨著交易便利性和計價功能提升,人民幣將在國際支付和結算方面扮演更重要的角色。但他們也指出,人民幣作為國際支付貨幣的角色會受到中國貨幣當局政策意願的限制,未來人民幣在全球金融體系中的作用將取決於中國政府對經濟和金融市場改革的決心。

從目前來看,儘管這些國家的舉動在短期內難以撼動美元的主導地位,但是,這仍然意味著全球跨境支付體系已被開辟為大國角力的又一個戰場——歐洲、俄羅斯和中國都在力圖削弱美元的“超級特權”。

雖然這股正在積聚的能量尚不足以顛覆整個美元體系,但仍可被視作當前國際政經秩序重構在金融領域的縮影。

早在三年前,美國前財政部長雅各布·盧(Jacob Lew)就曾警示稱,如果美元的支配地位遭到濫用,金融交易隨時可能開始轉移到現有體系之外,這將威脅美國在全球金融體系的核心作用。

如今在川普政府強力推行“美國優先”和單邊主義的時代,他的警示已經逐漸成為現實,美元體系的“眾叛親離”正初現端倪。2018年歐元的全球使用量已由紀錄低位飆升;與此同時,全球多個國家的央行都在增持黃金。

研究人士指出,這些跡象都表明各國對美元的“信任”出現動搖,但美國政府似乎沒有意識到美元對美國的世界霸權至關重要。而一旦對美元的信心被削弱,那麽美國經濟將很快進入一種新模式並遭受劇烈的重新洗牌。

歐洲三國另起爐灶

早在很多年以前,歐洲人就曾用“超級特權”直白地表達過對美元地位的豔羨。20年前,歐洲國家合力創造了統一的市場和統一的貨幣歐元,以期挑戰美元。但時至今日,這個被寄予厚望的超主權貨幣依然無法擁有和美元平起平坐的實力。

去年5月,川普政府在退出2015年簽訂的伊朗核協議後,決定對伊朗重新實施貿易製裁,包括禁止使用美元與伊朗進行交易。隨後在11月,SWIFT首席執行官Gottfried Leibbrandt對外表示將切斷與被製裁伊朗金融機構的連接。而在此之前,美國財政部長姆努欽(Steven Mnuchin)表示,如果不切斷相關機構,SWIFT也將面臨製裁。

SWIFT(Society for Worldwide Interbank Financial Telecommunications,環球同業銀行金融電訊協會)是一家總部位於比利時的國際銀行同業間合作組織,其運營著覆蓋全球的金融報文網絡。

SWIFT系統並不處理銀行間的資金清算,而是類似於金融機構間的郵政系統。簡單來說,各家機構在SWIFT系統中擁有一個獨特的代碼,可以被視為它們的郵編,SWIFT系統即是它們之間的郵差,將機構間溝通資金轉账的信息互相傳遞。

目前全球幾乎所有跨境支付交易都需要通過SWIFT系統來提供金融報文。而一旦有金融機構被切斷接入SWIFT系統,那麽該機構不僅無法通過美元進行跨境資金交易,也無法通過歐元、日元和人民幣等其他貨幣進行跨境交易,可以說這家機構的跨境交易業務基本宣告癱瘓。

在SWIFT受美國威脅而切斷了與伊朗金融機構的連接後,美國的歐洲盟友——德國、法國和英國決定建立一個“特殊目的工具”——“貿易往來支持工具”(Instrument in Support of Trade Exchanges, 簡稱Instex),希望借此系統繞過事實上受美國影響的SWIFT,繼續與伊朗保持貿易往來。

歐洲三國之所以決定這樣做,背後有其權衡和考量。一方面,這三個國家不支持美國重新對伊朗實施製裁。歐洲是伊朗石油的最大買家之一,歐盟委員會一直希望維持伊核協議並繼續購買伊朗原油。另一方面,美國對伊製裁已突顯出歐洲國家維護自身利益的無力,歐洲也借機嘗試構建不依賴美元的支付系統,以反擊美國對國際貿易的控制。

去年8月,德國外交部長海科·馬斯(Heiko Maas)公開呼籲歐洲建立一個獨立於美國的新支付系統和歐洲貨幣基金(European Monetary Fund),他認為這對於增強歐洲的自主性至關重要。

歐盟委員會主席容克(Jean-Claude Juncker)也曾公開表示:“歐洲只有2%左右的能源進口來自於美國,但我們每年80%的能源進口訂單——價值3000億歐元——是以美元支付的,這是十分荒謬的。歐洲公司以美元而不是歐元購買空客飛機更是荒謬。” 在容克看來,歐元必須成為更具主權性的歐洲的“臉面和工具”。

Instex在今年1月底宣布推出,並於6月底開始投入運作。6月28日,德法英三國官員在一場與伊核協議有關國家的會面上宣布該機制開始運作,並且將提供一定信貸額度來促成交易。7月30日在另一場伊核協議有關會議後,俄羅斯外交部副部長謝爾蓋·裡亞布科夫在接受採訪時稱,Instex已完成首筆交易,預計將在相關程序調試完成後正式啟動。

此前在7月4日法國經濟部長布魯諾·勒梅爾(Bruno Le Maire)表示,Instex首筆交易將在幾天內完成,雖然金額有限,“但這是一個起點,我們預期Instex結算機制能成為有效工具”。

Instex將使用歐元結算,使歐洲企業可以在不使用美元的情況下與伊朗進行貿易。在Instex運行初期,將允許伊朗對不涉及美國製裁措施的商品進行貿易,比如藥品和食品。

根據歐盟智庫歐洲對外關係委員會(European 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的資料,Instex將這樣處理某歐洲出口商向伊朗買家出售藥品的交易:這家歐洲藥品出口商的貨款並不會由伊朗買家來付款,而是由另一家從伊朗進口開心果的歐洲公司來支付,實際支付在歐洲本土完成,並以歐元結算。相應地,伊朗藥品買家將向伊朗開心果出口商付款,實際支付在伊朗完成,以當地貨幣結算。整個過程不需要資金的跨境流動,也完全不涉及美元,從而繞開了美國的管轄。

如果交易金額不對等,Instex將使用其他交易的資金或自己的資金來平衡。因此Instex納入了一個“主權之盾”機制,將歐洲高級外交官納入其監事會,德法英三國政府則將作為Instex的股東。雖然這樣做並不能消除美國對該機制采取行動的風險,但是如果美國政府考慮直接製裁或施壓這樣一個歐洲主權實體,無疑會令華盛頓斟酌再三。

事實上,自從歐洲三國開始謀劃繞開美國的製裁繼續與伊朗交易,美歐雙方就圍繞伊核協議和Instex展開了持續的針鋒相對。

歐盟認為,雖然Instex不會戲劇性地改變事態發展,但這是向伊朗發出的重要信號,表明歐盟決心挽救伊核協議;同時也向美國表明立場,即使在製裁威脅下,歐盟仍將捍衛自身利益。美國則表示,新製裁的實施已經使歐洲公司放棄與伊朗的貿易,不希望歐盟的舉動改變這一點,並將繼續執行對伊朗的製裁。

此前據彭博社報導,美國財政部負責反恐和金融情報的副部長Sigal Mandelker在5月7日的一封信中重申了美國對歐洲三國建立Instex的強硬立場,表示如果Instex開始運作,任何與之相關的人都可能被禁止進入美國金融體系。

在歐盟宣布Instex開始運作後,美國尚未宣布對使用該機制的企業進行製裁。但美國駐伊朗特別代表Brian Hook再次強硬警告稱,歐洲企業必須在美國和伊朗之間做出選擇。

中國人民大學國際政治系教授李巍對《財經》記者分析稱,歐洲是伊朗原油的進口大戶,川普政府退出伊核協議導致歐洲的實際利益受損。歐洲三國建立Instex一方面意欲表達對美國退出伊核協議的不滿,另一方面也想顯示歐洲有能力建立一個以歐元為基礎的交易機制。

歐洲智庫布魯蓋爾(Bruegel)客座研究員Rebecca Christie告訴《財經》記者,從目前公開的信息來看,建立Instex是為了向伊朗提供藥品等不違反美國製裁禁令的商品,未來交易範圍是否會擴展到石油交易仍不明確。“從提升歐元國際地位的角度來看,Instex很難稱得上是決定性因素,它目前只能為伊朗問題提供解決方案。”她說。

中國社科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國際金融研究室主任劉東民則對《財經》記者表示,歐洲三國決定建立Instex,儘管從短期來看只是應對美國對伊朗的製裁,但是在政治上卻是一個重大決定。他認為,未來歐洲國家會逐漸利用Instex來擴展歐元的跨境支付,從而使歐洲在全球跨境支付體系中不斷增強影響力。

中俄各自的籌謀

不僅是歐洲,近幾年俄羅斯和中國也在推廣不依賴於美元的替代系統,而且鼓勵在各自的雙邊貿易中以盧布和人民幣來進行交易,以擺脫事實上受美國控制的全球支付系統。

俄羅斯央行已在2014年上線了自己的SWIFT替代品——SPFS(System for Transfer of Financial Messages,金融信息傳輸系統),目前有約400家俄羅斯機構使用該系統。俄羅斯打造SPFS被視為其“去美元化”進程的重要嘗試,並極力邀請中國的金融機構參與該系統。

自2014年俄羅斯軍事兼並克裡米亞並持續介入烏克蘭東部局勢以來,美國對俄羅斯進行了多輪製裁,其中包括總部設在美國的VISA和萬事達卡兩家國際卡組織機構對俄羅斯若乾家銀行的製裁。此後俄羅斯推出了自己的國家支付系統和金融報文系統SPFS。

目前尚未有俄羅斯以外的金融機構加入SPFS,其覆蓋範圍遠遠無法與SWIFT相比。但在回應有關SPFS與SWIFT競爭的問題時,俄羅斯央行發言人對《財經》記者直言,建立SPFS旨在成為一個具有替代性的國際銀行間通信渠道。

在分析人士看來,相比於俄羅斯,中國建立非美元支付系統的戰略意義更為深遠,不僅在於中國在全球貿易中擁有舉足輕重的地位,還在於中國正力圖實現人民幣國際化。

中國央行建立的人民幣跨境支付系統(Cross-border Interbank Payment System,簡稱CIPS)於2015年啟用,當時是為了配合“一帶一路”倡議滿足境內外資金融通的需求。截至目前,已有31家直接參與者和855家間接參與者使用該系統,實際業務覆蓋155個國家和地區的2395家法人金融機構。

最近兩年CIPS發展迅猛引來外界側目,2018年CIPS處理的人民幣跨境支付規模已達26兆元,比上一年增長近82%。

CIPS支持在國際貿易和跨境交易中使用人民幣進行支付和結算,被視為支撐人民幣國際化的“高速公路”。據《財經》記者了解,CIPS在設計報文系統時參照了目前代表國際標準的SWIFT系統,但並未直接使用SWIFT系統。很多研究國際金融的人士認為,CIPS是最具戰略格局和發展前景的非美元支付系統。

近日,CIPS運營機構——跨境銀行間支付清算有限責任公司董事長勵躍撰文指出,CIPS是對標發達經濟體清算系統建成和運行的,符合全球普遍公認的系統化標準,並已成為人民幣跨境清算服務的主渠道。

有參與過CIPS搭建的技術人士對《財經》記者介紹,目前CIPS使用的是自己的報文系統,這種做法的考慮初衷正是意在避免國內的金融交易被外國機構監控,所以CIPS搭建了自己的一套標準和網絡。他同時也表示,未來CIPS和SWIFT仍有合作空間,比如通過SWIFT系統獲取人民幣在境外活動的信息。

據接近SWIFT人士對《財經》記者表示,SWIFT希望下一步與CIPS在海外直接參與行方面開展合作,並希望採用人民幣做跨境清算結算的海外參與行利用其通道將報文送到CIPS,但是這個合作建議仍需中國央行的批準。

《財經》記者多次聯繫CIPS運營機構請求置評,但截至發稿時其並未對與SWIFT的合作細節和方向做出回應。

前述技術人士還透露,在CIPS搭建過程中的一大挑戰是時差問題,後在CIPS(二期)上線時才得以解決。

2018年5月,CIPS(二期)全面上線並改善了運行時間,由5×12小時延長至5×24小時+4小時,實現了對全球各時區金融市場的全覆蓋。當時央行有關負責人表示,CIPS運行時序的調整是順應人民幣國際化和中國金融市場雙向開放的要求,調整後的夜間時段正值歐美金融市場營業時間,可以有力支持全球的支付和金融市場業務。

業內人士認為,目前CIPS的技術問題已經解決,下一步將著重解決業務量問題。

上個月,CIPS運營機構總裁許再越在公開論壇上表示,目前CIPS與SWIFT的覆蓋範圍相當,但是業務量仍差距較大,未來將著力解決使用CIPS通道的便利性和可獲得性以提升業務量。

除了構建獨立於SWIFT的跨境支付系統,中國也在積極推廣人民幣在國際貿易和投資領域使用。目前中國已與周邊多個國家簽署了雙邊本幣結算協定,試圖在雙邊貿易中逐漸擺脫對美元的依賴;並在去年3月推出了以人民幣計價結算的原油期貨,推動人民幣成為大宗商品計價結算貨幣。

康奈爾大學資深貿易政策教授普拉薩德(Eswar Prasad)指出,未來隨著交易便利性和計價功能提升,人民幣將在國際支付和結算方面扮演更重要的角色,這將顯著地調整全球貨幣的相對地位——美元的主導地位可能會受到侵蝕,歐元和英鎊的重要性將顯著下降。

值得注意的是,中俄兩國在貨幣領域的合作亦在深化。今年初,俄羅斯央行負責國際合作的官員Vladimir Shapovalov曾表示,已有多家俄羅斯銀行加入了中國的CIPS系統,他同時表示希望看到中國的金融機構也能夠加入SPFS。中國央行前行長周小川在6月舉行的聖彼得堡論壇上也表示,中俄兩國企業和金融機構在貿易和投資合作中可以更多使用本幣計價和結算。

雖然這些新構建的替代系統可以被視為開始松動龐大的美元支付體系,但是距離積聚起足以顛覆整個體系的能量還相去甚遠。

據某接近SWIFT高層人士評論稱,目前這些新建立的替代系統還遠不能達到SWIFT這種程度的高度互相連接,也無法將全球所有重要的金融機構和企業客戶串聯在一起,它們未來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近期SWIFT在歐洲和中國也是動作連連,被外界視為有意強化在這兩個地區的存在。

據《財經》記者了解,SWIFT將通過歐洲單一市場基礎設施網絡平台(European Single Market Infrastructure Gateway)整合歐洲市場三個最重要的清算系統。與此同時,SWIFT也在申請在華全資法人機構牌照,進一步加強與CIPS的合作。

在多位接受採訪的業內人士看來,即使這些非美元支付系統被極力推廣,在未來很長時間裡美元仍將主導國際貿易和金融市場。因為美元的主要競爭對手仍飽受自身問題的困擾——歐元多年來受到歐元區內部一體化進程緩慢的牽製,而中國貨幣當局正在限制人民幣的自由流動。

普拉薩德表示,人民幣作為國際支付貨幣的角色會受到中國貨幣當局政策意願的限制,目前中國的資本账戶開放仍有所限制,人民幣匯率也並非完全由市場力量所決定。

他指出,未來人民幣在全球金融體系中的作用將取決於中國政府對經濟和金融市場改革的決心。

有資深業內人士告訴《財經》記者,主權貨幣之間的國際中心貨幣之爭一定是主權國家之間國際影響力競爭的結果。當世界格局仍然維持一家獨大的時候,它是不可能放棄國際中心貨幣地位的。“但也只有一個國家的貨幣成為真正的國際儲備貨幣,其他國家的銀行和企業才會使用起來。他說。

哈佛大學肯尼迪學院教授傑弗裡·法蘭克爾(Jeffrey Frankel)也對《財經》記者表示,其他貨幣想要取代美元的最重要國際貨幣地位恐怕還要很多年,這個過程可能就像上世紀初英鎊被美元所取代一樣。

普拉薩德認為,雖然隨著其他國家接觸美國金融機構意願的降低,可能使美元的國際貨幣角色受到負面影響。然而,鑒於美元在全球金融市場的統治地位,短期內這種影響不大。在他看來,美元作為全球避險貨幣的主導地位正在被逐漸侵蝕,但不會被取代,因為其他任何貨幣都沒有美國金融市場之深度與制度框架的支持。

美元政治化

二戰結束後,美元逐漸鞏固了在全球金融體系中的主導地位,歷經布雷頓森林體系崩潰和多次金融危機而不衰。在過去半個多世紀裡,美元一直是世界通行的硬通貨,甚至連索馬裡海盜索要贖金時,都要求必須以美元支付。

戴高樂執政期間的法國財政部長德斯坦(Valery Giscard d’Estaing)曾用“超級特權”來表達對美元主導全球金融體系的“羨慕嫉妒恨”,如今這種特權已經超越了當時他所理解的範疇——美國政府正借此在全球實施單邊主義政策。

香港大學亞洲全球研究院高級研究員、香港證監會前主席沈聯濤評價稱,近年來,川普政府越發使得美元政治化,尤其是其乾預美聯儲獨立性,希望美元貶值,而這動搖了大眾對美元獨立性即非政治化的信譽。

“長期以來,美元的主導地位給美國帶來了許多好處——為美國政府、企業和消費者提供幾乎無限的廉價資金;以及實施有效的國際製裁的能力,因為美元的主導地位意味著沒有公司願以高昂懲罰為代價去違抗它。”總部位於倫敦的智庫歐洲改革中心(Centre for European Reform)如此概括“超級特權”的升級版。

簡單來說,處於全球金融體系中心位置多年的美國已經擁有這樣一種微妙的“魔力”——當美國政府決定對某個金融機構、公司或個人進行金融製裁時,其他機構就會像躲避瘟疫一樣躲開它,否則他們面臨的代價將是支付巨額罰款而且毫無訴諸法律的希望,以及被排除在美元清算系統之外這個看似不可思議的懲罰。

“9·11”事件後,美國政府頒布的《愛國者法案》(USA Patriot Act)及每年年末發布的下一年度《國防授權法》(National Defense Authorization Act)等都為美國發起和實施金融製裁提供了法律保障。其中《愛國者法案》第311條授權財政部采取“特別措施”——擴大了美國財政部部長的權限,賦予其在控制、管理金融流通活動,尤其是針對境外人士或與政治實體有關的金融活動的權力。

第311條中最強有力的一點是,它允許美國政府禁止外國銀行在美國開設銀行往來账戶,從而有效地切斷其與美國的所有交易,這將使任何大型銀行陷入癱瘓——因為銀行需要訪問美國的金融系統,才能動用美元為跨境交易的客戶提供服務。

美國財政部則通過其專門的外國資產管理辦公室(Office of Foreign Assets Control,OFAC)負責具體的金融製裁活動,並與司法部一道將製裁行為的影響範圍擴大到全球的經濟活動中,無論哪個國家的公司和個人都可能發現自己面臨著重大的處罰,從罰款到與美國開展業務受限、到被扣押資產,甚至會面臨執法機構提起的刑事訴訟、直接引入犯罪程序。

美國動用美元“超級特權”進行金融製裁帶來的威懾力,在拉脫維亞這個只有200萬人口的小國體現得淋漓盡致。美國財政部於2月份發布通知,禁止其第三大銀行ABLV銀行與美國金融體系進行任何交易。原因據稱是這家銀行違反美國的製裁禁令,為被製裁國政府在海外洗錢。

這一消息不只是要了ABLV銀行的命,甚至可以把拉脫維亞這個小國置之死地。消息一出,ABLV銀行出現“擠兌潮”。短短幾天,儲戶取走6億歐元現金,佔銀行存款的將近四分之一。歐央行向這家銀行頒布懲罰措施,停止一切支付。此時的拉脫維亞因投資下滑,經濟已陷入困境。如果拉脫維亞最終出現在長期洗錢中心的黑名單上,就會嚴重限制拉脫維亞進入全球金融體系,這意味著當地企業在與外國合作夥伴進行交易時會遇到更多麻煩,拉脫維亞人也不能在國外用他們的信用卡。

德意志銀行和其他西方金融機構已切斷了與拉脫維亞銀行的往來銀行業務關係,相當於切斷了其對美元的直接獲取。拉脫維亞銀行需要以美元開展業務時,它們必須經過波蘭或西班牙等地的中間行,這一過程會造成推遲。拉脫維亞議會預算委員會主席馬丁斯·邦達斯(Martins Bondars)表示,拉脫維亞基本上不存在美元往來账戶,美元交易對於客戶和企業來說需要花些時間,而時間就是金錢。

如今,全球貿易和金融交易大多受製於對美元擁有管轄權的美國政府,川普政府也日益傾向使用美元的“超級特權”。

在哈佛大學肯尼迪學院教授傑弗裡·法蘭克爾看來,對於美國對伊朗重新實施製裁,雖然是美國退出伊核協議在先,歐洲國家也認為伊朗遵守了核協議,但顯然大多數外國銀行和機構都不敢違反美國的製裁,因為美國和美元在世界經濟和金融體系中如此重要。

北京大學國際政治經濟研究中心主任王勇對《財經》記者分析稱,過去20年來的金融全球化,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全球金融體系的“美元化”,美國已經積累起對全球金融體系足夠強大的影響力。因此,近些年美國利用美元“超級特權”來實現其對外政策和國際戰略利益的意圖已經越來越明顯。

2012年在美國和歐盟的壓力下,SWIFT也曾切斷伊朗銀行與其全球網絡的連接,隨後伊朗的石油收入銳減一半。部分美國政界人士認為,正是由於切斷伊朗與全球金融網絡的連接促使伊朗重新回到了伊核協議的談判桌。此後,美國政府愈發傾向於在其他政策領域施展同樣的手段。

一向強調政治中立的SWIFT被美國政府施壓後,在事實上成為了對伊朗經濟製裁的參與者。前述資深業內人士對《財經》記者分析稱,雖然SWIFT在比利時注冊並受到十國集團(G10)中央銀行的特定監管安排,但美國政府對使用美元結算的交易有管轄權,而美元支付在SWIFT系統中份額是最大的。由此,美國事實上通過影響SWIFT的方式,控制了全球跨境支付網絡。

歐洲對外關係委員會研究主管Jeremy Shapiro也對《財經》記者指出,美國政府對SWIFT的影響力,從根本上講來自於美國在全球金融體系中的核心地位。而且目前看來,川普政府更願意使用這種影響力來實現政策目標。

在劉東民看來,長期以來,美國借由其對全球金融體系的影響力和長臂管轄權,實現了對其他國家之間經貿往來的乾預。現在川普政府過度使用美元的“超級特權”已經引起戰略競爭對手甚至是歐洲盟友的反感,所以這些國家都在試圖繞開美元。

班諾克本全球外匯有限公司(Bannockburn Global Forex,LLC)首席市場策略師馬克·錢德勒(Marc Chandler)亦對《財經》記者說:“我認為,美元面臨最大的風險來自於通過製裁等方式,持續限制對美元的使用權而使美元武器化。這使得一些央行購買黃金,一些個人購買比特幣,他們背後共同的目標是尋找美元的替代品。

英國宏觀貨幣集團(Macro Currency Group)全球宏觀和貨幣基金主任馬克·法林頓(Mark Farrington)則認為,管理主權貨幣的過程中,必然會涉及到限制使用的問題,這不是武器化,而是治理。在這個混合戰爭和灰色地帶政治激增的時代,人們可以將限制獲取美元視為政策的一部分,這可被視為“戰爭時期”,但事實上它的到來還很遙遠。

分析人士指出,近兩年全球已經出現掙脫美元體系的跡象。雖然美元在全球跨境支付體系的主導地位短期內難以撼動,但是美國的戰略競爭對手甚至於盟友紛紛試圖繞開美元進行交易,這無疑會削弱美國在全球實施單邊主義政策包括經濟製裁的能力。

美元地位的侵蝕

咖啡豆進出口商、空客公司和國際金融機構更喜歡使用美元,是因為其他公司和銀行都在使用美元,並期望他們的交易對手也這樣做,轉而使用另一種貨幣顯然需要更廣泛的協調,代價不菲。但在美國盛行單邊主義的時代,他們比以往更想擺脫對美元的依賴。

在伯克利大學經濟學教授巴裡·艾肯格林(Barry Eichengreen)看來,川普政府對伊朗的單邊政策正在侵蝕美元的全球地位,這是歐盟國家增強歐元國際地位的絕好時機。

而且重要的是,歐洲一直想這樣做。

從2015年五位歐盟機構最高“總管”提出最遲在2025年設立歐元區財政部的建議,到2017年歐盟委員會就深化經濟和貨幣聯盟發布反思報告,再到去年底歐盟委員會發布《歐元:邁向更強大的國際地位》計劃,歐盟不斷表達提升歐元國際地位的意圖。

去年底的那份計劃明確表明,歐盟希望增強歐元作為全球儲備貨幣的實力,呼籲加大政治投入,以經濟外交促進歐元在國際支付中的使用和儲備貨幣;增加歐洲機構發行歐元計價債務的份額;鼓勵在國際能源交易中更廣泛使用歐元等。

這份文件還特別提到,“第三國最近的域外單邊行動,例如對伊朗重新實施製裁,以及對規則為基礎的國際治理和貿易的挑戰,都是對歐盟經濟和貨幣主權的警示”。這一措辭被視為在指責川普政府日益嚴重的單邊主義行為。

最近,法國央行行長、歐洲央行管理委員會成員Fran鏾is Villeroy de Galhau也公開呼籲采取更多行動,增加歐元在國際交易中的使用,“這有助於歐洲企業免受外匯風險和海外法律糾紛的影響。”

歐洲經濟觀察人士認為,美國以禁止使用美元為威脅阻止其他國家與伊朗開展貿易,凸顯出歐盟無力維護自身與伊朗的經濟聯繫。儘管過去歐洲央行對於提升歐元的全球儲備貨幣地位持中立立場,但在歐盟委員會支持推動歐元挑戰美元地位後,未來歐洲央行也會轉而采取更加積極的立場和更多行動。

與此同時,歐盟所期待的積極變化正在微妙發生。

6月中旬,歐洲央行發布的報告顯示,2018年歐元的全球使用量已由紀錄低位飆升,歐元在全球外匯儲備、債券發行、存款以及已發放貸款中的比重均增加,而且其作為計價貨幣的作用仍大致穩定。

歐洲央行認為,出於對美國利率上升和單邊政策的擔憂,促使各國加強外匯儲備多元化、降低美元比重。

在全球外匯儲備中,歐元佔比增加1.2個百分點至20.7%,仍遠低於美元的61.7%,但這個數字卻是美元過去二十年來的紀錄低點。

“初步跡象表明,對(美國)單方面進行製裁引發的擔憂,或許是促使俄羅斯等央行將外匯儲備多元化的另一個因素。”歐洲央行稱。同時其還指出俄羅斯一些商業銀行也越發擔心製裁會掣肘它們進行美元交易的能力。

在美國新一輪製裁後,俄羅斯在2018年二季度拋售了約1000億美元的美元計價外匯儲備,並配置了近900億美元以歐元計價和人民幣計價的儲備資產。最新數據顯示,截至2018年9月底,美元資產在俄羅斯外匯儲備中的佔比為22.6%,較2017年同期的46.2%大幅下降,而同一時期人民幣資產佔比從1.0%大幅升至14.4%。

外匯儲備比例的提升,意味著該種貨幣國際信用的提升,進而帶動其在跨境支付中的使用意願。近兩年,歐元在跨境支付中的佔比已由歐債危機後的低點反彈,維持在34%左右。人民幣的佔比則在經歷一段時期的下滑後重新回到2%。

據歐洲央行和其他研究機構估算,目前歐元已經取代美元成為俄羅斯最重要的儲備資產。

另外,在中美貿易戰遲遲無法緩和的局勢下,中國在2018年也減持了約600億美元的美國國債持有量。

與此同時,全球多個國家的央行都在增持黃金。世界黃金協會的數據顯示,全球各國央行僅在2018年就購入黃金651噸,較2017年同比大增74%,達到1971年美國單方面宣布關閉“黃金窗口”以來的最高水準。

這一趨勢已延續到2019年,一季度全球央行淨買入90噸黃金,其購買的黃金總量達到六年來的最高水準,其中以俄羅斯和中國為首。

分析人士認為,對於黃金的追捧也反映出各國對美元的“信任”問題。貨幣金融機構官方論壇主席大衛·馬什(David Marsh)對《財經》記者說,各國政府最近的“黃金購買熱”反映出人們擔心美國在一系列問題上做過了頭,其他國家希望借此來對衝或避免大量持有美元。自川普上台以來,美元可能已達到峰值——川普不斷抨擊美聯儲並堅信美元價格被高估了。

用推特治國的川普也用推特對美聯儲宣戰,他多次點名批評美聯儲主席鮑威爾,說他加息過快且量化緊縮,甚至話裡有話地威脅,看鮑威爾如何行事而決定是否炒掉他。一些經濟學家擔心,雖然美聯儲盡力想要保持獨立性,但在川普的炮火攻擊下,美聯儲和美元的獨立性都受到威脅,動搖了美聯儲和美元不受政治影響的信譽。

金融谘詢機構WWS Swiss Financial Consulting SA的CEO沃爾特·斯奈德(Walter Snyder)認同未來貨幣的可能性選擇中,黃金會有一席之地。他對《財經》記者說,鑒於中國、俄羅斯及其他國家在大量購買黃金,在增加黃金的外匯儲備外,他們很可能為以黃金背書的新貨幣做準備。

他同時指出,美國政府似乎沒有意識到美元對美國的世界霸權至關重要。一旦對美元的信心被削弱,那麽美國經濟將很快進入一種新模式並遭受劇烈的重新洗牌。

2016年,奧巴馬政府時期的財政部長雅各布·盧(Jacob Lew)曾在一次演講中警示稱,美元在國際金融領域的支配地位不能被視為理所當然。如果這種支配地位遭到濫用,金融交易隨時可能開始轉移到現有體系之外——這會威脅到美國在全球金融體系的核心作用,更不用說製裁的有效性了。

當時雅各布·盧的警示曾引起美國政界的關注和討論,但在六個月後,川普入主白宮。而現在,他的警示正在逐漸成為現實。

在艾肯格林看來,上世紀初期,美元正是依靠一場突然的地緣政治變局外加建立美聯儲這一制度創新,花費十年左右時間取代了英鎊的主導地位。在川普政府的單邊主義時代,如果地緣政治衝擊再次激發制度創新,使歐洲銀行和企業更加便利地以歐元支付和結算,同時還不會受到製裁的威脅,那麽通往歐元體系的轉型將會很快。而且一旦開始,將不會再有回頭路。

曾任美國財政部主管國際事務的助理財政部長、彼得森國際經濟研究所非常駐高級研究員Edwin Truman亦對《財經》記者表示,如果未來川普政府將基於美元的國際金融體系更一步“武器化”,這最終會加速美元體系被取代的進程。

(實習生林彥辰對此文亦有貢獻)

(本文首刊於2019年8月5日出版的《財經》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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