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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你人生》:網絡直播構建起的欲望國度

△ 《虛你人生》預告片

主播們直播的內容低俗、很low,但為什麽有些人就是喜歡他們呢?因為他們太孤獨了,屌絲人群也需要娛樂。我們為什麽要對這樣的娛樂指手畫腳?

2018年初,主播李天佑被全網封殺。他曾是2014年和2015年YY年度盛典的最佳男MC,但一夜之間,他因為直播時關於吸毒的言論而在網絡上消失。

而在2016年,他出演電影,登上各大衛視的綜藝節目,從網紅成為明星,被主流所接受。

YY於2012年在美國納斯達克上市,它依然躺在主流語境的河床上。儘管國內媒體多次報導以YY為代表的網絡直播世界,但是YY之外的人很難通過文字和錄屏去真正理解網絡直播世界——尤其在網絡直播裡放大的欲望與主流價值觀針鋒相對而無法對話的情況下。

總有“好奇”的人在被放逐者和審判者之間架起一座橋梁。

△ 《虛你人生》劇照

2018年3月,由吳皓導演的紀錄片《虛你人生》首映。這部紀錄片,拍攝了兩位YY中頂級流量主播沈曼、老李,呈現出他們及與他們發生聯繫的土豪、公會、粉絲的生活,將貫穿線上線下複雜的直播世界勾勒而出。

在2018年中國(廣州)國際紀錄片節的放映現場,觀看《虛你人生》的大部分觀眾都沒有看過YY直播。放映期間,當女主播沈曼素顏的臉在濾鏡下變化成另一種形態時,當男主播老李戴著墨鏡對著鏡頭用力唱歌時,當土豪松哥戴著大金鏈子以“土豪”形象出現時,當打賞金額、主播收入金額以幾十萬到百萬的數字顯示出來時,觀眾發出了笑聲。

在同吳皓的對話裡,我問他如何看待觀眾發出的嘲笑聲,吳皓笑了,“你確定那是嘲笑聲嗎?難道不是羨慕嗎?”

月入百萬的主播、打賞千萬的土豪

《虛你人生》的海報中間那張略顯憂愁的臉,是沈曼。

2013年,在YY走紅的她才21歲,是當年YY娛樂年度盛典女主播第一名。吳皓說,巔峰的時候她一個月能賺80~100萬。

影片裡,沈曼和大眾熟悉的女主播形象並無太多差別——她打開美顏濾鏡,呈現在頁面中央的就是一張有著大眼睛、尖下巴、皮膚毫無瑕疵的臉。

她和網友聊天,給他們唱歌,機械又滿臉笑意地謝謝螢幕另一端土豪的打賞。她會講段子,甚至拿自己的胸部開玩笑,這些時候,沈曼的父親和繼母就坐在沙發上,一副習以為常的表情。

△ 《虛你人生》劇照,在直播的沈曼。

越是風光,爭議越大。她被網友稱為“三百曼”——三百塊錢就能睡到沈曼。有土豪給她電話,質問她:“沈曼你為什麽不跟我睡?”沈曼拿著手機,露出毫不在意的笑容,回答道:“你有錢就跟你睡唄,關鍵是我不差錢啊。”

做直播之前,沈曼是護士。童年時,母親離開她,在四川跟著爺爺奶奶長大。做了直播後,一家人都由她來養。影片裡有她的一段獨白,她一個人坐在堆滿化妝品的粉紅色調的臥室裡,公主風的房間裡一切都是她通過直播唱歌聊天陪笑換來的。

她對著鏡子貼假睫毛,冷冷地說:“誰不想當公主?”年輕的她早已察覺父親、土豪和粉絲對她情感背後來自金錢的操控。只有金錢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

但在電視台的採訪時,她笑著說:“我很幸福。”

《虛你人生》裡的另一個主人公是男主播老李。直播帶給他巨大的財富,年輕的他買了車、買了房,結婚生子組建家庭,還以“成功人士”的身份回老家蓋房子。影片中的兩次年度盛典裡他都輸了。

△ 《虛你人生》劇照,在直播的老李。

2015年的年度盛典,他自掏腰包600萬人民幣,這是他第四次參加,信心滿滿,當再次輸掉時,他紅著眼對著螢幕唱歌,聲音沙啞,在網咖裡“觀賽”的粉絲小勇也低著頭抹眼淚。

來到廣州打工的18歲小勇,月收入2600元,也在年底老李的直播中刷了幾百塊。

YY年度盛典於每年12月舉辦,比賽期間, 主播們在直播間裡拉票,投票時間長達16天。直到最後一天根據網友投票數量決出年度盛典20個獎項的獲得者。

“國王”松哥是吳皓跟下來的為數不多願意被拍攝的土豪,在吳皓拍攝期間,已經刷了1100萬。年度盛典的金錢比賽中,只有像松哥這樣願意花錢的土豪和公會,才有可能在關鍵時刻將主播們推上寶座。

△ 《虛你人生》劇照,老李的粉絲小勇。

用極端的例子講出真相

《虛你人生》對於YY的遊戲規則以及頂級流量的主播的呈現飽滿深入,它不僅講明白了以YY為代表的直播平台的玩法,對於人物故事的搭建也有著很強的導演導向——不是僅僅跟著主播走,而是將土豪、粉絲、公會、其他主播等各種敘事穿插在一起,還原一個相對完整的生態。

在成為紀錄片導演之前,吳皓在美國矽谷做互聯網企業高管。當決定拍攝國內的直播題材時,他通過朋友找到了YY創始人李學凌,在征得對方的同意下,開始了長達兩年的跟拍。

“荒誕”是吳皓拍攝期間最明顯的感受。他站在老李身後,看著電腦螢幕上顯示著的年度盛典的投票數字,這一秒,這個主播下去了,下一秒,那個土豪又刷了一組禮物。

與此同時,《虛你人生》的中方製片人、同時也負責了沈曼部分拍攝的劉欣站在沈曼家的飯廳,即便當時劉欣已經在網絡上看了大量沈曼的直播和資料,可是身處現場的她依然無法理解,“我雖然和他們身處在同一個空間,但我們的情緒卻不在一起。我看著直播間裡文靜(第二年沈曼的對手)短時間刷出1000萬票時,我也很難想象螢幕數字的背後是實實在在的錢。一切的不可思議都來自於虛擬和現實的錯位感。”

拍完第二次年度盛典,吳皓感歎,世界太狂熱,互聯網太可怕,曾經也是互聯網高管的他竟然說:“我要離網絡越遠越好。”

“後來剪片子時,我發現這裡的網絡世界折射的就是人性。主播們直播的直觀內容低俗、很low,但是為什麽有些人就是喜歡他們呢?因為他們太孤獨了,屌絲人群也需要娛樂,可是我們為什麽要對這樣的娛樂指手畫腳?剪輯的過程讓我去反思當時自己的想法,可能太過精英階層了。”

YY之所以能在商業上取得成功,必然是滿足了一部分人群的需求,而且這部分人群很龐大。“人性”也是吳皓在採訪中反覆提到的一個詞。“有人說,其實我們藝術要做的,就是在極端的環境下找到共通的人性。就是說,在一個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的場景下,但是我講出來的故事好像遙不可及、和我沒關係,但是走近一看,其實都是人性的東西。”

△ 《虛你人生》劇照

YY就是這樣一個不可思議的場景,沈曼和老李的生活就是普通人遙不可及的故事。吳皓用極快的剪輯速度呈現出這兩年這群活躍在YY上人的故事,在他們無數的直播中挑出幾句對話剪輯進影片,當兩年的故事被壓縮進入一部電影的時間,吳皓坦承自己將某些負面的東西推向了極端,“這是紀錄電影,是講故事,而不是新聞採訪。有時要用極端的例子才能將真相講出來”。

導演掙脫精英思維,他們卻沒能走出底層困境

在《虛你人生》之前,吳皓還拍了一部紀錄片《成名之路》,講述了五位中央戲劇學院大四學生排演美國經典音樂劇《名揚四海》的故事。他們渴望借此機會站上百老匯的舞台,也各自憧憬著畢業之後的人生。

《成名之路》裡,主人公陳蕾毫不掩飾自己的野心,她台上台下都張力十足,盯著從美國來的老師的眼睛說:“我想成為超級明星。”

《成名之路》呈現的同樣是一個群像故事,計劃生育大背景下的年輕人,畢業時的渴望與迷茫。“我看問題的時候,很想了解全面。既要呈現社會現象,又要把這個人物強有力地表達出來。”《成名之路》和《虛你人生》有著相似性,人物極具張力,他們身處的環境也足夠精彩,總而言之,都屬於一種極端。

那麽這種極端之下的真相,就是人的欲望。

《成名之路》裡的孩子們,他們想要得到的是舞台表演機會,想要成為明星。《虛你人生》中,沈曼要的是錢,老李要的是名,土豪想和老李喝酒成為哥們,對沈曼有非分之想。而這些都是欲望。

“《成名之路》裡孩子們的欲望看起來好像高大上一些,其實沒有,他們也想賺錢,也要考慮自己的生計問題。《虛你人生》中,在屌絲文化土豪文化的衝擊下,在網絡上,他們對於欲望的表達變得更加直白”,吳皓強調著這種共同性。

《虛你人生》的片尾曲是沈曼唱的《泡沫》,這是沈曼常在直播間裡唱的一首歌,吳皓花了大價錢買下版權。有人問他,這是象徵直播產業的泡沫嗎?是想隱喻互聯網行業的泡沫嗎?吳皓都給出了否定的答案,“我想講就是大家在追求自己所謂的夢想時,究竟會不會幸福?還是到頭來一場空?”

△ 《虛你人生》劇照

《虛你人生》的結局停在老李輸掉年度盛典、沈曼退出年度盛典,他們的失敗正是在於新的資本力量的介入,而他們的走紅也是因為砸向他們飛機遊艇背後的資本。當所有遊戲規則明朗化、所有浮華荒誕散去,故事不再繼續。吳皓說,他本可以給影片一個更光明的結局——2015年的盛典之後他依然有繼續跟拍——但是剪輯的時候,他猶豫再三,還是選擇停在這裡。

“我很喜歡《黑鏡》,《黑鏡》每集最後,都不是一個圓滿的結局,而是充滿回味、讓人反思的戛然而止。《黑鏡》可以這樣,為什麽我不可以?”

“我想讓觀眾的感受過荒誕、可笑、震驚後,最終走向一種悲哀。我希望看過之後的人們回去想一想,我是不是也是這樣?我和金錢的關係究竟是什麽?我跟他們到底有多大的不同?”

吳皓對於觀眾觀影的期待,也來自他自身拍攝的體驗。兩年的拍攝讓他足夠消化這一場場瘋狂帶來的震撼與懷疑,而兩年的剪輯也讓他冷靜下來,重新思考YY這個虛擬空間和活躍在裡面的每一個人。

終於,吳皓掙脫出那種精英思維,他說:“至少YY的存在,讓小勇找到心靈安慰,讓沈曼和老李有機會出來。有時候覺得直播真是害人,有時候又覺得他表達的就是底層人民的需求。但是成年人有時候想聽聽黃段子,有什麽不對呢?為什麽每個人都要是陽春白雪?”

“可能唯一一個要控制的是年輕人,他們不要過早地接觸這個。”吳皓很誠懇地說。

用3D建模等多種方式去理解他們

《虛你人生》除了故事本身的精彩,還有別出新意的後期剪輯和製作想法。

《虛你人生》實際上分成了現實和網絡兩個部分。吳皓在接觸到YY的初期,發現YY頁面複雜的板塊拚接和無數的對話、飛過的禮物出現在同一個頁面中,他就決定用動畫的方式來將這一部分內容更清楚地呈現出來。

最終影片裡用3D建模呈現出直播間的樣貌。中間是主播直播的螢幕,下方是穿著白馬甲、黃馬甲等不同顏色、代表不同身份的3D小人,同時標注出國王、公爵、侯爵等身份,空中時不時飛過遊艇、棒棒糖等YY中的打賞元素。其中人物的對話內容、順序都是根據網絡上的對話真實還原。

△ 《虛你人生》劇照

吳皓還將一些主播的錄屏疊加在各個場景之下,比如室外的街道、商場。虛擬與真實的重疊,頗具科幻感。吳皓說:“中國互聯網科技的應用已經走在世界前列,老外來到我們這不用現金,不用信用卡,一個手機走遍全國,這件事其實挺科幻。直播這件事也一樣。再加上我還是一個科幻迷,那我就試試在這裡過把癮。”

吳皓將自己定義成“一個講故事的人”,所以他在拍攝紀錄電影時,也有更強的導演思維。他更願意將自己拍攝的《虛你人生》稱為非虛構電影。

“紀錄片的概念又窄又廣,窄的是,在國內,大家覺得紀錄片是央視,BBC,DISCOVERY,廣的是它有很多流派,電視紀錄片、節奏很慢的純觀察型,還有通過演員表演還原發生過的故事,等等。但我認為的非虛構電影,是音樂、音效、拍攝的品質、抵達觀眾的效果,都像電影一樣,而它又不是劇情片。”吳皓說道。

《虛你人生》裡,還有一部分是媒體關於直播的報導和對“屌絲、土豪”做出的名詞解釋。製片人劉欣說,有些解釋是為了照顧西方觀眾,幫助他們更好地理解這一部分。但即便是熟悉這些名詞的人,在聽到網絡用詞以一種官方形式被解釋時,這種細微的碰撞也帶來了一種新的解讀空間——當我們通過種種方式去理解、定義這一切時,我們究竟會不會帶有偏見、產生偏差?

△ 《虛你人生》劇照,在直播的老李。

我曾向製片人劉欣拋出這樣的疑問:“《虛你人生》的拍攝過程中,最難、或者你們最困惑的究竟是什麽?”製片人劉欣想了一會兒,說,“我們一直在特別努力地理解這個世界,理解這個世界裡有這樣一群人在這樣生活。”

《虛你人生》的拍攝者和絕大部分的觀看者都不是YY的成員。在我們試影像新聞主持人那樣用一句話去解釋土豪、屌絲來解釋《虛你人生》的一切時,我們能否冷靜下來重新審視自己看到影片、讀到故事、看到這些駭人金額數字時我們的反應——

“你確定那是嘲笑聲嗎?難道不是羨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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