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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蓓佳:天國遊戲 | 小說推薦

天國遊戲

黃蓓佳

導讀:

曾經有很多人,為了搶救珍稀物種白鰭豚付出過艱苦卓絕的努力,水生物學家羅想農和喬麥子就是他們中間的一員。這不僅僅是一個關於拯救的故事,還關於愛,關於生活,關於無法言說的領悟。

文./

20世紀80年代初,有一年開春,江蘇太倉某村的兩個農民閑來無事,駕上小船去江邊打魚,發現光溜溜的灘塗上躺著一條長近兩米的怪物,尖嘴,灰不溜秋的脊背,白花花的肚皮,也不知道是傷了還是病了,一邊扭動掙扎,一邊發出“吱吱”的哀叫。農民走近去看,小心翼翼,怕怪物咬人,卻發現怪物的眼睛純良溫順,奄奄一息地盯住他們,就差沒有開口求救。農民不知這是何方神聖,試探著上前摸摸,摸得一手黏滑冰涼。試探著抬頭抬尾,卻怎麽也托不起身。兩個人不敢耽誤,飛奔回村,又叫來兩個壯勞力,用大筐抬繩勉強兜住怪物身體,吭唷吭唷抬回村裡。圍觀者一傳十、十傳百,眨眼間轟動了方圓十裡地面。人們開始商量怎麽分割烹食,燉湯好還是紅燒好。有老人站出來說,怪魚吃不得,吃了要遭災,不如他出幾塊錢買下來,回家剁剁喂豬。初中文化的村會計到底有幾分見識,圍著怪物前後轉幾圈後,認為吃不得更剁不得:“怕是珍稀動物,國家要保護的!”

那時候的鄉村農民純良樸實,不懂炒作更不懂奇貨可居,聽說有可能是個寶貝,馬上罷了一切念頭,七手八腳抬到谷場邊飲牛的水潭裡。

電話一級一級好不容易搖到縣城。第二天一大早,縣水產公司的技術員帶著南京大學水生物研究室之前廣泛散發的“保護長江白鰭豚”的宣傳資料,騎車二十多裡趕到村子。對照宣傳單上的資料照片,技術員小夥子立刻確定水潭裡安安靜靜趴著的怪物就是白鰭豚。

村會計拔腿又去公社掛電話。電話轉到縣政府,縣長很重視,加急電話報告了省政府。省政府更興奮,連夜調人調車,臨時組建專家團,請生物系老師羅想農帶隊,浩浩蕩蕩沿長江奔向太倉縣。

其實從前些年開始,沿長江下遊一帶就相繼有漁民發現和捕撈過一種被他們稱之為“怪魚”的東西,那便是珍稀水生哺乳動物白鰭豚。非常可惜的是,因為漁民們普遍不認識它,不知道它的價值,野蠻捕撈加上報告延誤,等到水生物學家們得知消息辛苦趕到時,看到的大都是一具腐爛發臭或者已被大卸八塊的屍體。這樣,從搶救白鰭豚的目的出發,羅想農所在的南大生物系緊急成立了“水生物研究室”,剛剛畢業的研究生羅想農臨危受命,由此結下了他跟長江白鰭豚的緣分。

20世紀80年代之前,人類獲得過活體白鰭豚嗎?

翻遍所有的科學文獻,都沒見到有關記載。但是沒有記載不說明沒有發生。在漫長的文明之前的社會裡,很多的事物在自生自滅,它們如電光石火,偶然地劃過天空,驚起人們的恐懼膜拜,被奉為奇跡或神明,而後緩緩落幕,歸於沉寂。

據生物學家統計,全世界共有各類鯨豚八十多種群,中國水域擁有其中的三十多種。但是絕大多數鯨豚沒有“國籍意識”,它們四海為家,自由來去,是水中恣意妄為的精靈。幸運的是,造物主慧眼垂青了中國,把其中最美麗聰慧的一種單獨饋贈到了這塊國土中,這就是珍稀白鰭豚。因為它在地球上有著長達兩千多萬年的進化史,比之進化史不過三百萬年的國寶大熊貓,白鰭豚要來得更加古老和珍貴。

早在1914年,居住在洞庭湖畔的美國傳教士的兒子、17歲的青年獵人霍伊搖著小船在嶽陽城陵磯打野鴨,極偶然地一槍擊中江面上的碩大獵物——一條從沒見識過的“大魚”:身長兩米,灰藍色脊背,乳白色肚腹,腦袋上長著一個長長的細細的尖嘴巴。霍伊興奮地雇人把這個獵物運回家,他的傳教士父母敏銳地意識到,兒子僥幸獵到的是寶貝,是中國長江中的稀有動物。他們當即為這條“大魚”拍了照片,並鋸下它的頭顱製成標本,花錢將此標本寄運回美國,贈予華盛頓美國國立自然歷史博物館。

美國哺乳動物學家米勒看到這個完整的頭骨標本,認定了這是一種尚未被報導過的新物種,一種珍稀的淡水豚類生物。他當即開展研究工作,按照國際生物命名規則,為這種淡水豚起了一個正式的拉丁文學名:Lipotes vexillifer Miller .1918。而17歲的霍伊采集的這個標本,從此就成為白鰭豚的模式標本。他當年的捕獵地點洞庭湖,被記錄為白鰭豚的模式產地。中國長江白鰭豚從此在世界生物文獻中佔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80年代初期的年輕學者羅想農,每每想起白鰭豚被發現和被命名的故事,心裡就有隱隱的鬱悶。在達爾文之後到中國皇朝推翻之前的短短的一兩百年中,有無數的外國探險者和傳教士擁入了這塊中原國土,翻山涉水,走戈壁蹚沙漠,篦頭髮一樣地把廣袤大地上的動植物種群、古人類遺跡、千百年中的文化留存篦了一個遍。直至今日,中國學者們要尋找一些已經絕跡的標本、古籍、器物時,要跨洋過海去外國的圖書館和博物館裡翻箱倒櫃。

貧弱的、愚昧的,也是古老和神秘的中國,讓雄心勃勃的外國探險家們興奮和驚喜的中國。黃頭髮藍眼睛的有識之士們歷經艱辛滿載而歸,妥善地也是文明地保存起了這些難以計價的珍寶物產,卻給後世的本土研究者們留下了巨大的遺憾。

羅想農獲得碩士學位之時,也是中國百廢待興人才極度匱乏之際,他到了新成立的水生物研究室之後,很快脫穎而出,成為極優秀的科研人員,擔當研究室的實際主持工作。那時候他心心念念的一件事情,便是有機會獲得一頭作為研究對象的活體白鰭豚。

機會已經為他安排妥當。

顛簸一整天,羅想農和他的同事們趕到太倉漁村,在村民幫助下,肩抬人扛地把白鰭豚從小水潭弄進一隻特製大水箱。不敢耽誤,事辦妥了之後一人啃幾個饅頭當飯,連夜上了路,興奮異常又提心吊膽地護送白鰭豚到南京。

羅想農征求研究室同事意見,給白鰭豚起名叫“寧寧”。初步測定,“寧寧”體長8米,體重55公斤,雌性,是美麗苗條的小公主。它應該是在江水漲潮時誤入村民們捕魚的插網裡吃魚,而在江水退潮時未及撤退,擱淺在灘塗。

“寧寧”初入飼養池,嫻靜而憂傷。它像一個真正的公主一樣,有著優雅的風度,輕盈的體態,溫婉而嬌柔的眼神。它的皮膚在白天的陽光下閃爍著光潤,呈現出燦爛的金灰色,霞光萬道的那種雍容;在夜晚的月光下又變作冷峻的鋼藍,刀鋒般的鋥亮,無比神秘又美到令人心醉。

水生物研究室的老師學生們,那段日子誰都不肯離開飼養池半步,大家像盯視一個初生嬰兒一般地盯著“寧寧”看,怎麽也看不夠。“寧寧”遊動了,“寧寧”張嘴吃東西了,“寧寧”打了一個哈欠……噓,小聲!“寧寧”在睡覺!呵呵,小美人兒太可愛啦,它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是這麽的優美典雅,它的流線型體態簡直舉世無雙,無可比擬也無可替代!世界上居然會有這麽美妙的尤物,它居然深居簡出在長江水域,這麽多年都不肯在活著的時候一展姿容,讓世界為它驚豔。

“寧寧”的胃口小得令人心疼。一開始它甚至對所有投放進水池的大小活魚都不感興趣,它輕輕地碰觸食物,拿尖嘴巴頂一頂它們的尾巴或是側鰭,溫柔地跟它們打招呼,提醒它們注意躲避一樣。過幾天,它慢慢拋棄羞怯,嘗試進食,卻依然吃得很少。一巴掌長的魚兒,至多吃三兩條而已。女學生們為它著急,拿竹竿穿了小魚,探身送到它嘴邊上。它優雅地遊開,不為所動。

一星期之後,“寧寧”的體力明顯衰弱,身體更加瘦長,皮膚光澤減退,眼神暗淡疲憊,遊動時緩慢無力。羅想農和同事們估計它生了病,而且病得不輕。他特地從省農科院請來獸醫為它治病,下到水池裡打抗生素,掰開嘴巴強製喂進食物,開動循環過濾裝置清潔池水……

都沒有明顯的效用。

再過一星期,“寧寧”終於躺在水池裡不再動彈。羅想農清晨到校,一眼瞥見“寧寧”癱軟的身體,腦袋裡嗡的一聲炸響,顧不上天寒地凍,衣服鞋子一樣沒脫,“撲通”跳下池水中抱住它,側耳聽它的心跳。耳邊只有水流循環的嘩嘩聲,和他自己粗重的呼吸聲。“寧寧”選擇在深夜無人時悄然死亡。

解剖的結果,“寧寧”的胃裡患有嚴重潰瘍,胃黏膜下有囊腫,囊腫當中殘留有沙粒狀的鈣化灶,同樣的病灶在肺部也存在,還伴有大面積淤血水腫。可憐的“寧寧”,它重病在身,卻無法表達,在萬般痛苦中活完最後的兩周。隱忍的、有尊嚴的、給了羅想農他們很多快樂和期盼的兩周。

“寧寧”去世後,研究室邀請全國相關專家分析飼養失敗的原因。有專家說,自然擱淺的白鰭豚通常都是有病的個體,患病之後行動無力才導致被捕捉。再有,“寧寧”擱淺後,被村民野蠻捆綁拖拉,又在江灘和村裡不清潔的小水潭裡度過一段時間,舊病加上新傷,終至不治。還有專家認為,“寧寧”到南大後的生活環境不夠好,飼養池長寬僅四五張乒乓球台那麽大,體長一米八的“寧寧”,別說在池水中暢快遊動,就連轉身拐彎都十分困難,一定程度上對它的健康造成不利。

羅想農趴在實驗室的解剖台上,給遠在武漢的研究同行喬麥子寫了一封無比哀傷的信。

“‘寧寧’選擇了天國,它不願意再跟我們遊戲。”他寫道,“我們的傷心無人能懂。研究室裡每個人都流了眼淚。我們請人將小公主製成標本,永遠安放在我們實驗室的一角。它的體態依然玲瓏美麗。可是我每次看到它,就覺得心裡有什麽東西被掏走了,很空很疼……”

學理科的羅想農,長到三十歲都沒有寫過這麽傷感哀怨的信。他發現人有時候是會無師自通的,當你想表達的時候,想對一個人盡情訴說的時候。

他相信這世上只有喬麥子能夠理解他。因為在千里之外的武漢水生所,他心愛的姑娘恰好也負責餵養一頭白鰭豚,一頭名叫“南南”的五歲的雄性豚。1984年,在不同的太空裡,他們實際上做著同一件美麗無比的事。

春節剛過,從安徽銅陵的長江邊上傳來喜訊,漁民又抓住了一頭幼年白鰭豚,現場判斷是被長江客輪的巨大水浪衝上江灘的。春節值班的研究室青工小劉接到電話,飛奔到學校宿舍區,第一時間把消息報告室主任羅想農。當時羅想農正在樓道裡的煤油爐子上煮麵條,聽聞喜訊,面條還在半生不熟中就被他撈起來,挑點豬油和醬油胡亂攪一攪,端給正患感冒懨懨臥床的妻子李娟,而後擰熄爐火,抽屜裡拿了些零錢,挾隻出差的包,拉上小劉便走。

後來他回想跟李娟相處的每一幕,深悔年輕時候太不懂什麽叫愛情。不,不是不懂,是不想去弄懂。那個時候,他在白鰭豚身上所花的時間和情感,遠超於他為李娟的付出。

兩人趕到銅陵,白鰭豚已經被當地公社幹部從漁民手中攔截下來,養在公社食堂的洗菜池子裡。池子大小不足五個立方,池底和四面池壁都用粗粗拉拉的水泥抹成,半池渾水中漂浮著菜葉草屑。白鰭豚被漁民們用繩索拖上堤岸時就已經遭遇過野蠻對待,腹部被拖擦掉一大塊皮膚,頸部和胸鰭也是傷痕累累,此時困囿於淺水之中,不停喘息,眼神驚恐不安,時不時還收縮鼻孔周圍的皮膚,發出孩童樣的“吱吱”的哀叫。

羅想農很怕這頭幼小的豚寶寶活不下來。之前那只在學校飼養池中臨終的一幕才過去不久,師生們尚未從沮喪和哀痛中恢復,羅想農實在不想看到幾天之後又將有新的一幕悲劇發生。他當機立斷,將取名為“童童”的這頭一歲白鰭豚送往武漢水生所寄養。水生所此前已經治好白鰭豚“南南”的重度皮膚病,有了經驗,飼養條件也相對更加成熟。

電話打到武漢,溝通妥當之後,羅想農軟磨硬泡地從銅陵縣政府弄到了一輛破破爛爛的帶廂小貨車,又從公社醫院借到一副帆布擔架,和小劉兩個人脫了鞋襪下到池水中。

寒冬臘月,池水浸淫著膝蓋腳踝,像老虎的利牙在啃咬刮擦一般,令他們的雙腿疼痛到失去知覺。“童童”的身體冰涼溜滑,兩個文弱書生都沒有太大的力氣,手指頭麻木僵硬,很難將這副圓滾滾實沉沉的身子抬起來弄到擔架上。折騰了一會兒,水花濺得他們滿頭滿身,襯衣裡面是汗,棉襖外面是冰,小北風一吹,身子一動,冰碴兒咯啦啦地響,狼狽不堪。

看熱鬧的農民在池子邊上笑嘻嘻地喊:“老師哎,這活兒不是你們乾得了的,出點錢,我們一搭手就成了。”

羅想農不肯讓他們插手。不是捨不得錢,是怕他們粗手粗腳二次傷害了“童童”。

好不容易把濕淋淋的擔架弄上車。車廂裡預先已經鋪好棉絮和稻草,擔架擺放在棉絮上,“童童”舒舒服服坐上了“臥鋪”。羅想農和小劉兩個人的鞋襪衣褲濕得站到哪兒就是一大攤水,灶火都烤不乾,羅想農不想等也來不及等,花錢買了當地農民的兩身乾衣服,胡亂穿上身,催著司機連夜往武漢趕。

天陰冷,空中飄著細碎的雨雪,路線顛簸而又濕滑。司機一路都在咒罵氣象,其實上是在抱怨春節期間出這一趟倒霉的差。羅想農只能不停地給他遞煙,許諾付他雙倍的車費,又小心翼翼提醒他盡量避開坑窪之處,以免顛得狠了讓“童童”難受。

“老兄哎,”司機嘲笑他,“這怪東西是你爹還是你娘啊?”

羅想農無奈地笑,不接對方話茬。

途中每當司機停車撒尿,羅想農就忙著抓緊時間給“童童”的鼻頭臉頰以及背鰭尾鰭塗抹醫用凡士林,防止這些敏感部位乾凍開裂。小劉則奔下車,拿水桶四處找水,然後將清水緩慢地淋到“童童”身上,保持皮膚濕潤度。擔架佔據了貨車廂內的幾乎全部面積,羅想農和小劉兩個成年人無處容身,弓腰曲背地蹲在擔架頭尾處,又要照顧“童童”,又要保持自身的平衡,漫長的一天一夜中,他們都能聽到自己骨頭脆裂吃重的“嘎嘎”聲響。

車到漢口水生所,車門打開後,羅想農和小劉都站不起身了。腿腫、腳麻,腰肌僵硬,活像兩塊口鼻噴白汽的木頭疙瘩。接車的喬麥子喊了幾個同事來幫忙,好不容易才把兩個人架下車,攙扶著送到招待所。

清早,美美地睡過一大覺之後,羅想農走到飼養池邊看望他的小寶貝。

農歷正月中,武漢這邊的氣象同樣陰冷。去往飼養池的一路上結著白花花的薄冰,走路稍不注意,“哧溜”一下子,四腳朝天地摔個屁股蹲兒。砌圍牆的磚瓦凍得發了脆,手不小心摸上去,手指頭一凜,被咬了一口似的,生疼。松樹枝條上掛著極細小的凌,遠看像結了一樹的半透明質地的小果子,風一吹還會叮叮當當地響。

遠遠看見一個鼓鼓囊囊的身影趴在池邊上,從身邊的提桶裡不停地掏東西,往水池裡面扔。走近一點,看見提桶裡掏出來的東西是一條一條白亮亮的魚。再走近一點,鼓囊囊的身影原來是喬麥子。天冷,她穿得多,棉襖外面還套了一件板硬的軍大衣,看起來就像一團捆扎得有些散散拉拉的棉布包。

“麥子!”羅想農喊她。

喬麥子回身,神情平靜地跟他打招呼。“早!”

“不早了,你都上班工作了。”羅想農回答她。

喬麥子例行公事地向他報告:“‘童童’的狀態還不錯,今早吃了三條魚。”

每次到武漢水生所辦事,每次跟喬麥子見面,她都刻意跟他保持距離。她不驚不喜,不榮不辱,矜持而有禮貌。在水生所的研究同行們看起來,他們就是畢業於同一所大學的普通的同學關係,當中差了好幾屆,年齡上也有差距,彼此認識,並不那麽熟悉和親密,難得都對白鰭豚有興趣。

羅想農默認了喬麥子在同事面前對他的身份定位。說實在的,喬麥子做什麽他都會認可。他鍾愛的女孩,他將她藏在心裡捨不得碰觸的女孩,他不忍也不必違背她的意願,把他們之間的不同尋常的關係公之於眾。

羅想農俯身在池邊看。武漢水生所的飼養池比他們研究室的池子要大好多,長寬足足抵得上一個籃球場的面積,池壁和底部的水泥層也做得足夠光滑。雖然天寒地凍,但是池水沒有結冰,不知道是因為白鰭豚在裡面遊動,水面蕩漾不停的原因,還是池子避風,相對比較保溫。池中的老住戶是五歲大小的白鰭豚“南南”,它活潑而靈醒,在池水中甩著尾巴輕劃鰭肢的模樣,就像個調皮的小頑童,一個勁地圍著喬麥子打轉,搖頭擺尾要討她的喜歡。喬麥子只需從提桶裡抓起一條魚,在半空裡晃一晃,“南南”就應召而來,尾鰭一拍,身體微弓,“嘩”地一下子跳出水面,在空中甩出一個漂亮的白燦燦的弧線,濺起大片晶瑩剔透的水花。水花未曾落盡時,它已經“哧溜”一下子滑進水底,尖尖的嘴巴箭一樣地劃開水波,瞬間衝到了對面池壁,再急急忙忙扭身回來,對著客人時而側遊,時而仰泳,時不時還晃晃腦袋,扭扭身體,鼻子裡發出撒嬌般的“嗯嗯”聲,仿佛在詢問:“我怎麽樣啊?你喜歡我嗎?”

折騰一大圈之後,它累了,搖頭擺尾地回到池邊,頭仰起來,尖溜溜的嘴巴伸出水面,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了喬麥子,討要她手裡的那條魚。喬麥子怕它靠得太近在池壁擦破了皮,總是半跪下來,胳膊盡量地探出去,把魚食往前送。“南南”於是很配合地張嘴,閃電般將魚兒叼走,心滿意足地遊開,躲到無人處慢慢享受。

“真是個討喜的小家夥啊!”羅想農忍不住驚歎。

羅想農沒有看到“童童”的身影,心裡納悶。喬麥子指點了一下,他才發現可憐的小東西一聲不響瑟縮在遠處角落裡,大概是新來乍到,認生,怕人。它的外形變化得很厲害——在整個胸腹部位,被人裹纏起了一大圈白紗布,只露出細溜溜的頭、尾和一對青灰色的鰭肢,遠遠看過去,像是剛從硝煙彌漫的戰場上撤下來的重傷員,又像個穿著白色背心規規矩矩臥倒不動的小紳士。

羅想農問喬麥子:“那是什麽?”

“藥背心。”喬麥子回答。

“療傷用的嗎?”

“你認為呢?”喬麥子反問他,語氣不冷不熱。

昨天羅想農太累了,沾枕頭就睡死過去,壓根兒不知道水生所的同行們是如何給“童童”療傷敷藥的。喬麥子簡單地告訴他,給皮膚有外傷的白鰭豚套上一件藥背心,是他們武漢水生所的專利發明。前兩年“南南”送過來的時候,皮膚擦傷比“童童”更厲害,都發了炎,化了膿,發燒,疼得在池子裡直打轉。他們給“南南”消毒擠膿,打青霉素針,搽雲南白藥、生肌散、慶大霉素藥膏,甚至還用了紗布引流。但是效用甚微,因為“南南”只要一下水,藥就被水溶解了,傷口重新感染,發炎依舊。水生所的一位研究員終日坐在池邊,對著被外傷折磨著的白鰭豚朝思暮想,才想出這個土辦法:縫製一件紗布背心,紗布中包滿藥,穿在“南南”的身上,讓它下水也沒法衝散,可以保持較長時間的藥效。

“放心,”喬麥子公事公辦地說,“現在是冬季,細菌繁衍慢,‘童童’穿上這件背心,傷口很快能好。”

羅想農點頭。他相信“童童”能痊愈。白鰭豚到了有經驗的喬麥子手裡,應該說是進了半個保險箱。

喬麥子拎起魚桶,沿池邊走了半圈,在靠近“童童”處蹲下,抓出一條魚,柔聲呼喚:“‘童童’!喂,小家夥,吃飽了沒有?你過來!”

“童童”跟活潑的“南南”完全不一樣,它怕人,看見喬麥子靠近它,反而膽怯地遊開去。不知道是不是穿了藥背心的緣故,它遊動的姿態趔趔趄趄,遲緩笨拙。

羅想農見童童這模樣,心疼異常,鼻子都酸澀了。一歲的白鰭豚,如果在正常的生活狀態中,還是跟隨在父母身邊嬉戲玩鬧的小孩子。如今它受了這麽大的痛苦,來到逼仄的飼養池,周身被難聞的東西裹緊,眼面前是從未見過的陌生面孔,它心裡的惶恐和緊張,羅想農幾乎可以替它想象得出來。

喬麥子偏頭看他一眼,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他介紹情況:“‘童童’也會撒嬌的。昨天我們給它打針,它怕疼,‘嗞嗞’地叫,跟小孩子哭起來的聲音真像!後來我跟它說,忍住啊忍住啊,馬上就不疼了啊。它果然就不叫了。‘童童’聰明,它心裡什麽都懂。”

羅想農忍了半天的眼淚,到底不爭氣地悄然滾落。

喬麥子就不再說話。她一條接一條地給白鰭豚餵食。羅想農幫著她喂。他們一個遞,一個送,配合得很默契。但是他們之間的空氣是沉默和凝重的。時間就像一口深潭,起初只有小小的一掬水,一天天一年年地任憑水流嘩嘩加進去,不知不覺間,竟然深不見底,難以逾越。現在,人屆中年的羅想農,舉著一條沉重僵硬的腿,懸置在深潭上,不知道如何往前跨。

1960年,時年七歲的羅想農讀小學一年級。他記得是母親楊雲把一對處境狼狽的男女領進家中的。

那個男人中等身材,灰色中山裝的肘間和領口都打了細密的補丁,四個口袋原先是有的,大概被拆下派了別的用場,留下四塊明顯的痕跡。他的頭髮長而且亂,被頭油和灰塵粘在一起,散發出濃重的氣味。臉色晦暗,皮膚乾澀,一抬頭,額上會堆出一道道的皺紋。但是他的眼睛是笑眯眯的,溫柔、和善、清亮,是所有見到他的人都不能將他忽視的原因。

他身後的、被楊雲緊挽住胳膊的女人,穿著一件肥大的、老太太才穿的大襟棉襖,巨大的肚子把棉襖下擺頂得掀開來,讓人忍不住想到風會如何灌進她的身體,再從她的被撐開的領口鑽出。她的臉色蠟黃,皮膚因為浮腫而薄亮,臉頰上的妊娠斑聚集在鼻翼,深褐色的一片,好像飛落在臉上擦不掉的灰蝶。她一直張著嘴巴喘息,嘴唇乾焦得卷了皮,眼睛裡有深深的驚恐,導致她的眼皮、四肢乃至整個身體都在不停地哆嗦。

這兩個人,男的叫喬六月,女的叫陳清漪,他們就是喬麥子的父母。

“反右運動”中,楊雲讀農校時的老師喬六月被打成右派,限時下放江心洲農場。他帶著他的大腹便便即將臨產的妻子在縣城車站換車時,巧遇了在縣城畜牧站工作的舊時學生也是戀人楊雲。走投無路中,狼狽的夫妻被楊雲帶回家中,由這位經驗豐富的獸醫接生,保住了女兒喬麥子的一條小命。

也由此,七歲的羅想農見證了喬麥子的第一聲啼哭。他的媽媽楊雲在支使家中這個小小男孩燒火拿毛巾淘米熬粥時,完全忘記了他的年齡以及性別。

可是他記得喬麥子像一隻剝皮老鼠,被母親裹在舊毛毯中大聲啼哭的情景。他記得她的哭聲嬌嗲,一頓一頓的,顯得十分委屈,不情願。她的臉那麽小,眼睛緊閉著,看起來就像兩道切開而後腫起來的傷口,從鼻梁延伸到耳朵上方,眉毛光禿禿的,額頭上堆著幾條深深的皺紋,胎毛是濕漉漉的一簇,像個黑色的寶塔尖兒,很可笑地頂在腦門上。

他還記得那時候已經是深夜,屋中央吊著一隻15瓦的小燈泡,沒有加罩,燈光渾黃地向四面八方擴散著。門窗緊閉,屋裡混雜了血水味、碘酒味、柴火味、產婦身上的汗腥味,甚至,羅想農還聞得到自己身上微微的尿臊味。剛剛在產婦撕心裂肺的慘叫聲中,他因為緊張也因為恐懼而尿了褲子。

而在屋外,寒風凜冽,風把屋簷下的一串曬乾的葫蘆吹得哐哐直響,窗戶上結著厚厚的冰霜,如果把手湊近窗縫,會感覺擠進來的寒氣像刀子一樣割人,刹那間指頭都凍得發麻。

造化弄人,時隔八年,羅想農十五歲的時候,“文革”武鬥才剛告一段落,父親作為縣農業局的走資派,一輛卡車把他們全家也送去了江心洲農場,跟先到的喬麥子一家成了鄰居。

於是,少年羅想農不出意外地成了出入喬家的常客。

在不同類型的女人中,羅想農的母親楊雲是豪放和粗疏的,常年跟牲畜打交道,閹割、放血、開膛破肚、揪住耳朵打預防針、幫助那些剛剛開始發情的牲口交配,她習慣了三下五除二地解決問題,她的身上總是混雜著酒精藥棉味和洗不乾淨的牲畜味。她連做飯都喜歡大手筆——有豬肉總是大塊紅燒;冬天燒一鍋米飯足夠全家連吃三天;如果手邊菜肴的原料豐富,乾脆一鍋煮,連湯帶水弄成大雜燴。

而喬六月的妻子陳清漪,細膩、溫婉,講究情調和品位。開春楊柳剛發芽,她慫恿幾個孩子上江堤捋幾把嫩黃的楊柳葉,回家洗了,細細地切碎了,攪進麵粉,攤出清香撲鼻的楊柳餅。五月槐花香,她同樣會撿回那些欲開未開的花,拿開水焯了,潷去苦澀的水,蒸到饅頭裡。如果同時放進幾粒糖精,饅頭咬在嘴裡甜絲絲的,嚼得出濃濃的槐花味。冬天實在沒有什麽可吃的了,農場分下來的山芋她也能做出各種花樣——削皮、切丁,放兩杓糖,煮成山芋茶;切成滾刀塊,放油炒,再淋上醬油,撒一把青蒜花,糯糯的,甜鹹兼備,好吃得燙破喉嚨;還可以把蒸熟的山芋搗爛成糊,調進糯米粉,煎出一隻一隻黃燦燦的山芋糕。

無論日子多麽清苦,可供烹煮的食材多麽有限,陳清漪總是費盡心思,給家人製造出無限的驚喜。她在場部拿一份工資,做一些抄抄寫寫的雜活,事情不多,時間機動,大把的才華和情趣可以揮霍在家務上。

喬家的家居裝飾,在農場也是獨一無二的別致。當年兩口子拖著一個未滿月的嬰兒過來落戶時,除了隨身行李,身邊別無他物。落戶之後,農場配發了木工班潦草打製的吃飯桌、床、衣櫃、兩張條凳。這些年中,聰明的喬六月自己動手,學會了竹器手藝,他用農場試種的江南毛竹,陸續做出了五鬥櫃,做出了書桌、書架、臉盆架、雜物架、帶靠背的小椅子。仔細看這些物件,能看到他的手藝由粗到精的飛躍過程。陳清漪為他粗陋的手工做了恰到好處的修飾:在書架上拉一面碎花布簾,掉落的櫃子把手纏了一圈彩色尼龍絲,書桌鋪了格子圖案的塑料桌布,雜物架上放一隻土紅色宜興紫砂罐,裡面或插一把小花,或是一枝修竹、一叢蘆葦。農場的人家生活大都粗糙,掃地洗碗之外,從沒有擦窗粉牆油漆門扉的習慣,喬家終年到頭窗明幾淨,昭示了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的別樣風情。

儘管如此,中學生羅想農迷戀喬家卻不是緣於美食和家居,如果這樣想的話,那實在把羅想農看得小了。他喜歡躲在喬家隔壁的那間種子實驗室裡,在貼著各色標簽、排列成行的玻璃廣口瓶的光線交錯中,在稻麥棉麻各類種子的芳香氣味中,囫圇吞棗地吞食喬六月的那些藏書。

藏書在農場也是禁忌,所以喬六月不敢把他的書放在家裡,他把它們巧妙地藏在種子室各種瓶瓶罐罐的背後,放置在擱物架的頂層,還有的包上油布,墊在桌子腿下。找書的過程,像是發現寶物的過程,找到一本好書,驚喜像電流一樣傳遍全身,每一個毛孔都充塞了興奮。

這時候喬六月會做個手勢:“別咧個大嘴笑啦,當心外人發現。”

羅想農喜歡喬六月用這個詞:外人。這就是說,他羅想農是喬六月的“自己人”,他們之間可以分享秘密,也可以共擔風險。

這些秘密藏書中,蘇俄小說佔據多數,余下也有魯迅的雜文,郭沫若的詩集,植物栽培手冊,育種學的普及讀本,生物學和遺傳學專著。小說他看得津津有味,知識讀本之類半懂不懂,大部頭的科學專著就完全是一頭霧水。好在喬六月是現成的老師,又是平易近人的交談者,在他數著種子的顆粒,放在天平上稱重,或者拿一把薄薄的小刀割開種子胚芽時,他同時就對羅想農普及了生物學知識,使這個男孩對自然界未被發現的奧秘有了憧憬。很多年後羅想農成為南京大學生物系教授,那間種子實驗室就是他的另一種生命開始的地方。

黃昏來臨,羅想農從學校放學,不由自主地就會走到喬六月的種子室。此時喬六月也恰好從田裡回家,褲腿上沾著泥土,口袋裡裝著他當天收集到的稻種、麥種,抑或一把野稗子野蕎麥的種。他在進家門之前,先要到隔壁的種子室,放下他的這些寶貝。他和羅想農在門口相遇,他們很默契地並肩進門。羅想農如果不看書,就會一聲不響地看喬六月忙完自己的事情,然後兩個人在房間裡僅有的兩把椅子上坐一坐。喬六月的那把椅子是他自己用木頭釘成的,白茬茬的木頭斷面甚至都沒有打磨過,褲腳碰上去,會發出輕微的噝啦聲。他喜歡用屁股把椅子抬起來,隻用兩隻椅子腳支地,椅背抵住牆面,人跟著仰倒,長長地伸出腿,坐出一個很舒適的姿勢。羅想農的椅子是竹子的,比木頭椅子低了很多,而且稍不注意就發出咯吱吱的怪聲,所以羅想農總是坐得畢恭畢敬,兩腿並攏,手肘撐在膝蓋上,手心托著下巴,眼睛不眨地盯住喬六月的鼻尖。這樣的姿態,無形中提升了他對喬六月的親近。

他們的交談是隨意和隨機的,總是喬六月說,羅想農聽。有時候喬六月談文學作品,《靜靜的頓河》裡的葛利高裡,雨果如何描寫巴黎聖母院,也有時候說說南京的法國梧桐樹,中山陵的桂花,當年他因為做了什麽被打成右派,那個滿嘴胡言的努日金為什麽四處鼓吹“李森科”的半吊子科學。有一次他說到了楊雲為喬麥子接生的事,他把身子坐正,肩膀傾上前,笑吟吟地看著羅想農:“你猜我腦子裡記得最清楚的是什麽?是你坐在灶膛後面燒火的模樣!你那麽一點點小,臉瘦得沒有一個巴掌大,渾身都在發抖,就像只被彈弓打傷的小麻雀。”

羅想農不免心虛地想,喬叔叔是否知道他那一天還尿了褲子呢?

黃昏中的光線是黏稠和沉緩的,喬六月的面孔一點一點地隱入窗外湧進來的霧靄中,只剩下眼睛和鼻尖三個等邊形的光點。因為是仰躺,他臉上的肌肉被拉平,黝黑的皮膚繃得更緊,說話的時候,能看到一塊塊肌肉在皮膚下面滑動,傳遞出生氣勃勃的活力。他的身上有糧食和泥土的氣味,農田化肥和除草劑的氣味,沾在鞋幫上的田邊豬籠草和拉拉藤的氣味。門外,有兩個女人在笑罵著什麽,好像是一條狗要追著舔他們孩子的屁股,她們跺腳把狗罵走。食堂裡的司務長吹響了哨子,高聲吆喝大家趕緊去打大麥糝子粥。還有一個更威嚴的聲音,呵斥幾個女工今天沒有把化肥撒完,工作時間爬到江堤上看一戶人家娶新娘子。羅想農能夠辨認出來,這是農場革委會主任袁大頭的聲音。

羅想農雙肩收縮,蜷起身體,舒服地打出一個噴嚏。他的腦子裡突如其來地出現了父親羅家園的形象。父親知道他跟喬叔叔共度的這些快樂時光嗎?父親無疑是愛他的,可是父親跟他之間從未有過心靈和智慧的交流。十五歲的男孩子需要這個,他必須從他的身邊挑出一個成年人,做他精神上的父親,他在成長中希望拔腿追趕的偶像。

羅想農所做的,實際上也是他的母親楊雲很多年前做過的。他們景仰和愛慕的是同一個人。

那年年底,喬六月再一次作為“反革命分子”被縣上來的一輛吉普車拉走,他的妻子陳清漪被革委會主任袁大頭趁機玷汙後投江自盡。十來歲的喬麥子就被楊雲接回家中,成了楊雲的女兒,羅想農的妹妹。自此以後,他們喝一口鍋裡的水,睡一間屋裡的床,一直到大學恢復招生之後,羅想農為了獲得一個報考研究生的名額,不得已娶了部門長官的女兒李娟。

羅想農從武漢回到南京後,不間斷地用信件跟喬麥子聯繫,獲取“童童”的療傷消息。喬麥子認真地、一絲不苟地回復他。她的回信大多簡便明了,僅僅是一個關於白鰭豚傷情治療的說明。只在很少的一兩封信裡,在治療工作取得突破、心情明顯愉悅的時候,信中的文字帶上一些情感色彩。

“今天我們取下了‘童童’的藥背心。腹部潰爛面的壞死組織已經全部脫落,鉤傷的頸部長出了新生組織。傍晚我提著魚桶到池邊時,它主動遊過來,向我討要食物。脫下背心的‘童童’感覺到舒服,遊起來輕捷許多。

“隨信附去的是‘童童’正在愈合中的傷口的照片。豚類創傷的愈合程式大致跟人類相同:首先在傷口四周長出完好的新生上皮組織,然後如鄉村包圍城市一般地向中央部位伸展,遺留下猶如開刀拆線的痕跡,直至痕跡最後消褪。仔細看的話,新生上皮跟正常皮膚略有差別,顏色更淺,略有凹陷。不過你放心,只是稍許瑕疵而已,不影響‘童童’的整體外觀,它依然是個漂亮男孩。

“兩豚在池水中並遊嬉戲,是多麽美好動人的場面!我們今天為‘南南’和‘童童’做了攝影,準備送到英國的國際捕鯨學會上播放。‘童童’面對鏡頭還有點羞澀,安慰了好久它才肯從‘南南’身後露頭。‘南南’一派大哥風范,遊動時它總是把‘童童’護在裡側,仿佛怕小弟弟不留神在池邊擦傷。偶爾‘童童’調皮,離開‘南南’獨自玩耍,‘南南’就焦急不安,一聲聲地呼喚它,直到把它尋找回來。有這樣負責任的大哥呵護你的寶貝,你可以完全放心。”

羅想農一封封地閱讀這些信。他將它們仔細地編上號,收藏在一個漂亮的鐵盒中。

幾張有關“童童”的照片,他將它們翻拍、放大,配上鏡框,懸掛在實驗室裡。照片翻拍後略顯模糊,但是“童童”嬌憨羞怯的模樣歷歷可見,讓每一個走過照片的人忍不住回頭,讚歎再三。

到了六月,武漢的氣溫急速上升。“南南”在飼養池中生活了兩年,對高溫狀態已經習慣。剛剛傷愈的“童童”卻是頭一次在非自然的環境中度過這個酷暑難耐的夏天。

喬麥子寫給羅想農的信中透露了她的焦慮。

“池中水溫接近35度。細菌和藍藻綠藻都在大量繁殖,水質不容樂觀。我們從中科院申請到十萬元經費,又從國外基金會募集了一筆美元,用於鋪設一條從水廠直通飼養池的供水管道,換水的問題總算解決了。但是因為氣象太熱的緣故,兩個小家夥的胃口都不怎麽好,我感覺它們明顯瘦了。

“我真不想告訴你,可是又不敢不告訴你,‘童童’的皮膚病有複發的苗頭。不過你不必太過擔憂,我們已經積累了那麽多的治療經驗,應該有辦法讓‘童童’平安度過夏天。”

之後,足足有半個月時間,喬麥子再沒有來信。

羅想農急得幾乎要瘋掉。他在心裡對童童的境況作了無數個悲哀的設想。他甚至認為“童童”可能已經去世,而喬麥子不知道如何對他宣布這個噩耗,只能選擇沉默。

他給武漢水生所掛長途電話,找喬麥子。電話好不容易接通,喬麥子的回答總算沒有讓他絕望:“‘童童’還算好,腹部舊傷沒有複發,是背部長了一處膿瘡。一直在治療。你放心。”

羅想農怎麽可能放心?如果情況很好,喬麥子就不會躲躲閃閃不給他來信。

7月,驕陽似火的氣象,學校剛一放假,羅想農就帶上了他能找到的治療皮膚病最好的藥物,還帶上了他專門邀請的江蘇農學院的畜牧獸醫系老師,心急如焚地趕往武漢。

“童童”瘦得多了,精神也是萎靡不振。羅想農抓著魚招呼它,它有氣無力的,想遊過來,又力不從心。它身上沒有穿藥背心,喬麥子解釋說,天太熱,怕它悶著,又怕傷口一捂,潰爛更甚。夏季和冬季的情況畢竟不同。

獸醫系老師建議給膿瘡開刀,把膿液徹底擠出來,腐肉剜離,否則水生黴菌根除不盡。

水生所的同行們幫忙,在飼養池邊準備了一張鋪有海綿墊子的行軍床,並且將床身吊在水池上方,這樣,把“童童”從水中撈出來之後,它的半個身體還可以浸在水裡,手術中多少能舒服一點。

手術時間選擇在傍晚,夕陽西下時光,避免傷口暴曬。羅想農下到池中,親手把“童童”抱上手術床。他感覺到“童童”的消瘦,身子輕得真像個小小的孩子。它的呼吸也很急促,嘴巴噴出難聞的高燒病人才有的氣味,傷口的惡息令人作嘔。

“童童!”他輕輕撫摸它的身體,“童童你要乖,無論多疼你都要忍著,一定要忍著!”他鼻子發酸地叮囑它。

獸醫系老師見多了傷病生死,比羅想農冷靜很多,下手極利索,一刀割開“童童”背上的膿包。黃綠色的膿液流出來,順著側鰭緩慢遊走,羅想農哆哆嗦嗦地拿藥棉擦去。老師接著動刀,不依不饒地割出一個十字形的開口,而後整個人都趴上去,兩隻手在膿瘡四面拚命擠壓。膿液更快地迸湧,越來越稠濃,帶著熏人的腥臭,夾著暗紅色的絲絲縷縷的腐爛組織。“童童”疼得渾身都在發抖,手術床在水中劇烈搖晃。

羅想農偏過頭,眼淚湧出來。他實在沒有辦法接受這樣的殘酷。

喬麥子迅速跳進水池,推了羅想農一把,示意他走開,由她來接替他的活兒。羅想農爬上池子後,踉踉蹌蹌地奔至圍牆邊,背對著水池蹲下,肩膀一聳一聳,頭暈,乾嘔。他心裡萬分悲傷地想,他為什麽要從漁民手中把“童童”買過來,送進飼養池?他為什麽要如此殘酷如此痛苦地延續它的生命?他如果讓它自生自滅呢?讓當地漁民乾乾脆脆地一刀宰殺了它,拖去喂豬,是不是對它更為公平和慈悲?

他想得頭脹,想得心中絞痛,渾身癱軟。

天黑下來之後,做完了手術的獸醫系老師被安排到招待所休息,羅想農不放心“童童”的情況,從招待所裡搬了一張竹躺椅,安放在水池邊上,準備通宵露宿。

武漢的夏天,愈夜愈熱。天空中如同倒扣著一屜密不透風的蒸籠,悶得人無法痛痛快快呼吸喘氣。汗水憋在皮膚裡,皮膚摸上去粘手,像塗著一層稀薄的膠水。汗液有氣味,蚊蟲最喜歡,嗡嗡地圍著羅想農飛來飛去,找準地方後,毫不留情就下口,被叮咬的皮膚立時鼓起一個包,癢得人忙不迭地抓撓。水池邊是荒地,荒地上長著雜草,也招蚊蟲,一大群一大群,盤旋飛舞,轟炸機一樣凶猛。除此之外,蛐蛐兒、紡織娘、金鈴子、青蛙……都聚在草地上歡宴閑聊,小東西們不怕熱,越熱越來勁,你方唱罷我登台,拚著命地比嗓門,高高低低長長短短,叫聲攪得羅想農五心燥熱。倒是螢火蟲很安靜,無聲無息地從水池上空掠過,劃出淺綠色的銀亮的光線。如果有幾隻同時起飛,光線在空中錯落交織,看起來就像一支無形的熒光筆凌空寫出的草書。

喬麥子洗過了澡,穿著白棉布的寬鬆睡裙,裙袂飄飄地走過來,手裡拿著兩根已經點燃的艾條,一根盤在羅想農的腳前,一根放置在躺椅的背後。黑夜中,羅想農看見兩顆火點紅豔豔地發亮,接著在他的前後各有兩股青白色的煙霧升起來,一團一團地盤旋上去,飄散、彌漫,最後在他的頭頂上空匯合,平織成一片紗幕。艾條的氣味衝進夜色中,強烈、濃鬱、刺激,羅想農忍不住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喬麥子慢悠悠地說:“水邊蚊子多,蚊香不管用,還就得靠這種艾條。小時候我們在江邊良種場,一個夏天,鼻子裡聞到的全都是艾條味!”

從前,夏天,艾條曾經是生活中重要的東西嗎?羅想農記不清楚了。那個時候,他為自己的前程焦灼,為父母親之間的不和諧焦灼,還為一些更加寬泛的、說也說不清楚的事情焦灼。他無心顧及身邊的細枝末節,包括夏天的氣味,艾條燃燒後的氣味。

身邊的水池中,隱約可見波光瀲灩,還可以感覺到兩個小家夥無聲無息地遊動。天色未曾黑透時,剛剛開過刀的“童童”被放回水池,羅想農看見“南南”飛快地遊過來,用長吻輕觸“童童”的身體,殷殷之情昭然可見。當時他鼻子一下子發了酸,他想豚類之間的情感並不遜色於人類,如果會說話的話,它們之間不知道會交流多少哭訴和安慰的詞語呢。

喬麥子又自語:“今天獸醫給童童用的是卡那霉素,希望這種藥對它有用。”

羅想農輕歎一口氣:“它疼成那個樣子,我看不過去。我們這麽做,真不知道對它是幫助還是傷害。”

喬麥子筆直地站著,臉朝著羅想農的方向,因為天熱的緣故,聽得出來她的呼吸有一點點急促。在她臉部的上方,有兩粒珍珠一樣幽然的光亮,那應該是她的眼睛。也只有在黑暗中,在無盡頭的深處,喬麥子才會這樣坦然無忌地盯視他。

“其實,”她想了一會兒,開口說,“地球上每一次科學的大步前進,都會伴隨血和火的死亡。必要的犧牲會換來真理的發現。還有很多時候,一個古老物種被發現的同時,就是它消亡和毀滅的時刻。可是我們不能因為這些傷害而不去研究我們生活的地球。我們總是希望未來會變得更好,總想用我們的研究去推動未來變好。這個巨大的希望,就是我們今天做這一切的起因,是我們的動力和支撐。”

羅想農默不作聲,心裡卻有幾分欣喜。已經很多年了,喬麥子從沒有開口對他說過這麽多的話。他想她真是被白鰭豚迷住了。他意識到她身上流淌著濃烈的宗教精神,為科學奉獻全部的清教徒式的堅韌,也可以說是悲壯。這樣的一個女孩,他想不出來日後她的生活會過成什麽樣子。

“麥子,”他說,“你一個人在這裡,改變了很多啊。”

喬麥子語氣平淡地回答:“因為,我要自己給自己打氣。如果不這麽想,今天這場手術我同樣堅持不下來。”

羅想農沒有說話,欠身拿起腳邊的艾條,把它挪到離喬麥子更近的地方。

青白色的煙霧開始裹纏住喬麥子的腿,慢慢又像長龍一樣沿著她的身體生長和盤旋,她的白色衣裙攪和在煙霧中,霧和人融於一體,虛虛實實,縹縹緲緲,羅想農竟覺得,此時此刻,置身在炎熱的水池邊,不那麽真實,有點像夢。

他很堅決地、不由分說地把喬麥子勸回宿舍,自己躺在藤椅上半夢半醒地挨過了一夜。天蒙蒙亮時,他被樹林裡喜鵲的叫聲鬧醒,趕快起身到池邊尋找“童童”,發現它還幸運地活著,沿著池壁緩緩遊動,不活潑,但是呼吸平穩,顯得不那麽萎靡難受了。

羅想農的心裡,也重新有了光明和希望。

接下來,他在武漢水生所住了整整半個暑假,這期間一直照看著“童童”,到它完全複原。半個月中,他協助喬麥子為兩條白鰭豚建立起了健康監測檔案,做了血液生化指標的研究,心電圖圖形的研究,成年雄性豚“南南”的生殖激素變化研究。回南京之前,他告訴喬麥子,寒假他會再來,把“童童”帶回南京。

他再也沒有想到,還沒等到寒假,元旦剛過,一場從西伯利亞過來的寒流突襲武漢,“童童”居然在一夜間被活活凍死。

豚類是恆溫動物,靠皮下脂肪的厚度調節體溫。對於這種較大型的水下生物來說,冬季本來應該是它們適宜生存的季節,“童童”在艱苦地度過了武漢的酷暑之後,為什麽偏偏在冬季來臨時死亡?

喬麥子寫信向羅想農報告:“白鰭豚過冬前的皮下脂肪厚度應該在四厘米以上,可是經解剖發現,‘童童’的皮下脂肪僅有一厘米左右。它受苦太多,健康太差,皮下脂肪始終積累不起來,所以無法抵抗突然來襲的寒潮。”

羅想農拿著薄薄的一張信紙,手發抖,欲哭無淚。不過幾個月的時間,再提起關於“童童”的故事,已經需要用上英文中的“過去式”。他知道武漢水生所已經在申請經費給飼養池加蓋,希望可以夏天製冷冬天供暖,給白鰭豚創造一個恆溫下的環境。可是他的“童童”沒有趕上。它提早一步進入了人工飼養的水池,也因而提早邁進了不可知的天堂。

三四年的時間過去,長江中再沒有捕獲到一頭活體白鰭豚。“南南”在武漢水生所孤獨地活著。而南大羅想農的研究室裡,飼養池空空如也,陽光暴曬和冬季冰凍讓池壁的水泥斑駁,成塊剝落。生物系的學生們有時候會把廢棄的實驗用品堆放在池中,也有時候會在裡面養一籠實驗鼠,一籠即將上解剖台的兔子,甚至還曾經養過一隻實驗羊。那些新來的學生中,沒有人知道在80年代初期,曾經有一頭名叫“寧寧”的美麗白鰭豚在這裡生活過。

羅想農身在南京,一隻眼睛卻總是向著武漢,遙遙地關注著喬麥子的一切情況。她在哪些期刊上發表論文了,她的哪項研究成果被國內外同行認可了。她二十五歲當研究助理,不到三十歲榮獲武漢“青年科學家”的榮譽。她被評為生物學界最年輕的副研究員,獨當一面地長官一個人工繁殖白鰭豚項目小組。她代表國內青年科學家前往瑞士,出席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大會……

喬麥子是孤單的,卻又是優秀的,她已經在皓首窮經的科學路線上走得很遠,可以想象她還能夠走得更遠。

可是她的私人生活在哪兒?她的白頭偕老的愛人在哪兒?

時不時地,他把電話打到武漢水生所,借著詢問課題情況的由頭,似乎是漫不經意地問起喬麥子的私人問題。喬麥子跟他的交往向來公事公辦,被問及這個問題時,就更加的冰冷簡捷:“沒情況。還這樣。”有一次她煩了,乾脆對羅想農宣布:“在‘南南’沒有找到伴侶之前,我不會結婚。”

羅想農放下電話,心裡被驚得轟轟作響。他想喬麥子飼養“南南”太久了,是不是感情投入進去太深了?他又設身處地想,喬麥子待在水生所,睜眼閉眼看到的都是白鰭豚,優秀的合適的男人離她太遙遠,這也是個大問題。

可是喬麥子的這個問題如何解決呢?羅想農不知道,想不出來。

同樣的時刻,一向都是少言寡語、影子一樣生活在羅想農身邊的妻子李娟,忽然之間卻往羅家人平靜的生活中砸進一塊沉甸甸的石頭,激起巨大的漪漣。

有一天,李娟部門的辦公室主任把電話打到羅想農的教研室裡,找他。“無論如何,請你抽空來一趟。”

主任是個婆婆媽媽的老好人,見面先誇了一通李娟的認真和嚴謹,又孜孜地詢問羅想農對家庭生活是否還滿意?夫妻之間的關係算不算很融洽?李娟對工作對同事有沒有什麽特別想法?

羅想農坐直了身體,預感到接下來的話題恐怕不會輕鬆。

果然,主任壓低聲音告訴羅想農:“你知不知道李娟用刀子割傷過自己?”

羅想農一驚,差點兒從椅子上跳起來:“什麽時候?”

主任不無責備地看著他:“不止一次了。手腕上有傷疤,同事在澡堂裡發現的。”

羅想農喉頭堵塞,心髒狂跳。是的,他沒有發現,因為他碰不到李娟的身體。從李娟離開縣城調來南京之後,他們之間沒有行使過夫妻權利。不是他不想,是李娟自從幾年前因為難產而誕下一個死嬰之後,情緒失常,夜不能寐,身體變得極度虛弱,他不敢觸碰她,怕她厭煩,怕她憤怒,更怕她拒絕。拒絕實在是一件很失自尊心的事。羅想農從小就是一個敏感和脆弱的人。

當晚回家,羅想農用身子把李娟逼到牆角,強行捋起她的衣袖,清楚看見了她手腕上兩條凸起的傷痕,細長,淡紅色,成斜斜的十字交叉狀,宛如兩條纖細的皮膚透亮的爬蟲。

羅想農的眼睛一下子濕潤了,他明白他對李娟做得不夠,實在實在是不夠。一個做丈夫的人,連妻子手腕上的自殘傷痕都從未察覺,他又怎麽能認清她在精神上的一個存在?他們之間如何談得上琴瑟相合,心神相交?

半是懇求半是強迫,羅想農把李娟架到了醫院。診斷結果讓讀過醫學院的羅想農如雷轟頂:重度抑鬱症。

已經是“重度”了啊!漫長的不為人知的日子裡,李娟大腦裡的神經遞質是如何一點點地稀薄、消失,導致了她的心理功能的日漸低迷,導致她的厭倦、厭世,以至於要拿刀子割開手腕,與這個世界決絕?這個漸變的令人心痛的過程,羅想農知道嗎?他有過欲望要知道嗎?他了解和愛惜他的妻子勝過自己嗎?

羅想農不顧反抗地將李娟一把摟過去,擁著,心裡哭,臉上笑,信誓旦旦:別擔心,這不是癌症,這種病能夠治好,治好了病還能再要個孩子呢,我們夫妻二人的幸福日子還在後面,很長很長呢,長到掰手指頭也數不過來呢!但是轉天去學校,他把自己反鎖在空無一人的實驗室,拿毛巾捂著嘴巴大哭一場。“抑鬱症”是一種什麽樣的病,李娟自己可以不清楚,學醫出身的羅想農不可能不知道。透過黏稠的苦鹹的淚水,羅想農仿佛看到他的妻子正在他面前一點點地變得蒼白,變得透明,變成一縷輕煙一樣的物質,了無痕跡地消失在他的生活當中。

無論如何,他要伸出手,牢牢地抓住她。是的,他愛的女人不是李娟,是喬麥子,可是李娟本身沒有錯,婚姻已經傷害了她,不能再讓疾病把她的生命也奪走,這太不公平。

看醫生、服藥、療養,氯丙咪嗪、麥普替林、百憂解。陪她散步,陪她看電視,不需要她染指任何家務,不在她面前提起任何悲傷沉重的事。重新布置房間,牆壁刷上明亮的小麥黃,台布被套枕巾統統換掉,換上熱烈的歡樂的色彩。每星期買一次鮮花,花朵必須是玫瑰紅、粉紅、淺紫紅。從同事家中要來一隻三個月的小狗,希望可愛的動物能逗得女主人開心,也讓她閑暇有點事情打發……

羅想農活得真不輕鬆。他在事業上的前途似乎一片光明:評上了教授,有機會拿到國家科研項目,論文在國外《自然》雜誌上發表,衣冠楚楚地參加國際學術會議……可是只有羅想農自己才知道,他的心裡千瘡百孔。

(中篇節選)

選自《北京文學》2018年第3期

原刊責編:王童

本刊責編:朱勇慧

《長江文藝·好小說》2018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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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好小說》2018年第5期目錄

自在說

別用假嗓子說話 |徐則臣

再發現

這些年我一直在路上 |徐則臣

古斯特城堡 |徐則臣

厭倦與創造(創作談) |徐則臣

好看台

中篇

天國遊戲 |黃蓓佳

慌張 |余一鳴

張某花 |薛 舒

短篇

吃苦桃子的人 |曉 蘇

發生 |蔣一談

在晚雲上 |董夏青青

囚徒 |紅 孩

推手推

好運氣 |賈若萱

民族風

雄獅 |伊熙堪卓

再回首

漆啟墨續:湖北美術館迎新春館藏作品展 |傅中望

翠柳街

“陌生化”視角下的現實“溫度” |向 午

《長江文藝·好小說》2018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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