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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貓,名叫黃英俊,字黃愛中西,號無事忙

天有際,思無涯。

本文刊於《天涯》2019年第3期

一隻貓和八個詞匯

趙荔紅

命名

生在庭院的貓咪,三個月大了,其中一個,成為我家一員。我為他命名:姓黃——披一身橘黃底褐色條紋閃閃發亮的華美皮毛;名英俊——有一張忠厚老實的包子臉;字黃愛中西——如今他日日與一堆中西書籍作伴,觸目所見,只有書;號無事忙——就像那個大觀園裡多情、單純的怡紅公子,盡日忙些無用之事。

古人以地名、氏族、父姓、賜姓、官職,等等作為姓氏、字號。如同父母給子女、皇帝給臣民、哲學家給萬物、上帝給造化自然,我也來為我的貓命名。我得意洋洋,拿這些名字呼喚他。貓並不理我。只得改口叫“貓”,或模仿他的聲音(咪嗚,繆嗚,喵嗚,喵嗷,呼呼,嚕嚕,視情緒變化,聲音略不相同,最近他啞啞地發出顫音,好似變聲少年,自言自語地嗯嗯,如同孩童應答,有時他竟發出咩咩聲,好像他是個羊,難道他還會發出牛或驢的叫聲?)。我輕聲喚貓,他抬頭看看我(發亮、烏黑、迷人的瞳孔啊,有時是深不可測的全黑;黑暗中,貓的眼睛變成兩個閃閃發亮的玻璃球、夜空中的星、海底的夜明珠、隧道裡的探照燈;日光下,又變成兩泓布滿黃綠水草的湖水、閃動著兩尾小黑魚;瞌睡時,他的眼窩慢慢凹成杏仁碗來盛一隻小黑螞蟻……)。更直接是,撬開貓罐頭微細地哢噠一聲,或輕輕敲擊貓碗,無論藏身何處,我的“無事忙”都會迅速竄到你跟前。

所以,命名,僅僅是我的、皇帝的、哲學家的、上帝的遊戲。命名,一種言辭,是為了書寫、喚回記憶的必要。貓們若要書寫歷史,將貓口語轉化為書面語,也會給自己或他者命名吧?!或許他們真的有名字?貓拿爪子在泥地、樹乾、沙發、貓抓板上抓撓爬梳,留下深淺、凹凸、毛糙的各樣痕跡,難不成是在寫作?呆頭呆腦的人卻以為他們在磨爪子?貓用濕潤冰涼的鼻子碰碰你,用腦袋、耳朵、柔軟身子蹭蹭桌腳、被子、枕頭,在所有經過的物事上留下他的獨特氣味,難道是在進行獨特性書寫嗎?詩人秘密接頭的暗號是詩句,音樂家秘密接頭的暗號是音符,貓,難道不是以抓痕、氣味、聲音來交流、來表達世界的?或許人們會說,貓的這些書寫是本能不經反思的、是短暫而即興的,故而是無法留存的。人,不也是一邊書寫、一邊消失麽?人命一生能有多長?百來年後,你在世間留下的軀殼、軀殼的痕跡,不也消失不見了?就算留下些許精神產品,又能傳遞幾世呢?連同我們居住的小小星球,繁華城市、富裕文明,多少光年之後,也行將消失不見了。就算此時此刻,我們,在茫茫暗黑宇宙間運轉,竭力發出微弱的光亮、音聲,會有外星族類接收到我們的符號嗎?他們讀我們,也如同我們讀貓的書寫符號吧?!

新奇

新生兒,睜開那混沌原初閉合於長久黑暗中的眼睛,遇到第一束光,稀奇地望向這個世界的第一物第一人,如同混沌太初,第一束光劃破黑色帷幔,神伸出手指輕輕一點,區分了大地天空。小貓睜開眼睛的瞬間,對萬物的稀奇凝視,也如同新生兒對世界、人對神的稀奇凝視。有些人的心,很快就老了,對世界不再新奇;有些人,那些詩人、哲人,終其一生,都對百匯萬物充滿好奇,每一天對於他,都是新的,他永遠走在探求真理的路上。智慧如蘇格拉底,稱自己不過是擁有“無知之知”。

我的“無事忙”,最接近蘇格拉底。一切都新奇,全讓他驚訝。他寡食,常常獨自一個,低頭走路,仰首望天,沉思默想,心事重重,好像面色蒼白、眼神憂鬱的哲學家。降生在庭院的五隻貓咪,無事忙的求知欲最強,才剛歪歪斜斜站起來,就開始了探險世界的路途。貓咪們大快朵頤時,他卻忙於嗅聞花壇上的每一片葉子、每塊石頭;貓咪們呼呼大睡時,他獨立夜空下,仰望星辰,若有所思。雷鳴暴雨的午後,天性怕水的貓咪全躲進了紙板箱,只有無事忙,興奮的小身子忙不疊地竄來竄去,地磚上的水花,屋簷下的水滴、水柱子、水瀑布,全令他新奇,他轉動耳朵、翕合鼻翼、圓瞪雙眼,是在探知水流速度、水滴頻率?水是什麽、水緣何而來?抑或是,研究水是世界的本源、貓不可能在同一時間踏進同一條河流之類的哲學命題。無事忙是第一個爬下花壇,闖進貓媽不許他們步足的外界;是第二個順薔薇花藤向上攀登,試圖翻過牆頭、到更廣闊天地去;也只有他,竟敢溜進我家,對我這樣的非我族類,表示親近。早先,我稱他“小探險家”,成為我家一員後,解決了生存問題的無事忙,開始了純粹的“為知識而知識”,“為真理而真理”的忙碌探求。

陌生令他驚懼,也讓他新奇;熟悉讓他安逸,也使他厭倦。吱吱作響的假老鼠,閃閃發光的小球,飄來飄去的羽毛,嘩啦嘩啦吵鬧的塑膠袋,只能吸引他短暫的注意力,一旦了解,再也激發不起他的興趣。他瞪著我:“拿走他們!能不能有點‘創新’精神?!”將他安置在全然陌生的空間,他先是審慎地躲在隱蔽角落,夜深人靜時,他才一點點、躡手躡腳地,靠近那些陌生事物,開始新的探險與偵查,一寸寸擴大地盤,在所有陌生物事,蹭上他的味道,掉上他的毛,塗上他的口水,如司湯達一般標記道:我認識,我了解,我來過,生活過,愛過。未知之境,如此強烈地誘惑他、吸引他啊!!他是善解謎語的俄狄甫斯,是那個尋找事物之母伊西斯的夏青特。我家裝修,書房裡堆了許多物事,書,衣物,瓷瓶,林林種種,怕貓打翻,人不在時,就不讓他進去。書房門,對於無事忙就是誘惑之門,他蹲在門口,念叨,芝麻開門,芝麻開門,一不留神,就溜進去。他顯然記得,哪些東西搞清楚了,哪些還很奇怪。東西堆積、疊加,使書房“地形”極其複雜,極具隱蔽性,幾次三番我在客廳大聲嚷嚷找貓,他卻躲在書房某個角落,一聲不吭。而奇異的粉塵味、水泥味、膠水味、油漆味,工人身上的汗臭味,讓他既驚懼又興奮。每日,只等到工人走了,獲得安全感的“無事忙”,就在櫃子、桌椅、工具箱、塗料桶之間來回穿梭、跳躍,發現美洲新大陸的那個強盜,大約也如此吧?

很快,家裡一切,全都是熟悉了。“無事忙”就眼巴巴等著我買新東西。他非常積極地湊過來看我拆解快遞包,看工人安裝家具,新的灶頭、水龍頭、拖把,他以宰相肚裡能撐船的姿態全盤接受,全都蹭上他的味道。小時候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東西:鏡子裡的貓(他試圖繞到鏡子後去找另一隻),電視上奔跑的人與動物(他一頭撞到螢幕上),打在牆上晃動的手電筒光圈(虛空的捕捉有種幻滅感),水龍頭忽隱忽現的水流、下水道漸漸消失的聲音,他也漸漸掌握了規律,對鏡像中的自己熟視無睹,不再撞玻璃,換一個角度去捕捉光圈,若是再捉不到,當即放棄、很酷地掉頭不顧了——不能獲得的事物,不能抵達的情境,就是不存在的。子曰:祭神如神在。無事忙也是這麽想的吧?!

現在,他開始對外界,充滿嚮往。雨打玻璃的聲音;風動枝葉的顫動;陽光在牆上的斑駁光影;飛鳥劃過天空、站立在枝頭鳴叫;桂花盛放時他打著噴嚏,桂花點點落下時他才認識桂花的生命;夜深人靜時老鼠們、蟑螂們的蠢蠢欲動,花園裡蚯蚓、馬陸、蝸牛和鼻涕蟲的緩慢爬行,飛進房間的蛾蟲黑色難看的樣子……全逃不過他的眼睛,至於窗外走來走去的兩腳人類、兩輪自行車,跑來跑去的四足貓狗、四輪甲殼車,他趴在窗台上,向外張望,又羨慕,又驚懼。

我常見他蹲坐牆頭,雙目微闔,尾巴盤著自己的身體,也許在做夢,夢見他擁有一個古各斯戒指,可以隱身,穿牆而出,在外面逛了一大圈,碰上一個心愛女貓,與一個討厭家夥打了一架,與一隻大狗對峙半小時,跳上了幾棵樹、幾堵牆,然後,有驚無險地安全回來,不被主人發現……他怡然地做著夢,此時,一隻肥大黑貓,出現在外牆頭,與無事忙隔著玻璃,面面相覷——那是一個誘惑者,一個巫婆,是要拐走“無事忙”去尋找“自由”的新奇世界的那一個。窗外,是未知的黑暗的凶險而充滿新奇的世界;窗內,是熟悉的安逸的令他厭倦的家。無事忙,我寧可相信,假如你出走,不是為了尋找自由,而是為了探知世界。

審慎

毫無疑問,貓咪充滿新奇的探知欲,他皮毛華麗、腰身纖細、眼神閃亮,是極具創新精神的浪漫主義者。但他不是試圖飛向太陽的伊卡洛斯,不是極盡燃燒自己的荷爾德林,更不是在曠野中呼喊主要降臨的施洗約翰;貓,他更像一個啟蒙時代的理性主義哲學家,陷在幽暗書房深處,目光閃閃,向外探察,腦袋轉動如羅盤針;他又像一個精明世故的會計師,一個保險公司職員,一個風險投資者,肚子裡整日裡盤算著利弊出入。貓,真是一個矛盾的混合體,他神秘、浪漫,又是理性的、審慎的、精明的。

貓的審慎,似乎是出於對生存問題的考量。就像《安提戈涅》裡的國王克瑞翁,以現世的利或害來衡量、處理一切關係;克瑞翁難以想象,安提戈涅之類的,居然會有信仰,居然會不怕死,居然寧可違背國王的命令而被處死,也要安葬哥哥的屍體。有一陣子,我認為貓是一個霍布斯主義者,生存,似乎是貓生的一等一法則,只要活著,哪怕生活在一個人造利維坦,一個囚籠,也好。房間有兩扇門,一個安放了炸彈、一個是安全出口,我的無事忙,絕對會嗅出火藥味,從安全出口出去。我的這個想法在給無事忙做完手術後,發生了改變。怕他去舔傷口,給他脖子戴個伊利莎白圈,視線被遮擋,鬍子被圈住,無法準確判斷方向與距離,無事忙只能搖搖擺擺慢吞吞走路,跳躍攀爬時,半道就掉下來、可笑(冤罪殺機)地撞到桌椅上,跌跌撞撞站起來,戴著枷鎖(伊利莎白圈)的無事忙,眼神是憂鬱的、哀怨的,神情整個萎頓下來。我很不忍心地給他拿掉枷鎖,他馬上在貓抓板上大磨特磨幾下爪子,表示恢復自由身的喜悅,然後飛快地在房間裡亂竄、亂跳,顯示他對方位的準確判斷與靈活敏捷的身段。於是我很懷疑自己最初的判斷,如果讓無事忙來選擇,他是寧可捨棄我給予的錦衣玉食,也要在廣闊天地間,自由地過他饑一頓飽一頓的生活。《莊子·養生主》有言:“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不蘄畜乎樊中。神雖王,不善也。”貓若能自由自在地行走、出入,“自由”於他是自然而然的,無所謂善或不善;我強行囚禁他,即便千般寵愛,“自由”也是他渴望之善吧?霍布斯說人在牢籠裡或牢籠外,都可以自由地走來走去,在拿掉貓的伊利莎白圈的瞬間,這個說法不攻自破。

但貓的警惕與審慎,的確是與生俱來的。與無事忙一起,降生在我家院子裡的五隻貓咪,三個多月後,翻出矮牆,進入自然社會中,為了生存,與敵人搏鬥、接受誘惑、度過饑荒,越過一個個障礙,獲取戰爭勝利,進行圈地運動,贏得異性青睞……只有無事忙,他的好奇心,竟然戰勝了審慎,鑽入我家玻璃門,掉進了我的溫柔的囚禁之鄉:沒有生存壓力,沒有敵人進犯,也沒有異性誘惑,危險似乎變少了,但他依然有著本能的警惕與審慎。

貓是用他高度的警覺、敏銳,來支撐他審慎的生存本能。

嗅覺。小貓咪還不會走路,依據嗅覺尋找媽媽,小豬似的與兄弟姐妹擠在一起;稍稍長大,一有陌生氣味逼近,馬上如小球般滾到角落、縮進黑暗深處,躲藏起來。無事忙3個月大,能夠對氣味做出判斷。家裡來客人,他先是本能地縮到書櫥底下,偷偷觀察,仔細分辨客人的氣味,是威脅性的?抑或安全和平的?只有確認了來人的氣味是無害的和平的,他才爬出來,試探性地接近客人,嗅嗅來人的衣服、鞋子、襪子……如果你第一次來,無事忙竟敢躍上你的膝蓋,甚至讓你撫摸,簡直就是恩賜了;下次再來,你已是舊相識,他雖不會如狗一般沒頭沒腦過分熱情地撲到你身上,卻也不會如初次那樣驚慌失措一溜煙躲進書櫥下面了。

聲音。據說貓咪對聲音,比人靈敏50倍。先生回家自行車停放在窗外,哢嗒一聲,無事忙已然竄到窗戶,喵喵叫著歡迎;有一回我聽見哢嗒聲,以為是先生回來,無事忙卻紋絲不動,到窗戶一看,果真是個快遞員。拖動椅子,砸碎杯子,電話鈴響,貓都會嚇一大跳;突然鑽到桌子底下,突然躍上牆頭,突然在你手上留下抓痕——那是因為,他比你更快意識到危險。他轉動著耳朵,凝神分辨陌生人進入小區,挨近樓房,按動門鈴,拎著唏嗦作響的塑膠袋,移動或放下重物,一切聲音,皆令他心驚肉跳,貓趴在地上,緊張地盯著房門,好似一個怪物會馬上衝進來……我家裝修時,電鋸聲、衝擊鑽打牆、榔頭敲擊地板,房間充斥著種種乒乓巨響、尖銳刺耳讓人牙酸的聲音,想想看,對於貓,這些聲音放大了50倍,那是怎樣恐怖感覺?那些天,我將無事忙移到臥室,鎖上門,他整日隻縮在書櫥最下一格,受盡聲音的酷刑,不吃不喝,兩股戰戰,不久就變得呆頭呆腦,一付生無可戀表情。我相信,許多背叛革命的,都受過這種聲音的酷刑。

奇怪的是,如果我放古典音樂,或激烈的搖滾樂,無事忙卻安靜地呆在藤椅上舔他的毛;我見他微閉雙目、轉動耳朵,就覺得他也在聽音樂;循著樂聲,他挨近轉動的黑膠唱盤,兩邊音箱翻滾著震耳欲聾的樂音浪潮,他卻絲毫不害怕,甚至想跳上唱盤看個究竟——我真是驚訝啊!難道,貓具有對音樂的審美能力?有韻律、有節奏、優美動人的音樂,放大50倍音量,貓咪非但不害怕,還會覺得愉悅、有余音繞梁、三月不知肉味之感麽?甚或他能分辨音樂的喜悅或悲傷?聽多了,還會用貓爪劃出五線譜也未可知吧?

作為一隻審慎的貓,置身陌生環境,有陌生人來,抑或不知是否存在危險時,寧可先躲在暗處:“小心無大多過。”不喜歡粗魯聲音,不喜歡激烈叫喊,不喜歡小孩子,不喜歡狗,不喜歡騷擾,他全都有理由躲起來。躲在黑暗角落,四面圍裹,他匍匐著,瞪圓眼睛,冷靜觀察:“敵在明裡,我在暗處。知彼知己,百戰不殆。”這是貓的策略。仔細分辨氣味、聲音,測算利害得失,耐心等待時機。等到四周安靜下來,他才慢慢爬出來,踩著小肉掌,悄無聲息挨近目標,盯視著對方的一舉一動,一有異動,馬上躍起、撲擊,然後迅速撤退;他一邊行進,一邊試探,一邊用自己的氣味做標記,就像美國開發西部時,跑馬者在經過路線插上旗幟標誌地盤般,貓用氣味,做他的地標:“這塊區域,警報解除,這邊,是我的,那邊,還是未知……”我的朋友收養一隻小貓,只在夜深人靜時,出來吃食、尿尿大便,人影一晃、一有響動,馬上將自己塞進洗臉盆下水管中空處,整整一個月,連貓影子也沒見過。貓的這種審慎、保存自己的本能,讓他帶上神秘色彩,也許,貓最適合從事的職業是:間諜。

但有兩個時間段,貓是不審慎的。一是發情期。我以前養過一隻貓,性情乖順、膽小,足不出戶。開春時,屋外母貓興奮啼叫,好似嬰兒撕心裂肺的哭聲,半夜三更,聽得心裡發怵;一連幾個晚上,我的貓煩躁地在房間亂竄,打翻熱水瓶,將紗窗摳出洞,想方設法出去,恫嚇,威脅,利誘,一概無效,他只是眼睛閃亮,噴著欲望之火,誓將窗簾紗窗撕碎的模樣……某天竟不顧一切溜出門去,直到第二天中午,灰禿禿垂著臉在門外叫喚,渾身粘滿草芥土塊,鼻子裂開一個口子、淤著血塊,神情很萎頓——難以想象,一夜未歸,他遭遇了什麽、發生了怎樣的戰爭?!另一個階段是母貓哺乳期。無事忙剛降生在我家庭院時,我試圖挨近他們,流浪貓媽見警告威脅沒有嚇退我,凶惡地盯著我,低伏身子,前爪不停刨土,發出低沉嘶啞噴氣似的顫聲,突然,箭一般向我的腳射過來,嚇得我落荒而逃——貓媽如此矮小,我隨便抓一根棍子或什麽,就可以制服她;但她無所畏懼地向我衝過來,試圖憑一己之力,嚇退進犯者、保全孩子們——貓媽此時表現出極大的衝動、不審慎,她那種捨棄自己保全孩子的勇氣和精神,會令許多人,感到慚愧吧?!

隱秘

貓咪喜歡躲在暗處,觀察外圍世界,是出於生存需要?是因為審慎、膽小怕事?或許不僅如此。

我到處尋找無事忙,喚他也不應,疑心他扔下我偷偷出走了……驀然發現他就躲在桌子底下(剛剛還不在),在桌布圍繞的暗黑世界,一聲不吭,眼睛閃亮,此時他似乎隱遁在洞穴,四周設了結界,沒人能靠近,好似冥王哈得斯,祭司卡珊德拉,先知耶利米,陷於冥想中,我的呼喚聲遠遠傳來,他皺皺眉頭,說:“煩死了,讓我靜一靜!我在思考,貓族未來,貓與人的關係……”有時,一抬頭,發現無事忙雄踞書櫥頂上,他那食肉動物雄健的雙腿正踩著狄更斯全集(那些人類典籍文獻,無事忙並不想閱讀,他的世界,另有一套語言密碼,未來或會出現人貓,將貓語捎給人),居高臨下地俯瞰我們忙些瑣事,姿勢傲慢,不屑一顧;他的額頭有個褐色川字,眼眶凸起,眼窩凹陷,兩道上眼骨連成一線,瞳孔漆黑,若有所思的樣子讓他顯得憂鬱、神秘。很多時候,我覺得,我對無事忙的喜愛、寵溺,他全部知道,而我,卻對他的小腦瓜的所思所想,一無所知。

無事忙天然是個隱秘君子。神出鬼沒。他悄無聲息地踩著小肉掌,時裝表演般捏手捏腳,或如絨線球般急速滾動,忽而顯身,忽而消失。貓咪的隱秘天性,也使得他熱衷探索未知事物。一段露出的線頭,非要扯出來看個究竟。盆花、插花,對他的誘惑太大了,我呵斥、警告,噴水槍屢射,他渾身濡濕,還是禁不住要去嗅花、咬葉子,拿小肉掌去碰碰玫瑰花刺,鑽進常春藤中不肯出來,我相信,無事忙前身是神農氏,遍嘗百草、以身試毒,咬了康乃馨中毒嘔吐也不管。他悄悄溜進書房,因為竹簾拉繩扭成一個小球,拍一下,就會神奇地蕩來蕩去。至於手電筒光斑是一切事物中最神秘的:光斑明明在牆上地板移動、跳躍,他瞄得準準的,猛撲上去,卻撲了個空,這太奇怪了,他離開,盯著那個光斑,冷靜觀察、思考:到底什麽緣故?換一個姿勢,再撲一次,還撲不上,只好走了……他拖著長長尾巴,對那個光斑又依戀,又生氣,又困惑,心裡頭結著一個斯芬克斯之謎……

據說,貓是老虎的師傅,教給老虎十八般武藝,唯獨上樹技藝秘而不傳。老虎雖有勇力,終究夠不著他。貓與老虎的關係,是自然狀態下智慧與勇力的比拚,互不信任的雙方是否也能形成契約、建立共同體?對於貓咪這樣力量弱小的哲學家言,老虎的勇力大到可以撼動樹木,連根拔起,貓便從樹上掉下來,逃無可逃,再有智慧,陡然奈何呢?其實貓與豹子的習性似更接近:一是上樹,一是掩埋食物。老虎不為未來著想,即興捕食,只顧這頓不管下餐,吃飽喝足了事;豹子更願意儲藏食物,更深謀遠慮。貓也會掩埋食物。無事忙吃飽了,就嗅嗅飯盆中的余糧,拿前爪扒拉,他是想如祖先在沙漠或森林,扒來沙子、樹葉、泥土,掩埋食物,不被敵人或同類發現吧?如今,他的爪子盲目地在空中、玻璃門、地磚上扒,扒拉出濕濕的爪印子,這讓他的動作顯得玄幻而詭異。

除了掩埋食物,貓咪每天最忙碌的另一件事是掩埋排泄物。據說,貓的祖先來自沙漠,天生怕水。無事忙若犯錯誤,我就拿水槍射他,有了一次弄濕皮毛的倒霉經歷,只要我一舉水槍,他就迅速逃遁;若是不小心踩到水,他會難受地輪番抖動雙腳甩水;用水給他擦身子,掙扎,掙扎不過,強行忍耐,之後,總要找個角落,靜靜地一寸寸舔乾被弄濕的皮毛。貓咪來自沙漠的另一個重要表征是,掩埋自己的排泄物,貓咪或許天性愛乾淨,更可能出於他的隱秘習性:為了不被敵人發現,他需要隱藏自己的行蹤,消除一切氣味。沙漠裡用沙子,草原中用花草,到了森林以樹葉和泥土,尋找一切可以隱藏的物事。尿尿畢、拉完糞便,即以雙腳扒拉樹葉、泥土、沙子(最喜愛)掩埋,埋完,回身嗅嗅,發現還有味道,重複動作,繼續埋。貓咪這種行為,在自然場域,不覺得怪異;可是,一旦家養、給他安置固定廁所後,我發現,每次尿尿或大便(他半眯起眼睛,進入長考、入定,一付千萬別打擾我的樣子)完,轉身嗅嗅排泄物,伸出單爪,開始扒拉,他並不對著貓砂扒,而是四面扒拉,爪子在空中揮舞扒拉,那個姿態非常玄幻、隱秘,似乎扒到沙子是一種偶然,將排泄物掩埋起來也是一種偶然。與掩埋食物一般,他的舉動更像是舉行一場隱秘儀式,好像祭祀祖先的人,對著天空大地灑一點酒水,點上香,焚燒錫箔等等,巫師們這時候會喃喃自語:保佑人畜興旺、余糧充足、敵人不犯,或突然倒地抽搐,鬼魂附體,沙盤上杓子神秘轉動,指向某個方向,道出隱語。隱秘儀式在人類社會逐漸消失,卻在貓族那裡保存下來。世界上幾大宗教,皆起源於沙漠。在無邊的沙漠,各種幻覺、可能性都會產生。貓的祖先來自沙漠,也令其具有宗教一般的隱秘性。

貓的性情,像他的眼睛色彩一樣,多變,這也使他顯得神經質、隱秘。飛蟲振翅,塵埃漂浮,蛛絲蕩漾,光斑移動,螞蟻搬運,西瓜蟲爬行;狗嗚咽,鑰匙轉動,腳步聲遠去,嬰兒牙牙學語,汽車噴出尾氣,樹葉落花觸地……豐富多樣的一切,被人的眼睛、耳朵忽略,世界扁平單一,貓卻保留了對一切的敏銳感覺。貓咪突然改變方向,忽然對著虛空撲打,忽而掙脫懷抱,忽而竄上高牆,忽而追逐,忽而沉思,那些符合貓的邏輯的行為,在盲目失聰的人類眼中,顯得荒誕、可笑,人類因自己無知,反視觸覺敏銳的貓,為神經質或隱秘多變的動物。人類忙不迭改變自己基因,發明人工智能、機器人,研製人工病毒、播種有害細菌,以達到消滅人類自己為目的,這些行為,在貓咪眼中,又是何其荒誕可笑啊!!我相信,人類全部消滅了,貓族還會在這個星球繁衍下去。

童心

貓真是矛盾的統一體。他的隱秘性與天真的赤子之心,同時存在。

或者是我的無事忙尤其天真?從他出生到如今一歲了,他那種開放的、醇厚的、真摯的童心,總是時時打動我。

有時覺得他的所思所想,我一無所知;有時又覺得,他的所有欲求,都坦坦蕩蕩呈現出來:餓了叫,要尿尿叫,我關在臥室不出來,他也叫;對愛他的人表達親熱,看見討厭的人就躲起來;喜歡吃的雞肉牛肉,呼嚕呼嚕很滿意,我塗香水、化妝品這種難聞東西,他馬上皺起小臉一點不給面子;被懲罰關起來,很是委屈地眼巴巴望著玻璃門內,一放出來,馬上高興地跑來跑去,剛才的委屈全然消失了……貓的世界,是就是,非就非,沒有中間地帶。矯飾,虛禮,偽裝,誇張,矜持,這些詞匯,不屬於貓。他總是坦白地望著你,他的喜怒哀樂,總是那麽直截了當。

永遠好奇。我疑心他飛奔亂竄時踢翻水盆,將水弄得滿地都是,就拿塊石頭放進水盆,心想增加了重量,水盆就不會傾覆。貓好生奇怪啊,那塊灰色帶斑點的東西到底是什麽呢?會不會咬他呢?他以審慎的態度,非常小心地挨近水盆,嘗試著拿左前掌碰一碰,隻碰到水,夠不著石頭,他就換了個手掌,還是夠不著。太奇怪了。他轉身離去,禁不住誘惑又回轉來,換一種辦法,拿手掌拍水,水花四濺,水盆裡的水越拍越少,屢次三番,石頭終於露出水面,他就用手掌將石頭撈出盆子,嗅了半天,原來沒啥稀奇,這才撇開不管了……我在一邊,看的笑起來。這才知道,他平日就是這樣拍水玩的:水盆倒影出他的腦袋,他一定覺得稀奇,而以手掌拍水,水花濺起、漣漪蕩湧,也讓他稀奇。

不讓他進書房和臥室,不讓他跳上床,不讓他碰唱盤、古琴、瓷瓶以及新插的鮮花,聽見你的呵斥,他訕訕地溜了出去,自言自語不滿意地嗯嗯幾聲,強行克制著好奇心,勉強承認你的要求有道理。終究克制不了,一不留神,還是溜進去,在新床單上打滾啊,立起身子色迷迷地嗅著一朵玫瑰啊,或者前爪子搭在窗台,拉長了身子,探看窗外的飛鳥啊 ……世界對於貓,永遠是豐富多彩、生動新鮮的,要不,他為什麽總是那麽好奇?

如此貪玩,保持童真的遊戲之心。躲貓貓,既是生存本能也是遊戲。他四處竄動,鑽進沙發、桌子底下,蹲在櫥櫃頂,趴在油煙機上面,得意洋洋藏身大衣櫃裡,死皮賴臉往被子裡鑽,縮在鞋盒子、書櫥內,任何有縫、有洞的地方,他都會鑽進去。讓你尋找不到,他很開心,他要考驗你的耐心,他躲起來就是為了等你去找,任憑你在外面大呼小叫也不出來。可是你若當真關了櫥櫃,他就著急地在裡面喵喵亂叫。你假裝不理,他會“通”的一聲,皮球似的從櫥頂跳下來,或不知從哪個角落冒出來,抱一下你的腿,拍一下你的手,甚或咬你一下,說:“我在這裡呢!你看看你真笨,這都找不到。”你若關在臥室裡,任憑他在門外叫喚,一味不理;他就會乾些壞事,諸如將古琴從架子上推到地上,將花瓶踢翻,客廳裡劈劈啪啪亂響,你跳將出來罵貓,追趕他,他就得意洋洋地跳開來。

貓遊戲時,如此全神貫注,一枚小紙團,一個唏嗦作響的塑膠袋,一片小葉子,一段鉛筆頭,一枚桂圓殼,一塊吃不下的肉丁,都能引發他無窮興趣。他全部注意力,凝聚在捕獲、松開、追逐那個紙團,找尋、挖掘塞到縫隙中的肉丁。他的遊戲對象,沒有高端弱勢、富貴貧賤之別,隻分“有趣”或“無趣”,會動會跑、會發出聲響的小東西,就是有趣的,死氣沉沉的龐然大物,就是可怕的、無趣的。漂亮東西最能吸引貓,新插鮮花,他總要湊上來嗅嗅弄弄;換上鮮豔床單被套,他絕對要第一個“嘗鮮”打滾,難怪,人們會說貓是女性的。

貓就算知道你在逗他玩,也會全力以赴,一點不曉得逶迤應付。比如,一把尾部有彩色羽毛或閃亮塑料的逗貓棒,是他的最愛:他全神貫注研究,何以這個物事一會在東一會在西,又能上下翻轉旋動;何以他明明撲到了,一忽兒又跑掉了;何以他無論怎麽努力也扯不掉、咬不碎、抓不到;他匍匐、跳躍、抓撲,累得氣喘籲籲,那物事還在晃個不停,他生氣地伏在地上,發出老虎似的低吼,準備下一輪進攻,好似堂·吉訶德與風車搏鬥一般……貓完全不去區分人在與他遊戲時,包含的“逗弄”意味,他隻將遊戲當做遊戲本身,是他需要全力以赴的一切。只有人類,會反省自身行為,會計較行動的利弊得失,會在乎上帝是在“逗弄”人類呢,還是真心給與福祉?連約伯這樣的信士,災難降臨時也會痛苦地怨恨上帝的不公。只有人類,總試圖探尋真理,一旦發現真理變成謊言,就會失落、痛苦,乃至絕望。

貓的赤子之心,還表現在他對你毫無保留的依賴。每次回家,無事忙聽見響動,竄上窗台探頭探腦,見我們鎖好自行車,馬上跳下窗台,跑到門口等……誰說貓記憶只是三秒呢?他很能預測我們行走的路線、方向。打開門,見到我們的一瞬,他並不是如狗狗般熱情地撲上來,反是跑到貓抓板或沙發那裡,狠命抓了幾下,發泄怨氣:“走了這麽久,才回來,像話嗎?”也可能是表示高興:“太好了!總算回來了!”據說小孩子見著爸媽回家,並非馬上撲上去要抱抱,而是在原地跳啊跳表達喜悅。接下來一個小時,無事忙就一直繞著你轉,蹭你的腳,跳到你腿上,用冰涼鼻子碰碰你的手、臉,將口水塗在你的脖子,親親你的嘴,用手掌拍拍你的臉。聽他喵喵叫個不停,我疑心他是餓了,其實只是在傾訴孤單,只是對我們回來表示單純的喜悅。

他是多麽依賴你啊,多麽積極地融入家庭中。做任何事,他都要呆在你身邊,移動一下位置,他馬上起身,隨你而去:你翻書,他就趴在電腦邊、蜷在電腦包上;你看電視,他就窩在藤椅上打瞌充;你去洗菜,他蹲在窗台,你開始燒菜了,他跳到油煙機上,俯視你的鍋——他是絕對不會傻乎乎地挨近火苗的;開始吃飯了,他知道不能上桌,就竄到書櫥頂,這樣,就能看清你們在吃什麽了都呵呵……困極了,打著哈欠,眼睛半閉半睜,還是不捨得睡,他是寧可擠在你身旁、蜷在你邊上,一直守著你。一個人時,對著貓說話,他靜默地聽;和先生交談,他也安靜地聽,聽我們說到“貓”,看他,馬上就打個滾,撒了一下嬌;有一回姐姐去追貓,滑倒在地,大叫疼,無事忙馬上跑回來,安慰地看著她繞著她轉——我的無事忙,他有什麽不明白的呢?!

據說不能得罪貓,貓會記仇。我的無事忙倒不會。也許,他知道我們對他有真切的愛,就不將那些呵斥教訓放在心上。顯然,無事忙更不怕我,像孩童般,能夠識別母親更為溺愛父親更為嚴厲,我辛辛苦苦鏟屎、喂飯,抱他在懷,贏得我的愛,更加便利。每天,他都要將擺在書架上的紫色大象、棉麻小娃娃、木頭小貓,一個個撥弄到地上去,我一邊撿拾,一邊斥罵他,他就眼睛亮亮地看著我,高高豎起尾巴,顫動著,得意洋洋走掉;有時他在床上賴皮地打滾,怎麽呵斥也不肯下來,直到我拿來噴水壺,才心不甘情不願溜出了臥室。但只要先生一叫,他絕對不敢跳上飯桌,在書房門口逡巡半天,也不敢進去……若是幹了諸如拖倒花瓶、砸碎煙灰缸之類的壞事,他就躲起來,被我抓到,狠命揍了幾下屁股,訕訕地跳到短牆上蹲著反省去,才過幾分鐘,又忘記了,跑過來親親熱熱的朝你叫。我的無事忙,他是不記仇的。

最大的委屈是我們離開前,將他關到貓屋去。最大的恐懼是出門,晃動的外界,巨大的噪音,陌生的氣味,讓他很是不安。但他從不因我送他看醫生,屢次將他關閉,而怨恨我。他的內心沒有仇恨。這當然不是出於他的腦子簡單或健忘,而是因為他的善良本性。他能分辨我是真的生氣,或是假意斥罵;也深知我是剛剛返回,還是即將離開。我的無事忙,他願意隻記得我的好。

無事忙,他所需求的,直截了當提出,需求不得,也不會記恨於心。他不會掩飾自己的喜怒哀樂,也不會如人類一般處心積慮……終其一身 ,他都擁有一顆透明而淳樸的童心,一種明亮的孩子氣和天真的神態。在所有物種中,或許只有人類,總是快快結束自己的童真期,進入到老氣橫秋的世故中,人類也總給自己的世故、陰險、狡詐,尋找各種理由,為了一己的仇恨、欲望,大打出手,人與人鬥,集團與集團比拚,國家與國家戰爭。

陽光下,無事忙追著自己尾巴,歡快地打著轉轉;無事忙傻乎乎地隨逗貓棒晃著小小腦袋;無事忙在沙發上,蜷著柔軟身子酣然入睡,睡得天塌下來也不管——呵!我是那麽羨慕他,厭棄我這憂心忡忡的人世。

柔韌

柔韌事物,有著頑強的生命力。冬日枯萎之草,來年蓬勃泛青;水邊蘆葦,風吹不折水淹不死;將蚯蚓扯斷,竟變成兩條蚯蚓;壁虎甩掉尾巴,逃之夭夭;蛇被上帝拔掉牙齒、判以肚皮行走,竟能吞噬大過己身二三倍的東西;鰻魚被殺被蒸煮了,還會撲撲跳動。而水,是柔韌之綜合,是一切生命的起源,涵容一切,源遠流長。

貓也是柔韌的。所謂“一貓九命”,說的是貓的生命力旺盛,生存能力很強。

據說貓有縮骨法,能將身子縮到極小極小,縮進逼仄窄小洞穴,縮到人手夠不著、大動物擠不進的地方。貓又有攀援本事,能讓他如獨行俠一般飛簷走壁,捕捉老鼠、麻雀,逃避敵人。就算是不慎從高處摔下來,貓咪也不恐慌,他馬上如體操運動員一般,在空中做翻騰轉體多少度動作,四足平攤、軀體撐開,柔軟的身體變成一頂高級皮毛織成的降落傘,緩緩降下,安全著陸。據說,貓憑此技藝,就算從五層樓摔下來,也能毫發無損。我曾親見三個月大的小貓,從2米高牆頭摔下來,著地翻滾,當即起身,完好無損地抬腿走路,倒把我驚出一身冷汗。貓的這種柔韌性,往往讓他化險為夷。

貓咪是一種液體,柔軟多變,攤在花盆變花盆,聳起脊背如假山。他把你當做親人、朋友時,就柔軟地將自己完完全全敞開給你:他將身子蜷成一團,首尾相連,暖暖地窩在你腿上;他用肉肉的小手掌拍拍你,用肉感冰涼的鼻子碰碰你;他湊過來毛茸茸腦袋,親昵地頂著你的頭;他在你耳邊呼哧呼哧喘氣,嗅嗅你;他端著小臉,軟軟的小身子,在你腿邊繞來繞去、蹭來蹭去;撓撓他的肚子,他就撒嬌打滾,毫無保留地表達對你的善意。貓咪的愛,是柔軟的。

貓咪的柔韌性,是與他的剛強並存。這再一次證明了貓的兩面性、矛盾性、神秘性。他對親人敞開柔軟身子,任你撫摸、摟抱,一派溫柔甜蜜;一旦發現敵情(一切會運動的陌生事物),馬上繃緊身子,蹲伏下來,眼露凶光,盯視著對象的一舉一動,預備敏捷、神速地撲向對象,此時,他的身子變成一塊鐵,即將砸下來,變成一支箭,等待發射。有時,在遊戲(練習狩獵)時,他也會僵硬著身子,躬起腰身,橫向咧趄著行步,好像一個佩戴寶劍、身著重裝鎧甲的武士,那種故作英勇的樣子,因為他的小,而顯得有點可笑。

每天,貓咪似乎隻乾四件事,吃飯,睡覺,舔毛,遊戲(狩獵)。貓咪懶洋洋地蜷著睡、枕著手睡、蹲坐著打瞌睡,眼睛半閉半睜,呼嚕呼嚕舒服地歎著氣……其實他不是一個大懶貓,貓科動物是天然的捕獵能手,不需要捕獵時,就睡覺,睡覺是為了養精蓄銳,為了能迅速出擊,完成捕獵。

剛剛還在睡覺的無事忙,從客廳竄到陽台牆頭,一秒鐘不到。假如放任無事忙到廣闊天地,他定是捕捉蛇、小鳥、老鼠的能手,處溫室中,他只能攻擊一下蒼蠅、蚊子,對著小皮球、玩具熊、貓草發飆。所以他如此喜歡到花園去,殘忍、狠心地踩死西瓜蟲、鼻涕蟲、埋頭行走的螞蟻,一掌將蝸牛從花枝上拍下來、一口咬碎蝸牛殼;他撥弄掉落在地撲騰著受傷翅膀嘶嘶叫喊的蟬;他埋伏在觀音樹闊大葉片下,一動不動盯著牆頭的薔薇藤,那裡有一對白頭翁正無憂無慮地唱歌說話,無事忙尚未有撲到樹上捉鳥的經驗,內心一定想這麽乾,所以當一隻雛鳥從枝頭落在花壇上,他迅速撲上去,有點驚懼地拿手掌去撩那可憐的毛髮未全掙扎著的紅兮兮鳥兒。

一隻黑花蝴蝶,從薔薇花叢翩然而下,無憂無慮,自由、優美地煽動著翅膀。無事忙跳起來捉她,夠不著,他隨著蝴蝶撲騰,那蝴蝶,不知危險迫近,一味茫然飛進了我家玻璃房——無事忙的房間。無事忙迅速竄回玻璃房牆頭,一掌拍向蝴蝶,蝴蝶慌張逃竄,四處尋找出路,翅膀已然受傷,停在房角喘息,貓咪跳到櫥頂,立起身去抓,蝴蝶拚命往縫隙鑽,凶險的一幕……我搭了梯子將蝴蝶救出來時,她已奄奄一息,而無事忙,面對死去的、不再動彈的蝴蝶,也失去了興趣。他對他做的惡事,也是渾然不覺。

尊嚴

言辭,是從自我視角對事物的描述。說一隻狗,死皮賴臉與忠心耿耿,是同個意思。柏拉圖《理想國》中,分配狗做護衛者,介乎生產者(愛欲)與智慧者(理性)之間;對主子忠心的人,也被稱為狗。螞蟻族最具等級觀念,工蟻天生做工,兵蟻天生守衛,他們從不會設想取代蟻後,“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種以下犯上的念頭,螞蟻從不會有。

柏拉圖不會選貓做護衛者。因為貓雖然喜歡和主人呆一起,卻更特立獨行,更個人主義,或者說,更具尊嚴感。有些品種貓,高冷傲慢,不讓抱,也不親昵,數步外就能感覺他的森森敵意;我的無事忙是橘貓,中華田園貓一種,在貓族裡,算是熱情親熱的,即便如此,他也常常顯出孤僻、隱秘、獨來獨往的氣質。無事忙又是特別具尊嚴感的。

一番追逐玩耍,吃飽喝足,抑或替他擦好身子之後,無事忙總要獨自呆呆,他說:“別煩我,讓我靜一靜”,就躲在桌子底下、房角牆頭、書櫥頂上,平心靜氣地舔毛洗臉咬爪子,沉浸在自我世界中,哪怕什麽都不乾,他也願意獨自沉思,獨自呆著,這時候,你不要去騷擾他,他的世界你進不去,他的思緒已進入乙太中。若你無視他的獨處,強行觸摸他、逗弄他、呼叫他,他就呲牙咧嘴發出嘶嘶生氣的顫音,或不耐煩地用尾巴拍擊地板,這時候,他是獨孤求劍,是中原一點紅,是練就了黯然銷魂掌的獨臂俠楊過。

橘貓,乃饞嘴貓之最,所謂“十隻橘貓九隻胖,還有一隻特別胖”。無事忙似與別的橘貓不同,從小表現出哲思氣質,或者他是個天生的修行僧人,飲食於他,飽足即可。他從不一氣吃光貓糧,非常好吃的牛飼料雞肉,也不會暴飲暴食到走不動。他大概是斯多亞哲人塞涅卡轉世,不拒絕財富,卻過著隻吃無花果和清水的儉樸生活。他不願得嗟來之食,要我心甘情願愛他、喂他。我煮好雞肉,在他眼皮底下冷卻、切成小丁,他節製地、極具耐心地蹲在旁邊,不搶,不顯出急吼吼神色,確實餓極了,試探著湊上來,只要我說:“去,等一下。”他馬上退在一邊。直到我端著盛肉丁的碗,叫道:“貓,吃飯了。”他這才跳下來,在前面蹦蹦跳跳,一邊走,一邊回頭看我,眼睛亮亮的,充滿即將飽餐的興奮,看我沒跟上,就回頭等,一直走到他的地盤,我將肉丁倒進貓碗,也不著急撲上去,而是優雅地蹲坐下來,儀態端方地開始美美享用。

他的自尊心,尤其表現在我要離開的時候。每一次我離開,要將他捉到貓屋去。他有預感,滿屋子亂跑,究竟小而弱,被我捉到了,送進貓屋,很無奈,回轉身,嘗試著扒門縫,眼巴巴看著我,表達出來的願望;我一開門,唆的一下溜進來,狂奔,試圖躲避我,再被我捉住,又送進貓屋;此時,他當真又傷心,又生氣,索性鑽到椅子底下,那椅子有塊遮擋,他可以看外面,我卻看不見他,他將委屈藏起來,不讓我看見。或者,他索性竄上牆頭,蹲踞著,扭過頭去,看著牆外,假裝不看我,我不忍心,隔著玻璃喚他,他就是不回頭,他很清楚,現在我的溫柔呼喚,只是一種假象,好似下嗎哪一般,今天是不可能有了,他今天再也沒有機會出來與我玩了,與其如此,不如擺出高傲姿態,先行拒絕我的假意撫慰。但他的耳朵其實一直豎著,傾聽著我的動靜,只要落地玻璃門鎖哢嗒一下,他必定會扭回小腦袋……我關燈,開門,臨出去,回頭掃了一眼玻璃房,我的無事忙,正眼巴巴看著我呢……

阿巴斯的電影《櫻桃的滋味》,講一個人求死,苦於死後屍體無人埋葬,到處尋找能埋葬他的人。人需借助他人,才能安葬於棺槨中;野貓若生了病奄奄一息,會自己尋一個隱蔽洞穴作“掩體”,尊嚴地不被人獸打擾地等死。貓死了,絕不會攤手攤腳難看地“曝屍”於光天化日。在人類歷史,那些將人“曝屍”不予埋葬,任其腐爛敗壞,任由野獸猛禽吞噬屍身,至如呂後將戚夫人斷手斷腳做成“人彘”等等行為,是連禽獸也不如的吧?!

花園

無事忙是十月份降生在我家花園竹叢下,當時我叫他“小探險家”,三個月大之前,他與貓媽及四個兄弟姐妹們生活在花園裡,我記錄下貓咪誕生、成長的軌跡,試圖解讀貓族神奇的生命密碼:

像所有的哺乳動物,甫一降生,就懂得吸奶,但小貓有個神奇的踩奶動作,兩個前掌踏水車般踩踏媽媽乳房,此時他眼睛眯成一線,伴隨心滿意足的呼嚕呼嚕,長大後的無事忙,也常在我的肚子或棉被軟墊上踩得心醉神迷,大概源自他的戀母情結?

貓是天生的氣味大師。眼睛未睜,尋著氣味拱到媽媽身上。一個月後,嗅到陌生氣味,就露出畏懼神色;獨自一個,哇哇哭叫,一嗅到媽媽或兄弟氣味,馬上安靜下來。將他拎到氣味陌生地方,恐懼地嘶嘶叫,縮到極小極黑的角落,死活拉不出來。貓媽若感覺少了一隻小貓,不是會數數,而是那一團熟悉的氣味變淡了。

貓咪會吃貓糧後,就有成形的便便,是天性,或是貓媽的教導,會在花園泥壇中,扒拉泥土葉子將便便掩蓋起來,嗅嗅,再扒拉,再蓋,直到覺得完全掩埋好了。接著,開始學貓媽用手掌洗臉(關鍵是洗鬍子。鬍子發潮,天要下雨,先知貓會找地方避雨。貓鬍子如木工尺子般精確,能判斷空間的距離結構,失去鬍子的貓,像失明者,會失去平衡、跌跤;鬍子沾上汙垢、油膩,也會影響敏感性)。他用砂紙般的舌頭將前掌側邊舔濕,再以掌抹臉,舔掌,抹臉,舔掌,抹臉,動作流暢、富有節奏,左掌抹左臉,右掌抹右臉。然後,一寸寸舔身子,四條腿,尾巴,屁屁,咬碎皮毛中的疙瘩、虱子。貓咪每天要花三分之一時間舔自己,他乾這件事時全神貫注,天塌下來也是不管。

一個半月後,小貓牙齒堅固些,就能咬碎貓糧了。為了磨牙,什麽都咬,睡覺的紙箱,四角、門、地板、天花板,側壁,全被牙齒咬破、撕碎,很快,“屋頂”就塌下來,將“門”壓得只剩一條縫,根本無法鑽進去睡覺了。同時,開始學磨爪,爪子是他們的捕獵神器,花園裡的一切糙物都是磨爪石,牆,台盆,房子(紙箱),竹架子,毛巾,拖鞋,在5隻小貓的磨練中殘破不堪。磨爪子還有一個功能:發泄情緒。不給食物,大聲呵斥,見其撒嬌不理,久久沒有回家,甚至毫無理由,貓咪也會神經質地,大磨特磨兩下爪子。

小貓出生十天左右,站立不穩,連滾帶爬。一個月,爬下台階,“廣闊天地大有作為”起來。1個半月,會騰躍了,花園開始遭殃,他們像5個小球,在花盆間滾動、跳躍、攀爬,咬掉文竹,折斷六月雪,將書帶草壓得扁扁的,花園裡,到處是殘破的花盆。2個半月後的一天晚上,“勇敢者”率先跳上了牆頭,短短幾天,其他4隻也陸續上牆了。這意味著,他們早晚要翻出短牆、永不回來。

會騰躍的同時,小貓開始學習捕獵技能。貓咪一對一對,進行攻防練習:他躬起腰身,豎起尾巴,橫著身子,前進幾步,惹一惹對方,又後退幾步,警覺而戒備,既要讓對方害怕,又要顯示自己厲害,那副樣子著實讓人忍俊不住,就像兩個擊劍者,進進退退跳著,舉著劍試探著……突然,其中一隻,發動攻擊,追逐著,將另一隻掀翻在地,虛咬對方脖子,踩踏住對方身體不讓動彈;被制服的一方,一倒地,即刻將身子蜷起來,用爪子護住頭臉,四肢撲騰,試圖翻轉,兩隻貓便如相撲運動員一般,糾纏在一起……

從奔跑、騰躍,到上牆,小貓的警惕心逐漸增強,貓媽一定是這樣告誡孩子:“不要相信任何貓狗、尤其人類!”所以,貓媽不在時,一聽見響動,小貓們即刻像絨線球般滾到角落去,越逼仄越是擠進去,擠到我的手夠不著的旮旯;一旦會上牆,必定跳到牆頭,跳到我夠不著的高度。

三個月間,我的花園是五隻貓咪的伊甸園,戲耍、練習技能,慢慢長大。一旦跳上牆頭,就有了走出伊甸園的欲望。12月中旬一個寒夜,“勇敢者”第一個出走了,我後來再也沒見過他,或許,憑著力量、勇氣、智慧,他成為了某片區域的貓王。而在緊接的一場雨雪中,一夜凍餓,“小白”生病了,眼睛發炎,瞎了,不久就死了。

雪夜後,“狐狸黃”與“狐狸白”也沒再回到我家花園。某天傍晚,我在小區碰見狐狸黃,喚她,還認得我,站了站,慌慌張張繼續跑,一邊跑,一邊淒慘地叫,原來有一隻黑色狸花貓正鬼鬼祟祟跟在她後面,在一片矮灌木叢中,黑貓追上了狐狸黃,將她踩在腳下,爬上身,強姦了她……她才四個月大。很快,狐狸黃就融入到小區野貓群裡,尾巴耷拉,神色憔悴慌張,長毛卷曲肮髒,再次見到,她已懷孕了……而狐狸白,再也沒見到蹤影,似乎隨著雪,化掉了。

雪夜過後,我也終於下決心,收養了“小探險家”。他成為我家一員,有了新的名字:“無事忙”。但直到今日,每當見他眼巴巴趴著紗窗,風動葉子也驚訝,小鳥飛過也新奇,暴雨打在地面也興奮地喵喵叫……我就懷疑是否應該收養他。到底是任由一隻貓成長離開,自由流浪,過著饑一頓飽一頓、風吹雨打、自生自滅的生活;還是養護他,無生活之憂,增長他的壽命,滿足我的寵愛之欲,卻剝奪一隻貓的自由、愛情、生育能力?貓遵循的是自然的生理選擇,人是理性動物,但人的理性有資格左右一隻貓的生活嗎?

無事忙習慣了我家後,我再次抱他到花園竹叢邊去——那是他的出生地,他的伊甸園,他的自由之邦,他應覺得親切吧?不想,他竟恐懼地嘶嘶叫起來,到處亂竄,竄回房間後才安下心來。何以兒時的樂園,竟成了陌生的驚懼之域?!

直到他一點點地重新熟悉了花園的氣息。現在,只要我稍稍移開花園門,無事忙馬上竄過來,端著小臉,眼巴巴等待著——

無事忙臥在竹叢下,轉動著耳朵,諦聽風與竹葉的密語;無事忙趴在蓮花缸邊,看蓮葉間蟲蠓蠢動,金魚穿梭遊走;無事忙攀著嫩竹葉、金邊吊蘭、書帶草,用牙齒在葉片上寫下參差不齊的詩行;無事忙蹲伏在蘭雪花旁,凝神看一隻蜻蜓慢慢張開翅膀,一條蚯蚓扭動著身子,一個蝸牛探頭探腦,他又驚懼又歡喜、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掌;無事忙躲在觀音樹闊大葉片間,看桂花無聲地一點點落下,最吸引他的是那叢薔薇花,一陣風過,枝葉顫動,花瓣飄零,更有兩隻白頭翁上下翻飛跳躍,在初夏的黃昏,他們迷人而動情地歌唱……

趙荔紅,作家,現居上海。主要著作有隨筆集《意思》《回聲與倒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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