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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輝:父母常在女兒心中丨人間走筆

原載於《上海文學》2018年第9期

父母常在女兒心中

李 輝

臧小平大姐寄來作品集《難得純真》。扉頁一句話,讀得讓人感慨萬千:“謹以此書敬獻給我最親愛的父親母親!”

讀《寫在前面的話》,才知道臧小平中年患重病,一直得到父母臧克家、鄭曼兩位老人的關愛,長期臥床的她,是在父母悉心照顧下,才挺了過來。臧小平寫道:

當我提起筆,為自己的第一本作品集寫這篇文字的時候,往昔那麽多縈繞於心難以忘懷的面容和場景,帶著聲音,帶著色彩,帶著溫度和情感,帶著穿透時空無比強大的刻骨銘心的記憶,一下子湧到我的心頭和眼前,竟使我一時不知從何下筆。這是多麽厚重的歲月與情感的積澱。真是感慨萬千啊!

首先想到的,是我親愛的父親臧克家和母親鄭曼。他們的恩情,我用整個生命都無以回報!他們生我養我,將我培育成人,並且以自身的精神、品德和人生追求,給予了我無法言說的教育和影響。它們深入我的血液、骨髓和整個人生,成為我畢生不曾改變的生命基因。如今年近七十歲的我更是不會忘懷,在自己成年之後本應盡心竭力地服侍孝敬雙親的時候;當我中年之際遭遇重大人生坎坷,身體又受到多種疾病侵襲甚至常年躺倒在病床上的時候,兩位老人依舊無怨無悔全身心地支撐著我的人生,從日常生活無微不至的照料到經濟上的大力支援,從情感的撫慰到精神的鼓勵……直到他們生命的終點!

臧小平開始寫作。父母關愛,文學力量,成為她內心的堅韌。一個人的生命力,是在點點滴滴積累下充實自己,這才讓臧小平大姐以寫作走到現在。真的為她而感動!

母親晚年患病,臧小平推著輪椅去花園散步。讀這些文字,可以感受母女之間那種情深意切:

我忘不了,母親在罹患晚期肺癌的最後歲月,多少次我推著輪椅上的她到樓下花園中散步,她都那樣關切地問起我的創作情況,殷殷深情中數次提到要出資為我出一本作品集……直到母親去世後,我在整理她遺物時發現了一個特大的信封,裡邊裝著她細心積攢下來的我的篇篇作品,信封的外面用大字寫著“小平的文章”。我的淚水一下子濕了眼眶……可以欣慰的是,我沒有沉淪和陷入其中不能自拔。還是憑借著那股“不認命、不服輸”的精神,我不害怕、不悲觀,依舊那樣堅強樂觀地生活著,我可以風輕雲淡地指著身上的九個刀口笑談人生。

文字無需華麗漂亮,生動的故事細節,就是最好的文學表達。讀臧小平的這本書,留給我的就是這種感覺。

早在1980年代,我在《北京晚報》編輯副刊期間,與臧克家先生一家來往頗多。當年,我住在東單西裱褙胡同三十四號,臧先生住在趙堂子胡同十五號,距離很近,如有時間,會去他家。聽他聊天,聽他講述編輯副刊的故事。

離開《北京晚報》之前,臧先生多次賜稿“居京瑣記”,包括《我和孩子》《我愛雨天》《小手筆,好文章》《球迷》等。那些日子,也是他來信比較多的時候。不過,他寫信,從不寫年份,只有月、日,難以判斷時間。不過,這些書信,都寫於1983年至1987年之間。

(1980年代探望臧克家先生)

之一

李輝同志:

信及報三份,均收,謝謝。

“十一”前後無力再寫了,《北京日報》王振榮同志已來約稿,尚未動筆。

《我愛雨天》的原稿,希望能還我,以便出書時用。(可托立林同志帶)

好!

克家

9.10

之二

李輝同志:

小文,壓縮成“一千五百”之數。過去寫過一篇記靖華同志的文章,已收到散文集《青柯小朵集》中去了。此次寫悼念文章的人甚多,有的從翻譯、創作方面著筆,而我,憑深交,是從情感的角度上寫的。有許多材料用不上,與字數限制有關。希望照樣刊出,千萬不再刪削了。

好!

克家

9.12

之三

李輝同志:

照片和信,都收到了,多謝你。

你需要什麽稿子,可“出題”,我抽空寫。

事太雜,天又熱,但身體尚好,勿念!

前兩天寄給立林一短文。

好!

克家

8.9

之四

李輝、立林同志:

李輝同志信收。要我再寫小文,昨日看球賽有感,得千字,奉上。如可用,頂好日內刊出,以收時效!

好!

克家

4.19

寫得太草,請認真校對,勿使有錯!

之五

李輝同志:

字,寫上,奉上。

我忙於開政協會。

你要寫篇小文,有空就寫。

好!

克家

3.20

之六

李輝同志:

五天“政協常委會”,已畢。今天給你與別人寫了字,即掛號寄上(明日可到)。你要我為你報寫篇小文,抽空匆匆寫成了這樣一篇,一千七八百字。希望不要刪削,原樣刊出。自覺還有點意思,也算為你報作宣傳。

寫得匆忙,錯字難免,有時,可代改。

好!

克家

3.20

立林均此!

之七

李輝同志:

信到,我已探親歸來。我節日客人多,累小病三日,今已正常。編增訂《詩選》(再版),校校“文集”中的詩三卷,各處索稿的甚多,忙!

和《晚報》有感情,你與立林的友誼也在內。

這幾天,一連被逼寫了五六幅,你要的,一定寫!

最近出了三本詩文集,《落照紅》已贈送了,還有那本《集外詩集》,散文集《青柯小朵集》,已簽好名,你與立林各一份,幾時能取一下。

獎金已收到了。最近也許抽空為你寫篇小文。

好!

克家

3.17

記得1984年去探望臧先生,他告訴我,他寫了一封長信給山東的蕭滌非先生,談了一些感受。他說可以寫信去問問蕭滌非,可否寄來發表在“五色土”副刊上。不久,蕭滌非回信,婉言謝絕:

李輝同志:

來信奉悉,克家同志目前確有一函發我,說了一些真情實話,但我覺得發表出來,可能會引起副作用,不一定好。又信上談到五十年前我是他的老師,這話我一向怕聽,因為不敢當。何況他年紀又比我大,現在由我本人將信交貴報發表,就更加違反我的初衷了。

方命之處,想能見諒。此複

敬禮!

蕭滌非

1984.4.25

現在想想,未能發表,也頗為遺憾。

我1987年秋天調至《人民日報》文藝部之後,與臧先生彼此往來淡了一些。不過,時常會從臧小平大姐那裡,知道兩位老人的事情。在這本《難得純真》書中,第一輯“我的雙親”,不少題目簡樸卻頗有韻味:《父親的養生之道》《短巷情長》《父愛如天》《媽媽睡了》《媽媽花》《聆聽父親》《父親的珍藏》等。讀這些文字,可以體會父母為何永遠常在臧小平心中。

(1980年代聽臧克家談創作與副刊編輯故事)

臧克家先生1929年歲末,發表《默靜在晚林中》一詩,時年二十四歲。一年之後,祖父去世周年祭日,他寫下《祖父死去的周年》,發表於青島《民國日報》“青島”副刊:

祖父死去的周年

在祖父死去周年的今日,

用淚絲把傷心往事串起,

珍重地掛在冰冷的墳頭,

這是苦澀中僅有的祭禮。

松風把它譜成一支歌曲,

叫淒雨慢慢地引到墳底,

聲響會把往事炸成淚花,

朵朵開放在不瞑的眼裡!

十二,二十六,十九年。

(原載一九三一年二月四日青島《民國日報》副刊《青島》第三八七號)

詩歌創作,從此與臧克家結伴同行。1931年11月19日,徐志摩所乘飛機在濟南撞上山頭墜毀,臧克家寫下《吊志摩先生》一詩,也是發表於《民國日報》的“青島”副刊:

吊志摩先生

你這奇怪的死,

是一首偉大的詩,

任何人讀了,

都長歎一口氣。

你用血肉,血淋淋的,

塗出了人生的面目。

這樣表現的手段真可怕,

叫後來的人怎麽活下去!

(原載一九三一年十二月二十六日青島《民國日報》副刊第四十七期)

臧克家最有影響的一首詩,當然是《有的人——紀念魯迅有感》。此詩寫於1949年11月,至今來看,還是有足夠的分量: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

不過,我更喜歡臧克家的一些短詩,精粹而有韻味。譬如他寫於1942年的這組短詩,我非常喜歡:

給它一個活栩栩的生命

——《泥土的歌》序句

我用一支淡墨筆

速寫鄉村,

一筆自然的風景,

一筆農民生活的縮影:

有愁苦,有悲憤,

有希望,也有新生,

我給了它一個活栩栩的生命

連帶著我湛深的感情

沉默

青山不說話,

我也沉默,

時間停了腳,

我們只是相對。

我把眼波

投給流水,

流水把眼淚

投給我,

紅了眼睛的夕陽,

你不要把這神秘說破。

詩葉

白楊

搖擺綠的手掌——

靈感抖動翅膀,

蕭蕭作聲浪,

一萬片詩葉

在半空裡發狂。

熱情

感情

是一股熱流,

冷風

把它吹成冰;

心,

是一座火山口,

噴出來的熔岩

凝成了石頭。

多年來,我一直喜歡收藏一些民國期間老雜誌。1940年代上海期間的《文藝》《詩創造》等雜誌裡,臧克家作品就在其中。

與黃永玉先生聊天,他多次談到在上海期間,臧克家對他的關愛。他為詩人們配木刻插圖,交給臧克家時,臧克家會提前預支稿酬。臧克家下面這首詩《“夜嗎!”》,便是黃永玉配的插圖:

“夜嗎!”

丈夫在監牢裡,

孩子在懷抱裡,

夜,

從眼前

慢慢地降落了下來。

床頭上

一幅小小的畫,

畫裡的人

向濃黑的夜空

仰望著;

她的眼光

把那幾顆白點子

點亮了,

心頭沉重的念著:

“夜嗎!”

臧克家的這首《鄉音》,發表於《文藝》雜誌上:

鄉音

——給行乞的老太婆

你的聲音

把悲苦和無告

從冷冰冰的心胸裡

呼喊出來,

這聲音的本身

是這樣的微弱。

它,戰巍巍地

被冷風咽住

又帶走,

連冷風

也戰巍巍地了。

而人心,

卻在這聲音之前

緊閉著,

這大都會的騷亂

像一個風暴的海。

每次聽到

你的也是我的

這鄉音,

我的心

便和你的聲音一樣

抖戰了起來——

因為,它使我想起了家鄉,

想起了一樣在討飯的母親。

在這些雜誌上,臧克家發表散文《懷駱賓基》,發表《時間的火》,寫普希金的雕像在上海揭幕過程。2002年,胡風先生百年誕辰,複旦大學舉辦胡風研討會,胡風先生的許多朋友都從全國各地前來。梅志先生由女兒陪同,重返上海。我帶著吉林衛視“回家”欄目攝製組,陪她重返住過的弄堂,與一些老鄰居見面。之後,曾走到這個普希金雕像前面,聽梅志談抗戰勝利後雕像落成的故事。聽說後來普希金雕像被砸,“文革”之後重新恢復,偉大詩人,又一次聳立在街邊這個三角地花園。

多少人的苦難人生,就是在歷史漩渦之中,起伏跌宕,起承轉合……

臧先生是高壽之人,生於1905年,2004年去世,享年九十九歲。讀臧小平大姐的《難得純真》,寫下這些片段,感懷那些流逝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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