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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都是怎樣以難以察覺的速度老去的?

編按:

本文選自陸茵茵的短篇小說集《台風天》中的《出差》一篇,講“我”借著出差的空閑時間回家看望父母。父母和孩子之間的日常相處,乍一看沒有任何波瀾,但偶爾有些細微之處也令“我”驀然心驚 —— 他們到底是什麽時候突然就老了呢。

哈哈

台風天

後浪丨2018

1

陸茵茵

四月的時候,回上海出了一次差,加上清明節,一共在家裡待了六天。

到機場是下午四點。公司買的票,可以奢侈地乘任何一趟班機。如果是自己出錢,她一般隻買晚上的。她家離機場近,爸媽會提前一小時出來,到小區對面坐一站機場巴士,早早地在接站的人群裡等她。去年春節第一次回家過年,下飛機的時候已經是小年夜晚上十一點了。她穿一件大紅的過膝長羽絨服,戴黑帽子,看見媽媽向她揮手,然後爸爸從另一邊過來。已經四個月沒有見到,媽媽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是,還好,沒有變黑。她覺得好笑,說我去北京又不是種田,怎麽會變黑呢。但上海人覺得上海以外的地方都是鄉下,所以變黑也許是理所當然。

這一次出站沒有見到媽媽。她把行李推到電梯邊上,給媽媽打電話。電話裡傳來急急的聲音,說剛下車正從車站過來。兩三分鐘後,她看見媽媽來了,遠遠的穿一身深褐的呢子衣服,斜背著一隻小小的,不知道什麽材料做成的小包。和以前一樣,台風天媽媽見到她的第一件事,是睜大了眼睛上上下下把她看一遍,然後接過她的箱子往車站走。這次媽媽下的結論是,以前每次等她都覺得激動,今天讓她等著好像沒那麽激動了。她聽出媽媽的聲音有點沙啞,問怎麽了,媽媽說沒什麽,慢性咽喉炎。

回家之後果然看到桌上放著藥片。他們家的這張木頭長桌,當時是因為她喜歡才從宜家扛回來的。不過哪樣家具不是呢,白書架,紅沙發,小到洗手間裡刷牙用的三隻茶杯,都是按照她的喜好買的。剛搬回來的時候桌子還是一堆木頭,爸媽蹲在地上,照著說明書的樣子一步步拚起來,然後說說明書錯了吧,否則怎麽裝不上去。她拿過來一看,原來在第二步上就搞錯了木頭的編號。她從爸爸手裡接過螺絲刀,把螺絲擰下來,調整木板的順序再重新擰回去。最後把桌子翻轉過來,很有成就感地說,沒有我你們怎麽辦呐。說的時候沒想這麽多,但是自從前年十一月公司搬去北京之後,這句話忽然間就變成了現實。除了每星期一兩個電話,現在爸媽的日常生活裡確實就沒有她了。

把箱子裡的衣服都掛起來,拿出帶回來的橘子,和家裡的水果放在一起。為了迎接她,果盤邊上的花瓶裡還插著媽媽新買的一束鮮花。她嘿嘿笑著說不好意思,橘子都是快變質的,有的顏色已經發黑。買多了來不及吃,又捨不得丟掉,就和兩隻火龍果一起扔進了行李箱。媽媽說不要緊,讓她去給外公和姨媽打電話。她一一打了。外公八十多歲,耳朵不好,聽不出她是誰。她大聲說自己的小名。外公知道了,在電話那邊哈哈大笑。姨媽還是和往常一樣,半是高興半是憂慮,告訴她媽媽最近身體不好,醫院去了好幾次,喉嚨還是不舒服,讓她這幾天孝順孝順媽媽。

放下電話她問媽媽,媽媽說沒事的,就是喉嚨乾,多喝水也沒用。醫生開藥的時候讓她下個月再去複查,說是鼻腔裡好像有什麽異物。她聽得有點緊張。媽媽說沒關係,年紀上去了總會有點小病,她知道自己的身體。說完了就去廚房給她煮雞湯。雞是烏骨雞,鮮黃的湯裡放幾朵香菇,幾粒枸杞,是她在上海的時候最喜歡吃的菜。一個人在北京,媽媽最擔心的就是她每天不好好吃飯,總是在九點整的時候發一條簡訊過來,問晚飯吃了沒有。從第一天開始,天天不斷,她手機裡存的和媽媽來來去去幾百條簡訊,幾乎都是關於這個話題。她笑媽媽,說你可以做一個項目了,把簡訊列印下來掛在牆壁上就是行為藝術。然後媽媽稍稍變化了一點,改問今天好嗎,但回答之後還是要叮囑她好好吃飯,早點睡覺。

媽媽去洗碗的時候,她跑到自己的房間看看。仍然和住著的時候一樣,屋角放著電腦和書架,床單是暗粉色的。她隔著廚房的門問媽媽,我這麽久不回來,被子是不是都積灰了。媽媽說瞎說,昨天剛剛換過被套,在太陽底下曬了好久的。她一聞果然有香味。床邊還是放著一隻紅色收納夾,扔著幾年前沒看完的書和報紙。報紙還是大學時買的,邊角已經發黃,抽出來一看都是英文。她懷疑自己是不是連一篇完整的文章都沒讀過,但看到上面用鉛筆畫著細細的線條,還寫了音標和注釋。書裡有一本硬封面的《琴聲如訴》,是有一年過年時媽媽送給她的禮物。她把書拿出來放在床頭,準備睡覺之前看。

那天的晚飯是在外面吃的。爸爸從店裡出來之後,她們到車站上等他,一起去附近的一家港式茶餐廳。東西很一般,咖喱牛腩中間是冷的,凍奶茶不凍。但媽媽覺得還不錯,說一直想來,但她不在家好像就沒有什麽動力去外面吃東西。有時候不高興做飯,她就和爸爸在店隔壁的小館子點一碗蛋炒飯,或者穿過馬路去吃拉麵。去年爸爸過生日的時候,他們說好來吃粵菜,但到了門口又不進去了,最後吃了肯德基。她說為什麽不進來呢,老吃油炸的不好。媽媽笑著說不知道,也許是更熟悉吧。

吃完飯九點,回家之前逛了逛優衣庫,媽媽說要給爸爸買兩件夏天的 T 恤。她讓爸媽多穿單色,別買亂七八糟的印花,媽媽就聽她的話,自己來買過幾件藏青和墨綠的上衣。這次她也給爸爸挑單色的,純藍或者純黑,爸爸試穿之後,忽然看上了旁邊一件骷髏圖案的汗衫,像小孩子一樣,嚷嚷著要買這件。她想起媽媽說爸爸年輕時留長頭髮,喜歡穿印著大紅玫瑰的黑色襯衫,剛認識的時候以為他是小流氓。看來現在雖然長了白發,性格還是沒變。她和媽媽就由著他去,白底和灰底的各買了一件。回家以後,她和媽媽輪流洗澡,她還是像以前一樣,在媽媽洗澡的時候隔著浴簾和她說話。她一直不覺得自己話多,但實際上很可能是話多的。媽媽在家裡做家務,她就跟在她屁股後面走來走去,走到哪裡說到哪裡。爸爸一直奇怪她們怎麽會有那麽多話,很嫉妒但是也沒辦法。她也奇怪,她好像什麽事情都會說給媽媽聽,從小到大從來沒有撒過謊。一個人住到北京之後,說話的機會少了,她和媽媽之間的對話就變成了冷不冷,熱不熱,這星期過得好不好。但是她們兩個都沒有覺得有什麽不對,也就是說,既沒有渴望交流,也沒有變得生疏,這就是奇妙的地方。

頭髮還是濕的。她把毛巾鋪在枕頭上,從頭開始看《琴聲如訴》。談不上喜不喜歡。看了二十幾頁之後掏出手機,發現還是沒有簡訊來,就猶豫著發了一條過去。男朋友回:早點睡。她頓時有點火大。你不想和我說話嗎?明知故問地又發一條。男朋友回:說三分鐘。她把書扔到邊上,氣呼呼地盯著手機。幾秒鐘之後電話來了,她接起來,又開始因為相同的問題吵架。每次她出差他都不願意打電話,有一次她到國外,隔著太平洋對他吼:說幾句會死嗎?而他的殺手鐧就是掛她的電話。

今天還是一樣,他說要關機睡覺了。她說不用關,你睡覺吧,再聯繫你我就去死。

浴室傳來爸爸洗澡的聲音,他是夜貓子,家裡最後一個睡覺的。他洗澡了,說明已經過了一點。

第二天早上心情仍舊不好,她躺在床上,聞著被套上淡淡的太陽味道,鬱鬱地不想起來。外面傳來媽媽做家務的聲音,她想起小時候,最喜歡媽媽在星期天的早上收拾屋子。手裡拿著抹布走來走去,擦擦鍾,擦擦電視,擦擦櫥門,灰塵漂浮在陽光裡,讓人覺得非常安心。這麽想著還是沒有讓她高興起來,就又拿過書,倚在床背上有一句沒一句地看著。大概一小時之後,媽媽敲門進來,是她讓媽媽在進門之前都要敲敲門的。但媽媽的習慣是,敲完之後不等她回答,已經推門站到房間裡。她曾經因為這個跟媽媽生過氣,但是現在也無所謂了。她把頭埋在被子裡,問媽媽幾點了,媽媽說十一點,聲音好像比昨天更啞了。她故意閉上眼睛說還沒有睡夠,媽媽說那你再睡一會兒,關上門走了出去,沒有看見她昨晚哭腫的眼睛。

下午去咖啡館上網。因為他們兩個人都不用電腦,她走了以後,媽媽就把家裡的網絡停了。她想過要教爸媽上網,但媽媽說現在沒空,每天要做那麽多事,店裡打烊了回來還要燒飯燒菜,吃完了和爸爸在長桌子上打乒乓,然後洗澡,看電視,睡覺時都已經十一二點了,等退休以後再說吧。她說不要什麽都等退休以後,比如上網,比如旅行,可以從現在先做起來。但說說也就沒有下文了。第一次回來的時候,媽媽還想著幫她去買最早有賣的那種撥號上網的電話卡,但發現現在哪裡都找不到了。後來她在爸媽的小店附近看到一家可以上網的咖啡館,每次有工作要做就去那裡。咖啡館隔壁有一家老式飲食店,餓了就去吃二兩生煎,這也是她在北京最想的東西,個大餡多,又油又鮮。

媽媽陪她一起在靠窗的地方佔了個位置。服務生過來問要點什麽,她說要一杯奇異果汁,媽媽說馬上要走,什麽都不要。她往牆壁上的插座裡插筆電電源,媽媽好像看出了什麽,問她是不是不高興。她說有點。媽媽問怎麽了。她說我是不是脾氣不好。媽媽說說來聽聽,她知道有這個人的,只是詳細情況不了解多少。她就說我們總是吵架。為什麽,媽媽問。為了點小事情,比如他想睡覺我纏著他說話,他掛我電話我就發簡訊去罵他,或者繼續打,打到他接為止。媽媽做出責怪她的樣子,說這樣不對,人家想睡覺是人家的自由。她再說細節,媽媽還是說她不好,說男人都是這樣愛自由,不喜歡被人管束的。她看著媽媽歪著頭的樣子,想起小時候每次做錯事情,她都這樣歪著頭,努起嘴,一副又認真又豁達的表情,好像世界上所有事情都可以黑白分明,被劃分得清清楚楚的。媽媽問她,你和他是認真的嗎。她說是的。媽媽說那就改改自己的脾氣,不要經常吵架,除了家裡人,還有誰能無條件地容忍你呢。

說完沒多久媽媽走了,她很知道即使是教訓人,也不能盯著一件事情一直講。也許她學不會的就是適可而止。可是媽媽啊,她望著她的背影想,如果你知道他是怎麽對我的,知道他說憑我這樣的性格別癡心妄想和他結婚,還會覺得都是我的錯嗎?你會不會很傷心?

窗戶很高,看不到外面。咖啡館裡人不多,兩個二十多歲的女孩帶著那種好看的大眼睛娃娃來拍照,放在桌子上擺來擺去。她開始搜索明天要採訪的那個設計師的資料,在本子上羅列問題。他還是沒有任何消息。她下決心這次一定不能主動聯繫他,雖然她也知道,每一次下的決心都那麽脆弱。六點的時候爸媽先到家了,外面開始下雨,她接到一個朋友的電話,說一起吃飯聊聊。朋友是以前的同事,比她還細膩,比她還憂鬱,是所有人裡唯一知道她的事情的。在這麽一個陰慘慘的下雨天,兩個人相對訴苦一定很無聊,所以她說算了吧。朋友說好吧,掛了電話。她覺得奇怪,為什麽別人掛電話她一點感覺也沒有,唯獨他掛上電話的時候,她心裡好像有一千隻小爪子要伸出來?

八點媽媽來電話,讓她收拾東西回家吃飯。天已經黑了,雨還在下,但很細微。地上亮晶晶的,她站在馬路邊上等車,看著車從積水上重重地開過去,碾散了一排水珠濺到她的鞋子上。

為了免卻等電話的痛苦,她早早關機睡覺。但是關機是多餘的,因為她知道自己沒多久就會爬起來,把手機重新打開。一直到早上都沒有聲音,除了半夜稍稍震過一下,是那種垃圾電話,但時間太短了她根本沒有聽見。第二天一早,她吃了媽媽攤的面餅,九點多就打的出門,和設計師約好了十點採訪。

他住在虹口區一棟老式公寓裡,可能是幾十年前建的,現在看起來已經很破了。她先是沒找到,問了人又折回已經走過的地方,才在一家面館和一家五金店之間發現一個小小的,只夠一個人通過的門洞。上到三樓,設計師開著門等她,帶她穿過狹窄的走廊進到裡屋。她左右看看,除了客廳之外還有一間臥室,都沒怎麽裝修,問了一下是租來的。臥室也很簡陋,放著一張床,一條正面是白色,背面是粉紅色的被子,兩雙淺綠和淺黃的拖鞋。客廳只有一張沙發,電腦,五鬥櫥,窗簾是看起來有點髒的湖藍。和她想象的很不一樣。寒暄了幾句她就開始採訪,設計師很質樸,不太會說話,就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說到一半他去廁所,她才看到在他一直坐著的地方,背後有一個小陽台,光線不太好。但是走近了看,地上放著很多盆栽,大概有十幾盆翠綠的小苗。他回來見她在看,就說是我老婆種的,有薄荷,羅勒,滿天星。用的花盆都很小,比一個拳頭大一點,苗苗也很單薄,不知道能不能長大的樣子。但是她心裡一酸,覺得只要兩個人相愛,住在這麽一個小破房子裡也沒什麽。

採訪完是下午一點,設計師和她一起出來,坐地鐵去其他地方。她在附近找了家館子,點了一碗雙菇面。這時候手機響了,一看是他的簡訊,她卻沒有想象裡那麽高興。懨懨地打開,簡訊裡寫著:昨晚睡不著,是不是你在詛咒我。半開玩笑的語氣。她回一個哼!不打算再和他鬧下去。他又回:誰說的,回我簡訊就去死。她說難道你希望我不回嗎?他說無所謂。也許這就算和解了。原以為自己不那麽高興,但是她發現回完簡訊之後,面好像突然變鹹了,也就是說,之前她都沒有注意吞進嘴裡的是什麽味道。舌頭告訴她,她還是高興的。

晚上約了人吃飯,早在一星期前就已經說好,大學裡住一個宿捨的幾個同學。因為在北京吃過一次大漢堡,就是比肯德基麥當勞正宗,有粗粗的薯棒的那一種,就慫恿她們再吃一次。選了靜安寺附近的一家,夜裡燈光暗暗的像個酒吧。進門的時候已經八點多了,因為是工作日,她們都是下了班以後才從公司趕過來的。四個人點了兩個漢堡,各要了一杯奶昔,烤雞翅賣完了,就換了魷魚圈。服務生收走目錄的時候,她忽然後悔了,叫住她說不要巧克力奶昔,換一種名叫 Double coco 的。她以為 coco 就是可可,想既然喜歡巧克力,就要雙份的。結果端上來一股椰子味。同學笑她,英語白學了嗎,椰子才是 coconut 呢。漢堡也讓人大吃一驚,說是一個人肯定吃不了必須兩個人分,到頭來才這麽一小坨。她很不甘心地把這些都吃了喝了,塞進肚子裡。

說說各自工作的近況,再說說各自的八卦,和每次同學聚會一樣,話題很快就聊完了。有人在對面掏出手機,開始玩 Draw something 。坐在她旁邊的李也掏出手機,用店裡的免費 wifi 下載軟體。於是聚會的後半程,就變成她們四個人分成兩組,互相畫畫然後猜來猜去。輪到劉畫的時候,她發現她的手指頭總是很纖細,能畫出那麽精致的線條,輕輕點選不同顏色,用藍的、黃的拚出一隻活靈活現的獨角獸。而她的手指好像特別笨拙,稍稍一畫面積就不夠用了。她畫的貓和鴨子,她們都認不出來。

後兩天她迷上了畫畫,每天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遊戲,連他有沒有發簡訊來都不是那麽在意了。在和蒼蠅她們聚會的時候,她也是每過幾分鐘就按按手機,看對方畫了什麽過來。蒼蠅是初中時的同學,算到現在已經十幾年了,想想真是不可思議。十四歲的時候,她記得也是和這幾個人一起春遊,乘著纜車滑到山的對面去。剛滑到一半纜車忽然停住了,在山與山之間一動不動,只看到遠遠的地面上墨綠色的松樹和幾顆似有似無的人頭。她嚇得抓住板凳,說我不想死啊,我還這麽年輕,沒有經歷過的事情還多呢。所有的感覺好像都是在那一刻湧上來的,回來之後她在日記裡寫:生活忽然在這一天打開了一扇門,我感受到了蓬勃的青春。想想覺得好笑,那個時候的自己那麽年輕稚嫩,那麽嚮往生活,現在還是這幾個人坐在一起,年齡卻比過去大了一倍。生活的門還蓬勃地開著嗎?

蒼蠅已經是第二次懷孕,第一次因為身體不好,孩子自然流產了。聽到消息的時候,她不知道怎麽安慰,沒想到蒼蠅自己說,自然淘汰也沒什麽不好,太虛弱的孩子生出來也不會健康。她很喜歡蒼蠅這樣的性格,粗枝大葉的,總是這麽積極。現在她坐在對面滔滔不絕,她們四個人的聚會,總是她滔滔不絕。講同事的小事,講家裡的小事,一點點雞毛蒜皮的事情經她一說就變得很生動。蒼蠅結婚的時候是她做的伴娘,她記得化妝師幫她卷了一個惡俗的大卷發,她照著鏡子說好醜啊,超在一邊說沒關係,又不是你結婚。她想想也是。晚上鬧洞房是蒼蠅自己開的車,穿著婚紗和高跟鞋,很彪悍地載著一群人直奔酒店,然後提著禮服下擺,噔噔噔走到大堂。

那天拍的照還沒給我呢,她忽然想起來,但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

飯吃到一半她給媽媽打了個電話。昨天晚上媽媽又不舒服,刷牙的時候總是乾嘔。早晨說肚子痛,有點腸胃炎的症狀,到了十一點還坐在沙發上不想動。她勸媽媽去看病,說和她順路,計程車把她帶到醫院。媽媽同意了。她也沒多想,把媽媽放在醫院對面就讓司機繼續走。等紅燈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看到媽媽穿過了馬路。

電話接起來是一片喧嘩的聲音,媽媽說還在排隊,但算算時間已經一個多小時。她問怎麽這麽慢,要不要緊,媽媽說沒關係。後來才知道姨媽去陪她了。晚上回家姨媽給她打電話,說你真是的,讓你媽一個人去看病。排隊的地方人山人海,她肚子又不舒服,想上廁所也走不開。我去的時候她餓得眼冒金星,幫她頂著位子,才讓她出去買了一瓶水和兩隻小麵包。

這是她完全沒有考慮過的事情。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太過敏感,有時候又粗心得要命。剛才那句話裡,不知道為什麽,“小麵包”這三個字像針一樣刺到了她。也許是因為“小”,讓她覺得媽媽很可憐,掛了電話就跑到臥室裡挽住她,問我是不是很不孝順。媽媽躺著,沒睡著,笑著說沒事,身體不舒服吃不了那麽多,為什麽要買大麵包。她想起剛記事的時候,有一天忽然意識到時間的流動,任何東西,即使現在再好,以後也會像花朵一樣腐爛和凋落,任何人,即使現在再健康,總有一天也會死去,就覺得難過得不行。第一件事就是衝到媽媽身邊,拉住她的手臂,說媽媽我不想讓你死。媽媽說我又沒死,她就說我也不想你變老。媽媽說那是以後的事。她不相信,捏捏媽媽手上的皮膚,還是緊緊的,沒有像老年人那樣,鬆鬆垮垮好像一件覆蓋在骨頭上的外套。聞一聞,也沒有特殊的氣味,就暫時安心了。

這樣的時刻不止一次。每一次也許都要隔上好幾年,而媽媽確確實實是變老了。

看她伏在被子上,媽媽又安慰她,說沒事的,你去給我倒杯水。她乖乖到廚房把水拿來,好像她這麽聽話,自然就不會按照自己的法則行進下去了。媽媽說什麽事到了姨媽嘴裡就會誇張,明明沒有什麽的。她也這麽覺得。一個月前她在北京看了《桃姐》,很喜歡,就打電話讓媽媽也去看。媽媽說姨媽也想看,不如約著一起去。但最後想想,電影裡講的是人之將死的事情,姨媽本來就害怕這個,去了一定憂心忡忡。結果兩個人都沒去成。

晚上睡覺之前她幾次出入媽媽的臥室,問她怎麽樣,要不要喝水,好像這樣就能把一年裡,甚至更多年裡沒做的都彌補上。快十一點的時候,媽媽睡著了,她回到自己的房間看書。一本《琴聲如訴》看了三四天,還沒有看到幾年前書簽夾著的那一頁。

一直到第三天早上,媽媽才徹底不拉肚子,只是喉嚨還沙啞著。按照原計劃,這天晚上他們要請親戚吃飯,在一家她喜歡的泰國餐館。訂的是晚上七點,姨媽說五點在中山公園等她。上午還有些時間,媽媽讓她陪自己逛街。她說你還是休息休息吧。媽媽說沒事,不拉肚子就不難受了,再說她明天要回北京,不去的話只能等十一。她想想也是,就決定到家附近的商場,速戰速決。

每次回來總要逛一兩次街,買一些穿得到穿不到的衣服帶回北京,都是媽媽出錢。給她買東西的時候媽媽總是很大方,對自己就很摳門,一條一兩百塊的褲子就嫌貴了。她想天底下的父母都是這樣的。就像今天看中的那條黑褲子,乾乾淨淨的沒什麽裝飾,199 元,她讓媽媽試試,媽媽說貴,但最後還是去了試衣間。她坐在試衣間的圓形小沙發上等著,難得的,一般都是媽媽等她。她看見媽媽把已經穿舊的牛仔褲脫下來,換上黑褲子,蹲下把多餘的褲腳朝裡面折進去,露出皮鞋和肉色絲襪。從鏡子裡看起來,媽媽剛剛生過病的臉有一點蒼白,被射燈一照就變得更白一些。平平的眉毛,眼睛,眼袋,鼻子,嘴唇是彎彎的半圓形,沒什麽弧度。有一隻門牙特別長,像老鼠,醫生說是牙周炎。媽媽覺得難看,曾經想過把下半邊磨掉,但醫生說不能磨也不能拔。後來只要談到這隻牙齒,媽媽都會自嘲地笑一笑,張開嘴在鏡子裡照一照,說真難看。但很快又做出無所謂的樣子,說算了,反正老了,也不在乎好不好看。

除了長一些,褲子很合身,她勸媽媽買下來。付款之前又跑到服務台,量了長短,把褲腳剪去幾寸。但最後還是她買得更多。回來的路上媽媽隨口說,如果她還在上海就好了,她們可以經常去逛街。她不在的時候,媽媽和爸爸不太出門,每天除了去店裡就是回家,交際圈就那麽大。有什麽好吃的好玩的消息也不靈通,覺得自己好像和社會脫節了。她聽得心裡難受。但是怎麽辦呢?把媽媽帶在身邊嗎,還是不要離開家?

那天她們還吃了老鴨粉絲湯,因為不餓,就兩個人分了一碗,像大學的時候一樣。那時同學中間流行去七浦路買衣服,她們也去,用很少的錢買了一大堆便宜衣服之後,坐在門口的小攤子上點一碗老鴨粉絲湯,兩個人分著吃,再留著肚子吃幾條馬路開外,好吃又不貴的糖炒栗子。大學畢業自己掙錢之後,她下決心再也不去七浦路,媽媽也好像頓悟一樣,說那裡的東西破破爛爛,以後不去了。她感覺從一個特定的時候起,好像不再是她在媽媽的撫養下慢慢長大,而是媽媽跟著她的步伐一點點往前走。比如她會把自己看過的書介紹給媽媽,就是在她的推薦下,媽媽看了簡·奧斯丁,村上春樹,蘇童和遲子建。但是她離開上海以後,還有誰能這麽即時地,給媽媽的生活帶來變動和影響呢?

下午她去中山公園,媽媽回到店裡幫爸爸洗洗弄弄,再一起把攤子收了。姨媽和表弟在龍之夢門口等著,見到她過來,姨媽招一招手,說下樓買東西吃。龍之夢人多,尤其是通地鐵的那層,他們在人群裡擠來擠去,最後挑了一種幾塊錢的麵包。姨媽說怎麽這麽節省,她說夠了,一會兒吃晚飯呢。姨媽就付了錢,讓她和表弟一人一隻拿在手上吃。小時候他們經常在一起玩,鑽在她家的大沙發上,每次都有玩具不知不覺落到沙發縫裡,第二天摸到了就好像買了新玩具一樣高興。那時候姨媽和媽媽都很年輕,三十出頭,像某種絕對的可以保護他們的力量。現在已經快六十了,戴上了老花眼鏡。因為遺傳了外婆腿腳不好的毛病,這兩年姨媽走起路來也有些顫顫巍巍,她擔心自己將來會像外婆一樣,跌了幾跤然後中風。說這些的時候,她總是不知道如何勸她,就說別這樣想吧,如果真要遺傳那也是沒辦法,不如開開心心地過,趁好的時候加強鍛煉。姨媽說是的,每天早上五點多,她都會去小區附近的中學鍛煉身體。

從地鐵站出來,他們穿過一條開著櫻花的小路,一直走到延安路上。她一邊和姨媽說話一邊把頭仰起來,透過櫻花看前面高高的樓房。姨媽說想去西安,她說去呀,為什麽不去。表弟說要有準備,哪有今天想起來明天就要走的。姨媽說其實真去也就去了,還是別攢錢買房子了,花點錢到沒去過的地方走走看看吧。她知道姨媽想換房子已經不是一天兩天,與其這麽辛苦,幹什麽都要省著,不如就住著現在的房子,地方再小也畢竟住了十多年了。

通到大馬路上看見路牌,才發現不是延安路,再一問原來方向反了。她說走回去,姨媽說來不及了,坐車或者計程車走吧。她左右找公車站,姨媽說算了,計程車快些,就沿著馬路攔計程車。她知道父母這一輩總是不捨得花錢在這樣的事情上,除了時間什麽都沒買到,就說不要吧。但姨媽執意要打。

到餐廳,桌子已經預留出來,他們三個先坐上去,沒多久爸媽帶著外公到了。外公穿一身青布中山裝,很精神,但還是比春節見面時老了。外公是 1928 年生的,已經八十五歲,年輕的時候每天堅持晨跑,身材保持得很好,所以一直到七十多歲,她都不覺得外公是個老頭。後來幾乎是一夜之間,衰老像一場雨水把外公淋得濕透,再見到時臉上已經布滿怎樣都抹不去的褶子。這就是時間的皺褶吧,她想,一層一層把外公和無數個與他同齡的老年人折疊起來。是去年還是前年開始,她發現外公一隻眼睛的眼皮耷拉了下來,每過幾秒鐘就要硬硬地夾一下。外公難受,其他人看著也不舒服,帶他去醫院,醫生說沒什麽辦法,這都是老年病啊,人老了怎麽治?

點完菜,他們在長桌上坐著,吃餐前附贈的油炸龍蝦片。阿姨和姨夫先過來了,表妹剛下班還要晚些。幾個人坐著,看餐廳牆上的壁飾,深紅墨綠畫著好多個小人。才十幾分鐘,他們已經打了兩三個電話過去,問表妹到哪裡了。從小家裡管得緊,到現在還是這樣。她記得那年表妹高考結束,她們一起到南京路逛夜市,肚子餓了就在傣妹吃幾塊錢一樣的便宜火鍋。晚上九點多走在馬路上,四面八方的霓虹燈都圍攏過來,表妹很高興,說這是第一次快十點了還在街上逛。前幾個菜上來了,有冬陰功湯,青咖喱牛腩,蝦餅和空心菜,都是她來過幾次特別喜歡的。大家謹慎地吃著,她這才想起來,原來除了爸爸以外,剩下的都怕辣。每次把自己喜歡的東西分享給別人的時候她都緊張,悄悄留心他們的表情,生怕從裡面看出一絲一毫的淡漠。三味魚上來時表妹來電話,說迷路了,姨夫在電話裡給她指路。但說完之後還是不放心,就擦擦嘴出去等她。過了一會兒阿姨也出去。很久不見回來,大家派爸爸去找他們。結果表妹下車的時候看到小小一個路口候著三個焦急的大人,很不高興。留給她的牛腩一動不動,隻盯著吃空心菜。

吃不了牛腩的還有外公和爸爸。外公的牙早掉了,爸爸才五十多歲,也已經掉了好幾顆。她原先沒注意,這次回來無意中發現,爸爸說話時下排隻留著一顆門牙。她覺得非常驚訝,又有些不忍心,他們都是怎樣以難以察覺的速度老去的?

為了彌補吃不了辣也吃不了牛腩的人,她又點了三盤炒金邊粉。結账的時候她去刷卡,媽媽已經代她告訴大家,這次吃飯她請客。其實只有她們兩個知道,說是這樣說,最後付錢的總是媽媽。又交房租又日常開銷,媽媽知道她每個月不透支已經謝天謝地。

晚上整理東西,把帶來的再裝進箱子裡帶回去。除了原來那些,媽媽又給她帶了兩盒費列羅,一盒藍罐曲奇,幾大包親戚送的牛肉干。新衣服滿得裝不下,她就坐到箱子上,砰一聲把它壓下去。

臨睡前又和男朋友吵架,為了第二天來不來機場接她。他不喜歡事先約定,說到時候沒事就來。但她受不了不安穩的感覺,除此以外,也許還因為他總是把她排在其他事情後面。賭氣了她就說,早知道就不買這麽早的機票了,還能在家多待半天。我媽最近身體不好,我乾嗎急著回來,你又不想見我。他在電話那頭冷冷地說,那就請假再待幾天。她不耐煩,打斷他的話說,你比我媽重要。幾乎脫口而出,把他和自己都嚇了一跳。她感覺到他停頓了一下,然後說不是誰比誰重要的問題。就是誰比誰重要,她用更重的語氣又補一句。

說完之後就開始流淚,有一股酸澀從心的最深處流出來,止也止不住。最後他說,你把班機號發給我吧,也許我能抽空出來。她仍然無聲地哭,用嘴呼吸,不讓自己的聲音通過話筒傳過去。他等了一陣沒人說話,就煩躁地說,我不想每次打電話都像對著空氣。她哭得不行,不知道後來那種平靜的聲音是從身體哪個部分發出來的,那個聲音說:不要了。

掛了電話,她躺在渾黑的夜色裡,用被子蒙住眼睛。心髒很疼。她曾經用這種姿勢為不同的男人流過很多次眼淚,但沒有一次是為了媽媽。而在這個世界上,最愛她的人,唯一一個沒有任何前提,任何條件,把全部的愛都給她,無論發生什麽都不會拋棄她的人,只有媽媽。但她一直在做的,是一次次把心交付給別人,那些一秒鐘就能決定離開她的男人。她想過即使不結婚,她也願意陪著他一直到老,但是沒有想過,上海和北京離得這麽遠,要是媽媽老了病了,要怎麽照顧她?

她給他發簡訊:我覺得我應該向老天爺懺悔,說出剛剛的話要遭天打雷劈。沒有簡訊回執,也就是說,他關機了。回北京的飛機上,她平生第一次暈機,取出椅背上的嘔吐袋吐了幾口。到機場冷得要命,推著行李渾身發抖。她又發簡訊,雖然做好準備他不會有任何回音。沒想到電話立刻響起來,他說現在有空,二十分鐘後在門口等她。聽口氣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她覺得困惑,一路上微閉著眼睛望向窗外。在車子拐向四環的時候,媽媽打來電話,說發生了一件好笑的事情。夏天還沒有到,爸爸卻已經等不及了,自說自話穿上了新買的短袖。她一到店裡,就看見他敞著衣襟和顧客說話,拉過來一看,原來襯衫裡面露出一隻若隱若現的骷髏印花,讓她和周圍的人笑啊笑啊,笑得眼淚都快要流出來了。

2012 年

陸茵茵:1983 年生於上海,現生活於北京。畢業於華東師范大學新聞學系,此後在媒體及非營利藝術機構任職。作品《台風天》曾獲第二十六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短篇小說推薦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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