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夏英，專欄作家
最好的一天
2017年6月3日，亞歷克斯·漢諾爾德在他的道奇露營車中醒來。這是凌晨4點，露營車內一片漆黑，亞歷克斯擰亮了燈，翻身下床，吃了牛奶什錦早餐和一點水果，就開車出發了。
一個小時後，天剛蒙蒙亮，亞歷克斯出現在優山美地國家公園酋長岩攀爬點的下方。早晨的優山美地尚未舒醒，小鹿還迷迷瞪瞪，亞歷克斯卻已經不假思索開始向上攀登。
亞歷克斯和酋長岩——世界上最大的單體岩石
酋長岩被認為是攀岩者的“宇宙中心”。它高約914米，是一座與地面幾乎垂直的巨大的花崗岩山體，除了少數幾條大裂縫，通體都是光滑的花崗岩石壁。“酋長”的名字顯示了這座山岩睥睨群山的凜然氣勢。
在這樣的岩壁上，沒有保護繩，沒有掛鉤，也沒有背負意外墜落時可以自動打開的降落傘，完全徒手攀登，是一件非同尋常的事。但是那天早上，亞歷克斯卻仿佛開啟了一種自動導航或者自動駕駛模式，他看上去就像機器人一樣在岩壁上有條不紊地自動移動。
亞歷克斯攀登酋長岩的路線
早上六點零四分，亞歷克斯已經通過了“極限平板”路段。極限平板距離地面146米。那裡又濕又滑，六個月前，亞歷克斯就是在這裡放棄了無保護攀岩嘗試，沮喪下撤，但現在他幾乎是毫無停頓地通過了這一區域。
他很快折返向下，經過一段倒攀路線，到達中空頁岩區的底部，開始向“巨獸裂縫”進發。巨獸裂縫長度約600多米，兩側的山體會像張開嘴巴的巨獸一樣擠壓、撕咬和摩擦著亞歷克斯的身體，亞歷克斯需要在狹窄的裂縫中保持同一個姿勢，持續向上移動身體，如果他堅持不住，將直接墜落700多米的深淵。
亞歷克斯在攀登酋長岩
亞歷克斯沒有被巨獸吞噬，他很快來到下一個考驗——“耐力角”。在攀爬了700多米後，亞歷克斯的體力面臨巨大消耗，但在耐力角,沒有任何一個地方可以讓亞歷克斯的雙腳借力， 他需要用雙臂不停交錯握住岩石，以拖動雙腳和身體向上攀登。隱藏在裝防滑粉的小簍裡的無線麥克風，忠實記錄下了亞歷克斯這時大口大口的喘氣。
螢幕外的觀眾看到這裡，通常都會感到心驚肉跳，難以承受。然而這一極限攀登還未結束。在耐力角的頂端，亞歷克斯面臨著他的無保護攀登的終極考驗。在那裡，他有兩個選擇：走抱石繩段或者走特氟龍角。
前者有複雜的攀爬步驟，有一兩處的受力點只有半個拇指尖大，並且需要在760多米的高空中精確做出一個類似空手道踢腿的動作以完成跨越；後者是兩面像特氟龍塗層般滑溜的岩石構成的90度直角。不論是哪條路線，在掛著保護繩的情況下，亞歷克斯也跌落了很多次。這是亞歷克斯攀爬路線上最凶險的路段。
這天早上，亞歷克斯選擇了抱石繩段。他整個人都幾乎懸空在岩石上，隻依賴手指尖和腳尖的一點點地方掛在那裡。在700多米的高空，亞歷克斯似乎是很平靜地一步步完成動作，只有當最後他成功地將左腿踢出，完成了一個高空跨越，才不禁露出笑容，他甚至興奮地對著鏡頭歡呼了一聲。亞歷克斯後來表示，他提前了整整一年每天練習這個踢腿動作，在狹窄的露營車裡反覆拉伸韌帶。
很多時候，亞歷克斯的著力點僅有指尖的一點位置
對無保護攀岩極限運動員亞歷克斯來說，這是最好的一天。
亞歷克斯10歲開始攀岩，19歲時從加州伯克利退學，選擇住在一輛露營車裡開始他的攀岩生涯，最窮的時候只花88美分吃一份晚餐。2008年，年僅22歲的亞歷克斯接連無防護登上月華拱璧和半穹頂，轟動了整個攀岩界。打那以後，他一直夢想著能夠有一天登上沒有人攀登過的世界上最大的單體岩石酋長岩。
亞歷克斯從19歲開始就住在露營車裡，直到2017年才與女友搬進拉斯維加斯附近的一處住宅。他的露營車由一輛小貨車改裝而成，最初非常簡陋，除了攀岩，亞歷克斯最喜歡閱讀。他聰明敏銳，亦有文字才華。
現在亞歷克斯實現了他的夢想，6月3日當天，積8年之功，他用3小時56分登上了酋長岩。
第91屆奧斯卡金像獎獲獎長紀錄片《徒手攀岩》， 呈現了亞歷克斯徒手登上酋長岩的人類壯舉。在這之前，沒有任何攀岩者徒手登上這座山峰。
在YouTube上關於亞歷克斯的短片都有驚人的訪問量。紐約時報的一部短片問道：他要是摔下來怎麽辦？有748萬人觀看了這個短片，6000人認為《徒手攀岩》堪稱年度恐怖片，另外有許多人表示，看亞歷克斯攀岩，手心出汗，雙腳發軟，心跳加快，嚇尿了，不敢看……
亞歷克斯在攀登酋長岩
長時間的積累和準備
亞歷克斯是如何完成這驚悚的“反人類”的極限挑戰？
答案是長時間的積累和反覆的準備。在登上酋長岩前，亞歷克斯已經累積超過20年的攀岩經驗，其中有8年時間在陸續準備對酋長岩的攀登。
儘管從事的是極限運動中的極限運動，亞歷克斯卻不喜歡冒險。他篤信“成功不靠運氣”。
在2017年6月3日那次震驚世人的徒手攀登前，亞歷克斯在安全繩的保護下至少進行了超過50次的訓練。
他通常採用“頂降”——從酋長岩頂端掛繩下降到特定路段的方式進行訓練，訓練常常持續一整天時間。在每個路段上亞歷克斯會仔細演練每一個動作，嘗試和尋找攀登特定路段的最佳技巧組合和路線。一旦找到最適宜的動作和路線，亞歷克斯會爭取記住它，並反覆練習以使肌肉形成記憶。
亞歷克斯進行掛繩訓練
返回地面後，亞歷克斯會在一個筆電上對當日的攀登進行複盤，總結經驗或者教訓，記下要點。亞歷克斯的筆電是他的“攀岩聖經”，他曾公開表示，他的筆電是他最寶貴的財富。
在對隨時可能喪命的抱石繩路段的複盤中，亞歷克斯在筆記上寫下一連串描述：“左手移到巨大的耳形岩點，換腳……右腳踩住一條平邊，左腳跟上踩住另一條棱邊，右腳收回來用力抬高，這樣就能在岩角上支撐住身體……通過難點的關鍵是用力拉，信任腳感！！跟著直覺走。”在“信任”兩個字下面亞歷克斯還加了下劃線。
直到能夠在筆電上詳細描述攀登的每一個細小步驟，亞歷克斯攀登酋長岩的準備才接近於成熟。影片中，亞歷克斯在此時也不禁露出笑容。
在頭腦中畫出執行的地圖
然而，亞歷克斯的準備工作還未結束，還差最後的關鍵一環。
今年2月份，《徒手攀岩》獲得奧斯卡金像獎長紀錄片獎的時候，我第一次在電視螢幕上看到這部片子，當時我感到，為了應對如此之舉世未見的挑戰，亞歷克斯很可能還采取了一種視覺化冥想的訓練方法。
也許是限於篇幅，影片中沒有明確的描述，直到不久前，我閱讀了亞歷克斯兩年前出版的個人傳記《孤身絕壁》，又觀看了亞歷克斯的Ted演講，心中的謎團才得到解開，我的猜測才得到印證。
在《孤身絕壁》這本書裡，亞歷克斯介紹了自己的準備攀登月華拱璧的過程。月華拱璧，位於美國猶他州錫安國家公園內，是一座高約366米的接近垂直的砂岩懸崖。
2008年4月1日，年僅22歲的亞歷克斯在愚人節完成對月華拱璧的徒手攀登。在此之前，沒有人完成對月華拱璧的無保護攀登。亞歷克斯的這次勝利在攀岩圈裡引起了轟動。這也是他第一次嶄露頭角。
《徒手攀岩》劇照
亞歷克斯在書裡寫道：
那之前的一天，我坐在雨中的露營車裡，謹慎地想象了在攀爬中可能發生的所有事。包括手點斷掉，或是沒有抓住，然後脫落。我看到自己在下方的石塊上彈了起來，然後一路從山上滾下去，最後摔到地上。那樣的話，我所有的骨頭都會斷掉，甚至會在山腳下失血而亡。
我坐在露營車裡，從晚上幾乎一直思考到第二天，我沒有其他工作可做，除了思考我沒有任何事要做。思考的內容就是這次攀爬。
我坐在那裡，一個小時接一個小時地想。想象每一步動作，每件可能會發生的事。
這就是我所說的準備。現在我要看看自己是否準備得足夠充分，是否能夠就那樣執行我想的一切：沿著長路線上的每個手點和腳點，直到岩壁頂端。
九年之後，亞歷克斯在攀登高度幾乎是月華拱璧三倍的酋長岩時幾乎完全沿用了這一訓練方法。
他在2018年10月的TED Talk演講中表示，通常用繩索攀登靠的是體能，但對徒手攀岩來說，有很大一部分攀登是在大腦中，雖然體能也很重要。“當你知道犯錯就意味著死亡的時候，還需要保持冷靜和做出最佳表現時，就需要某種心態了。”亞歷克斯說道。
亞歷克斯通過視覺化來培養這種心態。他有三個實施步驟：第一步是在大腦中看到沿著路線攀爬的每一個步驟，通過視覺化來加深記憶；第二步是在大腦中感知和體會每個動作，培養手感和腳感；第三步，在大腦中“看到”失敗場景或成功場景，為大腦應對各種情況提前做好準備。
“我還安全地呆在地上時，就需要考慮各種可能性，”亞歷克斯說道，“等時候到了，我才能真正不靠繩索就做出那些動作。”
這正是亞歷克斯取得非凡成就的秘密。缺少視覺化訓練這最後一環，亞歷克斯都不可能克服恐懼，攀上心中的絕壁。
亞歷克斯在TED Talk上的演講
運用視覺化冥想方法
《徒手攀岩》引發了廣泛的共鳴，亞歷克斯攀登高峰的歷程像極了我們許多人的追夢人生。對於領導者或者潛在領導者來說，亞歷克斯所採用的視覺化冥想方法更是一種可以借鑒的方法。
在我很小的時候，在學習演講中，就接觸了視覺化訓練的方法。那就是在演講前夜，先在大腦裡進行一番視覺訓練：想象自己登上一個講台，輕快或緩慢地走到講台的中央，這個時候你的目光緩緩掃過台下的聽眾，看到聽眾中有人在期待著你的演講，有人在與邊上的人說話，你可能保持笑容，也可能視情況用眼神展開與不同的人的交流，將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到你即將開始的演講上。只是在所有的演講準備之外，再多花幾分鐘，在頭腦中“看到”你將要面對的場景和聽眾，就能夠幫你克服緊張，聚攏聽眾，準備好一場演講。
這種方法可以運用在很多方面，有時我輔導小朋友們考試，我經常“戲謔”地告訴他們一個“考試秘笈”：在考試的前夜，在睡覺前在大腦裡“看到”第二天的試題。在大腦中“看到”自己走進一個教室，坐到位置上，看到自己的筆在紙上寫下名字，接著看到考卷展開，依次看到每部分的考題，並盡可能想象會有哪些類型的考題出現在卷子上，要怎麽應答，碰到問題的時候，要怎麽做，一直看到自己答完最後一道題。這種“看到”考題的準備，能夠緩解大腦的緊張情緒，提前預熱大腦，特別有助於準備大考。
視覺化訓練也可以用於面試。多年前我在準備哈佛肯尼迪學院的入學電話面試時，面臨一個難點：我的嗓音纖細柔和，在電話裡聽起來像一個小姑娘，我擔心這種聲音會傳遞出一個柔弱的形象，這可能與肯尼迪學院一直致力尋找和培養的潛在領導者的形象不符，也與我的真實內在不符。如果是當面面試我可能更有優勢。
最後我決定要像面試官就在我的對面那樣說話。我此時採用的是視覺化訓練方法的一種變通。第二天我拿著電話時，就好像在看著面試官說話，在用我的眼睛、臉部表情和我的肢體語言在對話，而並非僅僅使用我的聲音。很難說是我的這個小小準備引領我成功通過面試，但這種準備的確幫我掃除了心中疑慮。
這是視覺化訓練的一些簡單例子。在我後來的學習和職業歷程中，我學習到使用視覺化的方法來處理複雜、抽象問題。
像亞歷克斯一樣，今天的許多領導者或潛在領導者，包括許許多多的創業者、企業家、高管和政治家，在很多時候要面臨錯綜複雜的環境，有時甚至身處某種“要麽成功、要麽死亡”的險境，或者處於“無人知曉理解的一人苦境”，在這種時候要如何決策？要做出什麽樣的戰略選擇？
這個時候不妨採用亞歷克斯的視覺冥想方法。
想象自己處在某個高空，從空中“看向”地面，這個時候能更清楚看到地面上自己或企業所處的位置，看到周遭的環境，看到支持者和反對者，看到推動力和阻力，看到發展的趨勢。就像雄鷹在高空更能判斷方向和發現獵物，冥想自己身處高空，也有助於做出抉擇。
也可以想象自己到了未來某個時點，進行了一次時空穿越，從未來那個時點看回現在的選擇。人們在做戰略決策時，經常習慣從現在的時點去展望和思考未來，但也許在意念中將自己或企業置身於未來的時點，來“看到”今天的選擇，更容易做出判斷。
我在哈佛的領導力課上學習了這些視覺化思維方法，在本質上，這些方法與亞歷克斯在攀登岩壁時所採用的思維方法並無二致。這是我在看到影片時能夠立刻猜測亞歷克斯可能使用了視覺化冥想方法的原因。
每個人心中可能都有一座酋長岩。《徒手攀岩》是一部內涵豐富、充滿力量、予人啟發的影片。它像極了我們許多人的人生。我們能夠從中學習到應對極限挑戰的成功者的思維方法，亦被追求夢想的真誠和努力打動。亞歷克斯說過，他像任何人一樣都會恐懼，但不會因為恐懼停止攀登的腳步，更不會迫於聲名的壓力去做任何事情，讓他充滿激情的是內心的渴望和好奇。
“群山在召喚，我必前往之。”2014年，在一篇給《紐約時報》的專欄文章的末尾，亞歷克斯這樣袒露他的心跡。在這裡也送給每一位讀者。
【資料來源】
（1）影片《徒手攀岩》，導演伊麗莎白·柴·瓦沙瑞莉、金國威，美國國家地理電影公司出品，2018年。
（2）《孤身絕壁》，作者亞歷克斯·漢諾爾德、大衛·羅伯茨，翻譯喬菁、李讚，中信出版社，2017年。
（3）How I Climbed a 3000-foot Vertical Cliff – Without Ropes, Alex Honnold, TED Talk, YouTube, 2018.
（4）What if He Falls? The Terrifying Reality Behind Filming “Free Solo”, The New York Times, YouTube, 2019.
（5）The Calculus of Climbing at the Edge, Alex Honnold, The New York Times, Nov. 19, 2014.
香港九龍灣馬來街興發大廈15樓D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