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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森:有幾條路飛往木橋

林森,1982年生,現任《天涯》雜誌副主編。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七屆高研班學員,曾參加詩刊社第三十屆青春詩會。作品曾在《人民文學》 《詩刊》 《中國作家》《山花》《長江文藝》《青年文學》《黃河文學》《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等刊物發表,並入選諸多年度選本。出版有小說集《小鎮》 《捧一個冰椰子度過漫長夏日》,詩集《月落星歸》《海島的憂鬱》,長篇小說《暖若春風》《關關雎鳩》等。曾獲《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新人獎”“海南文學新人獎”“海南文學雙年獎”“南海文藝獎”“梁斌小說獎”等。

有幾條路飛往木橋

“嗚嗚”和“哇哇”是父親口中發出最多的聲音。那聲音如此難以理解,以至於我和弟弟把雙手甚至雙腳都用上,也比劃不出所以然,只能相視搖頭。母親不一樣,她有著靈敏的耳朵,眼神也好得嚇人,能清晰地分辨父親吐出的字句長短、喘氣粗細、語調起伏……當然還有他石頭般僵硬的表情的細微變化。這種被我和弟弟視為不可完成的解讀工作,在母親那裡輕而易舉。有時我們也會覺得母親翻譯的不是父親的原意,我和弟弟一致懷疑,父親說話的語氣,怎麽會和母親一模一樣?母親肯定在翻譯過程中,加入了個人的創作。有時母親的耳朵又靈敏過頭了,從廁所裡拎著褲頭,急匆匆地跑到父親的躺椅前,喊著:“他說什麽了?”而父親其實在昏睡。

“那座橋,肯定是要修的……”母親疑惑了許久,從父親的口中翻譯出這麽一句話來。可能是這話太出乎她的意料,她忍不住立即跳出翻譯的身份,對父親強加批判:“你都這樣了,修橋不修橋,關你什麽事?你還能去走一走?你還能爬到橋墩上去?”嘲諷完,母親又有些感傷,說父親變成一棵樹也就罷了——至少也得是體諒她的樹吧?他此時無視她獨自拉扯我和弟弟這兩隻猴子的辛苦,竟然去關心一座他永遠也用不著的橋,這不能不讓她心寒,不能不讓她覺得他的心也差不多要硬化了。母親被自己翻譯出來的話惹得悶悶不樂,父親卻在木躺椅上一動不動,臉上像笑又不像笑,那是一種凝固的表情。

我幾乎記不得父親是怎麽變成這個模樣的,他身子僵硬了一半,隨時抖啊抖的。但此前畢竟還能走動,這兩年則是不要人扶著,就基本上只能躺著了。我問過母親那是什麽病?她丟過來一張發黃的病歷單,上面寫的字我都認識,卻還是不明白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躺椅佔據了父親生活中三分之二的時間——另外三分之一,是在床上。他剛開始沒法走動時,鎮中學裡的老師時常過來看他,有人還說他命好,說他基本上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美好生活。也有反駁的:“誰說王老師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了?他比這個還要命好,手都不用伸,嘴巴也不張,都得靠旁人伸手好不……”因是熟人,這樣的笑話並不能引起母親的反感,至於父親,他都成為一棵樹了,他的感受自然已被忽略。也有說母親命好的,理由是,這幾年,相鄰的鎮子發廊林立,妓女橫行,很多男人時常往那邊跑——鎮中學裡跑得最勤的,就是校長了——我父親對我母親如此忠誠,從沒去找那些發廊女,我母親的命,能不比其他女人好?

父親早年是鎮中學的語文老師,我們家自然也就在鎮中學校園裡。父親倒下後,維持生計的任務自然就落在母親身上。學校裡有不少鄉下學生,學校沒有宿舍,沒法住,很多老師就把所居住的房子隔成小間,擺上陸架床供鄉下學生寄宿,也給學生煮飯,收些寄宿費、夥食費。我們家裡就住了十多個鄉下學生,整天嘰嘰喳喳。房子早些年被父親修了第二層,二樓偏南的角落,是我和弟弟的空間,和寄宿生保持著距離。

我聽過關於父親的一些傳聞,說他早些年,即使不算英俊瀟灑,在鎮中學那一堆矮黑的老師中,也稱得上鶴立雞群。作為鎮排球隊的主攻手,他還參加過縣裡組織的排球賽,到縣裡的大場地接受過縣太爺和無數觀眾的歡呼。而父親到底是怎麽變成現在這個模樣的,一直是糾纏著我的問題。問母親,她不是話語不清,就是不耐煩地喊:“小孩崽,問什麽問?問了,你能醫好?”而這一切,在弟弟那裡,都不成為問題,他對父親的事不覺絲毫不快,他是家中唯一無憂無慮的家夥,吃飽了睡,睡足了玩。在鎮中心小學讀書的他,據說已經培養了幾個小跟班,整天行凶作惡,有時甚至守在小賣部門口,看到同學拿著冰棒出來,奪了就跑。這些傳聞我和母親並沒親眼見,而是來自前來告狀的弟弟的同學父母。

母親在這時,基本上對打上門的告狀不正面回應,而是顯示出了政治家的狡猾,她搖晃著躺椅上的父親:“你起來咯,你起來,把那小賊子打一頓,哪這麽壞哦?人家都找上門來了……”她一搖晃,父親口中就支支吾吾地發出些什麽聲音,她便側耳聽:“你要幹嘛?你要放尿了?要放尿?剛放半個小時,又要放?……”母親對著門口的來客搖頭苦笑:“你先……等會,我先扶這棵樹去放尿,回來再跟你一塊收拾那小賊子……”來客的興趣和鬥志已被消磨殆盡,扭頭就走——心軟的甚至還會安慰安慰,安慰出母親的眼珠泛紅。父親那被母親招之則來揮之則去的尿意,幫助我們家擊潰了無數強敵。

那場台風是在暑假來臨的。鎮子就在海南島最大的一條河流的南岸,在關於這條河的記憶裡,有很大一部分是跟洪水相關的。每次台風過後,上流的水庫裝不了那麽多水,就開閘泄洪,河水暴漲,小鎮的大部分房子,便泡在浩浩黃湯之中。有些早富之人,修建了房子的第二層,便安然地在二樓窗口,看著其他人在黃湯中手忙腳亂,自豪感倍增。低窪處的房子,往往被浸泡一米多兩米,手忙腳亂搬遷家具的人咬牙切齒:“一定要賺到錢,把第二層修起來。”

台風夾帶雨水,開始了猛烈的襲擊。下午,母親已經從菜市場帶回了風雨侵襲帶來的變化——菜價翻倍。母親咒罵了賣菜人黑心肝之後,還是買多買了一些菜,並且貯存了面條和餅乾。我們的房子在鎮中學校園裡,依傍著小鎮的高地“下村嶺”,往年的洪水從來沒有漲上過校園。母親不怕洪水漲到家裡來,卻還是帶領著我和弟弟把不能泡水的東西擱置到高處。每放好一件東西,母親就哀怨地看著躺椅上的父親:“水要真來了,那棵樹可怎麽跑?”

天色漸黑,迷蒙之中,校園裡的樹七倒八歪。母親從信號極其不好、聲音斷斷續續的收音機裡得到新的消息,說還有大風要來,大雨也跟在後頭。唯有弟弟十分興奮:“要跑水嗎?要跑水嗎?水肯定會浸了我們家吧。”他強烈地期待著洪水的到來。雨水隨著夜色變深而不斷加大,母親有時會披著雨衣到學校裡的小賣部打聽消息,回來就宣布,水漲到哪哪哪了。父親被扶到床上,可他還沒睡,嘴裡又發出嗚嗚哇哇的聲音,母親用毛巾擦拭著頭髮,聽了一會,罵道:“又關心那破橋了。水這麽大,修什麽橋都沒用。這條水,每年不死幾個人不甘心。”

一有風雨,父親體內潛伏的風暴也冒頭應和,他手腳抽搐,口中發出呻吟。母親把門栓死,可沒法把風雨聲隔絕在外,雨水從門縫滲透,一樓的地板已然濕透了。電早停了,點燃的煤油燈光暈昏黃,我很早就睡了。不知夜裡什麽時候,我被一種奇怪的聲音吵醒。那是從父母親的房間傳來的,隱約聽出那是父親的聲音,像是喊痛,卻又有著某種旋律,竟像是一首歌。我想掙扎起來去看看,可渾身酸軟,屋外的風雨聲帶著強烈的催眠力度,讓我沒法站起。

那聲音,催我醒來,又催我睡得更沉。

第二天早上,雨小了許多,風時大時小,殘枝斷葉遍地都是。弟弟興奮地喊著:“跑水了,跑水了。”母親看著他,要怒未怒。小鎮低窪處全都泡在水中,很多人不得不被迫轉移到高處,也就是弟弟口中的“跑水”。鎮中學已經打開好幾間教室,讓跑水的人家臨時住下。父親竟也起得很早,口中發出某種急躁聲。我和弟弟不太理解,問母親,她不好氣地說:“他說,扶他去那些看看跑水的人。”這倒是個難題,雨是小了,風可沒停,路面全是汙水,要扶著他走到教室,那不比把帶著一塊巨石游泳容易。

瞧母親疏忽,我溜出家門,朝教室跑去。有四間教室都塞滿了人,有老有小,熱鬧非凡,有啃著餅乾的,也有呆呆地看著別人啃餅乾的。不時有披著雨衣的中年人出去和返回,報告著水位上漲到哪了。而其實不用出去,站在教室門口,就能瞧見低窪處的校門,已經有半個人高的位置,浸泡在汙水中。跑水的人說什麽的都有,不清楚那到底是哀歎倒霉還是覺得興奮。小孩們都是很高興,已開始玩捉迷藏。

趁著雨小,我跑回家裡。在門口,就聽到了母親的呼天搶地,左右鄰居都在安慰她,她卻沒有調小音量的打算。父親在躺椅上喘著粗氣,眼睛瞪得雞蛋一般,已經僵硬的臉皮,在試圖表達某種情緒,卻只能組織出一種難以說清的怪異。弟弟沮喪地站在旁邊,眼珠通紅,很顯然也哭過。我不敢說話,悄悄地用衣角擦著頭頂半濕的頭髮——剛剛到底發生了什麽?母親幾乎是不間歇地號了十分鐘,才漸漸收斂。鄰居們勸說多了,覺得沒意思,搖搖頭各自回去。

屋外,一片極大的烏雲壓過來,這雨,還得下。

問弟弟發生了什麽。他說:“爸一定要去看水——媽拗不過他,扶著他出去,沒走兩步,就在那摔了,你看,就在那!”他指著門口幾米外的一個水窪。整整一個上午,母親都憋著臉。副校長帶來了鎮政府買的面條和黑糖,讓母親煮上一大鍋,端到教室裡,給跑水的人吃。面煮好了,弟弟要搶著吃,被怒氣未消的母親按在門板上打。母親邊打邊叫:“老的氣我,小的也不聽話,打死你這個氣人精。”弟弟嘴硬得很:“你氣爸,打我幹嘛?你去打他!你打他!”

母親手一松,說不出話。煮好的面條裝到水桶裡,母親和我一起抬著,放到三輪自行車上,蓋上雨傘,母親在車上騎,我在車後面跟著扶。長長一聲歎息後,母親說:“阿黑,你要聽話點,你也不聽話,我就真氣死了。”我眼睛茫然,看著頭頂上直壓而來的黑雲,不知怎麽回答。母親說:“你爸心裡想著別的女人了!”我愣了愣:“爸那樣,動都動不了,怎麽會……”母親說:“他心還能動,他心裡還想著。”我忍不住笑了:“真的心裡想著,又有什麽關係,他能做什麽?也只能想想。”母親踩車的腳立即停下:“誰說他不能做什麽?誰說的?他昨晚不還哼那歌了,他不是老念叨著去看橋,他今天不還死活要去看水?”我記起了……哦,昨晚,父親真是在哼著歌啊……可,這,和看水有什麽關係?又和女人有什麽關係?母親又踩動三輪車,像是對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也是,都死人了,還能做什麽?”

我更加疑惑了,這又有死人什麽事?

水退之後,整個鎮子都鋪上一層厚厚的黃泥。被淹的人家都在沖洗牆壁。水返回原位後,岸邊青碧的茅草,也染上了層層灰黃。河邊圍繞著很多人,都是來看木橋的。小鎮在河水南岸,要到北岸去,唯一靠的就是這座木橋。早些年還有木船擺渡,有一年,大水泛濫,木船翻了,一下淹死十多人,成為鎮上人不願觸及的悲慘記憶。在那之前,鎮上也呼喊多年,希望縣裡修一座水泥橋,這下死人了,不得了了,說是要修了,省裡面也撥款了。最終也沒修成,那些撥款被用來修建了縣城裡的一座新橋。此後,小鎮上的人每到縣城,都會望著那座橋歎息。為了方便,北岸一個村子自發集資修建了木橋,方便兩岸人的往來,但需要收過路費,不然木橋沒法維持日常的修護。每次大水之後,木橋都會被衝毀。不斷地衝毀和重建,使得這座木橋,成了小鎮人的念叨。這一次洪水太大,把木橋衝得比較徹底,眼力好的人,才能在若隱若現的水紋下,看出哪裡曾埋下過木樁。根據母親的說法,台風過後,父親口中支吾著的言語,有百分之七十都是關於這座木橋的。母親對父親的喃喃自語,露出強烈的不屑,還帶著酸酸的語氣。

台風過後,天熱得有些過分,熱風一起,父親就有強烈的說話欲望,我和弟弟也在他的反反覆複中,慢慢能猜出他的意思。他反覆說,要去河邊看看。

秋季開學之前,母親終於松口了:“黑,你和你弟弟扶那死樹去看看河水。”我暗暗計算了行走速度,要把他扶到水邊,天都黑了。

母親把父親扶到三輪自行車上坐好,讓弟弟扶著,我踩著三路車,朝水邊去。

已經有人在修建木橋,木板和木樁,堆在河的兩岸。

來到水邊,一路上興奮不已的父親倒不再發聲了。

三輪車停下,弟弟才松了一口氣,跳下車,甩著手,說:“麻了,麻了。”

父親靠在車上,他也只能靠著。我試圖把他扶起,他脖子硬扭了一下,表現搖頭。陽光很烈,劈頭蓋臉瀉下來。還好有些風迎面吹來,帶著河水的濕氣。父親眼睛發直,像有千言萬語要說。在某一瞬,我覺得他變回了那個正常的父親,那個我早已陌生了的正常的父親。我有點心酸,不敢看他的臉。他已經多久沒有用眼睛來打量這個小鎮了?對於腿腳好的我們,這小鎮是彈丸之地,吐痰一用力,就會噴到鎮外去,可對他來說,這儼然一片無法窮盡的浩瀚汪洋了。

一個修橋人停下手中的活,對著我笑:“橋衝壞了,現在過不去了。得等幾天。”

——他是以為我要帶著父親到北岸去嗎?

那年秋季,我升上了初三。母親最大的願望,就是我有一天能考上大學,她幻想著我大學畢業後,她就錦衣玉食風風光光。她對此堅信不疑。她最擔心的是弟弟,他的頑劣已是難以管束——母親把這一切的根源,歸結在父親身上。各種風氣吹進鎮上來,賭啤酒機的、放黃色影碟的、吸毒的……到處都是誘人的場所,母親很害怕弟弟到那些地方去。有時半天沒見到弟弟蹤影,母親就開始癲狂,翻天覆地要把他揪出來。

我的同學當中,有人吸了粉,被父親扯回家,扭到了戒毒所。也有的同學,拉幫結派,組成了一個小幫會,橫掃一切,校警也對他們避讓三尺。更引起議論的,是我班上一個看來最文靜的女生,卻被發現已經懷孕五個月,而她竟然說不出到底吹大她肚皮的是誰。我心裡暗暗喜歡過她的——誰不喜歡她呢?可就是她,竟然大了肚子……這個建墟三百多年的小鎮,骨子裡有一種古板的東西,這種古板也讓它保持著某種硬朗,不輕易為外物所擊垮。可現在,很多人都感覺到一種變化正在臨近——是什麽,都說不上,但此前的硬朗在慢慢地消散。

深秋,學校換了幾個重要領導。新的校領導剛上任不久,就把母親找去,說是有重要的事情商量。母親黑著臉就去了。按照以往的經驗,只要是學校來找,就不會有什麽好事。果然,學校是跟母親商量父親的事。按照校方的說法,我父親已有很長一段時間不上課,雖然說當年辦了內退,但有一些手續並沒有理順,今天找我母親,就是商量著把材料補齊,補交一些錢;要不,學校停止給我父親發內退工資。

校領導問意見時,母親一言不發。

校領導又歎氣又搖頭。

母親回來了。

看著躺椅上嘴角歪斜的父親,母親狂奔而出,堵在新校長宿舍門口不休止謾罵。母親的這一次出征,完全是超水準發揮,她先把父親晾出來,佔據了一個道德高地,再哭訴她這些年獨自帶著我和弟弟的辛苦,再接著,她便在地上打滾,滾出滿身塵土。我跑去看時,完全被她的氣勢嚇傻了,不敢拉她。弟弟衝上去了:“來這裡哭什麽呢?要哭,也回家去哭,別在人家門口……”圍聚的人越來越多。

弟弟伸出手去拉她,反被她扯住,按倒在地,狠狠地揍。在以往,母親的手還沒碰到,弟弟便會鬼哭狼嚎,這一次,母親手上力道結實,弟弟卻一聲不哼。周圍的人瞧不下去了,上前解救弟弟。話頭就多了起來,吱吱喳喳,有人探頭往校長宿舍門裡看,讓他出來說說話。

校長出來了。

這個新校長渾身都是圓的,這使得他說什麽話都像是在笑。他笑著說:“什麽事,好好商量。”我也是好久之後才想明白,他那不是笑,而是嚴肅、繃緊的談話。後面的事,就很順理成章了,母親以她的哭天搶地,取得了勝利。

當天一直到很晚,母親還沉浸在勝利的喜悅當中,她表揚弟弟出現得及時,說要不是他去拉,她都想不到法子打動校長呢!弟弟不理會母親,他偶爾瞧瞧我,眼中射出奇怪的光。我很清楚,他這是責怪我沒有伸手去拉母親。住我們家的那十幾個寄宿學生,都在暗自談論著什麽,當我把目光掃過去,他們就都安靜了。

在暑假裡,給父親擦身的活都是母親來,開學了,單單料理那十幾個寄宿生的夥食都夠她忙的,便由我和弟弟輪流給父親洗澡。

把父親的衣服脫下,讓他在矮木椅子上坐定,我聽到了父親嘴裡哼了一聲。

“說什麽?”

“……歐……”

歐?……是黑的意思?他是在叫我。

“怎麽?”

停了好久,父親寄出一些密碼般的話語,……今…今天,你你你……媽……?

我愣了許久,把溫水倒在他肩膀:“今天,沒什麽!”

父親嘴裡又哼哼哼著什麽。我多希望還像之前一樣,聽不清他的發音,可近來,我發覺自己的理解能力在不斷接近母親,越來越能理解父親的吱吱哼哼。他的發音帶著濃重的渾濁,好像含著一口水,舌頭在攪動水波之中,發出迷蒙的詞語。聽懂他的話,就是從渾濁當中,辨析出原意。說來很難,卻也不難,他能說出的詞句很有限,和他早些年在課堂上的口舌伶俐,已不可同日而語。理解他的話,當然也得注意觀察他的眼神,那眼神看似呆滯,卻掩藏著萬千變化。我從未想過一個人的眼睛,可以在簡單的眨動之間,傳達出如此豐富的意思。

我有時只能假裝不懂。

我還沒把溫水澆到父親的頭髮上,他的臉已經有些濕了。我擰掉毛巾上的水,用散發熱氣的毛巾,遮住他的臉,遮住他意義多姿的僵硬表情。

我眼前空了。

聽懂了父親的話,便有了向他證實的興趣——比如說,母親一直懷疑他心中想著的那個女人。

說到那個女人,鎮中學裡的人,都知道,甚至鎮上很多人,也都聽說過。那是若乾年前在鎮中學教音樂的一個女老師。關於這個女老師,流傳著很多傳說。比如說她性格高傲怪異,和所有她教的學生都如同仇人,每節課,她花一半的時間在向學生訓話上。又比如說,她當年可算是貌美過人,吸引了無數鎮上的年輕人的目光,可她一直都是一個人——她是眼睛長在頭頂的人,怎麽會看上那些流氓?這樣的女人出現在一個偏遠小鎮的中學校園裡,難免會引來紛紛議論,難免有許多關於她的花邊新聞。她每個周末都上縣城,被傳成了她跟縣裡一個教育局領導的周末桃花開。女人們傳說這些話的時候,證據確鑿:“就她那樣子,怎麽可能不勾搭一個領導?她想調回縣裡啊!”

傳言亂出的時候,母親就曾聽說過,作為鎮排球隊的主攻手的父親,贏得了音樂老師的側目。母親從沒親眼見父親和音樂老師一起出現過,但她堅信無風不起浪。以父親保持得很出色的身材,以父親教語文的能說會道,真要在鎮上篩出一個能和那高傲女相配的男人,也只有父親了。母親和父親鬧過無數次,父親都淡淡地說:“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倒是想,人家看得上?”母親不依不饒:“你果然想……你果然想……”又是一番鬧騰。當然,也不排除母親暗中去查找過證據。

那時,小鎮上的男女要見個面,還偷偷摸摸的,有人傳說木橋邊曾是不少男女約會的場所,岸邊齊人高的野茅,為約會者提供了天然屏障。我曾想象,某個淡月迷蒙的夜裡,父親外出了,母親瞪圓她的大眼,尋遍大街小巷,尋到木橋邊,在野茅中翻找,希望能抓一個現成。我問母親:“你去岸邊找過嗎?”母親哼哼冷笑:“我去那幹嘛?你以為人家真看得上那棵樹?”她在冷笑,但語氣並不硬。我想,我爸當年還沒變成植物呢!母親冷笑完,也顯得有些傷感:“唉,那些事,都多久了啊……人也死了……那麽久,不記得了……”

音樂老師是投河死的,關於她的死,我就聽到很多版本,每一個都蒙著讓人心亂的桃花色。母親歎息地說,鎮上那麽多張口都在傳她的話,誰受得了?被人家傳死的。多清白的人,被傳這麽多,都成了髒的了,她羞不過,才投了河。父親在躺椅上哼著說要去看木橋時,母親就嘲笑他:“當年和她一塊到河邊快活的,有你吧?是不是想起了,要去看看?”母親的話總是會引來父親的一陣笑。其實,那不是笑,他僵硬的表情沒法自如地控制笑容,但還是能從他的眼角邊,看到一絲笑意。

我向父親詢證的,有兩件事,一是他到底和音樂老師,有沒有關係?二,他為什麽這兩年以來,一直想去水邊看看?向父親發問時,我卻已經清楚,無論他回答是或者不是,都很難得到一個確切的答案。他僵硬的身體,掩飾了他的真實內心。父親花了一個上午,才跟我表達清楚他心底的話,他認為,音樂老師根本不是投水死的,只是一腳踩空,淹死了。

我對音樂老師和父親的關係,充滿了興趣,他們真的毫無交集,我就自己去構思出一個莫須有的故事。已經確證的一件事,是台風夜裡,父親嘴裡哼的那首歌,和音樂老師有著莫大的關係。當年音樂老師負責學校的播音室,在傍晚時候,會播放一些歌曲,她的喜好,便強加給了全校的人。下午風吹起的時候,隨風飄蕩的,常常是一首鄧麗君的歌——也就是父親哼的那首。不止我父親,當年校園裡所有的人,都在這首歌的伴奏下,開始煮飯和炒菜,開始打小孩屁股和喂豬。

弟弟對我的沉迷幻想,很瞧不起。他越來越有一副老大的樣子,指揮著五六個小夥伴,淡定自如。母親看到他,覺得無比焦慮;看不到,更焦慮。母親常說:“阿黑,你去問問,你弟不會又做了什麽事了吧?”我說,近來根本沒人上門告狀,說明弟弟表現還是不錯的。母親提出了相反的看法,人家找上門的,那還是小事,最怕的,就是他去做見不得人的事。我說,按照你的說法,從沒人上門告我,是不是我做了很多很多見不得人的壞事?母親不屑地看著我:

“就你?放個屁都沒臭味……”

一天夜裡,弟弟鼻青臉腫回來,母親盤問了許久,他也說上一個所以然。他根本什麽都沒說。母親找了一根布帶,把弟弟雙手反綁,揮舞著木棍打他的屁股。我上前攔,挨了幾板子。弟弟不領情,說:“攔什麽?讓她打。”母親手腕酸了,丟下棍子,掩面抽泣。最後,是家裡的寄宿生上來勸說,才給弟弟鬆綁了。那些寄宿生翻找來刺鼻的正骨水,給弟弟擦拭著身上的淤青,勸他以後不要這麽嘴硬。

母親指著躺椅上的父親,手臂顫抖。

——她抽搐的手臂,多像是父親的。

木橋修好的時候,在北岸的收錢點燃放了一掛鞭炮。父親不知如何得知新木橋即將通行的消息,要求我們推他到水邊看看,被母親斷然喝止。我去看了,水中已經有兩個被衝毀的舊木橋遺跡——被衝毀後,水中殘余的木樁若想拔出來,需要花很多氣力,修橋者往往便在原址移動兩三米,重新打樁。我回去後,和父親說起了木橋邊的情形。他閉上眼睛,靜靜地聽著。

“點了炮,炮炸完了,就通路了……”

“堆……響……波……”父親發出的聲音,在我耳中自然過濾,排除掉渾濁和歧義,排除掉腐肉和雜物,剩下的意思,便是“水深不”?

“可以過橋,不深。”

父親不再說什麽。

父親不願提,但在母親的含含糊糊中,在她的嘲諷、痛斥和心疼中,我還是知道了父親對木橋的奇異感情。當年船翻淹死人後,鎮裡組織材料,向縣裡說明修建一座水泥橋的必要。父親作為鎮中學的語文老師,是鎮上一支筆,他挖空心思,把材料組織得情感飽滿血淚縱橫,總算打動了上頭。後來批錢了,可橋卻修在了縣城裡,這讓父親很長一段時間難以接受,他不斷懷疑,是他沒把材料寫好,才導致那座水泥橋飛了。母親看著父親,像看著她最小的兒子:“你爸就那樣,跟他沒關的事,也掛心著……現在好了,他變成木頭了,拿去插進水底,倒是可以當木樁。”

父親發病初期,母親經常以淚洗臉,後來習慣了,母親也變換了另外一副模樣。父親好的時候,母親是性子和善,父親發病後,她開始活力過剩,嗓門變大聲嘶力竭。父親發病後的種種事情,開始在我腦海中攻城略地,把此前的記憶驅逐殆盡,好像父親從來便是躺椅上的這模樣,好像母親從來便是這樣的不可理喻。

父親當老師時的備課本被母親疊得整整齊齊,好像他有一天還會站起,抖掉上面覆蓋的煙塵,夾在腋下,就朝教室走去。我是在家裡大掃除時發現這些備課本的,解開綁著的細繩,我像是武俠小說中的主人公在翻開武林秘籍。並沒有記著什麽秘密,父親授課時的篇目,和我課本裡的所學,有了一些變化,但也有相同的。本子裡記著的某篇文章的段落大意和中心思想,和我在黑板上抄來的,沒有多少變化。備課本的紙張已經泛黃,藍色水筆所留下的痕跡讓人疑惑,說不出本來顏色就那樣,還是時間讓顏色徹底虛化。

父親好像不是太有耐心,每一篇課文的教案,開始時候工工整整走正步,寫到篇末,文字筆畫脫離引力,開始飛行。翻看那堆厚厚的備課本,我就坐在父親的躺椅邊,他眼角有股驕傲。我知道,那些一次次起飛的文字,是他很長一段時間的記錄。這樣的記錄,對正常人或許意義不大,對他,卻不一樣。要是沒有這些本子,他會不會在日複一日的僵硬中,懷疑起所有的往事?

我想在備課本中發現一些父親的秘密,若是裡面夾著當年的音樂老師送給他的紙條之類,那就更好。倒還是有些發現,比如說,一個本子的末尾那頁,寫著一首歌,是《東方紅》的歌詞,歌詞頂上是譜。歌詞的字,是父親的筆跡,開始那行,整整齊齊,寫著寫著,又脫韁跑馬了;而歌譜,則不太像父親寫的。另一本子的封三,則只有兩根線條直直垂下,是一個長髮女人的輪廓。我驚喜地問,這是什麽?這歌譜是不是音樂老師寫的?你畫的這個,是不是她?父親呆呆地,好像是搜尋了好久,才給我一個說法,說當老師時經常開會,有時聽得犯困了,就隨手亂塗。我照著父親的指示,果然,在每本備課本上,都發現了一些亂塗亂寫,有畫在某篇講義開頭處的街上的挑擔人;也有在半頁空白處隨手記下的胡言亂語。這樣的隨手記錄時時出現,塞滿他備課本的各個角落。我想,若是學校抽查他的教案,他會不會覺得臉紅?

我正處於擅長幻想的年紀。比如說,我曾暗戀過的那個被查出懷孕的女同學,她有時只是扭頭看看窗外,我便覺得那扭頭的動作裡,飽含著對我的深深思念。她問我一道方程式的解法,被我解讀成對我的極度信賴,那個X的最終答案,意蘊萬千,最終將指向她對我的愛情;她問我有沒有看到某某老師,我又心想,她是在跟我表白嗎?……唉……她,怎麽能跟別人弄大了肚子呢?怎麽能……?哦……怎麽說起她了,她退學,我多心疼啊……算了,不想她了……雖然我還是挺想的。我還是想說我父親。

我的意思是,我其實不斷在幻想著,給父親重新繪出一段被塗去的時光。那些我的幻想,永遠不能被證實,卻也不會被證偽。就算備課本上都是父親開會時的亂畫,誰又能否定,那首歌,不是他想到了她,想到了她在某次教職工聯歡上的搖曳生姿的歌唱,心有所動,才記下來的?誰又能否定,那長髮垂垂者,畫的不是她?或許父親只是不想把五官畫出,讓人看到他的心事。本子空白處那些零碎難懂的句子,也難說不是父親內心的密碼。就算那個歪斜的挑擔人,也像是父親的某種難以卸下的孤獨。

沒有在無邊幻想中滑行多久,我就被甩回現實。深秋入冬後,氣象漸漸變涼,我們家也迅速陷入寒冬。母親每天早上四點半就起床,去菜市場買青菜、豬肉和粉條,給家中的寄宿生煮早餐。我一般睡到早餐快煮好時,被滾燙的粉條湯的香味熏醒。而這一回,是母親的淒厲尖叫,讓家中的人迅速包圍在父親的床邊。母親已搖了父親好幾分鐘,他還是沒能睜開眼睛。此時他的四肢都在發抖——發抖是常態,可從沒抖得這麽厲害的,關鍵是,怎麽搖他也醒不來。鄰居也圍聚來了,有人就跑出去找車。天色沒完全變亮的時候,父親被抬上鎮上拉客的一輛小麵包車,往縣城醫院飛馳而去。母親的哭訴聲在冬晨的寒風中,凍得失真。陰冷的黯晨,帶著強大的吸附力,吸走了母親的呼號。一位與父親交好的體育老師,也隨車一起去了。

已有鄰居老師家的阿姨,幫著煮好母親做了一半的早餐。寄宿生們也沒怎麽鬧,大家都心知肚明了似的,不說什麽埋怨的話。他們默默吃著早餐,安靜得讓人害怕。弟弟不吃,一碗熱湯粉很快變涼。鄰居阿姨摸摸弟弟的肩膀,她的眼圈倒先紅了。我對弟弟說:“吃了,趕緊去學校吧,中午放學,估計他們也回來了。”弟弟蹲在廚房已經漸漸暗下來的爐火前,雙手抱頭,肩膀像起伏的浪。我拎著潲水,到屋子後面的豬圈把家裡的幾頭豬喂了。天色已白,校園裡傳揚著清晨的廣播。一首進行曲,曲調鏗鏘,是早操的前奏。

“哥。爸還會回來嗎?”弟弟抬起頭,嘴唇凍得有些發青。

母親要在縣醫院照顧父親,就沒法給家裡的寄宿生煮飯。下午時候,她從醫院趕回來,叫來鄰居三個阿姨,也叫來家中的寄宿生,把他們分成三組,在我父親出院之前,他們就分別到那三個阿姨家吃飯,所需花費,寄宿生直接跟三位阿姨結算即可。我和弟弟也被分配給了我們家左邊的那阿姨。非常時期,大家也沒什麽意見,都沉默著,似在等著母親宣布那個人人最關心的消息。母親長長舒了一口氣:“搶過來了,還要留醫幾天,問題不大。”弟弟說:“我想去看爸爸。”母親扯扯他的頭髮,把他的袖口整了整:“你周末再上去。”母親交代完,收拾了幾套衣服,走進陰涼的下午風,去趕往縣城的車。

周六,我和弟弟在縣醫院見到了父親,他基本上已經恢復成“那棵樹”的狀態。在我們看來,這已經是“最正常”的他了。病房裡散發著刺鼻的藥水味,走廊裡吹著酸敗的冷風。父親病床前的桌子上,擺放著不少水果,母親說是父親學生送來的。父親的不少學生,就工作在縣城,不知從哪聽到了消息,就趕來看了。我們進病房時,就有兩個父親的學生正揮手離開。吊著鹽水的父親當然沒法說什麽,可嘴角卻有著一些驕傲。這是他曾當過老師的驕傲。弟弟難得的安靜,他繞著父親的病床轉了一圈,在觀察著什麽。

父親的眼珠子隨著弟弟的移動而移動。從他眼神中,可以看出他對弟弟的愛憐。或許,在他心裡,是有著對弟弟的虧欠的吧。母親懷弟弟之時,也是鎮上抓計劃生育最瘋狂的時候。母親後來跑到一個偏遠地方的親戚家躲著,弟弟生下後,也被寄養在那個親戚家。弟弟兩三歲的時候,性子一直孤僻,話都不多說,見到人就往角落裡面躲。我和弟弟見面的機會也不多,每次帶著我去看弟弟回來,父親就連續好幾天心情不好。若是母親去看,則是她找父親吵鬧。有一天,父親跟母親攤牌了,他想把弟弟接回來。母親說:“你還想不想教書?”父親說:“這老師,不乾也就不幹了,餓不死。”弟弟就被接回來了。沒等計劃生育找上門,父親便病倒了。但也聽說曾找上門過,學校曾多次來商量怎麽辦,都被母親給擊打回去了。後來在鎮上管計劃生育的,換成了父親一個朋友,母親就去問,該怎麽辦?那人想了許久,說,還能怎麽辦?就這樣。後來也再沒人上門問這個事。弟弟也是在家裡過了許久,才願意喊父親叫“爸”,喊母親叫“媽”。弟弟已經小學五年級,他現在對此前住在親戚家的記憶,已經越來越迷糊,有時聽我們講起,他以為是我們合夥騙他。他終於長成了我弟弟。

繞完了病床兩圈,做完了視察工作,弟弟點點頭,說:“很好!”

我們正發愣,弟弟又說了:“還有兩天,就能回家了。”

醫生竟真的在兩天后同意我父親出院。

這一次住院好像使得父親改變了一些,又好像什麽都沒變。父親更加沉默了,原來的嗚嗚哇哇也很少出現了。母親顯得有一些憂慮,她時常站在父親的躺椅三米開外靜靜看著,希望父親能發出什麽聲音。父親的眼睛,也愈加空茫,有時整整一天沒說話。

冬盡春來,我和所有的畢業班學生一樣,把所有的精力放在複習上,關於父親和音樂老師的故事,我也沒閑情去編造了。春天一到,氣象一天比一天更熱,夏天在望,畢業考試也越來越近了。夏天開始後,父親潛伏已久的說話欲望又開始蠢蠢欲動,或許是因為太久沒發聲,他的聲音,已經難以理解,不僅我和弟弟說不上個所以然,母親細心傾聽之後,幻想、聯繫、猜測……所有的招數用上,也沒法翻譯出一句確切的話。

我能看到母親的沮喪,連她都聽不懂父親了。父親終於徹底沉入了他一個人的世界,和我們隔著高高的圍牆。父親的眼睛蒙上一種渾濁的水汽,昏黃、模糊——那不像是活人的眼睛。沒法行動的父親,難道卻能自由穿行在活著和死去之間嗎?在氣溫最高的時候,我終於參加完中考,繃緊的弦一下子松弛了下來。那是1999年的夏天,即使是小鎮上,也在風傳著世界末日的訊息。考完試的同學,也不關心考得怎麽樣,而是到處傳閱著一本不知道從哪找來的印刷極差的《諸世紀》。他們爭執得最厲害的,是末日將會在哪天到來?也不知道是哪個同學說的,說那些不正常的人,都會給我們指示。有一次,有五六個同學叼著冰棒,在高溫中來到我們家,圍著我父親,向他詢問啟示。母親的臉黑沉得難看,而我,感受到了一種巨大的冤罪殺機,操起一根木棍,就朝那幾個同學揮舞過去。母親拉住了我。那幾個同學丟下冰棒,落荒而逃。冰棒在發熱的地板上很快化了,我忍不住痛哭。

母親冷冷地說:“你馬上要上高中了。到時候去城裡讀高中,可就要住校了,不能在家,那都要靠你自己了……”由於是暑假,家中沒有了寄宿生要照顧,母親也閑了下來,她讓我去找一些同學玩,不要整天窩在家中。當時很多同學輪流請客,邀請夥伴到家裡來玩,招待一翻。父親的事,曾是同學的一個談資,這讓我在和他們交往時,總是有一些疙瘩,我拒絕他們的邀請,也拒絕邀請他們。

我又翻開了父親的備課本。

當紙頁翻開,躺椅上的父親發出一種難以說清的怪叫,手腳抖得厲害。母親趕忙來把我手中的備課本收走,綁好,父親才慢慢平息下來。母親把備課本藏到櫃子裡,鎖好了,她害怕我再翻開,把裡面的什麽東西放出來。而父親到底是想起了裡面記載的什麽,才讓他情緒大變呢?我任由自己的想象無邊放飛。在我的構思中,當年的一個教職工晚會上,音樂老師演唱了,演唱的並非鄧麗君的歌,而是那首《東方紅》。雖說是一首帶著濃重的政治味道的歌,可音樂老師用的是一種深情款款的演唱方式——鄧麗君的方式。這首歌罷,現場所有的教職工都沉默了。父親也是被震傻的一個。他從沒想到,一首歌頌毛主席的歌,竟然可以讓每個聽到的人,都以為是對著耳邊呢喃的情歌。本來應該喝彩、喧鬧的場面,竟然靜了下來。主持人提醒下一個節目開始後,場面才慢慢緩解。也就是這一次之後,學校裡很多男老師都開始不信那些關於音樂老師的傳聞。他們的理由很簡單,一個生活不檢點的人,怎麽可能唱出這樣的歌?而這結論在女老師那邊是不是截然相反,不得而知。音樂老師在學校中說得來話的人沒幾個,這使得她的課後生活,成了一個不大為人所知道的秘密。父親後來有沒有和她有正面交集,那實在是不好說。但我想,兩人肯定有過點頭相視的時候。比如說,某次校園中相逢;比如說,父親參加排球比賽時打出一記好球後,回頭在人群中看到了她……因為這些,父親在備課本上那些亂塗亂畫,才有一個合理的解釋;也正因為有這些,她死後,父親才一直念念在心,三番五次要去看木橋,看她投水的地方。

我沒有問母親,父親的病到底發生在音樂老師死之前還是死之後。我沒有查證的興趣,我只會去幻想出一個好玩的故事——我不相信父親向來是一個如此如此無趣的人。在我的幻想中,若是音樂老師自殺了一段時間,父親才變成植物,那故事可能便是這樣的:父親曾多次在夜裡踱步到河邊,望著木橋發呆;此前滴酒不沾的他,也學會了喝兩杯。而若是父親病倒了,音樂老師才死去,那故事又再次變換:音樂老師也曾想象過我父親的出現在她生活當中,而現在,我父親的倒下讓她最後一絲希望破滅,她投進了水裡。當然,若是把故事想象得更加慘烈一些,可能便是:父親和她相約好了木橋相見,父親沒去,她便……

我很清楚,這些沉迷於自我的故事,和父親無關,和音樂老師無關,和真實更沒有絲毫沾邊,但在那個所有同學都在談論著末日的時候,我更願意沉迷在這樣的虛構裡。當時,我幾乎把鎮上小租書店裡所有的武俠小說都翻閱了一遍,有不少的小說,一到精彩的情節,便被撕掉了幾頁,我只能靠想象來把所有的情節關聯起來——也許,我的喜好亂想就是這樣養成的。

沒想到的是,那個暑假後來發生的事,遠遠超出我虛構能力範圍。

在熱氣不斷沸騰的時候,我接到了一所省重點高中的錄取通知書。母親左手揮著信封,右手捏著信封裡取出的通知書,走完門口的左邊,再往右邊拐,她在向學校裡所有的教職工家屬炫耀她的大兒子。

當天晚上,母親還殺了隻雞,往牆角的婆祖拜了拜,念念叨叨。她還把通知書在父親面前搖晃,想讓父親也高興高興。父親的反應並不明顯,他口中發出幾聲沙啞的嘶鳴,像是高興,也像是悲傷。母親沒能高興幾天,很快地,她發覺了,這張錄取通知書,幾乎等同於一張催款單。通知書上面寫著的報到的日子,是一個讓她心驚肉跳的數字。在烈日下,她騎上了自行車,四處找親戚籌錢借錢。我說,也沒有那麽誇張,又不是上大學。她緊繃著神經:“要到省城讀書了,沒錢,能行嗎?我得準備好……”在她眼中,我即將淪為一個花錢如流水的敗家子。

八月底的時候,台風又來了。風不大,雨卻不小。這場雨讓母親地安閑下來,我們幾個人,蹲坐在門口,看著外面越壓越黑的天,雨已經不能稱之為雨了,那是一條江從天空砸落。母親用手指敲敲我的額頭:“你考這麽好,不讓你讀吧,哪甘心?讓你讀吧,讀得起?”弟弟在旁邊笑了:“你就別到處炫耀你的大兒子多厲害了,連賣豬肉的歪嘴昆、開飯店的黑手義,都在傳你的話了。”母親一把扯過弟弟,狠狠在他屁股拍了三巴掌:“你要有你哥哥十分之一,我就笑破肚子了。”瞧了瞧躺椅上的父親,她搖搖頭。

大雨給悶熱已久的天降了溫,加上停了電,雨聲嘩嘩中,我們都睡得很早。

那幾乎是我睡得最沉的夜晚。

實在是太沉了,所以聽到母親發出尖叫,我和弟弟都醒來了,摁開床頭的手電筒,呆了足有十幾秒,還在懷疑都聽錯了。母親的哭聲傳來,我和弟弟才跑了過去。母親靠在她和父親的房門前,表情驚恐。我和弟弟用手電搜索著房間,沒發現什麽異樣。光束再掃了一遍……等等……房間好像空了一些……少了什麽?

少了——父親!

沒人扶就根本坐不起身的父親,竟然消失不見了。

雖是暑假,不需要準備寄宿生的早餐,可後頭那幾頭豬還是讓母親天不亮就得起床燒火熬豬食。電還沒來,等前前後後忙了一個小時,聽到屋外的雨聲好像小了一些,母親走回房,在昏黃的煤油燈下,竟發現我父親不見了。我和弟弟扶住母親,她猛地一震:“穿衣服。”我和弟弟把衣服套上,披上雨衣,就趕忙下樓。一陣涼風吹來,樓下的門是開著的,說明父親就是從這門走的。難道母親剛才上樓時,竟沒發現門已經開了嗎?

我和弟弟走進雨中。

母親敲開了左右鄰居的一扇扇門,敲亮了一支支手電筒。

要往哪個方向找?我握著手電筒,指向哪個方向,都是錯的。

弟弟卻悶著頭,不斷狂奔,我只能跟著。

身後那些被母親點亮的手電筒,也四散在漆黑的暴雨中。

弟弟順著中學校園跑了兩圈,我的手電筒一直跟隨著他。他跑在手電筒的光圈裡。繞兩圈之後,他可能覺得父親的活動範圍擴大了,便奔出校園,跑上小鎮的街。天已經漸漸泛白,暴雨中,沒人在活動。此時,街上的水已經泡到了小腿,想跑得快,是不可能的。而越朝北,水越深。河水慢慢漲上來,滿眼所見,皆是汪洋。我腦子全是空的,只能跟著弟弟跑,我只能相信他的直覺。眼前泛濫的水,讓我想起了同學傳言著的《諸世紀》和末日,這,就是末日嗎?這,還不是末日嗎?我拉住弟弟,再往北,水就越來越深,誰都不清楚哪個地方會忽然冒出一個吃人的深坑。學校裡的幫忙找尋的教職工和家屬,在翻遍了小鎮的街巷後,漸漸匯集。消息已經傳遍了小鎮,幫忙的人越來越多。

天亮了,雨勢減弱,披在身上的雨衣已經失去了作用,手電筒不知在何時跑丟了。我每跨一步,都是在拖著一條河,兩腿酸軟。弟弟沒有放棄,還精力十足。兩個男老師走過來,一個夾著弟弟,一個拖著我,往學校裡拽。弟弟掙扎著,扭動如蛇,他沒哭,也沒有難過的表情,只是掙扎,不服輸的掙扎。母親也被幾個阿姨摁坐在門口那張躺椅上,她一試圖站起,立即被摁下去,有一個阿姨手上拎著一根繩子,估計都準備綁她了。兩個男老師黑沉著臉,沒有商量的余地,就把我和弟弟身上的衣服全剝了,扯毛巾給我們亂擦了兩下,接過一個阿姨翻出來的衣服,就往我們身上套。

圓乎乎的校長也被驚動了,他來到我們家,把這當成了臨時指揮中心。他讓母親不要著急,他會安排人去找。乾衣服套上後,我覺得身上越來越冷,手腳不由自主抖起來——像父親往常那麽抖。弟弟的嘴唇全青了,我的,應該也一樣吧?母親望著弟弟,人都呆滯了。回來的人,不斷搖頭,校長越來越擔心,甚至可以說是害怕了。他來回踱步:“怎麽可能呢?王老師……他根本都不可能走得動的啊?他連站起來,都不可能的啊……到底怎麽一回事?到底怎麽一回事?”也叫人到鎮派出所了報案,派出所已出動查找,回的消息說,只要我父親在小鎮幾公里的範圍,那都不可能被遺漏——他肯定已經離開小鎮了,水太大,河中沒法找。

雨下不絕,有不少人已在議論,是不是又要跑水了,看這雨勢,水眼看要淹上中學啊!這場雨,澆灌得每個人都心裡發虛。我頭痛,不停地想著,父親到底是怎麽離開家門的?他用了什麽辦法站起來,走出去?……我身上一陣熱一陣寒,腦子每每在快要想出答案時,忽然堵死。

——又得重新想。

圍聚在我家裡的人,議論的重心也轉移到我父親怎麽行動這件事上。所有人都想不出一個合理的答案。忽然就病好了?站起就能走了?被鬼帶走了?被賊抬走了?……這些可能性荒誕而可笑。可這不合情理的事,隨著雨勢,不斷地衝擊著每個人,家裡的氣氛顯得很詭異。

校長抬起腳,狠狠地踢在門上:“總不能長出翅膀飛了吧?”

校長安排好人,輪流守在我們家,不讓我們跑出去,外面水大,一旦情緒失控,很難說會發生什麽。母親家的兩個舅舅兩個舅媽,也在下午時分來到我們家駐扎;爸爸的一個堂兄,也帶著兩個黑黑壯壯的堂哥,在傍晚時分趕到。他們包攬了家中所有的活,也不斷輪流出去查找,就是不讓我們母子三人出去。

母親的眼神越來越木訥。

我閉上眼睛,到底是什麽力量讓父親站起,走進雨霧?

是什麽?

大水最終沒像去年一樣泛濫,只是裝腔作勢了一下,雨變小後,河水很快就退去。之後的好些天,尋找父親的工作沒有停止,可沒有任何進展。尋找範圍擴大到下遊十幾公里。倒是發現了一具浮屍,腫成球一樣,兩個舅舅和帶著我兩個堂兄尋過去。母親在家中幾乎哭死。他們很快就回來了,說那不是我父親。母親哭著喊著:“你們別騙我,和我說真話。”大舅說:“不騙你,真不是。”母親猛地站起:“不行,我得去看看,若真是……”大舅哭苦笑不得,喊起來:“他媽的,那是一具女屍。”

木橋沒有被大水衝垮,水退到橋面之下,很快便通行了。在大舅的跟隨看管下,我們和母親來到了木橋。母親在橋頭邊站了好久好久,她移步了,慢慢尋找,希望發現些什麽。回家後,她買了一隻雞,殺了之後,帶上香燭,再次來到橋頭邊,開始祭拜。她指著一塊四十公分高的石頭,說:“就是那,就是那。”

她的確信無疑,讓她的弟弟——我的舅舅哭出聲來。

我和弟弟都知道,父親是不會再回來了——即使他只是那麽樣一個父親,也不可能再有了。母親時不時木木地問我:“你想想,你爸到底是怎麽回事?”

到底什麽怎麽一回事?

到底什麽怎麽一回事?

我試圖為父親想一個結尾:雨聲很大的夜裡,我們都睡得很沉——有歌聲在雨聲中傳來,那歌聲有催眠作用,我們便睡得沉。父親不一樣,這熟悉的歌聲不但點亮了漆黑的雨夜,也疏通了他身上所有筋骨和血脈,他的手腳竟能動了。歌聲越來越清晰,父親的手腳就越來越活動無礙。等母親起身去熬煮豬食的時候,父親竟然能坐起來,不但坐起來,還下床了,還能走動了。他推開家門,順著歌聲,走進傾盆夜雨。歌聲響處,閃著微暗的光。微暗,可是夜雨唯一的光。父親看到了一頭垂下的長髮,那長髮突兀而動人。父親越走越快——已經不是走了,是飛,禦風而飛,雨水落不到他身上。父親也終於看清,光的來處,就是那座被泡在水中的木橋。雨水早已淹沒木橋,亮光竟從水底射出。父親知道,那個時候到了。他朝木橋飛去。

我以為這樣的亂編,會讓母親十分生氣,誰知她竟很平靜,她說:“若真的去找那音樂老師了,就好了。若真是,就好了。”母親摸摸我的耳垂,我想,她其實是很清楚我所想到的另外一個版本的結尾的,她不願說,我也就不講。那個版本有些殘忍,父親一直念叨著想去看木橋,並非是他真要去懷念音樂老師,而是去查看哪裡的水更深,更適合投進去,他知道他最終會死在水中——那是一個隱藏已久的預謀。而父親之所以在我的錄取通知書回來之後離去,是因為他要讓母親徹底解脫——他不想母親在生活的夾擊中徹底崩潰。

我後來問過母親,那音樂老師是不是長頭髮?母親的語氣很肯定:“當然了,不但長,還直!”肯定的語氣說完,卻又納悶了,又猶疑搖擺了,她說:“好像不長,挺短的。有一段時間,我倒是留得很長。”

最糾結我的,當然還是那些問題,直到多年後的今天,我也沒想明白:

父親是怎麽站起來,走出去的?

他是怎麽飛走的?

只有飛,才能那麽快消失得無影無蹤,可他是怎麽飛走的?

這問題,遠遠超出了我的想象,殺死了我所有幻想的能力。這件事不但超乎常理,也超越了想象。上世紀最後那一年,諸世紀的末日預言沒有到來,我卻遭遇了我的末日,那些談著奇怪言論的同學,翻開他們所信服的《諸世紀》,也解釋不清我父親的去向。他們輪流請我喝酒,向我道歉,說他們竟去開我父親的玩笑,很對不起我。我的酒量就是在那時開始練開的。

又一個暑假,母親清理了父親的遺物,燒掉了。那扎備課本就在其中。書本著火之時,我想,本子上父親不斷起飛的文字,會記錄著他如何飛起來的秘密嗎?我拿棍要把那燒著的本子撩出來,終於停在半空。

火光燒盡了父親的“哇哇”和“嗚嗚”。

選自北嶽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捧一個冰椰子度過漫長夏日》

圖片來源網絡

本期微信編輯:翟慎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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