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年工資，養不起一個暑假裡的孩子

授權轉載 | 華商韜略

文 | 徐豔麗

貧窮限制了你對暑假的想象力。

1

“7個輔導班，4門興趣課，2個夏令營，目前已經花了5萬7，更貴的遊學項目根本沒敢報。”[1]

今年暑期剛到，一位媽媽在朋友圈裡感歎：“我大半年工資，都養不起一個暑假裡的孩子了。”

這位家住深圳的母親，非深戶，升學難。

剛滿11歲的女兒下半年要升小學六年級，怕女兒跟不上教學進度，更怕孩子明年小升初被拋棄在錄取率外，這位媽媽在巨大的心理壓力之下，給孩子制定了一個近乎變態負荷的暑期計劃表：

3個語文班（課程同步、閱讀理解、寫作），3個數學班（跳級搶先學、奧數、速算），1個英語班（少兒口語），主課之外還報了1個科學（機器人）、1個韓國編程啟蒙、1個書法和1個游泳興趣班。

不到兩個月的暑假，花五六萬塊錢報了11個輔導班，從孩子7月初期末考試結束一直排到8月底臨近開學，期間還見縫插進兩個夏令營活動。

“孩子忙得過來嗎？”看著密密麻麻的時間表，朋友們瞠目結舌地問。

“還好吧，我看周圍的孩子個個都排得超級滿。”這位媽媽說，她身邊沒有家長不給孩子報幾個暑假班的。

“周圍的學霸太多了，你不上，跟別人的差距只會越拉越大。孩子這麽小，你不給她安排，她就會看電視、玩遊戲，還不如去培訓班學點東西。”

看電視，玩遊戲，空調西瓜，吃飯睡覺，呼朋喚友，瞎玩瞎鬧……這不是暑假本來的樣子嗎？

什麽時候中國孩子的暑假變得比上課還忙，比上學還貴，比大人們上班還累？

一名高三學生的暑期日程表

國際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對各國教育的調查顯示，中國學生每周包括校外輔導和私人家教在內的課外學習時間，平均長達17小時，比歐美孩子多學10個小時，位列全球第一。

尤其到了寒暑假，補課大潮幾乎已經發展成中國學生的“第三學期”。

“教育壓力不一樣了啊，現在的孩子哪能跟我們當年那樣放養？”

面對大家勸她給孩子減負，深圳那位11歲女孩的媽媽堅持不松懈。

“我們小時候沒條件，城裡孩子琴棋書畫的時候農村孩子的暑假全荒廢了。”她說，“現在競爭這麽激烈，差距從胎教就開始拉開，你不使勁兒追，孩子的起點就跟你當年一樣低。”

2

所謂“使勁兒追”，砸錢，砸時間，窮盡一切課外精力，逼死當父母的，累死當孩子的。

去一趟國外遊學，父母至少一個陪同，食宿、機票、遊覽共計10天至少20000元；

暑假鋼琴考級，每周兩節課，一個假期至少2000元；

奧數、寫作、英語3個最常規的培訓班6000~7000元，外加一節外教口語2000~3000元；

隨便報個游泳/舞蹈/美術/跆拳道興趣班，2000元打不住……

僅僅以上幾項“暑假標配版”培訓經費，加起來就是3萬3千多。

據西南財經大學《中國工薪階層信貸發展報告》，國內工薪家庭（家裡至少1人是工薪階層）年均收入為15.4萬，非工薪家庭年收入7.9萬（約佔七成）。

一個暑假，一個孩子，就能造掉一個普通家庭小半年的收入，搭上父母至少一方的精力，抽著孩子陀螺似的連軸轉。

誇張嗎？

以上還只是低配版暑假。

都是輔導班，人家四五百一節課的純歐美外教精品1對1，看不上你一百塊的菲律賓外教帶著東南亞口音。

都是興趣班，人家高爾夫、鋼琴、馬術、茶藝等“貴族”愛好，看不上你電子琴、跆拳道、畫畫、下棋。

都是夏令營，出國的看不上國內的，歐洲的看不上日韓的，美國的看不上歐洲的，單飛的看不上跟團的——總之，貴的就是對的。

費用最高的美國，隨便去什麽環球影城、樂高公園、常春藤名校轉一圈，找幾個美國小孩一起玩玩球、BBQ，2周的行程不含機票人民幣3萬多，每小時幾百塊錢在燃燒。

貧窮限制了你對暑假的想象力。

中國式暑假，正把這屆父母和他們的孩子，卷入一條無處不在的教育鄙視鏈。

這條鄙視鏈，因為各種自願或被迫的攀比，因為學校之外野蠻發育的第二教育體系，因為這一代父母對社會競爭的焦慮和對下一代身份躍升的期許，因為獨生子女潮下不容閃失的教育壓力，成為一條抽在父母、疼在孩子身上的畸形教鞭。

你不想受製於這條鄙視鏈？

“等新學期開學，別人家小孩學會了速算、馬術、水彩畫，你家孩子學會了逗貓遛狗打群架，老師問大家暑假去哪兒了，別人家小孩去美國NASA太空營看星星看月亮了，你孩子在家裡玩電腦玩成高度近視了……”

一個暑假，一幅中國式育兒群像，一場父母們爭先恐後為孩子開外掛的財力和體力競賽。

競賽規則明碼標價：花足夠的錢，你就能為孩子完成“人才”的高級定製。什麽都不做，他就可能成為這場競賽的犧牲品。

“起點平平的家庭哪敢給孩子放假。”家長群裡，一位三十來歲的父親無奈地說。

形勢不由人。

國家層面數十年持續努力給教育減的負，走出校門，似乎總能被各種教育機構滿負荷地找補回來。

孩子成長路上，一山放過一山攔。

上海紀實頻道《72小時》之

“培訓廣場的超級周末”視頻截圖

3

中國教育，一根高考指揮棒下，千萬普通家庭擠破頭爭奪這唯一的上升通道。

欲望與焦慮滋生的地方，利益機構像蝗蟲一樣群魔亂起。

奧數蹲，奧數蹲完奧語蹲，奧語蹲完英語蹲，英語蹲完作文蹲……就算各種爭奇鬥豔的高價興趣班你不進，也總有一款“逆天改命”的課後補習班擊中你。

煽動性的廣告——“不學上等知識，就做下等學生”、“讓課下的成功彌補課上的慘敗！”。

恐嚇性的蠱惑——“中考不補毀三年，高考不補毀一生”、“今天不逼孩子72變，明天誰代他承受81難？”

欺騙性的承諾——“押題命中率98%”、“交錢保過重點線”、“三個月高強補習逆轉三年成績”、“考前10天，一課逆襲！”……

據中國教育學會發布的數據，2016年國內中小學課外輔導行業的市場規模已超過8000億，參加學生規模超1.37億人次。

我國中小學階段在校生的總數，也才不到2億。

據多方數據，國內K12階段（小初高）的所有學生，參加課後輔導的滲透率約為50%左右——

也就是說，中國超過一半的孩子在上補習班。

在競爭更殘酷的北上廣深一線城市，學生補習率超過70%，香港甚至超過80%。

香港的補習天王們，四五年前就叫出了幾百甚至上千元一堂課的高價學費，頂級名師的年薪動輒七八千萬，甚至衝上億級。

當地培訓行業盛行一句話：底層香港人的唯一出路，在補習班。

香港補習機構廣告

內地的同行們不敢如此露骨叫囂。只是暗中滋生出100萬家校外培訓機構和800萬培訓教師。[2]

所謂教師，一半沒有資質。

新東方曾公開表示旗下教師近50%沒有教師資格證，“這個情況還算好的，大部分機構90%的教師都沒有（證）。”

資質算個啥？掙錢就對了。

掃一眼中國幾家頭部教育培訓機構，新東方一年收入200億+，毛利率58%；好未來一年淨收入176億，毛利率53%；精銳教育、楓葉教育、民生教育、新高教集團等一眾上市教育培訓機構的毛利率均在50%左右。

《資本論》中說，一旦有適當利潤，資本就膽大起來。有50%的利潤，它就能鋌而走險;有100%的利潤，它就敢踐踏一切人間法律。

2019年7月9日，在徐州警方破獲的一起聚眾吸毒案裡，19名涉案人員中有7名是知名英語培訓機構英孚教育在當地的外教。

一群外國癮君子給中國孩子當老師。這還不是最可怕的。

公開報導，美國曾有一名在逃13年的凶殺犯在上海當外教，英國一名通緝犯在北京當了3年多的英語老師，上海一名美籍教師性侵了7名中國兒童……

這些國外來的凶殺犯、強姦犯、吸毒犯，在中國學校和培訓機構裡堂而皇之地成為受人尊崇的萬人迷，教中國孩子如何改變人生命運。

即便萬中有一，依然細思恐極。

人渣怎麽混成老師的？去培訓機構報個國籍，幾段口語測試，上講台。

左手掏空工薪家庭的積蓄，右手引入劣質的洋垃圾澆灌祖國的下一代——

請教一下上海人民，這種培訓機構算什麽垃圾？

4

2017年8月6日下午，炎炎暑期，四川彭州市一名初一女孩小雨從自家21樓縱身躍下。

離別前，她剛從補習班下課回家，留下一封字跡潦草的信。

“爸、媽，女兒不孝，要您白發人送黑發人……（班主任）體罰學生，扯耳朵，打耳光，除了講還是講，卷子丟成家庭作業，做到12點……”

小雨的媽媽，像深圳那位母親一樣，怕女兒剛升入初中成績落後，給孩子報了滿滿當當的暑期補習班。

不一樣的是，小雨的暑假補習班，上課的是她在學校的班主任。

“18節課1000元，一年下來1萬左右。”不管你家裡是打工的還是種地的，湊錢也要上。

“老師明確要求學生補課，不補課就會受到刁難。”小雨媽媽說。

一名在學校拿國家薪水的公辦老師，要求學生必須去校外花錢補他的課。

不去會怎樣？

“別的孩子都去上課，就你的孩子不去，老師會怎麽看？上課的知識點會不會漏掉？孩子在班裡會不會被歧視……”但凡有一點這樣的擔憂，逼家長們就范太容易了。

我國“教師十二不準”和《教師法》明文規定，不允許在校老師補課收費。

然而對有些人來說，師道哪有賺到重要。

《河南商報》曾報導過鄭州一位公辦老師兼職辦班的收入情況——

“三年時間，他利用身邊的教師資源和學生資源，開設不定期培訓班，到2015年，他已經還清了兩套鄭州市區房子的貸款，平均下來一年有幾十萬元的收入。”

一年幾十萬，足以讓白天講台上的祖國園丁變成夜晚補習班上的韭菜收割機。

一個老師，要麽你老實在體制內安分教書，要麽辭職做網紅教師或者機構類名師。

有些人，既捨不得體制，又捨不得外快。逼著自己的學生上兩堂課，一個公立的，一個私立的。

這樣的老師要是多了，相當於直接助長了國家教育體系之外、那個以利益為導向的第二教育體系的繼續猖狂。

補習、培訓、私立教育，或許都沒有原罪。但以此之名行收割之實，放大焦慮，煽動攀比，公器私用，脅迫孩子，榨乾家庭，扭曲教育，等同作惡。

可怕的是，肉眼可見地，伴隨上百萬個補習機構的崛起，這個極盡功利的第二教育體系正在皇皇成勢。

中國每年超3兆財政支出支持公辦教育，成千上萬人的教育捐款、成萬上億企業繳納教育附加稅，主要目的就是盡可能維護教育公平，減輕人民的教育負擔，給不論任何條件家庭的學生，以受教育的權利。

然而不知從何時起，中國的孩子，從學校一出門就急惶惶往補習班跑，往公辦老師的小課堂跑，往燒錢不眨眼的第二個教育體系跑。

在那裡，孩子一個暑假的補習費比公辦學校一年的學費都高，甚至高出幾倍、十幾倍。

舉國家全民之力，持續投入三十多年為每個家庭省下來的學雜費、教育成本，轉頭喂肥了上百萬家教育機構和某些人噌噌上漲的私人財富。

這是往千千萬萬的家庭身上重新壓上一座教育的大山。

[1]《我半年工資，養不起一個暑假裡的孩子！》家在深圳論壇，爆料人@小綠豆的太陽花

[2]《2019-2025年中國校外培訓行業運營態勢及未來發展趨勢報告》智研谘詢網，2018年11月出版

編輯 / 貓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