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新刊文章 王升山:"奈何"橋

點擊下方鏈接參與有獎評刊

“奈何”橋

文丨王升山

作者簡介:王升山,北京人,1990年畢業於北京師范大學,現就職於北京作協。著有短篇小說《南瓜門》等。

聽完樂一平關於春節的敘述,朋友歎了口氣,隻送了他兩個字“悲摧”。不!不!不!樂一平當時就給予否定,怎麽能用這兩個字。當然,朋友是好心為樂一平春節的七天四進醫院,三入太平間,兩掃墓園,一到火葬場“憤憤”地打抱不平。樂一平說他理解朋友的意思,他說:“這春節我過的,叫哪個旁人看了沒人不說我悲摧的,不過我確實是在盡孝盡責。平日裡悲摧是常態,就像天下所有人一樣,生活嗎,不順心的日子十之有九,承受能力強的人笑一笑也就過去了。”

嘟……嘟……手機在這凌晨歡快地叫開了,說歡快那是手機,樂一平就另當別論。家裡有老人的中年人都知道,深夜和凌晨是最怕這種“歡快”的,這“歡快”往往是伴著一身被嚇出來的熱汗。這時的電話如命令一般,樂一平提著褲子趿拉著鞋嘩啦一下子就到了牆角充電的手機旁。“是孟姨家的家屬吧?”電話那頭一個陌生的聲音,平而沉的音調,凝重而疑問的句式,樂一平當時就明白了那遲早要發生的。咳,是禍躲不過,該來的早晚要來。這就是大年三十的凌晨,瞬間讓樂一平明白了這個春節對於他的意義。

車向著城北疾駛,大腦出奇地清醒,昨天的事像隨車後移的樹一樣一幕幕地出現。人算比不上天算,人的壽限就是天命而定,樂一平是個順天派,隨著自身的不斷老化,更為宿命的妥協意識也不斷在他腦中增強。為了準確掌握丈母娘的病情,昨天也就是大年二十九他和媳婦玉兒專門回了趟丈人家,同時確定春節假期可能的行動計劃。老話說父母在不遠行,其實這話今天已變成了一種象徵,幾百公里的路兩個多小時也就回來了。太空和時間已不是障礙,重要的是心裡的結,畢竟誰也不知老人的狀況,隨時準備著吧。車咆哮著向前猛衝,清晨的車不是很多,路寬寬的,薄霧夾雜著殘留的夜色遲遲不願散去,而車上人的心情也隨之變得更為複雜。

三個月前這吊著的感覺已然存在,確切地說,應該來自嶽母家阿姨的一句話。那天她說我大媽的“魂”已出竅了。她管玉兒的母親叫大媽,說這話時她很是平靜,卻把樂一平和家人驚得夠嗆。那天樂一平看了看自己的身影,摸摸頭以確定自己確在陽間。玉兒的全家其實都很信服她,這一年來老人多次病危,在她的精心照顧下都轉危為安。對於嶽母家阿姨樂一平總是想多說上兩句,首先樂一平確認她不是一般人,她名叫吉土,貴州黔東南人,為什麽叫這古怪的名字,不知,但她不承認她是苗族人。她懂醫,經常給老人做些針灸治療,以解除病痛。對於吉土的醫術,說句心裡話,樂一平感覺那是“高深莫測”。吉土平時的思維並不縝密,顛三倒四的行為,經常弄出些驚人之語,“大媽的魂已開始出竅了”就是她最新的驚人之語。老年間巫醫不分,貴州黔東南是少數民族地區,山高林密,相對落後,而盅的傳說更加重了苗地的神秘。經過一年來的接觸,樂一平斷定吉土身上有巫的元素,所以也很怕她的驚人讖語。

昨天嶽母狀態如常,如常是指這半年來的狀態,老人其實已走到生命的盡頭了,社區醫生也來看過,說也沒什麽治療的意義了,各部位都在快速衰竭,生命的最後那點精血耗盡了人也就走了,油盡燈滅就是這意思。這樂一平和玉兒都理解,其實最讓樂一平和家人欣慰的是大夫說老太太可能睡著睡著就走了。壽終正寢,人生的最高境界。大夫讓樂一平夫婦注意點,真不行了早做準備,早做準備的意思樂一平是懂的,但這話樂一平不願去多想,總覺得離那個時間還早。

昨天樂一平在老人的身邊觀察了半天,呼吸勻稱,感覺不出有什麽和平時不同之處。人是感情豐富的動物,雖然大家平時唯物主義掛在口頭,對那些封建迷信嗤之以鼻,但到了真格的時候還是希望有上帝來保佑。半年前的一天吉土很詭秘地把樂一平拉到一邊,神秘地告訴他,將要逝去的生命對世間有很多的留戀,樂一平可以找一件全家人都喜歡的玩偶給大媽玩,能多留大媽些日子。這事樂一平雖不能理解,但人無助的時候更願意有這種勸慰作支撐。他讓玉兒找出一個老人生前最喜歡的物件放在老人的床頭,玉兒聽後會心地點點頭。她找出了一個半年來嶽母愛不釋手的小人偶玩具,那也是樂一平女兒兒時最喜歡的一件玩偶。小時女兒告訴樂一平,小玩偶的名字叫波妞,說波妞憤怒的時候會對你噴水。那時樂一平經常和女兒在床上擺弄小波妞,這也成為樂一平和女兒的共同記憶。後來樂一平才知道,波妞是日本動畫導演宮崎峻的《懸崖上的金魚姬》裡的小主人公。

對於嶽母病情最後階段的發展,樂一平原本上網也查了,想找找別人在這方面的經驗,怕到時鬧個手忙腳亂的。網上關於這方面的經驗確實很多,而且說得還相當“具體”,但問題是“說得具體”和“現實的具體”怎麽也對不上號,弄得雲裡霧裡的。有一個親歷者網上就說,他家老人去世前面部的皺紋全開了,可全開到底是個什麽樣,不知。要說樂一平家的老人本來就慈祥,面部也沒什麽皺紋,那天樂一平看了半天也沒結果。當然也有說得挺嚇人的,說老人去世前兩天就沒人影,說是讓陰曹收走了,跟恐怖電影似的,看到這條樂一平相當憤怒,人要走了你們還不放過,造這沒有情感的謠。

樂一平認可小波妞作為祖孫三代間情感的紐帶,他想,也許小波妞到時會給他們一些提示。他看過很多這方面的文章,小玩偶還常常被認為是靈媒的一種,很多靈魂會寄宿在小玩偶體內,引發詭異事件。樂一平記得有個叫菊子的日本小玩偶,娃娃的名字來自她的主人,主人非常喜愛她,在主人病逝後,父母將這個小娃娃放在靈牌邊陪伴女兒,但神奇的是,娃娃的頭髮開始慢慢生長,而且嘴唇開始呈現咧嘴微笑的樣子。或許小波妞也有這般的靈異,只要你給她足夠的愛。

昨晚樂一平又到網上查到半夜。有一位先生說的是可信的,看那文字,能感到他在老人身邊盡孝的用心。他說,老人的最後三天他守在老人身邊,老人手腳已無法點滴,那時他急得要命,最後只能在小腿部位勉強輸點液,醫生讓他準備後事他不信,他在最後兩天是握著老人的手,慢慢感覺老人的體溫是從指尖一點點向上變涼的。看了這段文字樂一平很感動,感動到他知道接下來應該做什麽。

車繼續向著北京疾駛著,急是一種心態,但理智不能缺失,過了一段修路的地段,樂一平讓玉兒給999打了電話。雖然樂一平不能確定老人的目前狀態,但急救車還是提前叫上為好,這是幾位要好的過來人對樂一平的特別囑咐。樂一平自己的經驗是,中國的家庭關係是太過複雜了,雖然大家都認可人走的最高境界是在睡夢中駕鶴西去,但真要壽終正寢,大家庭中複雜的感情也不是那麽容易隨鶴平飛而去的。中國式的叔叔大爺、舅舅大姨哪個熱心地多上一句,都能讓你驚出身冷汗來。中國人講究孝道,老人生病,不送醫院搶救,在親朋好友面前交代不過去,子女考慮更多的不只是自己的感受,也有周圍人的看法。

媳婦電話的那頭是位有著專業素養的接線員,明了清晰的問話與答覆,讓樂一平焦急的心情略有平複,車速也減了下來。其實為了這一天的不測,樂一平已做了充分的準備。昨天媳婦去了趟社區衛生所,樂一平是讓她谘詢一下社區內老人去世的後續手續。就樂一平夫妻對老人的近期觀察,老人已感知不到多少痛苦,只是昏睡,衛生所大夫也判斷,老人極有可能是在睡夢中西去。要說這本是個好事,多少人想修這個福呢,但現實中卻存在兩個問題,一是衛生所沒遇到過這樣的事,不知在家中死亡的人誰給開死亡證明,另外老嶽父希望最後時刻還能有個急救的過程,他的心情樂一平能理解,聽天命盡人事。另外一個不便說的事實是,得用恰當的行動堵堵七大姑八大姨的嘴。說心裡話,老人都這樣了,真心不願意以急救的名義再折騰老人了。

吉土是兩個月前走的,她提出要走時,全家人都很吃驚,因為她服侍老人已一年多了,不僅和老人建立了深厚的感情,而且在上回老人住院,條件那樣的艱苦的三個月的陪床日子裡,她對老人都是不離不棄,照顧得無微不至。而這時老人自然狀況良好,她為什麽要走呢?樂一平看著吉土的臉,感覺她是異常的平靜,平靜得讓人看出了堅定,樂一平知道這意味著什麽。當然,吉土的離去並不會改變這個家庭的生活,新來的阿姨帶來新的氣息。

昨天商量的結果,搶救一定要在合適的時間點,就是所有人在感情還上不能確定老人是否真去了時。急救車適時地出現,接上老人直奔醫院,以此來完成此時對老人應盡的義務。這個方案解決了困擾他們夫妻的三個問題:救沒救?什麽時間過世?死亡證明?事後樂一平查了關於居民在家正常死亡後簽發“死亡證明”的相關規定,那上面寫著“居民須持身份證、戶口本、生前病歷、本人住地居委會證明,到街道社區衛生服務中心簽發死亡證明”。手續好嚴謹啊,但大過年節的日子,所有家人都團聚,你讓我到哪裡把這些證明開齊。而沒有“死亡證明”老人如何入土為安?

一切都按預想進行,車到老人家時,999的車也到了,感謝節日期間不休息的人們。急救按程式進行著,心電圖、血氧儀、氧氣,當老人被拉上車時,所有親屬都知道老人這一去就再也不能回來了。車狂奔在路,和預想的一樣,所有的指標都逐一歸零,老人和生前一樣慈祥,沒有痛苦,沒人打擾,沒有告別。

小波妞是隨老人上急救擔架時掉在床下的,家人在忙亂之中早已無暇顧及它的存在。七手八腳,大家隨老人上了急救車。此時的樂一平有些惆悵,就這麽走了。抬眼望向天際,陰沉沉的天如鉛一般,壓得人有些透不過氣來,不知前方路向何處。他想起早上出來時玉兒說的那句話:“這天是要收人呢。”樂一平感覺腿沉沉的,褲腳像是被什麽東西拽著。他知道這一去的意義,代老人回頭望望她病臥多年的床飄忽間眼睛就落在了遠處床下的小波妞身上。那小小的身形像個小霧團,仿佛招著小手,噢!那一刻樂一平明白了,生與死有時並不是隔著萬水千山,有時生命就留存在這小物件裡,而物質的靈性是我們賦予的,這也讓它有了通靈的可能。小波妞就是這樣,它被賦予了三代人的情感,這情感轉化為魂附於它的身上。

車窗外的一切都變成了模糊,人處在一種恍惚狀態,老人就躺在樂一平夫妻的面前,但樂一平他們好像失去了應有判斷力,像一群聽話的孩子圍坐在老人身邊。這狀態樂一平感覺是那樣熟悉,三年來老人多數時間就是這樣躺在床上的。急救的過程也如過去,但這次是真的不一樣了。老人生前信佛,是個在冊的居士,她的世界裡應該有別於我們的世界,樂一平多數時間不擔心老人對死亡的恐懼,直到現在他也沒聽到一聲嶽母對於痛苦的表述,這讓他體會到她內心的強大。

車直接停在了太平間的門口,這是車上大夫和樂一平夫妻談了老人的情況後決定的。來的路上,999的大夫鄭重地和玉兒說:“老人已完全失去了生命體征,尊重事實吧,即便出於感情推到急診室也是再回到這裡的結果。”太平間永遠在醫院裡最不起眼的角落,四白落地,陰森得讓人有種天然的恐懼。這地方因種種原因樂一平來過多次,他體會這是醫院最清靜的太空。這裡從來都是一個人在工作,而殮屍員的臉上永遠沒有表情,在一個沒有生命的太空裡,他們的感情也被職業化了。不過交接的過程還是能讓樂一平感到殮屍員的認真與負責,一切都那麽按部就班,穿衣、化妝、選棺、挑盒、訂車,一條龍伺候著,讓你感到服務業的強大,也讓你感到他們內心的溫度。

嶽母靜靜地躺在太平間的中間,剛才殮屍員來過,他認真地和樂一平夫妻說,他是很少遇到像這位老人這樣安詳的面容。他勸樂一平夫妻就不要給老人化妝了,憑他的能力不能再讓老人有比此時去天國更美的容顏了。聽了這話,樂一平和玉兒想給殮屍員和老人跪下。殮屍員說這話時,臉上還是平靜如水,看不出任何做作。樂一平認為這就是老人的修為,他記得網上流傳的關於人的面相之說,那意思是人的面相二十歲之前是爹媽給的,爾後的長相就是自己的修為了。望著嶽母,樂一平內心說,何止是爾後的歲月,它還可以延伸到身後的歲月。嶽母時常對樂一平夫婦講要與世無爭,那時樂一平他們多是聽聽而已,競爭的年代如何與世無爭呢?咳!不過樂一平知道,老人也心有不甘,那些在她病重時心裡最掛念的人並不常來看她,好容易來一趟,老人還會說“來就比不來好”。樂一平不知道那些人如何面對老人的遺容。

玉兒結账去了,太平間又歸於死寂,隻留下樂一平一人。這讓人感到濃濃的陰氣,聲音適時地從對面那片大冷櫃中傳來,嘎巴!嘎巴!尖厲得讓樂一平的頭皮發麻。他判斷不清那是氟利昂的運行,還是那些更早進入的死者。此情此景讓樂一平記起那年回老家遇到臨家四爺爺“詐屍”的事情,那天也是這般的陰冷,不過所謂的“詐屍”後來被證實是子虛烏有,事實只是說有人在隊伍裡高喊了一聲詐屍嘍,人就轟地四散而去。後來有人說那只是場惡作劇。要說這事給樂一平留下的印象其實不是“詐屍”的恐怖,而是女人們尖叫著四散而去的那種驚恐,她們受驚後面部的抽搐與扭曲的表情,是樂一平能見到的最恐怖的表情。燈光暴閃了一下,想象回到了現實,樂一平不敢造次,靜靜地站在原地。

儀式化的流程最讓人感動,太平間的服務沒有一點瑕疵,殮屍員所做的一切都體現在細微之處,讓故去的人多了份尊嚴,讓樂一平和玉兒感到了溫暖。然而面對此景,樂一平的心裡還是有了很多觸景生情的回憶。他記得小時候最愛聽的故事是恐怖故事,雖然那些夜晚被故事嚇得頭都不敢露出被窩,但他還是勇敢地去聽。而那些恐怖故事的發生場所多是在太平間,記得有個名叫《你的牙是藍的》的故事讓他有過很多個無眠之夜,那故事講的是一間醫院的太平間,夜裡出現病人的屍體被人撕咬和啃食的事,為了抓住罪犯,院長研製出一種化學製劑,把它塗在屍體上,誰啃食了屍體誰的牙就會變藍,讓你意想不到的是,最後發現院長的牙是藍的。嚓嚓!嚓嚓!腳步聲由遠及近,打斷了樂一平的回憶,又有新的逝者到來。

嶽母放入冰櫃前的過程就如同樂一平家鄉入殮一樣,壽衣、壽被、頭冠、皂靴一應俱全,口含珠,手握銀,玉兒點上長明燈,擺上香案,顫抖的手擎握三炷香,一躬到地,三躬情深。玉兒這時淚人似的,天上人間或陰陽兩世,玉兒是嶽母唯一在場的親人,心裡的壓力讓哭聲變了腔,樂一平知道玉兒哭中的另一個情感,就是不能確定她今天的所為能否在家族的主事者面前過關。

恓恓惶惶,樂一平夫妻回家的路也只能用這四個字來形容。不知怎的,回家變成了一件難事,推開家門的那一刻玉兒猶豫了一下,已放在門上的手又收了加來。樂一平明白玉兒的心事,女兒做事總不如兒子“合理”,男權還是現今家庭的主角。就說今天吧,兒子不到場,事也只能她乾,但最後還要兒子認可。樂一平急著搶上一步,心想我這外姓人心有何懼,盡心盡力了,合著還不講理不成。

進門的瞬間還是讓樂一平大吃一驚,倒不是想起威虎山聚義堂審胡彪的那一幕,而是三十年來樂一平進妻子家也沒見過這麽多聚在一起的親戚。環視了一下屋內,發現嶽父坐在屋的一角,樂一平想,他也只能坐在那裡。嶽父是江西人,解放前不知哪股風就把這破落的大學生吹到了北京,孑然一身,混到三十多才經朋友介紹入贅到嶽母家。北京城雖大,沒有他一位親戚,再幾十年下來,全靠著妻家人在北京立身,為此,這老先生在這家中基本沒有話語權,多數時候大兒子就能做了他的主。

“玉兒,你媽的後事安排完了?安排得怎麽樣啊?可心不可心?給我們說道說道。”一連串的問話,不給人回答的時間,那話音提著腔調,甩著尾音,那做派一聽就是旗人中的爺。妻子沒有回答,她咬著嘴唇低著頭。樂一平不看就知道,說話的是家中的老舅,這時候怎麽能少得了他呢,這範兒一定是要擺的。老舅從小提籠子架鳥,沒多大志向,年輕時娶了個媳婦也跟人跑了,就這樣,人家從來架子不倒,做派擺得足足的,從來吃飯要有酒肉,出門要有車接送。妻子從來看不起這個老舅,她曾笑著跟樂一平說:“你要是學了老舅,別說我跟你打離婚,就咱閨女,我也不會讓她叫你爹。”

所有的問題自然由樂一平回答,這是夫妻倆回家路上商量的結果。樂一平進屋就抓把椅子讓自己坐到家人中間,讓自己尋求一個心理優勢,免得站那兒像個被審的犯人。他說:“嶽母的病各位也知道,從最初報病危到現在也三年了,大夫說,什麽時候把自己的那點精血耗完了,人也就走了。今早就是這樣,急救的也來了,回天無力。”老舅點了點頭算是默認,事實就擺在那兒,也沒什麽好解釋的。樂一平抓緊這空閑瞄了一下老舅,他還像以往那樣,七十多歲了小分頭照樣抹得亮亮的,一米七五的身高,七十公斤的體重,綢面的中式小襖,大撒鞋,要說一看年輕時就是個衣裳架子。樂一平其實心裡明白,老舅只是面上的那位,今天要對付的那位還不是老舅,是自己的大舅哥。老舅其實就是輩分在那兒,大家面上還要敬著他,要說這家主事的還是大舅哥,畢竟姓氏最終要決定一切。角色轉換也就是瞬間的事,老舅面上的角兒辦完了,姨家人很客氣,也就是來站腳助威的,怕嶽母的事辦草率了。大舅哥的出場才是樂一平夫妻要冒汗的。

最終的後事安排其實沒有樂一平準備的那麽複雜,也沒有那麽驚心動魄,這是樂一平意料之外的,他事後總結,除了自己事前的充分準備外,還有就是他們夫妻完全沒有進入人家現今的處事之道中。大舅哥,早年家中的頂梁柱,老大可不是白叫的,在那個年代窮人家的孩子自然早早地當了家。要說嶽母真是疼愛這老大啊,老大也是爭氣,家中的事樣樣拿得出手,本來嶽母想,將來無論怎樣自己就托付給大兒子了,可不知怎地,三十歲那年這大舅哥不辭而別,那意志堅決得讓你沒話可說,一點回旋的余地都沒有。兒大不由娘,走你也攔不住,嶽母大病一場,打那以後她老人家就剩下單相思了。而這大舅哥以後也就是年節回來一次,據他說是去深圳創業了。後來關於他出走的說法還有一些,有說他公司攤上事了,有說他喜歡的女人在那邊,還有說他曾和人家說過他內心裡很討厭這個家。反正是他走了,他內心的苦樂一平不知道,確定的是他和這個家庭的關係也越來越遠。

大舅哥是這幾年又重回北京,事業發展了,說深圳那地方已騰挪不開了,公司遷回北京。回京後本應多照顧一下年邁的父母,但是非也,返京後回家的頻率還是如前,有回玉兒憤憤地對樂一平說:“咱家老大一年回家的次數還不到一個巴掌,這大哥當的,將來是要遭報應的。”頭年嶽母大病入院,住了仨月人好了,但老大和小兒子就是不讓老太太出院,說裡面住著挺好,有人伺候有人治療,要是出院,安全與生活他們可不負責了。你說這借口找的,病好的人老住在醫院裡舒服麽!這不,都這時候了,今天也只有老大出場。

大舅哥現今的處事之道和樂一平夫妻不同,淡漠的與父母的關係,讓他覺得送好母親這一程就算是很好地完成了孝義之道。“對此就無須多言了吧,後事既不從簡也不就繁,按當下的規矩辦。”大舅哥懶懶地說。大舅哥就是大舅哥,開口就是不一般,完全沒有樂一平“想要聽的”,這話裡透著說不出是霸氣還是官氣,一錘定音,居高臨下得讓人根本覺不出這屋裡還有老爸的存在。樂一平在“堂上”望上一眼那位大舅哥,臉上泛起了無限的不屑。這要求讓樂一平覺得他們做事很冠冕堂皇,明面上大呼小叫,暗下裡卻把自己的責任推得一乾二淨。樂一平心裡暗罵:“這孫子其實和老舅骨子裡有某種相似之處,耍無賴,啃節兒上就想腳底抹油。”樂一平和妻子玉兒交換了一下眼色,提高了嗓門:“各位家裡的長輩,”樂一平在這裡隻提長輩有意漏掉大舅哥,就是想讓他感覺到這個家的部分人對他的不屑,樂一平用眼斜望了一眼大舅哥接著說,“感謝大家因嶽母去世的到來,今天嶽母這事,事來得急,沒和各位商議,我和玉兒就都做主了。”樂一平頓了一下,用眼望著老舅,老舅有下意識的聰明,眼睛立時就發了光,老家兒的範兒又拿了出來,當仁不讓地接過話茬:“外甥女婿,有什麽話你就說,我姐這事隻管往好了辦,舅這裡支持你。”樂一平要的就是這話,其實樂一平知道老舅的心思,事兒不事兒的他不管,他只要這臉面,舅就是舅,舅哥說到底那也只是哥。而樂一平更知道的是,老舅雖然自己一身毛病,但這並不影響他對別人嚴格要求,自己這大舅哥他就從來都瞧不起。這時的大舅哥一副臊眉耷眼的樣子,想掙巴幾句又縮了回去,擺了擺手:“媽的後事全聽老舅的。”那從嗓子眼裡擠出的調調又細又長,顯得既無奈又委屈。樂一平這時完全明白了大舅哥肚子裡的小九九,媽在他的心裡其實早成了過去時,既然是老大,面上的孝還得盡,今天原本他也沒想有作為。樂一平此時忽然感覺一片釋然,忐忑不安的心也放回了肚子裡。

“既然老舅和大舅哥表態交由我們夫妻做主辦好嶽母的後事,那我們就責無旁貸。”樂一平稍微往上提了提調門,“媽今早在睡夢中去世的,這是她老人家的福分,也是兒女的福氣,對於媽的後事,我想我們本著這麽一個原則,咱家既不富也不貴,後事就照著適中辦吧。剛才我和玉兒在太平間就本著這原則,把媽入土前的一切事宜都安排妥了。”樂一平說到這裡停了一下,看看眾人,這是做個姿態,期待各位的意見。樂一平心裡明白,其實剛才該表態的都表了,剩下的人,沒見過這陣勢的都瞪大了眼睛聽著,所有的事都新鮮,而過來人,正眯縫著眼養神,等著中午那頓飯呢。樂一平清清嗓子繼續說:“剛才我們處理的後事大概有這麽幾個環節,壽衣、棺材、骨灰盒、遺體用車、選火化爐。壽衣我們選的是藍色,按規矩八十歲以上用紅的,咱媽七十九就只好選藍的了。壽材的樣式都一樣,材質不同分高中低三檔,我們選了一個中檔的。”說到這兒,姨家的小兒子打斷了樂一平的話,問了句:“怎麽還有棺材,不是火葬麽?”這確實是個問題,樂一平記得有的公墓過去用改良的紙棺,不知這地方怎麽又改成木質的了。玉兒趕緊補充說:“這棺材也不是原來意義上的棺材,很簡樸的,就是火化前移屍的器具。”樂一平接著說:“骨灰盒我們選的一款四面刻著梅、蘭、竹、菊圖案的柚木盒,莊重大方,媽生前就喜歡畫這四種花,常說有君子之風。運媽去火葬場的車我們選了台大麵包車,車上可以多坐幾位親人陪著媽。最後說一下火化爐。”

“妹夫,”樂一平正說得專心,冷不丁冒出的一句嚇了他一跳。大舅哥說話了,“我怎麽聽了半天,這人都該去火葬場,還沒有我們和媽告別的環節啊?咱就沒租個告別室嗎?你怎麽也得讓我們和媽說幾句話啊。”這話問得好,樂一平本以為大舅哥對媽的後事早沒了興趣。他更認真地說:“這事我和玉兒真是仔細考慮了,事是這樣安排的,有兩種選擇:一是在醫院租個告別室,告別後遺體再送往火葬場火化;另一個是火葬場那邊有普通和豪華兩種爐型,豪華型考慮到家屬有告別需求,在爐前安排了告別的地方。我們考慮到在醫院租用告別廳,遺體還要搬來搬去的,不如去火葬場更方便一些,畢竟能讓媽更安生一些。”樂一平把後事安排都說了,盡心盡力、周到、妥帖,他隨後望望大家,又補充一句,“如有不妥之處各位請提出。”

留燈的故事,這是玉兒下午給樂一平講的。忙了一天的大家終於有時間坐下來發會兒愣了,那時玉兒兩眼無神,並沒有看著樂一平,只是喃喃自語地說:“我老家有個為故去的親人留燈的淒美傳說,後來變成了一種風俗。故事說,在遙遠的過去有一對母女相依為命,感情深厚,母親因病去世後,女兒深深地懷念母親,她堅信母親只是肉體遠行,靈魂一定還守護在自己身邊。那天晚上女兒在家中為母親留了盞夜燈,希望在茫茫的夜晚為母親照亮回家路,後來女兒和鄉親們說,她很幸福,每天晚上都能感到母親的到來。”留燈的風俗在玉兒的家鄉流傳幾百上千年,也成為那地方人懷念親人的一種風俗。玉兒對樂一平和父親說,今晚她將在老宅留燈等母親,她還讓父親今晚到自己家住,換個地方減少點悲痛。那天晚上樂一平陪玉兒待到很晚,這中間曾經有兩次他都感覺到嶽母的到來。

北京地方喪俗,出殯的日子選在人走後的三、五、七日,嶽母因走的時間在大年上,為此,出殯選在了大年初三。這天,家中的小兒子總算出場了,遠遠望著還是那副德性,讓人感覺趾高氣揚。玉兒曾對樂一平說過她這親弟弟,那口氣帶著一種悲憤,大意是“一個知識分子家庭不知怎麽就養出一個少爺”。樂一平沒作評價只是一笑,按他的認知,多子時代的中國家庭孩子大體就是這樣,老小多被慣養,即便是不富裕的家庭也這樣。玉兒和弟弟平時少有交往,弟弟中學畢業後先是在家啃老,三十多歲碰了幾回壁後算是明白了點兒,找了一份工作乾到今天。要給這弟弟一個評價,八個字:好吃懶做,沒責任心。媽去世五天了這才到場,也沒去看看自己的爹,少點想象力的人都想不出他這份德性的。

遺體告別應該是一段大戲了。可圈可點的是玉兒的兩個兄弟在這一時刻都少有地良心發現,跪到了媽的遺體前。玉兒望著兩兄弟,想起了母親臨走前一個月曾和自己說過的話。那天晚上夜深了,玉兒因家裡阿姨不在,臨時在媽的身邊,她忽然感到有人在推自己的胳膊,猛然醒來,發現正是母親。母親的眼裡流露出了少有的光彩,溫柔得讓玉兒想哭。母親撫摸了一下玉兒,喃喃地說:“玉兒,你聽說過奈何橋的故事嗎?”玉兒有點莫名其妙,不知母親用意。昏暗的燈光下,母親歎了口氣:“在我小時候,有特別多關於人死後尋找歸宿的故事,我將不久於人世,很想和你講講我去陰間的願望。”玉兒聽到這裡悲慟欲絕,用手擋住了母親的嘴,但母親把女兒的手拉到了胸前,自語道,“傳說是這樣的,人走後要上黃泉路,黃泉路上有條河,河水猩紅,裡面盡是投不得胎的孤魂野鬼,這河就叫忘川河,忘川河上有座橋叫奈何橋。奈何橋前有個孟婆,孟婆就是發孟婆湯的老婆婆,孟婆湯又稱忘情水,一喝便忘卻了前世今生,所有你牽掛之人、痛恨之人也將隨這碗孟婆湯被遺忘得乾乾淨淨。”母親說到這兒哭了,她說自己心有不甘,放不下玉兒和她爸。那一刻,玉兒痛不欲生。

眼前的母親靜靜躺在靈台上,而前面的火化爐就相當於傳說中的奈何橋了吧。玉兒望望兩兄弟,回想起那晚母親的哀歎,“奈何橋也算公平,這世間也有該忘的事情,去就去吧,茶湯一碗了前緣,從此心中也就沒了苦痛,來生也不問今生的事。我們母女再見,可能就是擦肩而過的情景了。”母親言語之間盡顯無奈,而玉兒知道母親要了的前緣是什麽,也知道人之將走的心情。那晚母親釋然了,也就有了她睡夢中的離世。

鳳凰山陵園的山道上,樂一平攙扶玉兒,玉兒手捧著母親的骨灰緩緩前行。骨灰是玉兒從兩兄弟手中搶過來的,她不認可這骨灰一定要家中兒子來捧送。三年來玉兒一直伺候著母親,她想這最後一程也一定要由她來完成。母親的墓地是幾年前父親買的,父親年歲大,本想著自己比母親早走一步,可結果老伴走在了前面。樂一平頭年來看過墓地,也和吉土討論過嶽母身後的那些事。在和吉土的聊天中,樂一平發現“巫”除去被人認為是迷信的那一部分外,在人的臨終關懷上還是有價值的。比如為死者招魂,其實就是對生者的安慰,人死雖不能複生,但靈魂永在。如今很多傳統消失殆盡,特別是城市的殯葬改革,形式變得異常簡單,這使親人的情感無從宣泄和寄托。吉土曾說在她的家鄉,葬儀中要念《上天經》,請開路司機,殺三隻雞,還要在逝者身上纏上白帶子,在死者下葬時再把白帶子取出,系在後代的腰上,以示香火永續代代相承的意思。樂一平曾在一天晚上和玉兒說起過這個環節,玉兒很認可這種形式,那晚她悻悻地說:“我沒有為咱家代代永續的願望,只想用一根白帶連接親人間的情感,永遠地懷念母親。”

山風滑過,一行人站在墓前面無表情,等待組織者的擺布。移風易俗多年,誰都沒了經辦這陣勢的經驗,儀式乾巴巴的,沒了內容,多虧玉兒事先在母親的骨灰盒上綁了三根白帶,骨灰盒放入墓穴的那一刻,樂一平取下白帶子放入玉兒手中,玉兒的手顫抖著,把帶子分在兄妹各自的手裡,系在腰間。隨後,玉兒跪在了母親的墓前。她從來沒給母親跪過,而這一跪之間,她發現自己的感情宣泄得那樣徹底,仿佛回到了孩提時代。她希望一跪不起,和母親就這樣永在一起。

一切如排練好的情節,蓋棺的那一刻,墓穴中除了母親的骨灰沒有他物,這讓玉兒甚是懊惱。玉兒翻遍了身上所有的物品,沒有一件能代表她與母親的感情,她回首望了下樂一平,樂一平招呼了一聲站在遠處的女兒。這是他和女兒事先安排好的,父女倆的意思是,要在這關鍵時刻拿出表達真情的行動。女兒雲招是個重感情的孩子,姥姥走後她特別悲痛,那天晚上找回了小波妞,她告訴爸爸,要把這祖孫三代人的玩物放到姥姥骨灰盒邊,她還說我要讓小波妞代表我陪著姥姥。聽到女兒這麽說,樂一平沉默了好一會兒,嘴上冒出一句,這小玩偶可是通靈的。而女兒回答:“爸爸,我也通靈,我和姥姥保持聯絡,為媽媽帶話。”那一刻,樂一平眼圈紅了。

小波妞靜靜地靠在母親骨灰盒邊,玉兒放心地看著大家把石函蓋上。那一刻,雲招拉過爸爸的手,她說她看到小波妞向她眨眼,那眼裡含著淚。太陽行走在正午的軌跡上,雖是立春時節,但寒意不減,山坳上陽光耀眼,石縫間有不畏冬寒的小草在向人們招手。樂一平感歎,綠色總是有它的誘惑,春去春回,一歲一枯榮。

三七是大祭。這天北京的天也難得的好,瓦藍瓦藍的。墓地永遠是個清靜的地方,蒼松翠柏,山環水抱。樂一平很想在這冬日林間吼上兩吼,這個春節他感覺有點壓抑,歡樂的氣氛被喪事衝得七零八落。大祭過後,一切就進入正常了,這讓樂一平心情不錯,他駐足拍拍身邊的墓碑。

玉兒已走到前面去了,樂一平向妻子遠遠望去,感覺那身影比嶽母入葬時清瘦了很多。清早起來,玉兒就和面剁餡為母親包了餃子,此前她還泡了臘八蒜,說這是母親最愛吃的。三七是大祭,我們用不著七碗八盤的,給母親送上她最愛吃的就好。玉兒曾告訴樂一平,母親是北方人,餃子是她的最愛,當然還有臘八蒜,但父親這個南方人在吃上卻不很隨和,困難時期為了給父親留下口米飯吃,全家人吃飯時經常眼巴巴地看著父親碗裡的米飯。後來生活好了,老兩口歲數也大了,母親實在想吃餃子時就為自己包上十幾個。玉兒很理解母親,她嫁給樂一平後,經常請母親過來,為她包頓餃子,以慰藉母親當年的辛苦。

陽光灑在墓碑之上,讓人感到別樣的生機,玉兒把依然冒著熱氣的餃子倒入盤中。餃子大大的,一看就知道玉兒將自己的心意也包進了餃子裡。香味隨著乾冷的空氣飄散,入鼻有種溫濕感,玉兒重新拿出一隻小盤,倒入臘八醋和幾瓣臘八蒜,又往盤中夾了一個餃子。母親是春節前一天走的,玉兒希望把這個念想給母親補上。

山風獵獵,樂一平和玉兒坐在山道上,撫壓著凌亂的頭髮。冷風鑽進厚厚的寒衣,樂一平打了個寒戰,眺望遠方,玉兒眼中流露著難掩的失望。生兒育女是不是就為了身後有個祭奠?玉兒迷茫。而看來她那兩個兄弟今天是不會來了。只能長歎一聲。重新起身的樂一平向天上撒了把紙錢,紙錢輕輕順風而起,飄向山的深處。

——原刊責編:石一楓

——本期微信編輯:孟小書

圖片來自網絡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