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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屆魯迅文學獎 | 小白《封鎖》(連載3)

原刊於《上海文學》2016年第8期

封 鎖

小 白

十一

林少佐離開時,憲兵問他要不要把鮑天嘯關起來。林少佐呵斥:混蛋,鮑先生是主動來向皇軍提供情報的良民,為什麽關起來?

事實上也不需要關起來。此刻這幢公寓,本身就是個監獄,比監獄更壞。在這裡,饑餓不僅是懲罰,比懲罰更陰險。

我相信林少佐把搜查沒收的食物仍舊放在公寓裡,是一個詭計。謀略,日本人喜歡這樣說。撒一把米給一群餓壞的雞,不用多久,你就會看到一地雞毛。他真是看準我了。

鮑先生,你回去休息一下。晚上我們請你來吃飯,就在這裡,他朝另一扇門揮揮手。那是與衛生間正對的房門。左右兩扇門,他向左揮手,鮑天嘯進煉獄,向右,據說有美味佳肴等候他。如同一台詭異布景,讓人幾乎要懷疑門後到底有沒有他所聲稱的東西。如果打開門只見到破裂的牆壁,我一點也不會吃驚。橫七豎八的板條,灰塵,蜘蛛網,就像任何一座劇場的後台,就像任何一個爆炸現場應該有的樣子。

我不能休息,筆錄必須翻譯成日語。這件事情讓我覺得又滑稽又危險:要把林少佐審訊時講的中國話翻譯成日語,再交還給林少佐本人看。

只要我願意,也可以樂在其中。從審訊記錄中目睹一個神秘女人漸漸成型,越來越生動具體。我看到鮑天嘯轉換風格,到後來竟開始炫耀技巧,遣詞造句。

鮑天嘯多次提到那個女人善於變化。剛開始他詞句儉省,泛泛提到利用衣飾,女人很容易改變形象。有一次他突然使用一個比喻,說就像一種蘭花,在炎熱潮濕的氣象裡,你一轉頭她就盛開。我懷疑這比喻來自某本小說,可用在這裡並不合適。他意在形容起初覺得那女人二十歲剛出頭,但轉頭看她背影,又似乎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我認為無論如何,從含苞待放到開花,時間可不止樓梯上擦身而過那十幾秒鐘。

“不,她看起來不像舞女,就算高級舞女也能一下讓人認出來。她們一看就知道。”

“眉毛沒有修過,不是那種拔得很細的眉毛。舞女才會那樣,如果你是一個舞女,即使你不喜歡那樣,也不得不把眉毛拔成那樣,不然別人怎麽知道你是舞女呢?”

“當然,我不能說她是好人家的婦女。她拿眼睛看人的時候膽子很大。”

“交際花?絕對不是那種類型。我甚至覺得她有點土氣,鼻頭上汗津津,額頭上也是。好像剛剛出過很大氣力。第一眼看到她時候,我覺得她像是剛剛從內地跑來上海。火車站輪船碼頭上剛剛下來。如果她換一身傭人衣服,你不會覺得奇怪,不會覺得不合適。”

所以他沒有起疑心,一個女人獨自來到公寓,拎著一隻形狀古怪的大盒子。再說,他為什麽要生疑呢,在一切都沒有發生之前?

林少佐沒有讓這個說法輕輕滑過去:“但是現在你覺得確實很可疑,一個女人提著一個形狀古怪的大盒子。能不能再說說盒子形狀?為什麽現在會讓你覺得可疑?”

盒子很高,不是那種扁扁的點心盒子。她拎盒子很小心,上樓梯舉著手,要不然網兜垂到地上,盒子會撞到樓梯台階。那動作很吃力,很奇怪——現在想想很奇怪。

我在記錄時盡量按照原樣,不太恰當的斷句,為表示猶豫或者強調而刻意重複,富有意味的語氣。這給翻譯帶來很大麻煩,我的辦法是做一些標記,比如加個括號,寫幾句注腳,諸如“看起來他不是十分確定”、“他略微提高聲音”之類。

當天審訊快結束時,林少佐忽然提到,既然公寓有值班門房,那個老——老錢(我提示道),他為什麽沒有看到這個女人呢?在調查記錄中,老錢告訴我們那天下午,沒有看到閑雜人等進入公寓大樓。鮑先生,你下樓時有沒有注意到這個老錢在做什麽?如果知情不報,這個老錢就很可疑了。

老錢可能沒看到。他從來都是坐在躺椅上,聽無線電上來來回回那幾出滑稽戲。我想鮑天嘯對此確實很有把握。這隻無線電是英國房東回國前送給他的。除了睡覺,無線電永遠打開著。

十二

足供十人共食的巨大圓桌,並沒有疊盤架碗。鮑天嘯正在喝粥,就著兩碟揚州什錦醬菜,亮晃晃淋過麻油。通門廳另有一扇門,開著,憲兵站立門外。又有一名憲兵木愣愣豎在陽台上,陽台水泥欄上,有一道傷口般的裂縫。室內靜悄悄,只有鮑天嘯自顧自唏哩呼嚕。

我剛坐下,從門廳進來一人。竟是飯店跑堂打扮。到桌邊替我盛碗粥。然後縮肩垂手,不知如何開口。

我問:“你是誰?”

“小姓潘,潘十一,在虹口‘富春居’跑堂,都叫我‘揚州小辣子’。晚市剛開門,日本人就把我們抓來。一個我,一個我們廚房老郭司機。”

我點點頭,喝粥。

一碗香粳米野鴨粥下肚,鮑天嘯好比抽完頭一隻煙泡,立刻就換了一個人。

“馬先生,有這條情報,你看東洋人會不會解開封鎖?”

我朝他笑:“有啥要緊?你現在是為他們工作的人,你慢慢講,總歸一天三頓好吃好喝。”

他搖搖頭,長籲一口氣:“不要吃下去容易,到辰光吐出來難。”

潘十一端來兩盅清燉獅子頭,一盤雲腿蒸雞翅,另有一隻團花湯碗,打開蓋子,是一碗蘿卜絲氽鯽魚。

“為啥要你吐出來?”

“萬一他們覺得情報不值錢——”

“你以為你那個情報現在能值多少錢?也就是樓梯上見到一個女人。統共不過半分鐘,來來回回讓你講,整整一個下午。你就算講出花來了,就能值這些——”

我點點筷子。他低下頭想心事。

“從前有句話,叫做一字入公門,九牛拔不轉。後悔藥沒啥好吃,這一步出來,以後怎麽樣,就全看你自己。整個一幢公寓,整整一個禮拜,所有人都在餓肚子。你今晚在這裡吃吃喝喝,樓上樓下多少人看著你。沒有什麽退路好想。”

“我想幫幫大家。”

“落水做漢奸的人,都是和你一樣想法。連汪先生也這麽想,一句為別人為大家,好像就能安心,騙騙自己而已。”

“我這樣就算當漢奸了?”

我朝他舉舉酒杯。

“我聽說,從前你跟愚園路巡捕房有來往。”

他把一截翅尖整個放進嘴裡,只見兩頰一陣鼓動,不知他怎麽弄的,很快褪出雞骨,吐在桌上,乾乾淨淨沒有一絲肉。

“陸新奎陸探長——是好朋友。”

上海有這一路人,說起來也算書生,為人行事卻近乎白相人。耍光棍說大話樣樣都會。此人不過窮極無聊,搭識幾個未入門的包打聽,頂多也就是一兩個華捕,一起吃吃飯喝喝茶。道聽途說添油加醋,就當情報賣給人家。捕房中人吃過喝過,認他這一號酒肉朋友,有時候也傳些跟案子有關的消息給他,他又轉手賣給報社。就這個他就敢告訴人他跟陸新奎是好朋友。

鮑天嘯差點做癟三,就是他被洋行辭退那時候。全靠這些滑頭生意,漸漸開始給報社本埠消息欄寫點短稿。混熟以後又轉寫小說,一口氣總算回過來。

“陸探長說你有時送點消息給他。那是——民國二十三年?”

“原來陸探長是你朋友。”鮑天嘯面不改色,“如果這次能從日本人手裡脫身,一定要請馬先生陸探長一道吃頓飯。”

丁先生看人用人另有一套功夫,自詡如同作詩用俗字,善於化腐朽為神奇。我把陸新奎說的情況告訴他,他更有興趣了。

陸新奎告訴我,那是個賣假消息的滑頭貨,初聽聽覺得很值錢,回回味道又想不出有啥用場。我問他是不是拚拚湊湊,編兩隻故事賣賣野人頭?陸新奎說是這個意思。但一樣是瞎七搭八,找鮑天嘯總還好點。捕房那些包打聽,到半天三點鍾,從煙榻抽屜隨便找個紙片塗幾筆交差。各種紙頭奇出怪樣,也有飯店目錄背面,也有香煙殼子,三行五行字倒有十多二十個錯字,句子也是不通居多。我們要交差,外國人坐在辦公室等匯報。大家都在等,從巡捕到分區華探長到翻譯。鮑天嘯送來東西,大家很省心。完整,來龍去脈清清爽爽,畫出眉毛鼻子。我們樂得挑挑他發財。碰到有懸賞,比如大戶人家失竊綁架案子,就分兩鈿讓他摸摸。有時候也送給他一兩句閑話,他拿到報館去,就是獨家消息。

我告訴丁先生:“我聽陸探長說,鮑天嘯這個人精於吃喝。飯桌上有這麽個人,平添很多樂趣。不過此人說話真真假假,事情從他嘴裡出來,不大靠得住。”

十三

我從頭到尾讀鮑天嘯的小說,是在爆炸案發生兩三個月後。我那時總算脫清乾系。有時間坐下來好好研究一下鮑天嘯這個人。

那是一疊剪報,放在一個硬紙盒裡。盒上原本貼著標簽,讓我給撕掉了。這疊剪報是林少佐讓人整理的,它本應歸檔在爆炸案相關卷宗內。但現在落到我手上。

《海上繁花》三日一刊。最初不過登些花邊消息,有人看到某個電影女明星出現在哪個私人俱樂部,或者聽到某某舞廳舞女化妝間一段對話。間或也有些女畫家,女攝影家,女游泳家,飯店女老闆。後來諸如此類的報紙越來越多,這份報紙風格一變,開始專門報導社會新聞,尤其是刑事案件,當然一定要有女主角,它才會讓人感興趣。

鮑天嘯就在這期間開始給《海上繁花》寫東西。那時他剛被卜內門公司辭退。他弄出來的案件報導,連對話都活靈活現,好像他就在現場一般。而且別有一種春秋筆法,事主往往有苦講不出。比方有一樁舞女告小開強奸案,本來法院因顧忌事主隱私和社會倫理,不許記者旁聽。鮑天嘯不知從哪兒隱約聽來傳聞,說這位小開十分古怪,喜歡“進後門”。在當日報導中,他一開頭就落筆說:某某出庭時舉步維艱,顯然在忍受極大痛苦。這純屬子虛烏有,因為他根本進不了法庭。

後來他就索性寫小說了。

這部小說最初混在一大堆剪報裡。是林少佐發現它,把它從速朽的低級趣味中挽救出來,讓它變得不同凡響。

我初次見到王茵,是在晝錦客棧陽台上。一說到這讀者便會奇怪:隨便什麽房子,走到陽台上必先進門,通過門廳,客廳,或者還有睡房,然後才能站到陽台上。你說在陽台上看到她,難道她沒有在你睡房裡盤桓過麽?

不要急,讓我慢慢講給你們聽。陽台是陽台,但我在這邊陽台上,她卻在對面。上海租界這種弄堂房子,鱗次櫛比,一幢幢擠在一起。窗簾布不可缺少,要不然大姑娘在這邊窗下梳頭,說不定就讓對面視窗小癟三看去袖底叢叢春光。所以你站在陽台上伸伸手,說不定就能摸到對面人家陽台圍欄。從前租界裡鬧革命黨,在陽台上跳過去跳過來,不知讓它救過多少命。閑話不提。

那天下午我跟她各自佔據的陽台,不像前面說得那麽靠近。大約革命黨都有身手,勉強跳得過去,我辦不到。即便如此,對面一陣香飄過來,氣息竟如吹頰。我不由得抬頭看,果然見到一位妙齡女郎。

這是夏日午後,下半天這個鍾點,弄堂裡廂靜悄悄。尋常人家婦女都在睡午覺。有一等職業婦女,這時間也都在寫字間裡打瞌睡,面孔上又是粉又是口紅,汗水一糊,統統揩在老闆要伊打字的公函上頭。我自己是有兩本書放在陽台上曬,要不然啥人這個辰光跑到太陽底下去。

我看她彎腰低身,在圍欄後不知做啥。只見她手臂連抖,聽得噗落噗落幾聲,等她仰身舉起雙臂,才曉得她在晾衣裳。她穿一件白底碎花小褂,短袖剛剛沒住肩膀,雪雪白一雙手臂,曝日下著實讓人憐惜。袖底一抹陰影,真個讓人神往!

我盯著她發愣,只見她抬著頭,眯著眼,肩膀向後仰去,把一件短褂繃得緊覆覆,貼在身上,衣裳下擺險險乎吊在細腰上。腰下花褲與上衣同色,隻覺曲線玲瓏。讓人一味想要往下看,往下看。卻再也看不見。我這才發現,自己木知木覺,早已站到一隻腳凳上。

等你多看幾部他的小說,你會發現女主角首度進入鮑天嘯視野,總是以這種方式,在這種傾斜視角下。也許他習慣於從上往下或者從下往上看女人。

鮑天嘯完全不像能寫這種小說的人。他本是洋場少年那路人。他又懂洋文,到卜內門公司做職員,不是只會說幾句不三不四外國話就可以。搜查房間時,發現他有整整一櫥外國小說。有翻譯成中文的,也有英文原版。他有一套福爾摩斯破案集,齊齊碼在書櫥中間。有一部英文小說,名字叫Raid Over England,作者是Norman Leslie。硬封下夾著一片紙,是剪報。他特地連報頭日期都一同剪下,大約是方便備查。那是“北華捷報”一欄書訊,我略懂英文。知道那是一部間諜小說。大概是鮑天嘯從報紙上看到書訊,到書店去訂購來。他甚至有一部Frederic Bartlett的Remembering,從前胡適之先生在演講中提到過它。那一場演講,我恰逢其會,對這書很感興趣,所以至今記得。雖然我實際上沒有讀過。一部心理學名著,關於記憶。

我的意思是說,他很該寫點“葡萄般紫色眼睛”、“南美洲月色中鼓聲”之類的東西。但他一派市井俗豔。這些報紙本就是給販夫走卒看的,可見他完全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作風。

雖然文字傖俗,但鮑天嘯很懂得故事節奏。顯然他知道厭倦會突如其來,讀者不再追問女主角的下落,就此罷手,再也不想回頭。所以他適時拋出新的懸念,或者給予出人意料的答案。甚至來點奇技淫巧,有些事情他真懂得不少。

小說裡與晝錦客棧相對的那個陽台,讀者後來發現它屬於一家高級妓院,書寓。此等所在這幾年已日益稀少,因為舞廳門坎更低,一親芳澤隻消兩塊錢舞票。而攜巨資進門,欲一窺堂奧,舞女們也別有銷掉你一整座金山銀山的辦法。

但鮑天嘯很快就告訴讀者,這故事發生在很久以前。其時軍閥混戰。其中一支僥幸獲勝,進而佔據上海。租界忽然就變成一座孤島。我想林少佐當時就能看明白,這是不折不扣的影射。淞滬作戰攻佔上海以後,日軍報導部屢屢威脅租界當局,必須查禁所有反日文藝作品。工部局不敢得罪日本人,命巡捕房政治部一概取締。這一來各種暗示影射指桑罵槐借題發揮的電影戲劇乃至小說,只要能漏網而出,就必能讓觀眾讀者口耳相傳,大賣特賣,變成了一門好生意。

亂世中一位妙齡女郎,現身在妓院中,於午後晾洗衣服,看氣質(那一絲隔著陽台都能聞見的體香),卻又不像普通傭人娘姨。若說她如某種北裡侍女,以配葉自居,同樣色身待客,那這一等婦人,實在要比小姐本人更加放得開。這位女郎論體態相貌,無一不像是一位“清倌人”。這一切不免讓讀者心生疑惑:這究竟是誰?

鮑天嘯不忙揭示謎底。他讓她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因為對於小說中那個“我”,所謂伊人決不能像一碗清水,一看到底。

女郎不僅行蹤神奇,尤加身份打扮千變萬化。在電影院看見,背影倒像個女學生。到國際飯店(這裡要插一句,既然是很久以前,為什麽有國際飯店?),驚鴻一瞥間卻又宛如美豔貴婦。在報紙上連載到第七天,女郎突然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而且女郎失蹤前一天晚上,書寓中發生命案。被殺者是一名副官。最最奇怪,明明她嫌疑最大,卻根本沒有人在意她失蹤。甚至沒有人提到她,就好像這個女郎根本就不存在。就好像那純粹是男主人公的幻覺。或者,就像是所有人的記憶都被重新排列,刪掉了關於這名女郎的一切印記。

當然,讀者都很放心,她肯定會回到男主人公身邊。下一天報紙上——

——她再次現身,已是幾個月後。那時節兵燹再起。又一路軍閥打進上海。前一位大帥宣布下野,躲進租界。督軍府虛位以待,單等後一位大駕光臨。在這要來沒來時節,租界內外一片混亂。大家都說這後一位比前一位更狠,更強盜。說不定就打進租界,連孤島都一頓吃掉。

膽小的就要逃難。尤其我這種寄寓客棧的人,更是沒有理由不走。但其時十六鋪碼頭上想要個艙位,直是癡人說夢。我一路尋找,在蘇州河小火輪碼頭上覓到一個煙篷席。各位看官,若以我這種身份,平素是再也不能坐這種拖船。但離亂時節,說不得那許多。

我買到船票,提起布兜就要上船。啥人想得到,竟在靠近棧橋邊一塊人頭較少的空地上見到熟人。

“包先生,儂哪能也來坐這種船?”聲音婉轉低回。比周璿要酥一點,比白光要軟一點,比王人美黎莉莉——那簡直沒法比。

抬頭看去,我隻覺心下大震,腦袋嗡一聲,整個人頓時像做夢一般。我有兩個驚,第一驚,竟然是她!竟然是對面書寓那位失蹤數月的神秘女郎!第二驚,居然她曉得我姓包?

我定定神,摸摸我那一天沒碰水的油灰面孔。對她說:“你竟知道我姓包。”千言萬語,都包含在這個竟字裡。

她微微一笑,說:“許你到處盯著人家看,倒不許我曉得你姓啥?”

原來她知道。原來她都知道。

我沒有再問下去,沒有問她為什麽突然失蹤,也沒有提起那件離奇命案。原來在我內心深處,根本不相信她與那件命案有關。她也沒有允許我問,當她挽上我的手臂,所有疑慮都煙消雲散。

可當我們一同走過棧橋。一絲懷疑又湧上心頭。在棧橋這頭,一群士兵設起一道關卡。他們是前一位大帥的人,但後一位大帥沒到,市裡就剩他們這一支隊伍。他們有權設定關卡,有權檢查行旅客商。我又想到那起命案,想到那位被殺副官,大概正是這些士兵們的長官?我看看身邊人,忽然想:她會不會想讓我替她做掩護?

這大概就是寫小說的樂趣所在?喜歡一個女人,隨時隨地就可以讓她挽住自己的手臂。久而久之,作家們就會覺得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可以隨隨便便吊膀子。

我也不懂鮑天嘯為什麽要把這段故事安排在煙篷船上。那是一種掛在小火輪後面的木拖船。有時候——尤其是小說中描寫的那種戰亂時節,一艘小火輪要拖上七八條煙篷船。客人坐在拖船煙篷座上,是無法站起來走路的。因為所謂煙篷,是在船艙頂上再加一道布篷,人只能鑽進鑽出。但包先生顯然其樂融融。直到坐下來,他才有工夫向我們形容此刻那位女郎的裝束容貌。她扮回一個傭人娘姨。可即便在布衣底下,美麗而惱人的身體氣息仍在誘惑包先生。再說我也不明白,為什麽一個普通鄉下娘姨打扮的女人,可以跟個男人挽著手臂走路?但這是他的小說,其他讀者不管,我也不必追究。

這時候,包先生已得知這位女郎姓王,單名一個茵字。他們倆在船上有說有笑,渾然不顧這是在逃難。女人竟然帶著一籃子路菜。上船前可是誰也沒看到。但這解決了作者的難題,因為鮑天嘯,絕不會允許一男一女兩情相悅時,只能吃包先生帶的那幾隻冷燒餅。

船開行了,兩岸星月初起,茅棚漸稀。次第見到幾處倉場,堆著煤和木材,一隻裝運豬鬃的木船停靠河岸,行過時飄來陣陣臭味。煙篷船轉了個彎,朝西南方向拐入另一河汊,船家連番叫喚。

開飯了,船家煮了白飯,竟是太湖香粳大米。懷中倒是有幾隻芝麻燒餅,這個時候我卻又不好意思拿出來了,不想她一側身,倒從身後提出個斑竹食盒。揭蓋一看——

只見一碗熏魚、一碗醬鴨、一碗四喜烤麩、一碗八寶辣醬,另有一碗濃油赤醬,燉的卻是圓滾滾白馥馥不知何物。

“包先生,迭隻菜儂阿敢試試看?鄉下頭叫伊氣鼓魚。”

啊呀呀,原來這一味鼎鼎大名,從前叫做“西施乳”,學名說出來,嚇你一大跳,河豚魚是也。有毒,劇毒。吃得不巧,要一命鳴呼翹辮子格呀,這一著,莫不是要看看我的膽量?

我壯著膽子,用筷尖夾了一小塊,送進嘴裡。容我說一句,竟是平生未見之美味。其實呢,這東西卻也沒有那麽嚇人,江東人家,常有把它洗淨曝曬,做成魚乾。食時又複將其泡發,燉肉燉菜蔬,極其腴厚。想不到急驚驚逃難路上,竟能嘗到如斯佳肴。

包先生漸漸開始想,這位女郎,王茵,她一定有一個不凡身世。因為無論她剛剛在開心地說著什麽,包先生稍稍一打聽,貴鄉貴籍啦,令尊令堂啦,你一定念過書啦,她一定沉下臉。不一定是生氣,可至少是矜持起來。

那天深夜,在一彎新月下,包先生和王小姐(無論如何應該叫她小姐)就在煙篷下沉沉睡去。但不久,包先生卻內急起來——

月色中忽聽她說:“包先生,你睡不著?”

此情此景此等良人,我卻遭遇這份尷尬。只得翻個身,夾緊兩腿,裝作繼續睡。她忽然笑起來,在煙篷裡一點點月光下,她笑得像一朵白色夜來香。(真受不了他,笑怎麽能笑成夜來香?)

“是要小解吧?你從我身上爬過去吧。”(真是個知情識趣可人兒。)

我從她身上爬過去。我小心翼翼,她卻縮成一團,說怕癢。(哈哈哈!)

我鑽出煙篷,已是十月,一陣寒風吹來。我打個激靈。水深船蕩,我卻站不住,船舷旁搖搖欲墜,只得掉頭而去。

“怎麽樣?”

“站不住,要掉河裡的。”

“不小便,要得尿梗病啊。”她大聲叫起來。(鮑天嘯筆法越來越放誕不羈。)

她想出一個辦法,解下自己一根藕色湖縐紗褲帶。替包先生縛在腰上,讓他站到船舷。她在身後緊緊拽住。就這樣,包先生一江春水向東去也。

十四

爆炸後第七天。上午十點,林少佐站在審訊室窗後,望著對面房頂天台。在他的縱容下,觀眾越來越起勁,幾個人站在用三腳架固定的箱式照相機周圍。剩下的坐在公用水箱蓋上抽煙,間或舉手擋著太陽光,盡心盡責地觀察著爆炸事件的最新動態。

要不要派人驅散?我建議道。租界報紙已開始將注意力轉向甜蜜公寓。爆炸事件通常只會出現在本埠新聞欄目,但封鎖,尤其是斷絕食物供應,更容易造成一種持久的動人效果。更何況東京使節團此刻正在南京。為慶賀汪政府成立,東京派來大批重要人物。使團由阿部信行大將率領,貴族院議長松平賴壽和眾議院議長小山松壽赫然在列,團員中甚至包括菊池寬,他是個作家。

林少佐推開窗,有人在對面興奮地叫起來,顯然有所克制,壓低了聲音。不,沒有必要,他把雙手撐在窗台上,斷然拒絕了這個建議。

他叫來憲兵,讓他們在公寓外面的街道上再次宣讀封鎖公告。沒過多久裝甲車上的高音喇叭就發出嘶啞的吼叫聲。

林少佐坐回審訊桌,敲敲卷宗,叉起手臂,說:“為什麽一個中國人會主動來向我們提供情報呢?”

我不方便回答這個問題。身為漢奸,常常會遭遇這種質疑。

“憲兵隊告訴我,早上有兩個女人在吵架?”

“楊太太跟門房老錢說話,提到蔣先生。蔣太太認為楊太太在罵蔣先生。”

“為什麽?”他很有興趣。

“可能是蔣太太聽錯了,她把老蔣聽成老甲魚。”

“這是為什麽?”

他沒有認真聽我關於方言語音的解釋,他仍在疑惑,間或翻閱一下筆錄。憲兵開門時,帶來一陣濃烈油煙味。因為前些天夜裡有人從窗外偷偷向公寓扔食物,憲兵隊不允許在公寓任何位置私自開窗,各種氣味便在樓道中歷久不散。

“公寓中仍有大量食物,”林少佐笑著說,“皇軍的封鎖和搜查看起來沒什麽效果。”

“馬先生,”他忽然說,“與鮑天嘯住在一起那個人叫什麽名字?”

“何福保。英商卜內門洋行職員。從前與鮑天嘯同事。都是單身,又是同鄉,所以住到一起。”

“那麽他可能對他十分了解,是好朋友吧?”

“鮑天嘯向何福保借錢。有時欠錢不還,何福保把這些事情告訴鄰居,大家都覺得,他們關係不是很好。”

“鮑天嘯很窮麽?”

“他喜歡吃。上海有名的飯館,跑堂廚師都認得他。昨天晚上富春居那兩個廚師就跟他很熟。這個人既不賭又不嫖,錢都花在吃上頭。”

“我們來看看這個何福保有什麽說法,你覺得如何?”

何福保驚魂未定。憲兵剛把他從衛生間拖出來,放到椅子上。

“何先生,請你告訴我,鮑天嘯先生為什麽突然來找皇軍?”林少佐站在何福保面前,低頭瞪著他。

“我真不知道——”

連人帶椅子,何福保被踢到牆角。兩名憲兵把他拖進衛生間。趴在瓷磚地上,兩雙手抓著他的頭髮和脖子,往地上搓。一個憲兵用膝蓋頂在他腰上,他的腳踝也被一雙靴子踩著,腳背繃直幾乎貼著地面。憲兵把那雙手臂向前推,現在他變得像只被抓住翅膀的蜻蜓,在地上掙扎,但掙扎毫無用處,只會讓他臉頰和鼻子更快磨爛。

他的手臂現在跟肩膀已成九十度直角。一名憲兵抓住他雙手,從背後繼續向前推。何福保叫不出聲音,喉嚨哢哢有聲,好像有什麽東西梗在那裡。窒息狀態保持了大約二十秒鐘,手臂突然回到直角,慘叫聲再次響起,好像一隻音量開關被某個頑童胡亂玩耍。

憲兵來回推動手臂,大約有七八次。角度越來越大,停頓時間也越來越長。

林少佐點點頭。憲兵把何福保拖回審訊室。

“他欠了人家東西。”何福保說。

“什麽東西?”

“糧食。”

“說下去。”

“他收了人家錢。答應幫人家買糧食。”

“他買到沒有?”

“一開始有。後來沒有了。東西很貴。但沒有辦法,每一家都拿錢給他。所有人都追著他要東西。有人說,要把他交給你們。”

“他從哪裡買糧食?”

我站在桌邊,彎著腰在記錄紙上疾書,我心情激動,必須讓自己手上有點事情做。

“我不知道,他對誰都不說。他把錢拿去,幾個小時後,他會送來一點米和油,和其他東西。”

“你和他住在一個房間呢,他有辦法弄到糧食,你不好奇麽?你沒有提出給他幫點小忙呢?有時候他需要一點掩護呢,那樣你也可以賺點錢,還能弄到食物。生意何不一起做呢?這可是一門好生意,如今西貢大米每擔價格五十塊錢,是不是又漲價了?”他轉過頭問我。

“他那些貨賣多少錢?”

“我不知道。我不敢——”

憲兵把鮑天嘯帶進來之前,林少佐大有所悟,對我說:“所以他就來找我們。報告罪犯線索。希望轉移我們視線,把追捕重心轉向公寓外面。這是沒辦法的辦法,但總比什麽都不乾好一些。對不對?”

“另外,他替皇軍辦事,別人就沒有辦法追著他要債。”我說。

“鮑先生,昨晚休息得好麽?”

鮑天嘯遲疑地點頭,又看我。這家夥,難道想讓我當著林少佐的面給他一點暗示麽?我冷冷看著他。

“很好。審訊工作壓力很大。我希望你能休息好。”

“我能不能抽根香煙?”

林少佐點點頭,我把香煙和火柴遞給鮑天嘯。

林少佐打開窗,風從外頭吹進來,觀眾站在對面屋頂天台上,隔那麽遠看,審訊室就像個普普通通的辦公室,也許是個編輯部,臨近午休在聊天。鮑天嘯攏著手劃火柴,幾次才點著。

“你們剛剛找過何福保。”

他像是在自言自語。

“你想不想知道他告訴我們什麽?”

鮑天嘯低著頭,看著地板,好像那裡有答案,好像那裡有個洞,洞裡有個舞台提詞人。

“他什麽都不知道,他是局外人——”

鮑天嘯低聲嘟噥著,好像這些話本是他內心爭辯,卻不自覺說出聲來。

林少佐忽然大笑起來,興高采烈地說:“那麽他是什麽局——外人?”

“不是這個意思。”

鮑天嘯看看林少佐,又低下頭,慌亂地看著地板。那個提詞人可能在打盹,也可能故意在戲弄他。這下鮑天嘯覺得自己糟了。觀眾冷冰冰望著他,等他繼續說下去,繼續出醜。

“鮑先生,你自己跑來告訴我們,你有刺客情報。你懷疑某個女人是罪犯,我們把你當成好市民,一個可以講理的人。我們立即替你安排餐食。當我們得知鮑先生口味精致,是個美食家,就馬上提高供應標準,把你當成貴客。此時此刻我卻不得不產生某種疑慮,覺得鮑先生會不會在戲弄我們。出於某種動機,鮑先生會不會在欺騙我們。”

傳說林少佐在學生時代熱衷戲劇表演,至今仍常常不顧危險,便衣進入租界,到蘭心劇場看戲。

“鮑先生,一年以前,我負責駐滬日軍報導部工作。有一個記者自己跑來敲敲門,說他願意為我們做點事情。我們調查以後發現,此人在上海名聲很壞。有人告訴我們,這個記者喜歡打聽別人陰私,道聽途說,添油加醋,有時甚至胡編亂造敷衍成篇,然後寄給當事人,要挾當事人出錢買下稿子,不然就予以公開發表。當事人為免難堪,也因為要錢不多,往往付錢了事。我們聽後付之一笑,對他給予充分信任,認為大東亞共同體和平事業即使對那種人也要敞開大門。我們給他一大筆錢,讓他在租界內辦報,協助皇軍,呼籲和平,維持秩序。日軍報導部讓他全權負責報紙出版發行。只要求他每天早上把新印報紙派人送到虹口報導部備案。誰知此人劣性不改,拿著報導部給他的大筆資金,在租界內辦報,大肆刊登反日宣傳言論,侮辱天皇,攻擊皇軍。究其原因,不過是因為此類報導罔顧事實,蒙騙市民,卻反而很有銷路。另一面呢,他卻另行編排版面,東拚西湊,抄抄同盟通訊社電稿,做一份假報紙,隻印刷十幾份,送到報導部應付檢查。他以為此事盤算精細,密不透風。誰知道一個人做壞事,總有暴露那一天。”

此事是日軍報導部醜聞,一向諱莫如深,外人如鮑天嘯,怎麽可能聽說。若曉得這個故事,或發表到租界報紙,或送給重慶,日本人都要大丟臉面。即使在漢奸圈子裡,這些也都是機密情報,值錢得很,足可拿它換個一年半載舞票,甚至以此結交重慶,想不到林少佐興致所至,為了某種戲劇效果,信口將它加入台詞中。

“那天虹口公園有人扔炸彈,蘇州河各橋北一律關閉。假報紙送不過來。報導部派人專門過橋,到租界購買報紙。騙局全盤暴露,報導部上下同事全體震怒。鮑先生,你知道後來這個家夥怎麽樣?

“我們把他交給憲兵隊。憲兵隊讓‘黃道會’到租界把他抓回來。就在新亞飯店房間裡,用榔頭把他全身上下每根骨頭全部敲碎。然後把頭砍下來,放在衛生間浴缸內,用淋浴龍頭沖洗,浸泡一夜。第二天早上,把那隻泡發得像豬頭的腦袋掛到租界電線杆上。我們警告租界巡捕房,這隻豬頭必須掛滿三天。”

林少佐從鮑天嘯口袋裡掏出香煙,倒出一支遞給他,用火柴幫他點上。又去打開門。

“鮑先生,報導部同事們都認為這個家夥欺騙皇軍,不可容忍,必須嚴懲。我與他們看法略有不同,我認為對此人加以懲罰,是因為他毫無意義地說謊。我本人讚賞富有想像力地說假話。它們通常比實話實說更有用。”

林少佐離開有煙味的房間。這個凸向街道的舞台上只剩下鮑天嘯和我。有人在對面樓頂觀望,有人在街上回收酒瓶,三輪車在不平的地面上猛跳,板條箱裡瓶子咣啷啷撞擊。鮑天嘯一驚,搖搖欲墜的一截煙灰終於掉到地板上。

“鮑先生,你既是開了一個好頭,又是給自己出了一個難題。事到如今只有講下去。一個完整故事,就算再爛也能值點錢。”

我提醒他。我認為在他那種情形下,這種話差不多就算幫了大忙。我至今都這麽想。也敢大聲告訴任何人,在審訊中我沒有說過為難鮑天嘯的話。實際上,我多多少少幫過他,這一點他自己很清楚。認真說起來,後來在審訊快要結束時,他那種做法,可以說是間接為我擔保作證。

十五

“鮑先生,你一定有什麽東西沒有告訴我們。”林少佐回到審訊室,翻開筆錄卷宗,仔細讀起來。

提詞人終於睡醒了。鮑天嘯抬起頭。

“我覺得好像從前見過她。”

“見過誰?”

“那個女人。”

林少佐繼續看著審訊記錄,三分鐘熱度吹進來,頁角在他的手指下扇動。

“說下去。”林少佐掏出手槍,退出彈夾,拿它當鎮紙壓在頁角上。

鮑天嘯仍在猶豫。艱難地尋找詞句,幾乎想收回說過的話,就好像那個女人是他心底最大的秘密,而不是什麽陌生女刺客。就好像現在是故事本身的完整性在逼迫他揭露某種令人羞於開口的隱私。就好像一個作家終於技窮,不得不把自己的醜聞當作別人的笑話講出來,擔心最後會被讀者發現這一點。

“我沒有認出來。在二樓樓梯間遇到她,她去三樓,我往下。我忽然覺得在哪見過她。如果不是那麽一轉身就錯過,如果能多看幾秒鐘,我當時就能想起來。”

“那你是什麽時候想到的?”

“爆炸以後。”

“爆炸以後全想起來了?”

“我也不敢肯定。樓梯上一個照面她就轉身——上次見到她,地方很暗,在跳舞場。她坐另外一隻台子,三個男人,三個女人。距離遠,他們那個台子在角落裡。只有自己帶著舞女的客人才會坐那種位子。大家去那種野雞舞場,有時候會自己帶著舞女,從其他舞場。這裡開門晚一點,可以跳通宵,租界裡跳舞場,巡捕房規定十二點要關門。很多客人都是從別的舞場把舞女領過來。願意到這來的沒什麽高級舞女。”

“哪個舞場?”

“憶定盤路。有一家九久俱樂部。”

“時間?”

林少佐終於從審訊記錄中抬起頭,向後仰靠在椅子上,抱著手臂。

“兩個月前。如果從爆炸時候算起,有一個半月。”

“過去那麽久。又是在舞場,燈光又很暗,她坐在角落位子,你竟然能記住她的臉。時隔一個多月,在樓梯間與她擦身而過,你一下就認出她來。”

“不是一下子,爆炸以後——她跟別人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

“她一進舞場就讓人覺得不一樣。不像個普通舞女。不像這裡駐場的那些。”

“我懂了,你是說她看起來很高級。”

“如果不是在跳舞場——她看起來一點都不像舞女。”

“所以她相當引人注目。尤其在那種下等場所。”

“並不特別讓人注意,她們坐在角落。可能覺得那裡安靜。舞場有表演,有人喜歡看那些,就坐中間。”

“啊——嗯,我懂了,脫衣舞。魔都。令人著迷的地方。我有一個朋友,他一定會喜歡你這個故事。戰前我回日本讀陸軍大學,常去東京神田北神保町中華書店看書。在那裡交了幾個朋友。有一位武田君,回想起來讓人感慨啊。

“他也是個小說家,雖然他還沒有發表作品。他會喜歡你說的那些事情。他也是為上海著迷的人呢。我有時候會對他說:泰淳,你說得不對。中國不是你想像中那個樣子。他也是一個放浪形骸的大才子啊,跟你一樣。我喜歡他。一喝醉他就大哭。一個美食主義者,春日夜晚坐在隅田川岸邊賞櫻,一定要到大多福吃一碗關東煮。用日高昆布,鰹魚煮湯——鮑先生,改天我要請你吃一頓和食。”

林少佐從不顧及別人能不能跟得上他的表演節奏,他的鄉愁戛然而止:“但是,鮑先生,就算你見過她兩次,也不能因此指認她就是刺客吧?”

“可她就是刺客,”鮑天嘯也有別開生面的腳本台詞,“她在舞場裡開槍殺人了。”

“開槍?在舞場開槍?你看見她在舞場開槍殺人?”就算天才演員有時也找不到恰當方法。

“夜裡十二點,表演開始。座席燈光暗下來。只有舞池亮著。有些女人偷偷離開,對人說去化妝間。這不奇怪,有哪個女人會喜歡一群女人脫光衣服在面前跳舞呢?她就在門口開槍,槍聲一響,舞場裡就亂了,誰也不知道誰在哪。”

林少佐轉頭看著我:“那段時間有沒有人在憶定盤路被槍殺?”

“滬西常有槍擊案件。那段時間在鮑先生說的那個舞廳,沒有恐怖活動報告。沒有我們的人遇刺。”

“特工總部沒有案件記錄,難道租界巡捕房也沒有?”

“滬西發生案件,巡捕房很少有記錄。”

“看起來滬西治安工作必須加強。”

(未完待續)

作者簡介

小白,生於上海,小說及隨筆獨樹“異”幟、自成體系,發表在國內多家報刊上,如《收獲》、《萬象》、《書城》、《讀書》、《東方早報·上海書評》、《南方都市報》等。2009年出版個人文集《好色的哈姆萊特》(圖文本),並獲得年度中國嬌子新銳榜年度圖書獎。2010年出版長篇小說《局點》,2012年中篇小說《特工徐向壁》獲第十屆上海文學獎。2011年出版的長篇小說《租界》引起海內外評論界廣泛關注,被翻譯成多種語言。2018年,小說《封鎖》獲得第七屆魯迅文學獎。(圖為陳村攝)

(封面、文內圖片若未注明均為千圖網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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