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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把紫砂壺,吾與爾偕臧

20年前,讀杭州作家王旭烽的長篇小說《茶人三部曲》,讀得蕩氣回腸。

在書裡看到一把曼生壺。這是“曼生十八式”中的方壺,壺身上刻銘“內清明,外直方,吾與爾偕臧”。杭州忘憂茶莊的第二代主人杭天醉與趙寄客結拜為兄弟,趙寄客偶遇一件曼生壺,重金買來送給杭天醉。從此這把壺成為杭家最珍貴的器物,流傳百年,經歷了時代的驟雨疾風,更見證了幾代茶人的赤子之心。

去圖書館查資料,知道了曼生壺的一些皮毛和幾個樣式,卻一直沒有見過實物——其實故宮博物院就藏有曼生壺,卻沒想過要去看一眼。2009年去香港,參觀位於金鐘香港公園裡的香港茶具文物館,突然看到一把直腹造型的紫砂壺,壺形扁圓,壺肩寬斜,壺嘴短曲,造型很獨特,銘牌上介紹是“曼生壺”,曼生式的扁石壺。看到它,我竟然有些激動。之前我在英國淘到一把韋奇伍德(Wedgwood)的碧玉陶(Jasperware)小壺,淺藍色,裡外都沒有掛釉,胎質和紫砂近乎一致;而器型與這把曼生壺如出一轍,只是腹部沒有刻銘,貼了韋奇伍德碧玉陶特有的白色浮雕花紋裝飾,壺把和壺嘴也是英國壺的傳統,高於壺口。聯想到紫砂壺早在17世紀便已外銷歐洲,對歐洲陶瓷業產生了巨大影響,我相信我的這把碧玉壺的神韻來自中國,因為它具有曼生壺“以簡為貴”的線條和造型。

真正的美可以超越國界,清代中國紫砂製品大量出口,對英、荷等國的工藝審美影響頗深。英國品牌韋奇伍德出品的中國風格茶壺(上圖),便與中國清代製壺高手邵友廷的一粒珠紫砂壺(下圖)在形製、意趣上頗有相似之處。

最近看美術史家陳傳席先生的《紫砂小史》,又想起年輕時這段不求甚解的往事,不禁汗顏。《紫砂小史》再次為我梳理了曼生壺的脈絡。曼生是篆刻家、書法家、畫家、紫砂壺設計家陳鴻壽(1768-1822年)的號。陳鴻壽是杭州人,喜愛紫砂壺,有做壺的癖好。在溧陽做縣令時,他結識了宜興名手楊彭年、楊寶年、楊鳳年兄妹,雙方開始聯手製壺。陳鴻壽因為公務纏身,不可能每一壺皆親自動手製造,主要畫圖樣,用當代語言來說就是做紫砂壺設計師。這些由他設計的壺被稱為“曼生壺”,後人總結有十八式,也有人總結多達一二百種,陳傳席先生在《紫砂小史》一書中確認,有四十種可以被稱為曼生式。

《紫砂小史》更是完整梳理了中國紫砂壺的脈絡,解決了我的幾個疑惑。

首先是關於紫砂壺的起源時間。早期文獻著作一直認定是明代,陳傳席先生列舉了古代文獻和考古的雙重資料,點明了早在宋代宜興地區就開始大量生產紫砂壺,並流傳甚廣。歐陽修是宋代好品茶的名士,他有首詩《和梅公儀嘗茶》,其中一句詩“喜共紫甌吟且酌,羨君瀟灑有余清”,詩中的“紫甌”就是紫砂壺。考古方面也有證據,宜興羊角山有座龍窯,出土了大量紫砂壺殘片,從泥料、造型、製法、裝飾、燒成各個方面都能證實,這些殘片是宋中期之前燒造的。

陳先生還明確地指出,北宋紫砂壺的造型基本上來源於傳統器皿的形式,製造也主要繼承了越窯系統的成型工藝。紫砂壺的很多形式從晉代青瓷中能找到原型,有的類似商周的青銅器。

時大彬的三足如意紋蓋壺(上圖)很有古青銅器的影子,如其三足樣式,便與右面這件現藏於故宮博物院,屬晚周時期的師趛鬲類似。

陳傳席先生認為:“北宋的紫砂壺和明清直至當代的紫砂壺比較,一般顯得胎質較粗,製作也不若後代精細,而且都是較大型,很少有明清近代小巧玲瓏式,其實用性大於欣賞性。這些紫砂壺多用作煮茶或煮水,既不是幾案上的陳設用具,也不是用於泡茶,因為北宋人飲茶雖已漸近於清茶,但和後來的泡茶方式仍有別。”

小壺興起於明代中期之後,其中關鍵因素是文人參與了進來,還有一個能充分體會文人意趣,並將這種情趣轉化成紫砂壺傑作的名匠時大彬(1573-1648)。

那個時期文人群體中掀起隱居高潮,有了閑便開始“玩物”。所謂玩物,其實是參與各種器物的設計和製造,將自己的審美情趣投射到器物之中。王小波曾說過人和器物的關係:“在器物的背後,是人的方法和技能,在方法和技能的背後是人對自然的了解,在人對自然了解的背後,是人類了解現在、過去與未來的萬丈雄心”。文人的心思莫過於此。

江南計程車人結交紫砂藝人,幫助設計。“點土成金”的時大彬正是文人們追捧的名匠,與他交往的有學者陳繼儒、畫家王鑒和王時敏等人。陳傳席評價時大彬的紫砂作品藝術“避免嫵媚,追求樸素典雅堅實沉著的風格,奇妙而不可思議”。時大彬本來喜好作大壺,後來聽到名士大儒們談茶——“壺小則香不渙散,味不耽擱”,認為壺宜小宜淺,一人一把,自酌自飲,方為得趣。於是改製小壺,以應文人飲茶風尚之需。

“中國人對文人有一種信賴感,因而其審美導向具有指導性和巨大的社會影響力。文人們喜愛紫砂壺,並說‘茶壺以砂者為上’,社會上各層次的人就會蜂擁投向紫砂壺。”當時流行在案上擺一具時大彬作的壺,以觸發悠遠的遐思。陳傳席感慨,“時大彬的壺確實做得好,但若無文人參與並鼓吹,時大彬的名氣也不會如此之大。”

但不可否認,有了文人的美學指導,配合以工匠的銳意改革,才讓紫砂壺兼具了實用性和欣賞性,開始向大雅方向發展。再看曼生壺。用今天的話說,陳曼生是一位設計師,陳傳席先生對他有精辟的理解:“清初至陳鴻壽時代近二百年,紫砂壺的設計燒造,不是仿古,便是上彩。老一套已使人生厭,而且技巧也一代不如一代。所以,紫砂壺的改進成為當時的急需。紫砂壺每一改進都需有見識高遠的文人參與,陳鴻壽便是其中傑出代表。”

陳鴻壽的設計絕大多數由楊彭年成型,如不是楊彭年,陳曼生的設計也無法名垂青史。《紫砂小史》認為,楊彭年與陳曼生合作,大興文人壺風,使紫砂壺和詩、文、畫、飲合為一體,使紫砂壺成為“文人參與製造之物,其審美觀始終受文人的思想影響,折射出中國豐富的傳統文化內涵。紫砂壺除開陶瓷本身的藝術性之外,還集繪畫、詩文、書法、印章、雕塑等於一身。”

清代陶人黃玉鱗(約1827-1889年)製作的方鬥壺,壺體一面刻有清代畫家陸恢仿摹自畫家黃慎的《采茶圖》,畫中老人席地而坐,身旁有一籃茶葉。

在中國傳統的“士農工商”社會階層體系中,文人和紫砂匠人原本是兩個彼此隔絕的群體。多數工匠沒有受過教育,沒有系統的知識,歷來不是受到重視的階層,在明嘉靖之前,紫砂壺上看不到記錄作者名字的落款,即是一個佐證。供春(約1506-1566)是第一個將個人姓名刻在壺上的壺匠,這一小小舉動意義非凡,意味著出自工匠之手的平凡的生活用品,也具有藝術家作品的非凡的美學成就,工匠中也能誕生藝術家。

在紫砂的歷史上,文人和匠人攜手創造了中國式審美的一個又一個至高點。《紫砂小史》便探討了紫砂業內文人與工匠之間互相浸潤、彼此成就的關係,他們惺惺相惜、亦師亦友,令人感動。日本民藝大家柳宗悅有個觀點,文化者、藝術家與工匠聯手可以創造出“工藝之美,最終還是秩序之美。美的興衰與社會之興衰在歷史上是同步的,對工藝的救助就是對社會的救助”。(柳宗悅,《工藝之美》)陳傳席先生在《紫砂小史》裡討論這種“吾與爾偕臧”的關係,也有利於我們看待當下的產品設計,推動紫砂壺乃至中國整個產品製造業的創新和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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