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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家窯文化與仰韶文化的關係

【作者簡介】張強祿,研究員,廣州市文物考古研究院副院長。

馬家窯文化與仰韶文化的關係問題早在1925年安特生先生在《甘肅考古記》提出“甘肅遠古文化六期說”時就涉及到了,但他將早期序列顛倒了。後來夏鼐先生在《臨洮寺窪山發掘記》中首次提出“馬家窯文化”的命名,對馬家窯文化淵源問題的研究也就由此展開。

對這一問題的探討,以往多著眼於文化內涵的異同,包括典型陶器型式,彩陶花紋圖案的演變,房屋窯穴、經濟類型的類比上等,論證精辟,且多達成共識,本文不再贅述,而是想從“石嶺下類型”的命名、文化內涵及其與大地灣仰韶晚期遺存的關係上人手,並結合甘青地區仰韶文化和馬家窯文化分布的地理環境、所處的時代特點及分化的社會人文背景等,對該問題進行論述,談幾點看法。

一、甘青地區的仰韶文化和馬家窯文化之馬家窯類型

仰韶文化因河南省澠池縣仰韶村遺址而得名,分布以渭、汾、洛諸黃河支流匯集的中原地區為中心,北到長城沿線及河套地區,南達鄂西北,東至豫東一帶,西到青海東部,屬新石器時代晚期至銅石並用時代早期。據目前的研究結果大致分為早中晚三期:早期為半坡期,年代距今約7000年—6000年;中期為廟底溝期,距今約6000年—5500年;晚期為半坡類型晚期,距今約5500年—4900年。有學者經分析提出了“大仰韶文化”的概念,並分為“半坡文化”、“廟底溝文化”、“仰韶晚期文化”三個階段,且把相當於早期階段的豫北冀南區的“後崗類型”獨立出來,稱為“後崗一期文化”,與“半坡文化”、北辛晚期至大汶口早期文化並存,而把相當於晚期階段的豫中“秦王寨類型”、豫北冀南“大司空類型”劃分為從仰韶文化中脫胎出來的“亞文化”。筆者讚同“大仰韶文化”的提法,其概念層次應等同於大汶口文化、紅山文化、大溪文化等。出於歷史的考慮,並便於考古學的宏觀把握,本文將“半坡文化”和“後崗一期文化”都視為“大仰韶文化”下的亞文化或大的區域類型,其下又有小的區域文化和小的類型的劃分。在此,申明這一點,有助於下文的討論。

馬家窯文化因甘肅省臨洮縣馬家窯遺址而得名,主要分布在甘肅省,以隴西平原為中心,東起隴東山地,西到河西走廊和青海東部,北達甘肅北部和寧夏南部,南抵甘南高原和隴南山地,曾又名“甘肅仰韶文化”,概念層次等同於仰韶文化,屬銅石並用時代。一般分為三個時期(或稱類型):第一期為馬家窯期,年代距今約5290年—4880年;第二期為半山期,距今約4655年—4330年;第三期為馬廠期,距今約4330年—4055年。有些學者在馬家窯類型前插入一個“石嶺下類型”,或將以石嶺下為代表的遺存作為馬家窯類型的早期,還有在馬家窯類型之後插入一個小坪子期,或把小坪子期歸入馬家窯類型的晚期。

本文將探討的馬家窯文化與仰韶文化的關係,實際上即以甘青地區為界,討論馬家窯文化之馬家窯類型與仰韶文化晚期之間類型的關係。按通常所說,我們把甘青地區分為兩大區域,東部涇渭區(包括甘肅東部徑、渭河上遊流域,寧夏南部山地,西漢水流域和白龍江中下遊流域)與中西部河湟區(包括黃河中上遊、湟水流域,河西走廊,青海東部及甘南高原)。

甘青地區仰韶文化是自東向西逐漸發展的,前仰韶文化之一的老官台文化,或稱“大地灣一期文化”,主要分布在渭河流域和漢水中遊流域,東起陝西華縣,西至甘肅天水,年代大約距今7900年—7000年。

距今10000年—6700年左右,青海東部分布著以拉乙亥文化為代表的細石器遺存。貴南縣拉乙亥、小柴旦湖濱及青海湖南岸馬河岸等地發現有大型打製石器、精致的細石器和骨錐、骨針、石珠等,但不見磨光石、陶片。雖已跨入新石器時代,但文化水準滯後於中原地區。據研究,距今8500年—3000年為中國大暖期的起訖時間,其中距今7200年—6000年是大暖期中穩定的暖溫階段,各地氣候均較暖溫,季風降水幾乎波及全國。植物生長空前繁茂,現代為草原的青海湖濱當時出現針葉闊葉混交林,從發現的紫果雲杉殘木可推知當時降水量達600毫米左右,溫度高於現代3℃左右;森林與森林草原帶的界線與今相比西移3—5個經度,至滿洲裡東北、布哈林旗、呼和浩特、賀蘭山南、西寧一線;整個青藏高原地區是以高原草原和森林以及高原草原為主的植被面貌。所以這個時期青海東部發現主要以狩獵采集為生的古人類聚居地是不足為奇的,應是當地的土著居民。

甘肅境內的早期仰韶文化分布於渭河、涇河上遊流域,西漢水流域及白發龍江中遊流域,經正式發掘含有該階段遺存的遺址有秦安大地灣、王家陰窪、天水師趙村、西山坪、武都大李家坪等,此外正寧縣宮家川遺址調查材料也比較豐富。這些遺存文化面貌同陝西境內的半坡類型基本相同,差別不大,可歸為同一個類型,其中位於六盤山東側的宮家川早期遺存與陝西境內的半坡類型最為相似,而六盤山以西的同類遺存則與後者大同之中存小異。

廟底溝期是仰韶文化迅速發展的階段,除渭河上遊、西漢水、白龍江中遊流域外,甘肅中部黃河沿岸、洮河流域及青海東北部的民和、循化等地都發現有該階段遺存,經發掘或試掘含該階段遺存的遺址有大地灣、師趙村、西山坪、大李家坪、禮縣高寺頭、民和陽窪坡等,其中以大地灣遺址內涵最為豐富,文化面貌與陝西的泉護類型相似,但個別器形和花紋自有特徵。有學者認為其應為仰韶文化廟底溝期在甘、青、寧地區的一個地方類型。但若把它放在整個廟底溝期仰韶文化的大背景中,就能看出大地灣三期遺存同關中地區的聯繫還是佔主導地位,同屬一個類型,但有其地方特色。西漢水流域和白龍江中遊流域也屬這類情況,河湟區廟底溝期遺存目前所見材料較為詳細的有民和陽窪坡、循化紅土坡嘴子遺址,均含有廟底溝類型晚期和“石嶺下類型”兩個階段的遺存,如陽窪坡A類遺存(以原報告圖四,8、18、21;圖五,1—4等為代表)、紅土坡嘴子以重唇口尖底瓶、小口(平底)瓶、彩陶盆、紅陶缽(原報告圖三,6、7、4、10、12)等為代表的遺存,都屬於這一階段。由於此二者屬試掘和調查材料,不夠詳盡,精確的類比尚難做到,但不難發現大地灣三期遺存中富有特徵的軌狀口沿(或稱凹凸唇口沿)夾砂罐在該地區似不多見,彩陶花紋也有特色,與甘肅東部同類遺存不完全相同。

銅石並用時代早期是甘青地區史前文化大發展的時期,這個時期的前段在甘青地區屬仰韶文化晚期和馬家窯文化馬家窯期,發現的遺址數量和規模都遠遠超過仰韶文化廟底溝期,幾乎涵蓋了甘肅全省、寧夏南部山區、青海東部的所有區域,最西可達河西走廊的武威。及青海東部的西寧、貴南一帶,川西北長江上遊流域也發現有該階段遺存。經正式發掘含該階段遺存的遺址很多,除前述的大地灣、師趙村、大李家坪、高寺頭、陽窪坡等,尚有甘谷毛家坪、武山傅家門,寧夏隆德頁河子、海原菜園村西溝兒窪H1、H2的,甘肅東鄉林家,蘭州西坡、王保保城、永登蔣家坪,寧夏海原曹窪,青海樂都腦莊的、民和核桃莊、西寧宗日等。就文化內涵來看,基本上可分為涇渭區(包括寧夏東南端、隴南山地)仰韶晚期文化和河湟區(包括寧夏南部清水河流域、甘南高原)馬家窯期馬家窯文化兩個大文化區(圖一)。

甘肅東部仰韶文化晚期以大地灣四期遺存為代表,距今約5500年—4900年,初步劃分為早晚兩段,分別以大地灣遺址九區下層和上層為代表。由於目前僅出有發掘簡報,早晚文化面貌的具體差異不很明確,僅知泥質灰陶和素面陶的比例呈增加的趨勢,彩陶衰落,其中以圓點、弧三角構圖的花瓣紋多見於下層,而橙黃陶上濃黑的平行線、波形紋多見於上層,白色彩繪在上層增多小口尖底瓶均以平唇口為主,但下層伴有少量的重唇口尖底瓶,上層則出現了喇叭口尖底瓶,侈口深腹夾砂罐內折沿也變得明顯,曲腹彩陶盆顯著減少(圖二、圖三)大地灣四期遺存整體文化面貌同六盤山以東的半坡晚期類型相似,但又具有較為強烈的地方特徵,發掘者建議有必要把分布於甘肅東部的該類遺存單獨命名為“大地灣仰韶晚期遺存”(暫稱)。從目前材料來看,甘肅東部隴山以西的渭河、葫蘆河流域是大地灣仰韶晚期遺存分布的中心地帶,包括秦安、天水、甘谷、莊浪、靜寧、武山等地。寧夏東南端葫蘆河流域的頁河子遺址也屬此類遺存(圖四)。西漢水流域該階段遺存文化面貌同大地灣仰韶晚期差別亦不大,而白龍江中遊秦嶺谷地同類遺存則表現出較強的地方特色,既受到西邊馬家窯類型的影響,又有一些自身本地發展起來的特點,文化內涵與大地灣仰韶晚期遺存有大同,更有小異(圖五)。由此甘肅東部仰韶晚期文化大體可劃分為大地灣仰韶晚期和大李家坪仰韶晚期(以大李家坪二、三期遺存為代表)兩個小的地方類型,前者分布區域較廣,佔主導地區。

河湟區馬家窯類型大體可分為早中晚三段:早段以林家早期為代表,包括蔣家坪、臨夏范家村、臨洮馬家窯、蘭州西坡、曹家嘴等有關遺存;中段以林家中期為代表,與之相當的有雁兒灣、馬家窯等有關遺存;晚段以林家晚期為代表,王保保城M1、永登杜家台M1、腦莊M1等屬此階段。無論從分布區域、文化遺物特徵、房屋窯穴的形製結構、埋葬習俗,還是經濟類型的構成上,大地灣仰韶晚期和馬家窯類型都有很大的差別,其差別程度已足以將二者劃分為兩個文化區系,即大地灣仰文化晚期和馬家窯文化之馬家窯類型。馬家窯類型本身由於分布的地理環境,時代早晚的差異,不同區域也呈現出一些地方特徵,構成一個小文化圈。

經分析,大體可分為五個小的文化區:1.以蘭州盆地為中心的隴西平原,為典型馬家窯類型所在地(圖六);2.天水—武山渭河源頭地區,為馬家窯類型和大地灣仰韶晚期遺存交錯分布區,受到大地灣仰韶晚期遺存的強烈影響,文化內涵極不單純(圖七);3.寧夏南部山區清水河流域,以溝兒窪H1、H2和曹窪遺存為代表(圖八;)4.青海東部和武威地區,以宗日一期遺存為代表,舞蹈紋圖案是該區富有特徵的彩陶圖案(圖九);5.甘南高原(圖一)。其文化面貌雖有時代早晚的差別,但地域差別是主要的。與典型馬家窯類型差別最大的是處於兩端的青海東部、武威地區和天水一武山一帶,前者有學者認為應單獨劃分為“宗日文化”,後者則顯示出與大地灣仰韶文化晚期有很多聯繫。

二、石嶺下類型與大地灣仰韶晚期遺存

對馬家窯文化和仰韶文化的關係,目前學術界主要有兩種看法:1.認為馬家窯文化是仰韶文化晚期的一個地方分支,故又名甘肅仰韶文化,其承襲甘青地區的廟底溝類型通過石嶺下類型發展而來,文化內涵發生變異的原因,主要是仰韶先民的逐漸西進,在新的自然地理環境下與當地土著文化融合,形成了具有強烈地方色彩的仰韶文化。2.馬家窯文化之馬家窯類型興起年代在仰韶文化晚期的最後階段(即大地灣四期晚段),它們是兩支存在於不同空間、年代大體相當的考古學文化,渭河源頭可能是馬家窯類型和大地灣四期文化交錯分布的地區。 馬家窯文化的形成當另有源頭,青海東部的拉乙亥文化或能提供一些信息。這兩種觀點都提到了石嶺下類型和大地灣仰韶晚期類型,部分學者還建議“石嶺下類型”的命名可以由“大地灣仰韶晚期”替代,也都強調甘青地區土著文化的作用,只是著重點不同。無疑“石嶺下類型”的命名和確切文化內涵是解決問題的關鍵之一。

一般認為“石嶺下類型”年代距今約5800年—5400年,主要分布於渭河上遊及其支流葫蘆河、耤河與西漢水上遊地區,中心區域在天水一武山一帶(圖一一)。比較重要的遺址有師趙村、西山坪、天水羅家溝、大地灣、甘谷灰地兒姑、毛家坪等。基本文化特徵是房子為方形、長方形和圓形的半地穴式,內有圓形灶或雙聯灶窯穴呈圓形和橢圓形。陶窯為橫穴窯。 陶質以泥質紅陶為主,多呈橙黃色或磚紅色,部分陶器的外表飾有一層白陶衣,其次是夾砂紅陶和泥質灰陶等。紋飾有繩紋、附加堆紋、劃紋、錐刺紋和彩繪,彩繪有幾何形紋與動物形紋兩種。器形有斂口碗、卷沿盆、侈口細頸瓶、小口平底瓶、彩陶罐、瓶和陶屋模型等。

隨著大地灣遺址的發掘和相關課題研究的展開,有學者意識到最初命名的石嶺下遺址未見正式發掘資料,確切文化內涵模糊不清,因而提出不宜將大地灣四期以及同類遺存稱為石嶺下類型,應把甘肅東部的仰韶晚期遺存單獨命名為大地灣仰韶晚期,或直接用“大地灣仰韶晚期”替代“石嶺下類型”。對此筆者則持不同意見。通常所說的石嶺下類型主要分布於天水一武山一帶,其年代大致相當於甘肅東部大地灣四期早段,或者是中西部廟底溝類型至馬家窯類型之間的過渡階段,既然是同一類型文化,何以在甘肅東部發展為大地灣仰韶文化晚期——常山下層文化,而在中西部發展為馬家窯文化,而且幾乎同時的大地灣四期晚段遺存和馬家窯類型遺存文化面貌差別甚大?二者在天水一武山一帶還交錯分布?既便用大地灣仰韶晚期替代石嶺下類型,問題也同樣存在:如果認為石嶺下類型等同於大地灣仰韶晚期,那麽它就應該歸入大地灣仰韶文化晚期——常山下層文化序列,因為該發展序列目前在甘肅東部還是比較清楚的,也就不可能發展為馬家窯類型,這中間是有矛盾的。因此,有必要對“石嶺下類型”重新認識。

我們選擇被認為是“石嶺下類型”的幾個材料相對豐富的遺存進行分析,包括大地灣四期、毛家坪、師趙村四期及傅家門、陽窪坡、大李家坪的有關遺存等,對其文化內涵進行粗略地比較後,不難看出,上述遺存至少可以分為三類。1.大地灣四期早段、大李家坪二期(圖一二)、毛家坪石嶺下類型遺存及頁河子仰韶晚期等遺存基本接近,多為半地穴式建築,居住面抹有白灰或料壃石,出現地面式建築。陶質陶色、彩陶花紋圖案都相似,出重唇口(或退化重唇)和平沿尖底瓶,彩陶所佔比例不大,以弧線三角紋、網格紋等為主,有少量的變體蛙紋,估計是甘青地區蛙紋的最早起源地。頁河子和大李家坪二期遺存因地處大地灣仰韶晚期遺存的邊緣地帶,文化面貌呈現出更多的相似性。2.師趙村四期和傅家門石嶺下類型(圖一三)等遺存可以歸為一類,圓形和方形半地穴式房址,尚未發現分間建築。長方形豎穴土坑墓,流行二次葬及墓坑內擺放大小不等的鵝卵石等習俗。彩陶佔一定比例,傅家門遺址約為16%,除條紋、弧線三角紋、網格紋外,變體鳥紋和鯢魚紋是其特色,有個別彩繪和捏塑結合在一起的人面圖案。尖底瓶或平底瓶均以平沿喇叭口佔絕對優勢。以上兩類遺存彩陶以黑彩為主,出現了白色彩繪,並見有內彩。3.陽窪坡石嶺下類型遺存,包括紅土坡嘴子(圖一四)等遺存,具體文化內涵尚不清楚,但就目前所見與甘肅東部同時代遺存明顯不同,彩陶不見白色彩繪,圓點、弧線三角紋、斜線紋、垂幛紋常見,尚未發現變體鳥紋、蛙紋、鯢魚紋、人面紋等。尖底瓶極少,原報告所稱的尖底瓶多屬廟底溝晚期(原報告陽窪坡遺址圖四,18、21;紅土坡嘴子遺址圖三,6、5、7),或者是小口平底瓶(原報告陽窪坡遺址圖四,17、19、22紅土坡嘴子遺址圖三,8),該地區尖底瓶正逐漸消失。

從以上分類可以看出,通常所說的“石嶺下類型”與“大地灣四期文化”不完全相同,後者不能替代前者,作為馬家窯類型前身的石嶺下類型與大地灣仰韶晚期遺存是兩回事,已分化為兩個序列。青海東部該階段遺存當屬石嶺下類型,與天水—武山—帶的同類遺存一樣,作為馬家窯類型來源或早期階段它們都不具備典型代表性,也都不在馬家窯類型分布的中心區域天水—武山—帶,還是馬家窯類型和大地灣四期晚段交錯分布區,文化面貌受到大地灣仰韶晚期的強烈影響。被認為屬馬家窯類型的傅家門馬家窯類型遺存和師趙村五期遺存文化面貌同河惶區典型馬家窯類型遺存也有所不同,泥質灰陶呈上升趨勢,彩陶衰落,傅家門遺址彩陶約佔13%,有尖底瓶及少量的平底器和凹底器。或可推測,典型的“石嶺下類型”遺存分布區域不在天水—武山—帶,而在渭源及渭源以西的洮河流域。這個地區目前所見均為調查材料,但值得注意的是,被認為是石嶺下類型的遺存中基本不出尖底瓶,臨洮馬家窯——瓦家坪遺址下層出的“尖底瓶”口沿(圖一五;原報告圖三,13)應為平底瓶,參照大地灣四期遺存,這種頸部帶突棱的直頸瓶均為小口平底瓶。

所以,筆者是讚同馬家窯文化源於仰韶文化,是仰韶文化晚期在甘青地區發展的一個地方變體這個觀點。

三、仰韶文化分化的時代背景及分化機制

甘青地區仰韶文化呈自東向西的擴張趨勢,並且隨著逐漸西進,分化以加速度的方式進行,離其發祥地越遠,時代越晚,其文化面貌的差異性越大。到了半坡晚期類型,甘肅東部發展為以大地灣四期早晚段為代表的大地灣仰韶晚期——常山下層文化序列,而甘肅中西部則形成了以石嶺下類型——馬家窯類型為始的馬家窯文化。這種分化與整個仰韶文化發展的時代背景及分布的地理環境息息相關,當地原本存在的土著文化也起到了重要作用。

甘青仰韶文化的前身是老官台文化,主要發現於天水——秦安一帶,包括大地灣一期、西山坪一期和師趙村一期等遺存,此地興盛的彩陶源頭最早也可追溯到這裡。大約這個階段青海東部分布著拉乙亥文化,為本地土著文化。進入仰韶文化早期,以六盤山為界,其東的半坡類型遺存文化面貌與陝西境內同類遺存更為接近,其西文化面貌則稍顯差異,但無論東西,均以共性為主,都歸入半坡類型當無異義。

廟底溝期是仰韶文化發展史上的高峰期,分布面積增大,勢力迅速擴張,而且各地區之間文化融合的進程顯著加強,整個文化的共性或一體性表現得更為突出。不但整個中原地區廟底溝類型一統天下,其向西已發展到甘肅中部黃河中遊、洮河流域及青海東部的湟水流域,南邊的湖北房縣盆地的羊鼻嶺遺址是迄今所知分布在漢水流域最南的一處仰韶文化廟底溝期遺存,棗陽雕龍碑遺址也調查發現有少量廟底溝類型的彩陶片,在大溪文化中心區的黃岡螺螄山、枝江關廟山、宜都紅花套、巫山大溪等遺址也都發現有廟底溝類型文化因素。對東邊的大汶口文化影響也比較明顯,而大汶口文化對廟底溝期仰韶文化影響則很小。北邊的山西中部、雁北,內蒙古河套東段和河北張家口一帶,該階段遺存也逐漸多起來,內涵亦較豐富。廟底溝期是仰韶文化勢力擴張和時代凝聚力表現最強的時期,雙唇口尖底瓶、彩陶曲腹盆、缽、弧線圓點勾葉三角所組成的彩陶圖案等共性因素成為時代的主流。各地區不同的區域類型遺存雖均有其地方特色,但都不出仰韶文化的範疇,自成一脈(或體系)的當地文化尚未形成,包括仰韶文化邊緣區的甘青地區和內蒙古中南部。

仰韶晚期的時代特點與廟底溝期完全不同,統一局面被打破,分化趨勢加強,地方特徵突出。此時受周鄰文化的影響強烈,原本的擴張勢力逐漸衰退,而且邊緣地帶的文化已從仰韶文化當中分離出來,在隨後的發展中自成體系,走上同中原地區不同的發展道路。這時在渭河流域是半坡晚期類型,晉南豫西為西王村類型,晉中為義井類型,豫中為秦王寨類型,豫北冀南為大司空村類型,而甘青中西部已分化為馬家窯文化,內蒙古中南部則形成了“海生不浪文化”。分化的特徵不僅表現在這幾個類型的劃分上,還表現在各類型內部小的區域文化的劃分和不同類型或文化的內涵差異上,如甘青地區東部為大地灣仰韶晚期遺存,中西部則通過石嶺下類型發展為馬家窯類型,其內部又可以分為不同的小的區域類型;東部彩陶衰落,灰陶比例上升,繼續延用尖底瓶,中西部則相反,彩陶興盛,尖底瓶消失。內蒙古中南部此時出現了以小口尖底瓶為主,加上小口雙耳鼓腹罐和筒形罐為代表的三個系統文化共同組成的“海生不浪文化”,其下又可劃分為“廟子溝類型”、“阿善類型”和“海生不浪類型”。而中原地區的秦王寨類型出有雙腹杯和背水壺,很明顯是受到大溪文化和大汶口文化的影響,其早期有彩陶飾白衣並飾紅、黑兩色花紋的作風,顯然也是大波口文化影響的結果。大司空村類型陶器中最常見的是圓腹碗、斂口缽、折腹盆和侈口罐,但沒有尖底瓶,半坡期這個地區分布的是後崗類型,多鼎,也有豆,到了這個階段,它的兩個近鄰秦王寨類型和大汶口文化也多鼎和豆,但大司空村類型基本上沒有這兩類器物協,後二者巨大的文化差異,使得有學者將其作為已基本從仰韶文化中分離出來的“亞文化”看待這種文化的異化現象,似乎暗示這是一個崇尚文化個性的時代,它不僅同地理環境和文化傳統有關,還可能與時代背景、社會集團的生活方式、審美情趣或價值取向等有關。

在仰韶文化發展史上,我們還注意到一個現象,即同處於仰韶文化分布邊緣地帶的內蒙古中南部和甘青中西部文化發展的道路呈現出幾分相似性。首先,相對於中原地區,二者的地理氣候環境較為接近,均屬大陸性氣候,降水量小,無霜期短,地貌由河流谷地、湖泊、高原、台地丘陵、平原及半荒漠地帶構成,以農業經濟為主,但畜牧業經濟也較發達。其次,均沒有發現前仰韶文化,但又都有無陶細石器,如青海東部的拉乙亥文化,呼和浩特大窯南山二道溝等細石器遺存,為當地土著文化,且其細石器工藝或多或少地被後來的新石器文化吸收融合,並成為形成地方風格和促成文化分流的一項重要因素。再者,二者史前文化的發展道路有近似之處。同甘肅中西地區一樣,內蒙古中南部的早期原始農業文化也是外地傳入的。也是在相當於半坡晚期類型階段,該地區史前文化從仰韶文化中脫胎出來,構成了單獨的自成體系一的考古學文化——海生不浪文化,隨後在此基礎上發展起老虎山文化。二者仰韶文化的發展和分化過程基本上是同步的,大約都是在仰韶晚期,分別形成了海生不浪文化和馬家窯文化,只是前者受外來文化的影響更為突出,但生態環境對二者史前文化發展演進的製約作用都表現得較為強烈。此外,與細石器工藝相聯繫的估計還有經濟類型,甚至生活方式的差異,兩地區原始農業經濟均由仰韶文化傳入,在後來的發展中都形成了以農業為主,畜牧業和狩獵采集業也佔相當比重的經濟格局,與中原地區的仰韶文化不盡相同。直至仰韶時代晚期,半地穴式房子都佔絕大多數,尚未發現大型地面建築,但相鄰的大地灣仰韶晚期遺存和大司空村遺存的地面式建築佔絕對優勢,出現大型房屋建築,且多分間、成排。這種懸殊差別已很難用建築水準的高低簡單解釋了,當與適應不同地理環境的居住方式及社會組織結構的差別等有關。

我們認為馬家窯文化是從仰韶文化當中分化出來,還有一個論據是甘青地區除仰韶文化外,尚未發現能孕育出馬家窯文化的其他考古學文化。馬家窯類型生產工具以石器為主,選料精,硬度高,打琢磨兼製,多通體磨光。發現有銅刀,對銅的冶煉已有一定的認識。有比較發達的製銅業,尤其彩陶的繪製,其本身不具備功能上的實用性,多為美觀欣賞或表達思想意識、宗教信仰等,不但需要一定的製陶工藝,還必須有相當的經濟實力、文明程度和審美情趣。馬家窯類型發現的房址雖多為中小型半地穴式,但如前所述,不一定完全是建築水準不高的緣故,同地理環境、社會組織結構也有關。可以說馬家窯類型文化發展水準與大地灣仰韶晚期不會相差太遠,那就意味著能孕育出該文化的源頭文化發展水準也不應過低。而且以前所知的拉乙亥文化,下限差不多到仰韶文化早期階段,仍不見陶器和磨製石器,沒有定居性農業,主要從事采集狩獵捕撈業,其發展水準較低,且文化內涵與馬家窯文化也相差太大,不可能成為後者的直接源頭。類似的情況在內蒙古中南部也同樣存在。

馬家窯文化與仰韶文化差別最明顯的一個方面是彩陶的興旺發達,但這並不一定就意味著各自文化源淵不同。西北地區彩陶藝術的最早源頭可追溯到渭河流域的老官台文化,隨著仰韶文化的發展和擴張,於馬家窯文化發展到了頂峰,並且越往西延續時間越長,在河西地區彩陶延續到青銅時代,在新疆早期鐵器時代遺存中還發現大量彩陶器皿。這並不是說這些地區的彩陶文化都直接源於馬家窯文化,而是想推斷在這個以高原、草原、河流谷地、平原台地、戈壁半荒漠區等複雜地形地貌構成的地區,自然條件相對惡劣,植被相對稀疏,古文化經濟類型中畜牧業采集經濟或半遊牧經濟比重較大,這樣的自然環境和社會背景下,人們可能更喜用絢麗的色彩來渲染生活,表達其審美情趣,或喻示其宗教信仰,因而促成了彩陶的源遠流長。

源於同一文化,由於所處自然環境和時代不同,在分崩離析的社會大背景下各自走向不同的發展道路,在廟底溝二期文化表現得更為突出。半坡晚期類型時渭河上遊分布著大地灣仰韶晚期遺存,從大地灣乙址F901的建築水準和布局規模來看,已形成了一中心聚落,文化發達程度和社會集團實力似乎要高於東部關中地區。到了廟底溝二期階段,關中地區發展為泉護二期類型,渭河上遊流域則明顯分化出常山下層文化,雖然二者都源於仰韶晚期半坡晚期類型,但文化面貌有較大差異,發展方向不同,生產力水準也有高低之別。常山遺址出土農具數量少,器類及型式簡單,農業水準較低,不見網墜一類工具及田螺殼等食後殘余物,可知無捕撈業,或很不發達;窯洞式的房子則顯示了其適應當地自然環境的居住方式。泉護二期類型遺存農業水準較高,家畜飼養業發達,捕撈業也很活躍,反映出其整個文化發達程度略高於前者。這種差別胡謙盈先生認為與二者所處自然地理環境不同有關。雖然都是在仰韶文化晚期的基礎上發展而來,但由於所處地理位置優劣不同,氣候環境有別,農業生產條件也不一樣,適應自然的生產方式、文化面貌也就有差異。尤其在個性突出、凝聚力減弱的社會背景下,氣候突變、自然災害或人為戰爭的衝擊下,各文化適應自然環境和承受或抵禦外部壓力的實力與策略不同,文化的分流或異化就容易發生。實際上馬家窯文化的起源與發展走的也是這種道路。

四、結語

本文的探討主要是基於現已掌握的材料,提出石嶺下類型與大地灣仰韶晚期是兩類遺存,不能相互替代。進而從仰韶文化各階段發展的時代特點和社會背景上,結合內蒙古中南部史前文化的演變機制分析了馬家窯文化產生的歷史地理原因,闡述了馬家窯文化源自仰韶文化這一觀點。筆者始終認為甘肅中西部地區典型石嶺下類型遺址的正式發掘,確切文化內涵及相關課題的研究,將是解決馬家窯文化淵源問題的關鍵。

編輯說明:文章來源於《考古》2002年第1期。原文和圖片版權歸作者和原部門所有。篇幅限制,注釋從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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