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路新語 | 我看楊絳譏張愛玲

我看楊絳譏張愛玲

□張 暄

2010年1月20日，楊絳給鍾叔河的信中這樣寫張愛玲：

「我覺得你們都過高看待張愛玲了，我對她有偏見，我的外甥女和張同是聖瑪利女校學生，我的外甥女說張愛玲死要出風頭，故意奇裝異服，想吸引人，但她相貌很難看，一臉「花生米」（青春痘），同學都看不起她。我說句平心話，她的文筆不錯。但意境卑下。她筆下的女人，都是性饑渴者……」

楊絳生於1911年，寫這封信時虛歲100整。100歲的女人到底仍舊是女人，評價一個人，首先要從相貌妝容說起，滿臉滿心的厭惡和鄙視躍然紙上。但她畢竟不是街頭巷尾不管不顧添油加醋搬弄口舌的婦人，不忘說一句「她的文筆不錯」。這是通篇唯獨讚揚張的地方，卻加了一句引語「我說句平心話」——所以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其他的那些話，並不是楊的平心話。而後，老太太心有不甘，用了一個「但」字，把「文筆不錯」做了否定，說張「意境卑下」。

「意境卑下」四個字，引起了我特別的興趣。楊絳和張愛玲，都是我喜歡的作家，以我對二人的閱讀經驗，她們絕非一個美學標準。楊絳的文風靜穆、沉著、淡雅、睿智，而張愛玲的文風凌厲、尖銳、華麗、陰鬱。如果硬要做一個比擬，張愛玲大概與美國南方那批女作家氣質相通，比如奧康納、麥卡勒斯。我曾對南方作家有一個概括：因為畸形，故而生動。張愛玲的小說裡，處處可見那種畸形之美。但顯然楊絳是瞧不出或看不上那種美的，就像信中她對張愛玲衣著的評價：「奇裝異服」。這四個字說得是衣服，倒可以比擬張愛玲文風。事實上，以我們樸素的經驗，奇裝異服並非一概可厭，在某些人身上反而別有美感。

楊絳還特別提到了那張我們所熟悉的張愛玲照片，那張照片裡，張愛玲神情倨傲，一雙斜眼滿含風情，又睥睨天下，像楊絳這種在照片上總是一副謙恭模樣的女人，自然是會被她激怒的。

這種不可溝通，張愛玲想得到，也不在乎，故而她可以我行我素，敢愛敢恨。她曾寫過一則小說：《等》。在這個小說裡，張愛玲描畫了一幅在診所候診的太太們的眾生相，這些太太們一個共同的特徵是，一個比一個活得糟糕。其中有一個奚太太，一個童太太。奚太太說解決煩惱的辦法就是信耶穌，童太太卻一個勁兒地講寺廟和菩薩，兩個人各說各話，終於攏不到一起去。以文學成就論，楊絳和張愛玲各有千秋，並無高下之分。隻不過楊絳在私人信件裡說了這些且不幸被公布出來了，誰知張愛玲又會怎麼看待楊絳的呢？反正我知道的是，張愛玲這樣議論過冰心：「如果必須把女作者特別分作一欄進行評論的話，那麼，把我同冰心、白薇她們來比較，我實在不能引以為榮，只有和蘇青相提並論我是甘心情願的。」

其實這也算不得文人相輕，不過仍舊是氣質不同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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